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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苏童/十九间房-1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Nov 28 20:07:02 1999) WWW-POST

                                 十九间房

                                  ·苏童·

  一条土沟环绕着这个村庄,沟里很潮湿,长满了杨槐树和杂乱的灌木,那些百年老树

密的枝桠多年来一直在疯长堆积,它们几乎遮蔽了整个村庄的天空。这是离湖最近的村庄

但是不管在湖上还是山上,人们都不易发现躲藏在树荫里的十九间茅屋。游乡的货郎偶尔

着独轮车从湖边经过,他们也常常遗漏了这个隐蔽的村庄。

  山上的土匪金豹把这个村庄叫做十九间房,土匪们都这么叫,湖上的船民也这么叫,

来距此三十里地的塔镇人也知道十九间房了。

  春麦背着一只竹筐从山上下来,春麦穿着黑布衫和黑布裤子,腰里扎了一条红带子,

是从山上一路小跑着下来的。

  春麦的模样看上去有五十多了,但实际上还不到三十岁,春麦跟上金豹也才大半年的

景。

  在紧靠着树沟边的晒场上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晒干草,十九间房的人习惯于到村外晒

草、晒粮食或别的什么。春麦看见儿子书来用杈子扒拉着一堆干草,书来在深秋天气里仍

光着脊背,赤着脚。春麦走过去时有孩子嚷起来,书来,你爹下山了。书来迟滞地转过头

春麦望了一眼,他擤了把鼻涕往短裤上一抹,什么也没说,书来低下头继续扒拉那堆干草


  怎么不叫爹?春麦的手在儿子光头心上拍了一记,他说,你娘呢?你娘在家吧?

  书来只是指了指树沟后面的村庄,仍然没有说话。

  春麦又一路小跑起来,跑到独木桥上他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书来喊,你变哑巴啦?没

息的货,半年没见你就变成哑巴啦?

  走完独木桥就走到了村里,走到大片晦暗的不见阳光的树荫地里。十九间房的村民们

古以来就是在这片大树荫下生息,他们的茅屋常常以几棵大树的树杆作房柱,以土坯和草

匆匆搭建而成。这么简陋的居所历经年轮沧桑,虽然破败潮湿,但十九间房永远是十九间

,它们似乎与四周的树林已经浑为一体。

  十九间房是分成三排错落有致的。春麦家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的五户人家中,还有

麦的寡嫂水枝一家,还有春麦的几个堂兄弟。春麦走过水枝家门口,看见水枝正在舂米,

的一堆儿女有的在帮母亲干活,有的在地上乱爬。嫂子,我回来了。春麦把头探进去喊。

看见水枝朝他笑了笑,水枝对孩子们说,你叔回来了。孩子们拥了出来,拽他的衣角,捅

背上的竹篓,他们跟着春麦进了家门。

  春麦看见锅灶上正在煮菜粥,稀薄的米汤上漂着切碎的菜叶子,淡绿色的,冒着热气

六娥不在屋里,六娥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婶子呢?春麦问围在他身边的侄子们。侄子们都

不知道,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春麦背上的竹筐。

  叔你带糖块回家了吗?

  糖块?春麦皱了皱眉头,他放下背上的竹筐把它倒拎起来,掉下来的是一卷花布。有

个糖块。春麦恶声恶气地说,饿不死就行了,还想吃糖块?

  春麦推开孩子们往门外走,他看见寡嫂水枝正倚在门框上,水枝的头发上沾满了细碎

谷糠,她正在用手拍打头上的那些谷糠。

  六娥呢?你看见六娥了吗?

  书来正在晒场晒草呢,你进村时没看见他?

  我没问书来,我问你看见六娥了吗?

  好像到前边村长家去了。水枝的表情看上去很暧昧。

  正说着话春麦就看见六娥过来了,六娥穿着一件大红的衣衫,怀里抱着一只米箩走过

了。春麦发现六娥的脸像一张纸片似地半灰半白,他觉得有点陌生。但是他很快地就想起

娥的脸色本来就是半灰半白的,不光是六娥,十九间房的女人终年少见阳光,她们的脸都

像纸片似的半灰半白的。

  六娥一进屋春麦就关上了门。春麦夺下女人怀里的米箩,把箩里的米全部倾倒在粥锅

。他听见女人在后面尖叫道,你疯啦?要吃三五天呢。春麦丢下米箩说,我是疯啦,饿疯

,熬疯啦。春麦一边抽裤带一边用身子把女人往灶后的柴堆上拱。女人说,不要脸的货,

白天的,书来一会儿就回家了。

  春麦也不说话,架起女人的双臂就把她往柴堆上按。

  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旺,女人的鼻息急促地喷在春麦的脸上,带着一股新鲜的蒜味。春

看见女人的脸被灶火映得红彤彤的,女人咬紧嘴角,闭着眼睛。春麦断定女人的这种模样

装出来的。

  你身上怎么这样臭?六娥突然推了春麦一把,她坐起来吸着鼻子说,真的你身上臭死
了。

  怎么会不臭?我在山上天天给金豹倒屎尿盆呢。

  没出息的货,你也就配给他倒屎尿盆了。

  天天要倒几趟,没准就弄身上了。春麦也吸紧鼻子闻了闻自己的手和黑布衫,他说,

够臭的,真是够臭的。

  没出息的货,听说你还替他擦屁股吧?

  他让我擦我只好擦。春麦迟疑了一会儿说,谁让他是金豹呢?

  这时候他们听见上了栓的门被猛烈地推击着,门栓很快就掉落下来。夫妻俩没来得及

藏什么,书来就进了门。他们只好缩在灶角一动不动,猜测书来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们了。


  书来拿了碗从煮沸的粥锅里盛了一碗菜粥,站在灶边哧溜哧溜地喝起来,他听见灶后

起父母的耳语声,耳语声逐渐变成争吵,书来一言不发,只顾喝着滚烫的菜粥。

  你去村长家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去借米。你没看见我抱着个米箩回家吗?你没看见家里揭不开锅了?

  找谁借米不行,非要找那个下流货借?

  你说他下流,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样高。你在山上给金豹倒了半年屎尿盆,你带

么回家了?

  我带回几尺花布来,是那天打劫塔镇布庄弄来的,带回家给你缝衣裳。

  没出息的货,天天给他倒屎尿盆,结果就带了几尺花布回家。村长不当土匪,可他家

米囤堆得像山一样高。

  六娥说着披上衣裳从柴堆里爬起来,六娥走到灶台边,书来正在盛第三碗菜粥,六娥

下儿子手里的铁勺,她说,饿死鬼投胎的货,给你爹留几口吧。

  第二天早晨春麦在村里转悠着,雾气很浓,树上夜来凝结的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就

下雨一样。春麦的头发和衣裳鞋子一会儿就湿透了。到山上去了大半年,春麦已经不习惯

九间房的潮湿气候了。春麦想人还是应该住在太阳里的,那些先祖列宗怎么就选中了这片

林建造十九间房呢?

  树沟旁边垒了一座新坟,那是春麦的胞兄大壮的坟。春麦看见坟头上的青草已经有过

之高了。春麦骂了一句,没良心的货,他是在骂寡嫂水枝,春麦想人才死了大半年,坟上

草已经长得这么高,她怎么就不知道到坟上来锄草呢?坟上的草长得这么高,要她这个大

人干什么呢?

  六娥看着在地窖边忙碌的父子俩,春麦和书来正在用灰泥给地窖封顶。春来的脸和手

沾满了泥印,春麦一边糊泥一边用不安的目光朝六娥张望着。

  风大了,回屋歇着吧。春麦对六娥说。

  六娥不说话,转过脸朝井台那边看,井台那边也有一群女人在朝这边看。

  风大了,小心吹坏了身子。春麦又对书来说,扶你娘回屋去吧。

  六娥站起来,朝地上鄙夷地啐了一口。她说,我不跟畜生说话。书来,扶我到村里走

,我要听听那些乱嚼舌头的货到底在说些什么。

  书来就撂下手里的灰泥桶,扶住六娥往前走。他们走到井台上,井台上的一群女人立

停止了交头接耳,纷纷走开了。六娥骂了一声,咬着牙说,我倒非要听个清楚,他们到底

嚼什么舌头。书来就扶住六娥跟着女人们湿漉漉的脚步走。六娥的身子像树上的旁枝一样

左侧倾斜着,六娥的脸像纸人似地没有一点血色。

  走过石板铺就的短短的村巷,走到村长金官家门口,看见金官坐在门槛上卷纸烟抽。

官朝六娥咧嘴一笑,吐出一口辛辣呛人的烟圈,露出嘴里的一颗金牙和一颗银牙。

  你的手臂结上疤啦?金官说,剩了一条手臂走路就别这么火烧火燎的了。

  剩了一条手臂,谁乱嚼舌头我照样扇他的耳光。六娥说。

  扇谁的耳光呀?金官说,谁砍了你就扇谁的耳光,你该回家扇春麦的耳光。

  春麦是我男人,他愿意砍,我愿意挨,我们夫妻的事谁也管不着。六娥站在村长金官

门口,故意放大了嗓门朝左右人家喊,谁要在背后乱嚼舌头我就饶不了他。

  金官摇了摇头,他站起来跳到鸡笼上朝后面的七间屋了望。金官看见春麦正在埋着头

灰泥给地窖封顶。

  春麦不上山啦?春麦不跟金豹干了?金官问。他怎么还能上山?田里的活现在得让他

,他砍了我,现在就得伺候我了。

  你家地窖里藏了什么?金豹把什么东西藏你家地窖里了?

  什么也没有,是我家的冬粮和杂物,金豹的东西那天夜里就运上山啦。

  你骗不了我。我可什么都清楚,好好的地窖怎么就封上顶了?

  准备过冬呢,怕老鼠在里面做窝呢。

  我可什么都清楚。金官又朝六娥咧嘴一笑,他说,我是一村之长,金豹面前、镇长面

、日本人面前都要应付,出了什么事我可难办了。金官看了看六娥的脸色,他从鸡笼上跳

来,顺手在书来的裤裆里掏了一把,书来敏捷地躲开了。

  金官拍了拍手上的灰,绷着脸对六娥说,你让春麦当心,别给十九间房惹祸,他这种

鼠小兔的货,不要掺乎杀人越货的事。

  过了约定取货的日子,仍然不见金豹和他队伍的影子。春麦有点心神不定起来。春麦

天忍不住地跑到屋后的地窖边站上一会儿,心里琢磨金豹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这批赃货丢

他家不管了。春麦想想有点发慌,虽然金豹不准他打开任何货包,虽然他不敢擅自打开那

上了封条的沉甸甸的大木箱,但他知道木箱里装的不是粮食和盐,只会是危险的武器和弹



  春麦在地窖转悠的时候,隔壁的寡嫂背着孩子走过来,水枝的脸上是一种焦灼而惊惶

神色,她走过来用脚底敲了敲地窖上新糊的泥顶,水枝说,春麦你还不把东西扔了?趁黑

拖到湖里去,谁也看不见,你可别给村里惹下什么大祸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要让我把什么扔了?

  枪,金豹藏这里的枪呀。水枝说,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家有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操他娘的。春麦突然就无力地蹲了下来,春麦抱住头愣了半天,哑着嗓子说,可是这

金豹的货,他不让我扔我怎么能扔?他会把我杀了,他不会饶过我的。

  你还以为别人不知道这地窖里的东西?半村人都知道你家藏着金豹劫来的枪。你会给

子惹下大祸的。

  你快闭上你的乌鸦嘴。春麦猛地朝水枝吼了一声,他揪住小杨树干的树皮,声音里充

了怨恚。春麦说,都是让你们坑的,要不是你害死了我哥,要不是我一个人填两家人的肚

,我也不会上山跟金豹那货干,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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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28.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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