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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十九间房-2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Nov 28 20:08:14 1999) WWW-POST

  怪得了我吗?水枝冷笑了一声,说,你怪你家那个招蜂引蝶的骚货吧,依我看你真该

她的胳膊一齐砍了。

  你再胡说我就把你也砍了。春麦怒视着水枝说。春麦阴沉的眼神和颤抖的嘴唇吓了水

一跳。春麦话音未落水枝就背着孩子溜走了。

  夜里春麦睡不着觉,听见窗纸在大风里扑簌簌地响着,房顶上的茅草也在沙沙地抖动

春麦觉得冷,弓着身子往六娥旁边凑,他说,还没到冬至,天怎么就冷起来了?六娥伸过

的独臂撩了春麦一会儿,春麦却打不起精神,六娥就骂起来,你倒装起圣人来了?不中用

货。说完六娥就转过身自顾睡觉了,剩下春麦瞪着眼睛望着漆黑的房顶和小小的幽蓝的天

,仍然觉得冷。

  春麦睡不着觉,后来他把睡熟了的六娥弄醒,对着她的耳朵说,你还睡,天都快塌了

你还睡。

  又怎么啦?六娥迷迷糊糊地说,别人想睡你不睡,别人不想睡你装圣人,你到底是怎

啦?

  地窖里那些东西迟早会惹祸,我想起这事心里就发慌。

  你想怎么办?要不我们趁天黑把那些东西扔了,现在就去把它们扔了?

  扔?春麦在黑暗中苦笑了一声,金豹的东西我敢扔吗?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到山上去一

,到底怎么办我得问问金豹才行。

  不行,我不让你再走了,你要是敢再走,我就敢把男人叫到这床上来睡。

  就去两三天,快去快回不行吗?

  我说了,你要是敢再走一步,我就敢跟野男人睡,你别以为我少了条胳膊就没人要了


  蛮不讲理的货。春麦打了女人一记耳光,春麦用拳头砸着草铺,哽咽着说,那让我怎

办?你让我等着砍脑袋蹲大牢吗?

  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货。你是怕人去塔镇告发我家吗?十九间房自古以来都是一家倒

全村遭殃,村里人谁敢去告发?

  谁敢去我先绞了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祖坟。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呢。春麦想了想说道,我还是得上山找金豹去。你这个不要

的贱货,你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吧,大不了我再砍你一条胳膊,我伺候你一辈子。

  鸡鸣三遍了,又是早晨了。春麦背起布褡走出房门时听见床上的女人喉咙里咔地响了

声,他知道那是六娥特有的哭声。哭什么?我又不是去死。春麦嘀咕着到灶台上抓了几只

薯塞进布褡,他看见儿子书来从柴堆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春麦朝书来走过去,

他头上揉了几下,他说,爹要上山办点事,你在家好好干活。书来点点头又要往柴堆上躺

春麦又把他拉起来,春麦瞪着儿子说,好好看着你娘,别让她到处乱跑。书来仍然迷迷糊

地点着头,春麦怕他没听清,又大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春麦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门外涌进

一股潮湿的雾气和暮秋特有的冷风。春麦一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犹豫着滞留在门内,

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书来喊,好好看着地窖,听见了吗?好好看着我家地窖。

  出了村庄就到了砂土路上,土路很窄,只容一骑一人通过,环抱着北面浩渺的大湖和

缓的长满庄稼和杂草的滩地,路的一头通往塔镇,另一头则向驴儿山、牛头山和鱼山延伸

去。站在砂土路上回首遥望十九间房,视线所及的只是一些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树枝,或者

头常绿,或者落叶飘零,小小的村庄却陡地消失不见了。

  春麦沿着砂土路朝驴儿山的方向走。金豹的营寨扎在驴儿山的后山上,春麦当然是朝

儿山的方向走。出村前春麦没遇见个人影,只是通过独木桥时猛然看见土沟里有个人在拾

粪,是村长金官在拾狗粪。春麦不想让金官看见,缩着脑袋跑了几步,金官却在土沟里喊

起来,春麦,你去哪儿?

  春麦只好站住,心里暗暗骂道,这个专管闲事的货,眼睛怎么就比秃鹰还毒呢?

  去塔镇,去塔镇办点事。春麦说。

  你要是去塔镇就给我捎两包烟叶回来,再捎上一瓶烧酒回来,钱你先替我垫着。金官
说。

  我没钱垫,你要是想让我捎东西就回家取钱去,我在这里等着。

  嘿,说的倒像那么回事。金官站在土沟里用铁爪敲着狗粪筐子,他哂笑着说,我一转

你就跑了,我知道你不是去塔镇,你是去山上,去金豹那里。

  随你说吧,反正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可管不着。春麦讪讪地答着又往前走,他听

金官在土沟里很响地咳嗽了一声,金官大声说,春麦你可要当心,当心日本人,当心国民

,当心金豹砍了你。春麦愣了愣,回过头来不甘示弱地说,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管

着。春麦朝地上啐了一口,径直往前走,金官的铜锣嗓又在土沟里不依不饶地响起来,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乱世江湖是你闯的吗?迟早丢了你的狗命。

  春麦想我真是倒了霉啦,每次上路总是要碰到这个讨厌的贼货。春麦想金官以后再来

我我就从地窖里拖杆枪把他崩了。春麦朝山上走去,太阳光照耀着霜露浓重的砂土路,路

泛射出一种奇怪的金子般的光泽。不仅是这条环湖小道,远处驴儿山的峰峦岩石上也像流

般地耀眼夺目。太阳是从湖上升起来的,太阳最终落到驴儿山与鱼山的峰谷里,日子就这

一天天过去,春麦从小就是这么想的,不仅是春麦,沿湖居住的每一个农人或船民几乎都

这么想的。

  春麦走到十步桥码头时,看见湖边停泊着两艘日本人的汽艇,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在检查码头上的渔船和货船,码头上的气氛肃杀,船民和小贩们的脸上都是诚惶诚恐的表

。春麦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随口问那些坐在岸上补网的船女。船女说,日本人在找枪

日本人丢了好多枪,他们天天在这里搜查。

  春麦吓了一跳,脸立刻白了,下意识地想跑,脑子里又闪现出哥哥大壮躺在柴禾车上

景象。春麦不敢跑,就垂着手慢慢走。要惹祸了,真的要惹祸了。春麦这样想着脚步像棉

一样疲软起来,老是想回头望一望码头上的日本兵,却又不敢回头望。前面的路现在是漫

边际了,春麦扶住路边的一棵杨树,眼睛望着远处的驴儿山,嘴里一迭声嘟囔着,金豹,

刀万剐的强盗货,狗日货,害人货,你可把我坑苦了。

  村口来了个货郎,年轻的货郎把独轮车架在树干上,摇起拨郎鼓,立刻招来了十九间

的女人和孩子。很少有货郎到十九间房来,因此独轮车上的油盐针线很快被女人们抢光了

剩下的是插在草杆上的那些红红绿绿的糖人儿,年轻的货郎对围在一边的孩子们说,回家

找废铜烂铁来了换糖人儿给你们吃。一群孩子就发疯般地往家跑。十九间房的孩子们都想

那些红红绿绿的糖人儿。

  书来跑步回家,急急地搜寻着破铁锅破脚炉之类的东西,结果却一无所获,匆忙中他

卸木柜上的铜挂锁,卸不下来,倒把六娥惊动了,六娥从外屋奔进来骂道,该死的货,好

端地你卸锁干什么?书来也不回答,又急忙跑步到屋外,摸摸墙根下的锄头和犁耙,又摸

柴堆缝里插着的柴刀,书来知道锄头和犁耙是干活用的,柴刀是劈柴用的,家里哪样也少

了。书来抬起头去看屋檐下挂着的杂物,终于发现一只从木桶上拆下的铁箍,书来就狂喜

爬到窗台上摘下了那只铁箍。

  书来肩挎铁箍跑到村口,看见货郎的独轮车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根糖人儿了。书来

铁箍往车上一扔,手就伸上去要摘草杆上的糖人儿,但书来的手被货郎抓住了,年轻的货

笑咪咪地对书来说,你的东西不值钱,一只烂铁箍换不了一根糖人儿,回家再找找去。书

着急地说,都找过了,我家没有东西了。货郎还是笑咪咪地说,没有就别吃糖人儿了。

  书来沮丧地站到一边,看着其他孩子把糖人儿含在嘴里往村里跑,心里倍受煎熬。书

看了看货郎,突然急中生智,他就跑过去拽住货郎的衣角说,我家有值钱的东西,我拿来

糖人吃,别让村里人看见行不行?货郎弯下腰说,是什么值钱东西?你拿来,我不让人看

就是了。书来说,拿来你就知道了,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你得给我留一个糖人儿。

  货郎站在村口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书来的人影,他想那孩子肯定是拿了家里的金银首

给大人拦住了。货郎推起独轮车想继续赶路,刚上独木桥就被书来喊住了。书来满脸满身

是灰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书来的一只手在怀里掖着什么,迅疾地往货郎手里塞去,书

说,给你一把枪,给我一个糖人儿。

  货郎惊呆了,他认出那是一把真正的驳壳枪。货郎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同

迅疾地拔下草杆上剩余的三根糖人儿,一齐塞在书来怀里,然后他推着独轮车像逃似地奔

独木桥,离开了这个古怪的树林下面的村庄。

  热闹了半天的村口重新沉寂下来,剩下书来一个人站在独木桥畔。书来把糖人儿的头

下来,咯咯地嚼着,然后又咬下糖人儿的手和腿,嘴里是一股酽厚的甜味。书来听见树林

空响起一阵鸟群扑翅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一群白鸟倏地飞离了村庄,书来只知道天快要

了,一天快过去了,书来不知道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春麦是半夜里回到十九间房的。春麦跌跌撞撞地走进家门,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六

托着油灯出来,拿油灯照他的脸,春麦脸上惊恐和绝望的神色把六娥吓了一跳。

  我捡了一条命。春麦说。

  没头没脑的货,你说些什么?

  这回没跟金豹上山,我捡了一条命。

  没头没脑的货,到底怎么回事?

  山上的兄弟们都死了,驴儿山的寨子让日本人一锅端了。

  寨子里现在都是野狗,十几条野狗在那里啃死人肉。

  金豹也死啦?

  他们说金豹没死,金豹一个人攀着藤索逃走了,那个又奸又滑的货,就让他一个人逃

了。

  这狗日货命大呢。六娥有点暧昧地叹了一口气,她伸手去拉春麦,但春麦瘫坐着的身

像石头一样沉,拉不动。春麦的嘴唇仍然哆嗦着,只是重复一句话,我命大,那天没跟金

上山,我命大。

  是我一条胳膊救了你的狗命?六娥冷笑了一声,她摸摸那只空袖管说,要是那样,我

条胳膊也算没白丢。

  春麦后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两只手却一直紧紧地搂着六娥的腰肢。六娥听见春麦在

里发出女人般的抽泣声,时断时续的。六娥讨厌这种声音,春麦每抽泣一次她就去拧他的

子,但春麦毫无知觉,六娥看见男人的眼角淌出一滴泪珠来,六娥不忍心了,她用手背替

抹掉了那滴泪珠,边抹边骂,没出息,多没出息的货呀。

  大清早的春麦就被外屋的吵闹声惊醒了,是村长金官来了,六娥挡着房门不让金官进

。金官说,你挡着我干什么?

  让我进去和春麦说几句话,是要紧话。六娥说,什么要紧话非要搅了人家的觉?你的

紧话该偷偷地跟我说,怎么跟春麦说?金官说,你让我进去,真的是要紧话得跟春麦说。

娥说,你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让他睡个安生觉吧。他半夜里回

,又惊又累的,你别装神弄鬼的再吓唬他了。外屋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响起金官酸溜溜的

笑声,金官说,这么个货,你还挺疼他?六娥就厉声骂起来,不要脸的货,我不疼他倒疼

?回家让你那黄脸婆疼你去。不要脸的货,得了便宜还卖乖。

  春麦在里面睡不下去了,他跳下床站在房门后面,想出去又怕见金官不阴不阳的脸,

脆就站在门后偷听。可外屋又没动静了,猛地听见外面啪地一记响声,好像是谁在谁的脸

拍了一记。然后就听见六娥说,不要脸的货,还往哪里摸?春麦正想拉门出去,门被金官

跄着撞开了,金官摸着他的脸后退了一步,看看春麦,又看看六娥,好,好,打得好,金

指着六娥说,不识好歹的货,我实话实说,你们家灾祸临头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帮你们


  春麦不知道村长金官为什么总像一个鬼魂盯着他,但他知道金官所说的灾祸是什么。

官一走春麦就溜到地窖边去了。春麦看见寡嫂水枝正背着孩子站在地窖那里,水枝瞪大眼

望着他,好象受了惊似的。

  你怎么又站这里?春麦恶声恶气地驱赶着水枝,他说,家里那么多孩子那么多活计,

怎么老是在别人屋前东张西望的?

  地窖被人动过了,你看窖顶上的泥,是新糊上去的。水枝仍然瞪大了棕黄的眼睛,她

一种惊恐的声调说道,灾祸临头了,怪不得近来我老是梦见大壮那死鬼,梦见他把我们全

老小往阴间里拽。

  你别胡言乱语的。春麦弯下腰去鉴别窖顶上的泥,脸刷地就白了,春麦半跪半坐在地

,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觉得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不知从何而来,大概那只

灾祸临头的征兆而已。过了一会儿春麦缓过劲来,他问水枝,谁进了地窖?是你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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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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