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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mm (老白龙),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转寄] 武则天--19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3 10:05:54 1998), 转信




  我常常向我众多的子女回忆我与文人墨客的交往,回忆他们而回避我的皇室家族的
历史,对于我是一种保持平和恬然心境的手段。我有六子十一女,我从来不跟他们谈论
我的先祖和皇室的历史风云,因为那些故事都沾着或浓或淡的血腥味,做一个父亲,你
怎么在孩子们面前不动声色地藏匿血腥、阴谋和杀戮,它们恰恰是许多朝代的经典,你
怎么藏匿?那么你就跟孩子们谈些别的吧。

  于是我跟孩子们谈诗文、弦乐、花卉、佛经或者天伦人纲,却不谈李姓家族的人事。
孩子们对祖母皇太后很感兴趣,他们问我,祖母皇太后生了四子一女,她最喜爱你,是
吗?我说是的,我说我也崇敬皇太后,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非凡的妇人。仅此而已,关
于我母亲的故事,年幼的孩子无法理解,而对成器、成美和隆基他们,已经是不宜言传
的了。

  崇拜、敬畏或者恐惧不足以囊括我对母亲的全部感情,还有什么?我却说不清楚,
世人皆说武后最为疼爱幼子旭轮和太平公主,那是我的帝王之家的某种口碑,那是事实,
但我想它也不是全部的事实。另一部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记得幼时和哥哥们在洛阳
宫凝碧池采莲戏水的场面,我母亲面含微笑端坐于画舫一侧,眼睛里标准的母爱之光欣
赏着孩子们的稚态,那时候她非常年轻非常美丽,多年以后我重复梦见儿时采莲戏水的
场面,奇怪的是梦境已经面目全非,我看见母亲的凤髻上盖着一朵硕大的红莲花,她朝
我们走过来,她的手到处捕捉我们,我梦见她把我的哥哥们一个一个推到凝碧池中,最
后轮到我了,母亲问我,旭轮,你听不听话?我说我听话,我听母后的话。在梦中我哇
哇大哭,但哭不出声音,于是我被吓醒了,我有好几次从这个怪梦中醒来,醒来后总是
大汗淋漓。

  我想往事回忆和夜半惊梦融在一起才接近于全部的真实,这只是一种设想。我在二
十九岁那年登基即位,成为历史上名存实亡的睿宗皇帝,屈指算来我母亲那年已经五十
八岁了,但是我母亲的心比我年轻,比我更富活力,这也是事实,如此说来,我在载初
年间三次向母后禅让帝冕也是一种顺理成章的解释了。侍御史傅游艺率领九百名庶民在
洛阳宫前吁请太后登基,这只是一个前奏,我听说第二天为太后登基请愿者达六万余人,
其中包括文武官吏、庶民百姓、外国使臣甚至僧人道士,洛阳宫外的街市黑鸦鸦地挤满
了各色人等,会写字的人都等候在一卷巨轴上签上他们的姓名,亢奋的人群被改朝换代
的欲望所激励,颜面潮红,欢乐的呼啸声直送宫城深处。

  我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我并不感到吃惊,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的儿子成器、
成美和隆基匆匆赶到我的宫中,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屈辱和愤怒的表情,他们的眼睛里闪
烁着几点泪光。你听见了宫外的狼嗥狗吠声吗,父皇?

  我说我听见了,我不为所动。

  你听见他们在叫嚣什么,他们要祖母登基,他们要改朝为周,他们要为父皇改姓为
武,父皇你听见了吗?

  我说我听见了,那是民心所向,百姓爱戴拥护你们的祖母,那是她的荣耀和福祉。
  隆基先哭叫起来,父皇,难道你不明白那是阴谋,那不是民心,是祖母一手操纵的
吗。

  我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隆基,他们毕竟还是孩子,他们对现实的理解似是而非。
我很难向孩子们阐明我的处境,于是我对儿子们说,你们都给我回去,读书,写字,那
是你们该做的事,父皇自然会处置父皇的事情。

  儿子们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后妃静坐于厅堂之上,香炉里的一缕青烟仍然在袅袅上
升,斑竹在窗外婆裟摇曳,廊下的鹦鹉在远处隐隐的声浪冲击下重复着一句话,陛下安
康,陛下安康。我忽然笑出了声,我的后妃们一齐茫然地望着我的笑容。皇后疑疑惑惑
地提醒我,陛下,你刚才笑了。

  我说为什么不让我笑,万事休矣,我现在觉得身轻若燕。

  沉重的帝冕即将从我的头顶卸除,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殊死拚抢的帝冕,它的辉煌
和庄严无与伦比,对于我却是一个身外的累赘,或者只是一种虚幻的饰物,现在我要将
它恭敬地赠让给我的母亲,我想那不是我的驯服,那是不可逆转的天意。我三次向太后
请求退位,前两次太后没有应允,太后王顾左右而言它,我知道那是让位者与受位者必
须经过的拉锯回合,我记得母亲在谈论凤凰和朱雀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犹如豆蔻少
女的红晕,目光像温泉在我身上流转生辉,那也是我以前很少在母亲脸上发现的脂粉之
态。

  第一次母亲与我谈凤凰,某朝吏上奏说有只凤凰突然从明堂飞起,朝上阳宫屋顶上
飞去,之后又在左肃政台边的梧桐树上盘桓片刻,最终往东南方向飞去了。母亲说,你
那里有人看见那只凤凰吗?我说我的寝宫离此太远了,宫人们可能不容易看见那只凤凰。
我说没人敢给母后递呈伪奏,既然上了奏那他肯定是真的看见了凤凰。

  第二次母亲与我谈朱雀,她说昨天罢朝时许多朝臣看见含风殿顶上栖满了朱雀,大
约有近万只朱雀,像一片红霞倏而飘走了。那么多臣吏都看见了朱雀,我想不会有讹,
母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欣悦的光芒,她说,你知道吗,朱雀苍龙白虎玄武同为天上四
灵,如今凤凰刚刚飞去,朱雀又下凡于宫中,这是百年罕见的大喜之兆呀。

  我颔首称是,从老妇人的凤凰和朱雀的故事里透露了一个更为重大的消息,让位与
推辞的回合就要结束了。

  果然母后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禅让,第三次我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向老妇人宣读了退
位诏书,宣诏的时候我真的疲倦极了,唯恐她再次以凤凰朱雀之典延长我心绪不宁的日
子。但我终于看见母亲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从凤榻上缓缓站起来,以一种雍容优雅
的姿态接过了诏书,我看见母亲向我屈膝行礼,她说,万民请愿,皇上下诏,我已面临
天意之择,倘若再度坚辞必受天谴,谨此服从圣谕,为天下万民拜受天命。

  我听见了一种神秘的重物落地的声音,一瞬间是虚脱后的疲倦和安详,然后便是那
种身轻若燕的感觉了,我想起母后手中的那份诏书是我登基以来的唯一的诏书,竟然也
是睿宗皇帝的最后一次诏书。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世人皆知我是一个奇怪的影子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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