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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eron (晴风论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帝王生涯--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20:07:14 1998), 转信



  到我继位这一年,燮宫的宦宫阉竖已所剩无几,这是因为已故的父王天性憎恶阉人
的缘故,他把他们一个个逐出王宫,然后派人将民间美女一批批搜罗进宫,于是燮王宫
成了一个脂粉美女的天下,我的父王沉溺其中,纵情享受他酷爱的女色和床第之欢,据
我的师傅僧人觉空说,这是导致父王英年早逝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在大燮宫前的红墙下毙命的那些宦官,他们明显是因为饥寒而死
的。他们等待着燮王将他们召回宫中,坐在红墙下坚持了一个冬天,最后终于在大雪天
丧失了意志,十几个人抱在一起死于冰雪之中。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对他们的选择迷惑不
解,他们为什么不去乡间种植黍米或者采桑养蚕,为什么非要在大燮宫前白白地死去?
我问过僧人觉空,他建议我忘掉那件事,他说,这些人可悲,这些人可怜,这些人也很
可恶。

  我对宦官阉竖的坏印象也直接来自觉空,我从小到大没有让任何阉人伺候过我,当
然这都是我成为燮王之前的生活。我没想到这一年皇甫夫人对宫役的调整如此波澜壮阔,
她接纳了南部三县送来的三百名小阉人入宫,又准备逐出无数体弱多病或者性格不驯的
宫女,我更没有想到我的师傅僧人觉空也列在皇甫夫人的闲人名单里。

  事前我不知道觉空离宫的消息。那天早晨我坐在繁心殿上,接受殿外三百名小阉人
的万福之礼。我看见三百名与我同龄的孩子跪在外面,黑压压的一片,我觉得很好笑,
但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就坐在我两侧,我不宜笑出声来,于是我就捂着嘴低下头笑。等我
抬起头来,恰恰看见那些孩子的队列后面跪着另一个人,我看清了他是我的师傅僧人觉
空,他卸去了大学士的峨冠博带,重新换上了一袭黑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里。我不
知道觉空为什么这样做。我从御榻上跳起来,被皇甫夫人制止了。她用寿杖的顶端压住
我的脚,使我不能动弹。觉空不再是你的师傅了,他马上就要离宫,让他跪在那儿向你
道别吧。皇甫夫人说,你现在不能下殿。

  为什么?为什么让他离宫?我对皇甫夫人高声喊叫。

  你已经十四岁了,你需要师傅了。一国之君需要臣相,却不需要一个秃头和尚。他
不是和尚,他是父王给我请来的师傅。我要他留在我身边。我拚命摇着头说,我不要小
宦官,我要觉空师傅。

  可是我不能让他留在你身边,他已经把你教育成一个古怪的孩子,他还会把你教育
成一个古怪的燮王。皇甫夫人松开寿杖,在地上笃笃戳击了几下,她换了一种温和的语
气对我说,我并没有驱他出宫的意思,我亲自向他征询过意见,他说他想离宫,他说他
本来就不想做你的师傅了。

  不。我突然狂叫了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下繁心殿,我冲过三百名小阉宦的整齐
的队伍时,他们都仰起脸崇敬而无声地望着我。我抱住了我的师傅僧人觉空放声大哭,
繁心殿前的人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我听见我的哭声在周围的寂静中异常
嘹亮。

  别哭,你是燮王,在臣民面前是不能哭的。僧人觉空撩起袈裟一角擦拭我的眼泪,
他的微笑依然恬淡而圣洁,他的膝部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见他从袈裟的袖管里抽出那册
《论语》,他说,你至今没读完这部书,这是我离宫的唯一遗憾。

  我不要读书。我要你留在宫里。

  说到底你还是个孩子。僧人觉空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如炬,停留在我的前额
上,然后从我的黑豹龙冠上草草掠过,地用一种忧郁的声音说,孩子,少年为王是你的
造化,也是你的不幸。我看见他的手颤栗着将书册递给我,然后他站起来,以双袖掸去
袈裟上的尘埃,我知道他要走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留住他了。师傅,你去哪里?我朝
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苦竹寺。僧人觉空远远地站住,双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我听见他最后的模糊
的回答,苦竹寺在苦竹林里,苦竹林在苦竹山上。我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样的场面中我
的表现有失体统,但我想既然我是燮王,我就有权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想哭就哭,祖母
皇甫夫人凭什么不让我哭呢?我一边抹着泪一边往繁心殿上走,那些小阉宦们仍然像木
桩一样跪在两侧,偷偷地仰望我的泪脸。为了报复皇甫夫人,我踢了许多小阉宦的屁股,
他们嘴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我就这样一路踢过去,我觉得他们的屁股无比柔软也
无比讨厌。

  觉空离宫的那个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栏上暗自神伤,宫灯在夜
来的风雨中飘摇不定,而庭院里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败叶上响起一片沙沙之声,这样的
雨夜里许多潮湿的事物在静静腐烂。书童朗读《论语》的声音像飞虫漂泛在夜雨声中,
我充耳不闻,我仍然想着我的师傅僧人觉空,想他睿智而独特的谈吐,想他清癯而超拔
的面容,也想他离我而去时最后的言语。我愈想愈伤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喜
爱的僧人觉空赶走。

  苦竹寺到底在哪里?我打断了书童的朗读。

  在很远的地方,好像是在莞国的丛山峻岭中。

  到底有多远?坐马车去需要多少天?

  我不太清楚,陛下想去那个地方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哪儿都想去,可哪儿也不能去。皇甫夫人甚至不让我跨出宫门
一步。

  这个雨夜我又做了恶梦。在梦中看见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呜呜地哭泣,他们
的身形状如布制玩偶,头部却酷似一些熟悉的宫人,有一个很像被殉葬了的杨夫人,还
有一个很像被割除了手指和舌头的黛娘。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梦醒后我听见窗外夜雨未
央,床榻上的锦衾绣被依然残存着白色小鬼飘忽的身影,我恐惧万分地拍打着床榻,榻
下瞌睡的宫女们纷纷爬起来拥到我的身边,她们疑惑不解,彼此面面相觑,有一个宫女
捧着我的便壶。

  我不撒尿,快帮我把床上的小鬼赶走。我一边拍打一边对宫女们喊,你们怎么傻站
着?快动手把他们赶走。

  没有小鬼。陛下,那只是月光。一个宫女说。

  陛下,那是宫灯的影子。另一个宫女说。

  你们都是瞎眼蠢货,你们没看见这些白色小鬼在我腿上蹦蹦跳跳吗?我挣扎着跳下
床榻,我说,你们快把觉空找来,快让他把这些白色小鬼全部赶走。

  陛下,觉空师傅今日已经离宫了。宫女们战战兢兢地回答,她们仍然对床榻上的白
色小鬼视而不见。

  我恍然清醒过来。我想起这个雨夜僧人觉空已经跋涉在去莞国苦竹寺的路上了,他
不会再为我驱赶吓人的鬼魅。觉空已走,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
老疯子孙信的那类古怪的谶语。我觉得悲愤交加,周围宫女们困倦而茫然的脸使我厌烦,
我抢过了宫女手中的那只便壶,用力掷在地上。陶瓷迸裂的响声在雨夜里异常清脆,宫
女们吓得一齐跪了下来。便壶碎了,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我摹仿老疯子孙信的声调
对宫女们说,我看见了白色小鬼,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为了躲避床榻上的白色小鬼
的侵扰,我破例让两名宫女睡在我的两侧,另外两名宫女则在榻下抚琴轻唱,当白色小
鬼慢慢逃遁后,庭院里的雨声也消失了。廊檐滴水无力地落在芭蕉叶上。我闻到宫女们
身上脂粉的香味,同时也闻到了窗栏外植物和秋虫腐烂死亡的酸臭,这是大燮宫亘古未
变的气息。这是我最初的帝王生涯中的一个夜晚。

  初次遗精是在另一个怪梦中发生的。我梦见了冷宫中的黛粮,梦见她怀抱琵琶坐在
菊花丛中轻歌曼唱,黛粮就这样平举着双手轻移莲步,琵琶挎在她的肩上,轻轻撞击着
半裸的白雪般的腰臀。黛娘满面春晖,一抹笑意妖冶而放荡,我对她喊,黛娘,不准你
那样笑。但黛娘笑得更加艳媚使我感到窒息。我又对她喊,黛娘,不准你靠近我。但黛
娘的手仍然固执地伸过来,那只失去了手指的面饼形状的手滴着血,放肆而又温柔,它
触摸了我的神圣的下体,一如手指与琵琶六弦的接触,我听见了一种来自天穹之外的音
乐,我的身体为之剧烈地颤抖。我还记得自己发出了一声惊骇而快乐的呻吟。

  早晨起来我自己动手换下了湿漉漉的中裤儿,我看着上面的污迹问榻下的宫女,你
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宫女们都盯着我手里的裤儿笑而不答,一个年老的宫女抢先接了
过去,她说,恭喜陛下了,这是陛下的子子孙孙。我看见她用一只铜盘托着我的中裤急
匆匆地退下,我喊道别急着去洗,我还没细看是什么东西呢。宫女止步回答说,我去禀
告皇甫老夫人,这是老夫人吩咐的。活见鬼,什么都要禀告老夫人。我发了一句牢骚,
看见宫女们已经抬来了一盆浸着香草的热水,她们让我沐浴,我却伏在床榻上不想动弹,
我在想夜来的梦是怎么回事,梦里的黛娘又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
我就不再去想了。从宫女们羞涩而喜悦的表情来判断,这似乎是件喜事。她们也许可以
去皇甫夫人那里邀功领赏了,这些贱婢们很快乐可我自己却不快乐。

  我一点也不快乐。皇甫夫人以八名宦官替代八名宫女来服侍我的起居。她以一种不
容商量的语气告诉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些宫女一定要离开清修堂了。她说历代大燮
君主都一样,一俟发身成人,就由宦官替代宫女伺候起居,这是宫里的规矩。皇甫夫人
这么说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在清修堂与八名宫女挥泪告别,看见她们一个个哭得像个泪
人似的。我心里很难过,一时却想不起补偿的办法。有一个宫女说,陛下,我以后不容
易见到你了,你今天开恩让我摸摸你吧。我点了点头,摸吧,你想摸哪儿呢?那个宫女
犹犹豫豫地说,就让我摸摸陛下的脚趾吧,让我能永生永世蒙受陛下的福荫。我很爽快
地脱掉了鞋袜,将双足高高地翘起来,那个宫女半跪着满含热泪地抚摸我的脚趾,另外
七名宫女紧跟在她的后面。这个独特的仪式持续重复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一个宫女在我
脚背上偷偷亲了一下,惹得我咯咯笑起来。我问她,你不怕我的脚脏吗?她呜咽着回答,
陛下的脚不会脏的,陛下的脚比奴婢的嘴更干净。新来清修堂的八名宦官是由母后孟夫
人精心挑选的。她挑选的宦官大致都长得眉目清秀,而且几乎都来自她的老家采石县。
我说过我自小讨厌阉宦,所以他们前来叩见时我采取了横眉冷对的方法。后来我就让他
们在堂下玩各式各样的游戏,还让他们跳格子。我想看看他们之中谁玩得更好一些,结
果不出所料,他们玩了一会儿就玩不下去了,气喘吁吁或者大汗淋漓的样子令人发笑。
只有那个最为年幼的孩子玩得很快活,他在跳格子的时候跳出了许多我不知道的花样。
我注意到他的容貌像女孩子般的秀气逼人,他跳跃的姿态也显得轻盈活泼,充满了那种
我所陌生的民间风格。后来我就把他叫到了我面前。你叫什么名字?燕郎,我的奶名叫
锁儿,我的学名叫开祺。

  你多大啦?我笑起来,我觉得他的口齿特别伶俐。

  十二岁,是属小羊的。

  夜里你在我的榻下睡吧。我把燕郎的肩膀扳过来,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我们可以
天天在一起玩了。

  燕郎腼腆地红了脸。我注意到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在他的修长的黑眉边缘很奇怪地
长了一粒红痣。我很好奇,我伸出手指想把那粒红痣剥下来。也许用力过猛了,燕郎疼
得跳了起来。他没有喊疼,但从他的表情可以判断他已经痛不欲生了。我看见他捂着红
痣在地上打滚,少顷又很灵巧地一骨碌爬起来。陛下饶了奴才。燕郎朝我磕了个头说。
我觉得燕郎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我跳下御榻走过去把燕郎扶起来,还摹仿宫女们的做法
蘸了点口水涂在燕郎的红痣上,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对燕郎说,蘸点口水就不疼啦。
  我很快忘记了那些含泪离开清修堂的宫女。这一年大燮宫内人事更迭,宫女内监们
走马灯似地调来换去,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国王来说,喜欢谁忘记
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很想知道燕郎被阉割过的下体是什么形状,我曾经强令他向我
袒露下体。燕郎的脸立刻苍白失色,他哀求我不要让他出丑,双手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裤
带。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坚持要他宽衣解带。燕郎最后褪下裤子时失声痛哭起来,
他背过脸边哭边说,求陛下快点看吧。

  我仔细地观察了燕郎的私处,我发现燕郎的疤瘢也与众不同,上面留下了杂乱的暗
红的灼痕。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了冷宫里黛娘的手,我莫名地有点扫兴。

  你跟别人不一样,是谁替你净身的?我问燕郎。

  我爹。燕郎止住了哭泣,他说,我爹是个铁匠。我八岁那年我爹特意锻打了一把小
刀替我净身,我昏死了三天。

  为什么要这样,是你喜欢做宦官吗?

  我不知道。爹让我忍着疼,爹说进了宫跟着君王就不愁吃穿了。他还说进了宫就有
机会报效父母光宗耀祖。

  你爹是个畜生。什么时候我碰到他,我就把他也阉了,看他疼不疼。我说,好了,
现在你把裤子拉上吧。

  燕郎飞快地拉上裤子,燕郎终于破涕而笑。我看见他眉棱上的红痣在丝帘掩映下闪
烁出宝石般的光芒。

  秋天将尽,宫役们在宫中遍扫满地枯枝败叶,木工将殿堂楼阁的窗户用细木条封闭
住,防备从北方卷来的风沙。几辆运送柴禾的马车从后宫侧门中辘辘地驶来,卸下成堆
的规格一致的柴禾。整个大燮宫弥漫着过冬前的忙碌气氛。

  我的最后一只红翼蟋蟀在十一月无声无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伤之中。
我让宫监收拢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进一口精巧的状如棺椁的木匣中。这是我给那
些可爱的牲灵准备的棺木。我决定把它安葬在清修堂前的庭院里。我让宫监关上了院门,
然后我和燕郎在花圃里挖了一个洞穴,当我们协力用湿泥盖住蟋蟀之棺时,老疯子孙信
的脸冷不防出现在墙上的圆形漏窗中,把燕郎吓得尖叫了一声。

  别怕。他是个疯子。我对燕郎说,别管他,我们继续干吧。只要不让皇甫夫人看见,
谁看见了都不怕。

  他在用石头掷我,他在狠狠地瞪着我。燕郎逃到了我身后求援说,我不认识他,他
为什么这样瞪着我?

  我抬起头发现老疯子孙信悲天悯人的灰暗的眼睛。我站起来朝漏窗那边走去,孙信,
你快走开。我不喜欢你这样偷偷摸摸地窥视。孙信好像听不见我的训斥,他突然用脑袋
去撞击漏窗的格子,漏窗上响起持续的反弹声。我愠怒地大喊起来,孙信,你在干什么
?你不想活了吗?孙信停止了可笑的撞击,然后朝天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燮国的灾难就
要降临了。陛下,他在说什么?燕郎在我的身后问。

  别听他的。他是个老疯子。他翻来覆去的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说,你要我赶他走吗
?他不听别人的话,但他听我的。

  他当然要听你的,陛下。燕郎有点好奇地朝孙信张望着,他说,我只是不知道陛下
为什么要留一个疯子在宫里?

  他从前可不是疯子,他曾经在战争中冒死救过先祖的命,他有五世燮国公的免死手
谕,所以不管他有多疯,谁也不能给孙信论罪。我告诉了燕郎有关孙信的故事。我喜欢
告诉燕郎一些隐晦古怪的宫廷秘事,最后我问他,你不觉得他比别人更有趣一点吗?我
不知道。我从小就害怕疯子。燕郎说。

  既然你害怕,我就把他赶走吧。我折下一根树枝,隔着窗户捅了捅孙信的鼻子,我
对孙信说,去吧,到你的炼丹炉那儿去吧。孙信果然顺从地离开了漏窗,他边走边叹,
阉宦得宠,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朝觐时刻是令人难挨的时刻,礼、吏、兵、刑四部
尚书簇拥着丞相冯敖立于繁心殿的第一阶石阶上,他们的后面还有朝冠朝服的文武百官。
有时候来自燮国各郡的郡王们也前来晋见,那些人的衣带上绣有小型的黑豹图案,我知
道他们是我的叔辈甚至祖辈,他们的身上流着先祖燮国公的血脉,却无法登上燮国的王
位。燮国公分别册立他们为北郡王、南郡王、东郡王、西郡王、东北郡王、西南郡王、
东南郡王和西北郡王。郡王们中有的已经双鬓泛银,但他们进得繁心殿后都要向我行礼。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即使心里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我曾听见一个郡王在下
跪的时候放了一个响屁,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不知道放屁的是东郡王还是东南郡王,
反正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宫侍们匆忙过来替我捶腰敲背。那个郡王窘迫不堪,脸孔涨成
猪肝色,紧接着他又放了一个屁。这回我真要笑晕过去了。我坐在御榻上前仰后合,看
见祖母皇甫夫人挥舞寿杖敲打郡王的臀部,那个可怜的郡王一边告罪一边拽拉着臀后的
衣袍,他向皇甫夫人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的过错。他说,我星夜兼程三百里前来晋见燮
王,路上受了寒气,又吃了两只猪蹄子,所以憋不住地要放屁。他的解释召来了皇甫夫
人更猛烈的杖打之罚。皇甫夫人怒声训斥,朝廷之上不可说笑,你怎么敢放屁呢?

  那是我记忆中最为有趣的一次朝觐,可惜是唯一的一次。以我的兴趣而言,与其听
皇甫夫人和冯敖他们商讨田地税和兵役制,不如听郡王的一声响屁。

  从繁心殿下众臣手中递来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经过司礼监之手传到我的面前。在我
的眼里它们只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闲言碎语,我不喜欢奏疏,我看得出来皇甫夫人
其实也不喜欢,但她还是一味地要求司礼监当众朗读。有一次司礼监读到了兵部侍郎李
羽的上疏,奏疏说西部国界胡寇屡次来犯,戍边将士浴血保国,已经打了十一场战役,
奏疏希望燮王出驾西巡以鼓舞军队的士气。

  我第一次听到与我直接关联的奏疏。我从御榻上坐起来望着皇甫夫人,但她却没有
看我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转向丞相冯敖询问他的意见。冯敖绺着半尺银须,摇
头晃脑地说,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隐患,假如戍边军队一鼓作气将胡寇逐出凤
凰关外,大燮半边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气可鼓不可泄,燮王似有出驾西巡的必要,冯敖
欲言又止,他偷窥了我一眼,突然轻轻咳嗽起来。皇甫夫人双眉紧蹙,很不耐烦地以寿
杖击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问你话,你用不着去朝别人张望。皇甫夫人的声音
中含着明显的愠怒,她说,冯敖,你说下去。冯敖叹了一口气,冯敖说,我忧虑的是燮
王刚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路上风霜雨雪旅途艰辛,恐怕会损坏燮王的金玉之身,
恐怕遭受不测风云。皇甫夫人这时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说,我知道你
的意思了。我告诉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会横生枝节,后宫内也不会发生谋反易
权之事,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大燮宫,请众臣相都放宽心吧。我听不懂他们晦涩暧昧的谈
话,我只是产生了一种被冷落后的逆反心理。当他们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时,我突
然高声说,我不去,我不去。

  你怎么啦?皇甫夫人惊愕地看了看我,她说,君王口中无戏言,你不可以信口开河
的。

  你们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们不让我去我就去。我说。

  我的示威性的话语使他们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脸上出现了窘迫的表情。她对丞相
冯敖说,吾王年幼顽皮,他的话只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当真。

  我很生气,堂堂燮王之言从来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却可以视为玩笑。皇甫
夫人貌似慈爱睿智,其实她只是一个狗屁不通的老妇人。我不想再跟谁怄气了,我想从
繁心殿脱身出去,于是我对身后的宫侍说,拿便盆来,我想大解了,你们要是嫌臭就走
远一点。我是故意说给皇甫夫人听的,她果然上了当。她转过脸厌恶而愤怒地瞪着我,
然后我听见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用寿杖在地上戳击三下,今天燮王龙体不适,提前
罢朝吧。整个大燮宫中对我的西巡之事议论纷纷。我的母亲孟夫人尤其忧心忡忡,她怀
疑这又是一场阴谋,惟恐我离宫后会发生种种不测。他们都觊觎你的王位,他们千方百
计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地对我说,你千万要小心,随驾人员一定要选忠诚可靠
之人,别让端文兄弟一起去,别让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驾西巡已成定局,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对于我来说,
我视其为一次规模浩大的帝王出游,充满了许多朦胧的向往。我想看看我的两千里锦绣
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所以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
人。我援引古代经典中的信条说,为帝王者天命富贵,如捐躯于国殉身以民则英名远扬
流芳百世。母后孟夫人对于虚无的古训从来是充耳不闻,她后来就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
诅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总是喜欢背地里诅咒皇甫夫人。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有点焦躁,
宫侍们经常被我无缘无故地鞭笞拷打。我难以诉说我的忧喜参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来
了宫中的卦师,请他测算出巡的祸福。卦师围着一堆爻签忙碌了半天,最后手持一支红
签告诉我,燮王此行平安无事。我追问道,有没有暗箭害我?卦师就让我随手再抽一签,
他看了签后脸上露出极其神秘的微笑,说,暗箭一出,将被北风折断,陛下可以出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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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风论雪,把雪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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