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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mm (老白龙),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武则天--6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3 09:54:08 1998), 转信




  洛阳是个繁华的风情万种的都市,从麟德二年开始,父皇和母后长期居留此地,除
了国家大典之外,再也没有回到长安。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喜欢洛阳,迁居洛阳对于
她至少是一种躲避亡灵的方法,母亲十四岁进宫,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诉的回忆,长
安的宫殿不仅给予她甘霖,也曾给予她苦水,而我母亲似乎对后者耿耿于怀,她时常对
父皇和儿女说长安是她的伤心之地,而八百里以外的洛阳宫使她感到安宁和舒适。童稚
时代起我就常常出入于洛阳宫和西园禁苑,看着这个荒凉的故都在母亲的设计下一年年
地繁盛起来。童稚时代我就对禁苑内的合壁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绿树繁花环
抱的凉宫,炎夏之际母后喜欢带着我和兄弟们在那里用膳。合壁宫的东边有方圆数里的
凝碧池,一湖碧水之上倒映着南方石匠们精心仿制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
边的五十座亭台楼阁金碧辉煌、美仑美免,它们像疏密有致的星星护卫着母亲居住的明
德宫,那里的一切都带着梦一样的奢华气息。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记忆,记得多年前
一个夏日早晨我与父皇母后乘龙舟在凝碧池观赏莲荷,雨后的阳光照耀着我的帝王之家,
粉色或浅鹅黄的莲花吸吮着露水,一点点地吐露芬芳,我记得我也曾在父母膝下沐浴天
伦之爱,我的父皇苍白而清俊,天子龙颜含着几分慈祥几分疲惫,我的母后宽额方颐,
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美艳动人,我听见乐工们的弦乐丝竹在湖上随波流淌,渐渐远
去,我看见那个龙舟上的孩子笑得多么灿烂,他的澄澈的目光正遥望着池水另一侧的合
壁宫。世人皆知太子弘死于蹊跷的合壁宫夜宴,但是那个龙舟上的口衔珍珠衣著锦绣的
孩子,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

  我羞于谈论那部为我留名的《瑶山玉彩》,谁都知道那是宫廷王族惯用的欺世盗名
的伎俩,事实上《瑶山玉彩》的著者包括了许敬宗、上官仪、杨思俭等御用文人学者,
而五百卷的书册也只是古今秾词艳句的大杂烩。《瑶山玉彩》完成后母亲让我将书献给
父皇,父皇喜出望外,赏给我丝帛三万匹,我不知道三万匹丝帛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
父皇为什么对这种虚假的事情如此轻信。我自幼跟着率理今郭瑜读书,那些书都是由母
亲为我选定的,我十岁就开始读《春秋左氏传》,读到了许多充满权术、阴谋和杀戮之
气的历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弑父故事使我感到惊慌和茫然,我问郭瑜,商臣为何弑父?
郭瑜说是为了夺取王位,我又问郭瑜,为了王位竟然弑父,天理人伦难容此事,孔子为
什么把它记载下来传给后人呢?郭瑜说那是为了让后人明辨是非善恶。郭瑜的回答模棱
两可,没有使我满足。我拒绝将《春秋左氏传》再读下去,但郭瑜告诉我,那是我母亲
为我圈定的第一本书,我必须读完这本令人生厌的书。

  我知道我母亲非常喜欢《春秋左氏传》,后来我也知道母亲一生的业绩得益于她对
这本书的领悟和参透,每个人都从书籍训诫中获取不同的营养,这是读书的妙处。而我
喜欢《礼记》,笃信纯洁而理想的儒教信条,这使我的成长背离了我母亲指定的航向。
宫中的青春时光黯淡而恍惚,总是在病中,总是在白驹过隙之中为浮世苍生黯然神伤。
我怀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缘于那种不洁的乱伦中的父精母血,我在铜镜中看见我的郁郁寡
欢的脸,看见一条罪恶的黑线在我脸上游弋不定,我甚至经常在恍惚中看见闲置于感业
寺的那只淫荡的禅床,孕育于罪恶中的生命必将是孱弱而悲伤的,我想这是天经地义的
事情。

  我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受父皇之命在光顺门主持朝觐,虽然那只是临时的一些机会,
由我裁决的也只是些鸡零狗碎的无聊小事,但这些经历使我有缘接触形形色色的文武百
官和民间的世风人情。据说许多门阀贵族和朝廷重臣对我抱有殷切的期望,我想那是因
为我对所有人都温恭有礼,而我的母亲对我却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睨视,母子之情一
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许察觉出我对一个凌驾于父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满,尽管她是我
的母亲,尽管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满腹经纶智慧超群的女人。

  东宫的宫女群中也不乏天姿国色的红粉佳人,但我从少年时直到与裴妃大婚从未与
女色有染,同样地我也没有断袖龙阳之好,我的洁身自好在宫廷中被视为异薮,人们猜
测我的多病的虚弱的体质妨碍了我,没有人相信我对淫佚和纵欲的厌恶,没有人看见我
心中那块阴云密布的天空,就像没有人看见草是如何生长的一样。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常常拒绝母亲的操纵,这种拒绝使我感到满足。拒绝
有时候不需要言辞,我母亲常常用烦恼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喜欢看见你的眼睛。她明显
地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个字:不。我说过我母亲不是庸常之辈,也许她看得见我心里
掩藏的阴晦的天空,也许她看得见东宫满地的青草是如何在忧郁和怀疑的空气中疯长蔓
延的。

  我母亲一直在为我纳妃的问题上殚尽心智,她最初选定的东宫妃是司卫少卿杨思俭
的女儿,我不认识那个女孩,只是听说她的美貌倾国倾城。这件事情后来以几近丑闻的
结局收场,因为宫廷密探发现杨思俭的女儿与长安有名的风流浪子贺兰敏之私通。贺兰
敏之是已故的韩国夫人的儿子,也就是我母亲的外甥,据说他一直怀疑韩国夫人的中毒
事件与我母亲有关,而我母亲也一直对这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弟子恼怒不堪。贺兰敏之也
许对我母亲的大义灭亲没有防备,他与杨氏的私情对于我母亲是一种挑衅,我母亲怎样
接受这种挑衅呢?说起来是最简单的,把司卫少卿杨思俭召来痛斥了一番,取消了这门
婚事,而贺兰敏之最终被塞进了流放岭南的囚车。我母亲后来曾经告诉我贺兰敏之的下
落,他被随车士卒用马缰勒死,尸体弃于路旁,她还用调侃的语气说到有一家野店酒肆
用贺兰敏之的尸肉做了人肉包子,出售给路上饥馑的贩夫走卒。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都让
我感到恶心,我惊惧于母亲如此谈论贺兰敏之的死,无疑她把自己对他的仇恨强加于我
了,事实上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我与贺兰敏之无关,与杨思俭的女儿亦
无关,而那对青年男女的不幸应该归咎于对我母亲的侵犯。我二十二岁那年才与裴居道
将军的女儿完婚,满宫中对裴妃温厚贤淑的人品交口称颂,我对那个小心翼翼地恪守着
礼教的女人也充满着感激之情,但是众所周知我与裴妃的婚后生活是短暂的,那个可怜
的太子妃从我这里获取了什么?当我们偶尔地在烛光里同床共寝的时候,裴妃是否看见
了我脸上闪烁着那条灾难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从她身边疾速地消遁?可怜的太
子妃对于我头上的那块阴郁的天空一无所知。让我试着回忆一下我不喜欢的战争吧。

  与高句丽王国的战争旷日持久,大唐士卒死伤无数,我的祖父太宗皇帝和父皇似乎
都花费了毕生心血赢取这场残酷的战争。骁勇善战的徐世□最后把高句丽的国王高藏生
擒回朝时,我的父皇狂笑不止,他把高藏作为祭品呈献给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后又呈献
给太庙里列祖列宗的亡灵,盛大的狂热的凯旋仪式使长安城陷入了节日的气氛之中,我
看见那个被浮的年轻国王坐在囚车里,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悲凉的湿润,我没有任何
的喜悦和自豪,我从高藏的身上发现了我自己的影子,只不过我坐的是另一种以金玉锦
绣装饰的囚车罢了。我不喜欢战争的结果,得胜回朝的官员们受到父皇的加官封爵和金
银之赏,而那些战死疆场者被异乡的黄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遗忘。战争总是使数以万
计的男人命丧黄泉或者下落不明,父皇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视为逃兵,他曾颁布过一
道严酷的近乎无理的诏令,那些在战争中失踪的士兵一旦返归故里,全部斩首示众,其
妻子儿女也遭连坐,男为奴女为婢。一次春日的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见一个空空荡荡的村
庄,没有人烟,只有几条野犬出没于茅舍内外,我回马下的宦官,为什么这个村庄没有
人?一个宦官说大概村里出了逃兵,连坐之罪是常常导致这种荒凉之景的。我在村外的
官道上遇见了一个年迈的瞎眼农妇,她怀抱着一件东西面向路人恸哭不止,我无法忘记
我与那个农妇的谈话。

  你在哭什么?哭我的儿子。你怀里抱着什么?我的儿子。你儿子被斩首了?是皇上
砍了我儿子的头。

  你儿子是逃兵吗?不,不。官府抓丁的时候他在发热病,我把他蒙在地窖里,他只
剩下半条命捱到现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种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头。

  我记得那个悲恸的农妇抱着她儿子干枯发黑的头颅,她的瞎眼已经不见泪痕。当我
因惊悸而拍马离去的时候,我听见后面传来的更为悲恸的哀叫,客官行行好,把我的头
也给皇上带去吧。出巡回宫后我一夜未眠,瞎眼农妇的哀哭之声犹在耳边,我连夜写了
一份奏疏呈给父皇。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是我的奏疏中的精义,我觉得我有义务
劝谏父皇停止滥杀无辜。幸运的是父皇采纳了我的奏议,更幸运的是我最终挽救了一批
逃亡者的生命。我是东宫太子,对于宫外的苍茫人世我只是一个安静的观望者,我还能
做些什么?长安大饥馑的时候饿殍遍地,大明宫角楼上的鸦群每天都往西集队而飞,我
问侍宦乌鸦何故西飞,侍宦告诉我长安城里集结着数万逃荒的灾民,活着的人把饿死的
堆在马车上拖出城去,乌鸦就是去追逐那些运尸车的。我打开了属于我自己的粮仓赈济
饥饿的灾民,但是我的粮仓并不能填饱灾民们的空腹。这不免使我感到一点悲哀。

  我是东宫太子李弘,每逢父皇龙体不适的时候我在光顺门、延福殿这些地方监理国
政,但我母亲的铁腕从珠帘后伸过来,握住了我,也握住了整个朝廷的命脉,我真的能
看见那只粉白的巨大的手,在每一个空间摸索着、攫取着,那只手刚柔相济而且进退自
如,缚住了我的傀儡父皇。我曾经以多种方式规劝我母亲缩回那只可怕的手,积聚的不
满和愤怒常常使我冒犯母亲,然后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是更其冷淡的目光,嘲谑的微笑
和尖刻的恩威并重的言辞,我的母后,不,那时候她已被父皇封为神圣的天后,她不会
缩回那只手,那只手更加用力地压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是东宫太子李弘,东宫里云集了许多学识超人的学者谋士,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如
何移开我母亲的那只手,除了仁慈满怀以礼待人,除了史籍上记载的我的寥寥功绩,我
还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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