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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十九间房-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Nov 28 20:08:51 1999) WWW-POST

  我哪儿敢往你家地窖里钻?莫非是大壮的鬼魂?水枝皱着眉头想着什么,突然拍了拍

腿说,对了,是书来,前天我看见书来拿把镐在这里忙乎呢。

  春麦枯干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春麦充满血丝的眼睛现在

两块残冰一样闪闪发亮,在幽暗的树木覆盖的空间里,那两个光点像两只狼眼一样闪闪发

。闭上你的乌鸦嘴,别跟村里人说。春麦这样嘱咐了水枝一句,人就像发疯般地往家里奔



  书来被春麦吊到了房梁上,书来的身体像一只竹篮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春麦站在板凳

,先是用一条麻绳抽书来的后背和屁股,书来大声地哭,大声地叫着,但书来不承认他进

地窖。春麦就丢下麻绳,又去找了一根门闩来,春麦用门闩朝书来抡过去,书来狂叫一声

昏死过去了,他的身体仍然像一只竹篮在春麦面前晃来晃去的。

  门外围了好多村里人,他们要进屋劝阻春麦,但六娥堵着门不让他们进来。六娥已经

得像个泪人似的,嘴里不停地骂人,一会儿骂水枝,一会儿骂书来,一会儿又骂起春麦来

六娥说,狼心狗肺的货,对自己的亲骨肉下这种毒手?你要有血性怎么不找金豹去?欺弱

硬的货光在老婆孩子身上出气,你砍了我一条胳膊不够,难道还想要书来的一条命?六娥

在门槛上骂一会儿又哭一会儿,门外的人也不敢劝她,谁劝就挨六娥骂。六娥呜呜地哭了

会儿,突然站起来往柴堆那儿冲,门外的人一齐拉住了六娥,六娥跺着脚说,你们别拉我

让我去拿柴刀,让我去劈了那猪狗不如的货,反正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春麦的几个堂兄弟这时趁势冲进了屋里,他们强行把书来从房梁上放下来。有人剥开

来身上沾结着血污的衫子,发现口袋里鼓鼓的,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支吃了一半的糖人

,糖人儿有点化了,摊在手上是软软的斑斑驳驳的一滩糖泥。

  闹了半晌,屋里的人终于散去了,留下一家三口人,或站或躺地面面相觑。六娥低声

咽着,用布条蘸着热水擦书来的伤口,春麦垂头站在一边,等木盆里的水发黑了就端去泼

,再端一盆热水来,春麦做这些事时神色就像梦游一样,脚步飘飘忽忽的。整整一上午春

真的就像在梦游一样。

  祸已经惹下了,现在就该想想消灾免祸的办法,你得赶紧把地窖里的东西抛出去了。

娥说。

  往哪儿抛呢?往湖里抛?可要是哪天金豹找上门来跟我要货,我拿什么给他?春麦愁

苦脸地说。

  没出息的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怕金豹?你就不怕日本人?

  怕,我都怕,我知道我是个没出息的货。春麦说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抽噎,春麦敲了敲

的脑袋,说,我谁也惹不起,惹不起还躲得起,看来想活命只有跑了,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一家人投奔他乡吧。

  往哪儿跑?六娥吃了一惊。

  过湖到清水镇我大姨家去,让我姨夫指点条生路,他在外面混得好,我想他会救我们

命的。

  就怕躲也躲不起。六娥沉默了一会儿说,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人犯事儿株连

族。我们一走全村人得替我们担着罪名,你说金官他们能放我们走吗?

  趁夜黑偷偷地走,管不了那么多了。

  没心肝的缺德货。六娥骂了一句,又呜呜地哭起来了,六娥边哭边说,看来也没别的

子了,就听你的吧,反正是死是活的全靠天意了。

  趁天黑偷偷地走,怕夜长梦多,今天夜里就得走。春麦说着呼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就

王村船老大那里去租条船,现在就得去了。春麦说,船老大夜里都不进湖,我要是给他钱

他会答应开船的。

  春麦走出村子,看见村长金官骑着毛驴在前面走,金官穿戴得新簇簇的,戴一顶呢子

帽,穿一件青布长褂。金官明显是往塔镇去。金官每回去塔镇都是这样穿戴得新簇簇的。


  金官这回去塔镇干什么?去镇公所或者是去日本人那里?会不会去告密?春麦想到这

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春麦一路小跑往湖边的王村去,春麦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趁夜黑偷偷地走,今天

里就走。

  雨是黄昏时分落下来的,落在十九间房上空的树荫上,然后从枯黄的树枝上往下滴落

十九间茅屋的屋顶上便响起一片凝重的雨声。晚秋在这一带本是一个干涸的季节,这场大

不知怎么就落到十九间房来了。

  天色在雨中黑得早,春麦一家人关起门窗收拾最后的行装。春麦隔着窗户不时地朝外

张望一番,看见的只是幽幽的黑暗和一片烟状的雨雾,并没有谁在监视他们。六娥说,好

的天怎么就下起雨来?怕是老天爷在咒我们呢。春麦说,下雨好,昏天黑地的,谁也不会

见我们出村。六娥说,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就怕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遭天打雷劈呢。


  春麦愣了一会儿,说,要是真的遭了天打雷劈,那我也就认命了。可是你难道不明白

如今的世道都是坏人长寿好人短命吗?

  趁着天黑雨大之际春麦一家走出了十九间房,檐下的家狗们似乎在静静地听雨,屋里

人们早早地熄灯上了床,整个十九间房都湮没在水声雨雾之中。临上独木桥前,春麦回过

朝夜雨中的村庄凝视了片刻,春麦对六娥轻轻说,祖祖辈辈的村庄,说走就走了,这一走

怕再也回不来了。

  一家三口冒着雨来到王村渡口,每个人身上都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渡口显得冷清和凄

,大雨落在湖面上激溅有声,泛起满湖浅蓝色、灰白色的深浅不一的水光。有一条小船系

缆桩上,被水浪冲得东摇西晃的。船老大不在船上,船老大没有像事先约定的在渡口等候


  这么小的船,四个人坐上去能过湖吗?六娥瞪着那条船疑疑惑惑地问。

  春麦似乎没听见,春麦焦灼地望着王村村子的方向,怎么还不来?他说,说得好好的

船老大不会反悔吧。

  终于看见村里走出一个人,提着一盏灯,扛着两支桨,是船老大来了。春麦舒了一口

,他吆喝书来道,把东西扔船上,扶你娘先上船吧。

  船老大走到春麦面前,把两支桨往春麦怀里一塞,转身就要走,春麦傻眼了,一个箭

冲上去拉住他,怎么走了?不是说好你送我们过湖的吗?

  自己走吧,把船靠到清水寨渡口。船老大甩开春麦,要活命就自己走吧。这么大的雨

这么黑的天,我不送了。

  可我不会行船,你积点善德送我们过湖吧,我们一家做牛做马都会报恩的。

  我看你们可怜,白白送上一条船,难道你要让我搭上一条命?船老大厌烦地推搡着春

,又去拿地上的船桨,他说你到底走不走?你要不走我连桨也不给你了。

  春麦呆呆地望着船老大穿过雨幕往村里匆匆而去,湖边的夜雨突然下急了,豆大的雨

打在春麦光裸的头顶上,春麦的心里冰凉冰凉的。都在害我,都在逼我,都在把我往死路

推,春麦这样想着,人就踉跄着往船上奔,他对船上的依偎成一团的母子说,走,要活命

有自己走了,只要有船,我们就是漂也要漂到清水镇去。

  春麦跳上船,柳叶船陡地晃了一下,书来说,爹,你没拿桨。春麦就跑回去拿桨,再

船架桨,用力划,用力划,柳叶船原地打了个圈,却驶不出去。书来又说,爹,你没解缆

,春麦骂了一声,他一边去解船缆一边看了看湖上暗蓝色的潮湿的天空,老天爷跟我过不

呢,他说,六娥你说对了,看来真的连老天爷都跟我们过不去呢。

  到了三更时分,柳叶船仍在湖心打转,绵亘不绝的大雨组成一张网罩在船上,罩在船

三人头顶上。春麦机械地划着桨。春麦觉得他的力气已经用完了。偶尔地他望一望船首的

子俩,黑沉沉的天空中他们面容难辨,只看见母子俩的眼睛闪烁着几点幽蓝的恐惧的光芒

湖上的那具浮尸就是这时候漂流而来的,浮尸像另外一条船一样朝他们冲撞过来,一下一

地撞击着柳叶船。书来先看见了浮尸,他尖声叫起来,是个死人。六娥随后就呜呜地哭起

,六娥跺着船板发疯似地向春麦喊,快把他弄走,快把他弄走呀。

  春麦就用桨去推那具浮尸,推一下浮尸远一点,但很快就又朝船漂过来。老天爷,连

人也来跟我们过不去。春麦的声音已经近似于哭泣,他说,看来是老天爷不肯放我生路了

春麦就是在与浮尸的搏斗中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春麦的双手终于抓不住双桨,他的身体

坍塌的泥墙慢慢倒在船尾上。

  我来划船,我会划船。书来爬到船尾抓住了双桨,书来用力划着,船于是又开始摇晃

前行,那具尸体终于远离了柳叶船。雨仍然下个不停,从湖心望南岸的村庄,望东侧的群

,已是一片凄茫与黑暗,十九间房更是无影可寻了,湖岸依然躲在黑暗中不肯显现,船上

一家三口都在寻找,但谁也看不见湖岸。

  船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六娥说,船怎么晃起来了?六娥低头看舱里,发现舱里已积

了三寸之水,六娥起先以为是雨水,用独臂沿着舱底细细地摸,终于失声大叫起来,船漏

了,书来,你用力划,你快用力划呀。

  娘,我划不动了,书来喘着粗气说,我没力气了,我的胳膊快要断了。

  春麦在舱里翻了个身,春麦想爬起来,但很快又跌倒了。

  春麦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像一种哭泣。他说,下去一个人就好了,下去一个人船就好走
了。

  什么?六娥惊愕地说。你想让谁下去?

  我,当然是我下去。反正老天爷也不让我活了。

  你疯了?糊涂的货,你从来都不会游水。

  我下去,我想下去,反正我也没脸活了。

  你疯了。六娥大声地啼哭起来,六娥用唯一的手去摸春麦的脸,摸到的只是一片冰凉

雨水,六娥用力打了春麦一记耳光,你疯了,她说,你想把我们母子俩丢在湖上不管了?


  我不让你下去,我们一家人是死是活都得在一起。

  你才是糊涂的货,老天爷是不让我活呢,我们一家人,能活一个是一个,死了我一个

活了你们两个,这么死我就值了。

  六娥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看见春麦突然从舱里站了起来,春麦的脸在雨夜里放出一种

奇的白光。春麦直立在颠簸的柳叶船上大概有三四秒钟的时间,六娥想伸出她的独臂去拉

,却够不到,春麦僵立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远,无法触碰,六娥依稀听见春麦说了两句话,

句都是对儿子书来说的。

  春麦说,书来,长大别学爹的样。

  春麦还说,书来,好好看住你娘。

  六娥记得春麦投入湖中溅起的水浪,记得一声难以言传的沉闷的巨响,一切都酷似她

经做过的恶梦。

  几天后六娥和书来在清水镇上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人洗劫了湖那边的十九间

,村里人九死一伤。又有人说日本人放火焚烧了十九间房,因为十九间房到处都是百年老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逐渐熄灭。

  这当然是五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春麦的儿子书来成了一个闻名乡里的木匠,曾经有

年光阴,书来推着一辆独轮车游村走乡寻找活计,他的路线往往是围绕着大湖走的,书来

独臂母亲六娥坐在独轮车上。六娥的眼睛已瞎了,一只衣袖仍是空荡荡的。

  母子俩经常要经过十九间房荒凉的村庄遗址,那里的遮天蔽日的百年树林已经消失不

了。每次经过昔日的十九间房,六娥都会问儿子,长了树没有?儿子书来就说,长了一棵

,又长了一棵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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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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