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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eron (晴风论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帝王生涯--4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20:08:47 1998), 转信



  卧病清修堂的那些日子是寂寥而无奈的,每天都是北风充耳,枯树萧瑟之声使这个
冬天更显凄凉。我母亲孟夫人总是跑到我的榻边来嘘寒问暖或者暗自垂泪,她担心宫里
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制造宫变事件。她还怀疑祖母皇甫夫人在此间设下了什么圈套和毒计。
我讨厌孟夫人的喋喋不休,有时候她放我想起笼中的鹦鹉。舞姬们在炭炉边闻乐起舞,
乐师们则在堂外奏响琴瑟,他们的努力其实是徒劳的。我仍然处于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
透过舞姬们的长袖薄裾和金钗银簪,我依稀看见许多血淋淋的人肠在清修堂里盘缠舞动,
许多人皮在乐声中低空飞行。杀,杀,杀。我突然持剑跳到舞姬们中间胡乱砍击。吓得
她们抱头鼠窜。太医说我中了邪毒,病情一时不会好转,需要到春暖花开之日才会恢复。
  辍朝已经七天。祖母皇甫夫人尝试着与我交谈,我仍然只会说一个字,杀。她很失
望。她把我的途中染病归结于随驾官员的失职,对他们一一作出了惩罚。随驾总管梁御
史自觉无颜回宫,当天就在私宅中吞金自杀了。到了第八天,皇甫夫人与丞相冯敖商议,
决定让我带病临期。为了防止我在朝议中信口胡说,他们想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办法,
在我的嘴里塞上丝绢,然后把我的双手缚在龙椅上,这样前来朝觐的官员们可以看见我
的面目,却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可恶的老妇人,可恶的奴才们,他们竟然以对待囚犯的方法对待我,堂堂大燮王。
  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当我口含丝绢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例
行朝仪时,眼睛里噙满了屈辱和愤怒的泪水。

  燮国的版图已经被画师再次修改,焦州凤凰关一带的百里疆土现在已经归属新兴的
彭国。画师姓张,他在绘制了新的燮国版图过后,用裁纸刀切下自己的手指包卷在图中
呈送入殿。宫中一时对此事议论纷纷。

  我见到了那张血迹未泯的新版图。燮国地域的形状原来酷似大鸟,在父王那辈大鸟
的右翅被东邻的徐国斩除,现在大鸟的左翅就断送在我的手上。现在我的燮国看上去就
像一只死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记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气晴和而温暖,在太医的建议下我来到后宫的树林里聆听
各种鸟禽的鸣唱,太医认为这对恢复我的语音有所裨益。我看见树林里悬挂着几架秋千,
有几只锦鸡和山雉像人一样站在秋千架上左顾右盼。鸟声啁啾,我模仿鸟类鸣叫了几声,
声带果然畅通了许多,这个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后对鸟类有了格外的兴趣和百倍的
钟爱。

  隔着茂密蓊郁的槐柏树林,我还听见有人在冷宫里吹响笙箫。其声哀怨凄怆,似一
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体在箫声中无力地荡起来,落下去。我
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林中禽鸟,我有一种想飞的欲望。

  飞。我突然高声大叫。这是多日来我恢复的第二个语音。飞。我连续地亢奋地大叫,
树林中的宫监们跟着我一齐叫起来,他们的表情又惊又喜。

  后来我拉着绳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将双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几个来回。
我想起在品州城见到的走索的艺人,他们自由而飘逸的姿态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强烈,
使我无法忘却。我模仿走索艺人又走了几个来回,秋千板在我的脚下不停地晃悠,但我
的平衡能力有如神助,我像一个真正的走索艺人控制了我的身体,也控制了那副悬空的
秋千架。

  你们猜我在干什么?我对下面的宫监们喊。

  宫监们面面相觑,他们也许真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惊诧于我的病情在瞬间里消失殆
尽,后来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脸露出一个神秘而灿烂的微笑,他说陛下在走索,
陛下正在走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巡回宫的第二天早晨,
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诸子籍刊去了铜尺山下的近山堂,随行的只有三五个仆役书
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读书的地方,我母亲孟夫人认为端文选择近山堂读书是居心叵测
之举,以端文的年龄已过授室之年,但他却迟迟不婚,沉迷于刀枪弓箭和孙子兵法中,
孟夫人觉得端文多年来一直对燮王的传位耿耿于怀,心中必有图谋不轨的念头。而祖母
皇甫夫人对此有另外的看法,她对所有的王子皇孙都采取一种宽容和慈爱的态度。让他
出宫,皇甫夫人后来对我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兄弟素来不睦,与其搅在一起明争暗
斗的,不如送走一个,我做长辈的也少操一份闲心。我说我无所谓,端文在不在宫里都
跟我无关,只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会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踪。

  我真的无所谓,我一直觉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潜伏的杀机只是蚍蜉撼树,除非借助
至高无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们无力伤害我一丝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张阴沉而忧郁的
脸,想起他骑在枣骝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种古怪的疑虑和猜忌。我怀
疑在我和端文之间发生过某次严重的错位,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被殉葬的杨夫人说的是一
句真话,我是假燮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觉得我不像一个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
更像一个真正的燮王。

  这是一块无处诉说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对任何人谈论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是最可
亲近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惊无险的帝王生涯里,它像一块巨石压迫着我脆弱的冠冕,
波及到我的精神状态。我就这样成为一个性格古怪顽劣的少年天子。我很敏感。我很残
暴。我很贪玩。其实我还很幼稚。

  孟夫人始终不放心端文在宫外的行踪,她派出的探子乔装成砍柴的樵夫,远远观察
和监视着近山堂的动静。探子说端文晨读午练,夜间秉烛而睡,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有
一天探子慌慌张张地跑到迎春堂,报告端文拂晓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说她早料到这样的
结果。她猜测端文会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阳,昭阳的宠妃杨氏是端文兄弟的嫡亲姨母,端
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满现状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则无疑于放虎进山。孟夫人向我陈述了端文与西王府势力勾结
后的种种弊端,她的目光异常焦灼,她一再嘱咐截道之事需要瞒住祖母皇甫夫人,以免
那个可恶的老妇人从中作梗。我听从了母亲孟夫人的意见。一个深宫中的妇人对于宫闱
大事也会有独到和深刻的见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权柄维系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
智慧一半用于与皇甫夫人的明争暗斗中,另一半则投注在对我的燮王冠冕的监护上,因
为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因为我是至高无上的燮国君主。

  骠骑兵的快马在柳叶河渡口堵住了端文。据说端文当时夺路狂奔,企图跳上渡河的
舟楫。他站在冰凉没膝的河水里,回首向骠骑兵射发了三支响箭。驾船的船夫因为受惊
将舟楫划向河心,端文最终没有登上渡船。他朝河心追赶了几步,再次回首望了望岸上
的骠骑兵和旗手手中的黑豹旌旗,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悲壮而绝望的白光,然后他企图
自溺于柳叶河中,迅疾地将整个身体沉下去。岸上的骠骑兵们大惊失色,他们一齐策马
下河,将湿漉漉的端文捞上了马背。

  被掳回的端文在马上沉默不语,沿途的百姓中有人知道那是宫中的长王子端文,他
们以为这是一队征战返宫的人马,有人在路边树枝上点响爆竹。爆竹和欢呼声响起来的
时候,马上的端文潸然泪下。直到返回铜尺山麓的近山堂,端文的阴郁的脸上仍然泪迹
未干。在端文被囚禁于近山堂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去见过他一次。清寂的近山堂物是
人非,鹭鸟在冬天不知去向,而堂前的老树枯枝纵横,石阶上仍然残留着多日以前的积
雪。我看见端文在寒风中独坐石凳,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候我的人马到来。你还想
往品州逃吗?我没有想过要逃。我是想去品州购买一副新的弓箭,你知道只有在品州才
能买到上乘的弓箭。

  买弓箭是假,图谋作乱才是真的。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一直以为父王是把王
位传给你的,你这样想,端武也这样想,我从来不想,什么也不想,可我现在是燮王,
我是你的君主,我不喜欢你眼睛里阴郁的火,躲躲闪闪的仇恨,还有那种该死的倨傲和
藐视。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掉,你知道吗?我知道。不仅是眼睛,假如你不喜欢
我的心,你还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你很聪明,但我不喜欢你聪明过头,更不喜欢你把
聪明用在谋权篡位上,否则我就割下你聪明的脑袋,给你按上一只猪或者一条狗的脑袋,
你喜欢做一头猪还是做一条狗?

  假如陛下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情愿自求一死以免遭污辱。我看见端文从石凳上站
起来,返身走进近山堂内,少顷携剑而出。锦衣侍兵立刻簇拥上前,紧密关注着端文的
举动。我看见端文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上却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紫铜短剑闪着寒
光被高高举起,那刃寒光使我在瞬间丧失了意识。我的眼前再次闪烁了西巡途中杀戮场
面的血肉之光,看见参军杨松手托肠子站在莜麦地里的身影,看见杨松之兄杨栋的血淋
淋的怒目金刚的头颅,一阵致命的晕眩使我倒在锦衣侍兵的怀中。不。别让他死。死人
让我感到恶心。我呢喃着说。

  锦衣侍兵上前夺下了端文的短剑,端文现在倚树而立,眺望沐浴在冬日阳光中的铜
尺山山峰,他的神色无悲无喜。从他的眉宇之间我发现了已故先王的影子。

  求生不能,求死不允,陛下到底想让我干什么?端文仰天长叹。什么也别干,我就
想让你在近山堂面壁读书,我不允许你走出近山堂十步之遥。离开近山堂前我用剑刺在
大柏树下划了一条线,这是我给端文划定的活动界限。当我无意间抬头打量那棵大柏树
时吃了一惊,柏树坚硬的树皮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白斑,我知道那是箭簇留下的痕迹,
无疑也是端文在近山堂卧薪尝胆的见证。囚禁端文的秘密很快被好事的宫人走漏风声。
我祖母皇甫夫人闻讯大怒,她没有更多的指责我,但孟夫人却被她杖打三次,孟夫人受
到了史无前例的叱责和痛骂,自觉失尽脸面,差一点投入迎春堂后的水井中。

  事情闹大后大燮宫外的朝廷重臣纷纷入宫进谏,所谏之言大体都是同室兄弟干戈相
见的弊端。唯有丞相冯敖提出了一条务实的建议。他建议从速商定端文的婚姻大事,使
端文充满危险的生活相对地稳定下来。冯敖谏言的关键是在端文完婚后所要采取的步骤,
他提议封长王子为蕃王,这样便可遣派端文出宫守关,以免大燮宫内同室操戈的尴尬局
面。冯敖须发皆白,声若洪钟。冯敖是燮国的两朝丞相,权倾江山,也深得祖母皇甫夫
人的信赖,在冯敖滔滔不绝的进谏声中,皇甫夫人不停地颔首称是,我知道冯敖的建议
将很快被采纳了。

  我成了一名旁观者。我不想也不能干涉皇甫夫人的决定。出于一种好奇心,我想看
看皇甫夫人为端文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大燮宫里枯守着众多先王留下的嫔妃,如果
按照我的意愿,我会把其中最老最丑陋的妇人许配端文,但我知道那是违反天伦的,也
是不可能的。我母亲孟夫人怀着仇恨的心情预测了端文的婚事,她对我说,你等着看吧,
那老不死的母狼肯定要把娘家的女孩子塞给端文,大燮宫早晚会变成皇甫家族的天下。
孟夫人的预测不久被事实所证实。端文果然娶了吏部尚书皇甫彬的六小姐,其实也就是
皇甫夫人的侄孙女。我知道那是个脸孔黑黄眼睛有点斜视的女孩。对于端文被动的婚姻
宫内流言纷纭,老宫人们感叹昔日的骄子端文如今沦落成老夫人手中的木偶,年龄幼小
的宫女和阉宦在婚典之日则喜笑颜开,他们躲在窗廊后尽情嚼咽着杂果糕点。

  我有些幸灾乐祸,同时也萌动了兔死狐悲的恻隐之心。端文第一次给我某种可怜弱
小的感觉。娶了个斜眼女子。我对燕郎说,那个皇甫小姐就是给我做婢女都不配,端文
也够倒霉的。端文的婚典在侧宫的青鸾殿举行,按照大燮祖训君王不可参加臣子的婚丧
仪式。婚典之日我在清修堂回避,听见侧宫的方向传来钟鼓弦乐之声,我无法抑制我的
好奇心,带着燕郎从后花园的耳门潜入了侧宫。青鸾殿前的卫兵认出了我,他们张大嘴
巴惶惑地望着我站到燕郎的肩背上,燕郎缓缓地直起身子,我就慢慢地升起来。这样我
从窗格中清晰地窥见了青鸾殿内的婚典场面。大鼓再次捶响,红烛之光将婚典中的人群
描上了朱砂色的油彩,王公贵族们肥胖的身影形同鬼魅,峨冠博带与裙钗香鬓一齐散发
着盲目的欢乐气息。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母亲孟夫人,她的脂粉厚重的脸上荡漾着虚伪的
微笑,皇甫夫人手执寿杖安坐在椅子上,她的松弛的长满赘肉的颈部左右摇晃着,这是
一种高贵的疾病,在摇晃中皇甫夫人欣赏着她亲手安排的宫廷婚姻,无比慈爱,无比闲
适。

  我恰恰目睹了新郎端文掀红布帕的情景。端文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很久,然后猛然
掀去那块红布帕,那只手无从掩饰主人的失望和沮丧,皇甫氏的眼珠一如既往地朝两侧
斜视,她的羞赧的神情因而显得很可笑。我在青鸾殿外忍俊不禁,我的不加节制的笑声
无疑惊动了殿内的人,他们一齐朝窗上张望,我看见端文的脸在大婚之日仍然阴郁而苍
白,他朝窗上张望时嘴唇努动了一下,我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从燕郎背上跳下来,飞快地逃离了青鸾殿。从侧宫到凤仪殿的路上,悬挂着无数喜庆
灯笼。我随手摘下一盏灯笼,一路跑着回到清修堂。我跑得很快,燕郎不停地劝我跑慢
点,他怕我摔倒。可我仍然提着灯笼跑得飞快,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似乎后面的钟鼓
声在追逐我,似乎是害怕那场可怕的婚典在追逐我。夜里下起了冻雨,我在龙榻上遥想
日后我的婚事,心里空洞而怅然。清修堂外的宫灯在夜雨中飘摇,火苗忽闪不定。更役
在宫墙外敲响三更梆声,我猜想端文已经挽着斜眼新娘的手步入了洞房。那群白色小鬼
再度降临我的梦中。现在我清晰地看见了他们的面目,是一群衣衫褴褛通体发白的女鬼。
他们在我的龙榻边且唱且舞,是一群淫荡的诱惑人的女鬼,冰清玉洁的肌肤犹如水晶熠
熠闪光。我不再恐惧,不再呼叫僧人觉空前来捉鬼。在梦中我体验了某种情欲的过程。
我梦遗了一回,后来自己起来换下了中衣。端文不久就接受了光裕大将军的封印,率领
三千骑兵和三千步卒开往焦州,他的使命是驻守边界以抵御彭国的扩张和侵犯。端文在
繁心殿接受封印,并索取了已故先王遗留的九珠宝刀。当他跪下谢恩时我看见他的腰带
上系着那只刻有豹子图案的玉如意,那是祖母皇甫夫人的赠物,也就是我多次索取而未
得的祖传宝贝。这个发现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在朝臣们向端文恭贺道别的
时候,我从繁心殿拂袖而去。我不知道皇甫夫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目的是什么,我讨
厌她遍洒甘露于每一个子孙的权术。她已届风烛残年,为什么还在殚精竭虑地驾驭大燮
宫的人人事事?我甚至多疑地猜想皇甫夫人与端文之间存在着某些勾结。

  他们想干什么?我曾就这个疑问请教翰林院大学士邹之通。邹之通是一个学识渊博
文章冠群的儒生,但他在回答我的疑问时张口结舌,不知所云。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害
怕皇甫夫人的缘故,若是僧人觉空在宫里就好了,可惜他现在已经归隐遥远的苦竹山。
我听见有人躲在幕帘后低声啜泣。谁在那儿?我撩开幕帘一看原来是燕郎,燕郎的眼睛
已经哭肿了。啜泣声戛然而止,燕郎立刻跪地告罪。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奴才不敢惊扰陛下,实在是疼痛难忍。

  哪里疼?传太医来给你诊治一下吧。

  奴才不敢。疼痛马上会过去的,奴才不敢惊动太医。

  到底是哪里疼?我从燕郎哀楚的神情中发现了蹊跷之处,便想问个水落石出,从实
禀来,我沉下脸威胁燕郎说,你若敢欺君缄口我就传刑监来鞭笞问罪。

  后面疼。燕郎以手指着臀后,再次呜咽起来。

  我茫然不解,燕郎半遮半掩的陈述终于使我明白过来。我以前听说过太子端武与京
城伶人厮混不清的传闻,大学士邹之通谓之断袖邪风。但我没想到端武的断袖之手竟敢
伸向宫中,而且伸向我素来骄宠的燕郎身上。我觉得这是端武兄弟对我的又一次示威。
我勃然大怒,当即传端武到清修堂兴师问罪。燕郎的小脸吓得煞白,他伏地求我不要声
张此事,奴才受点皮肉之苦是小事,张扬出去就会惹来杀身之祸。燕郎跪在我脚下捣蒜
似地磕头。我望着他奴颜卑膝的模样,突然觉得厌恶之至,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臀部上,
我说,你下去,我并非为你伸冤,端武一向骄横自大,我早就想惩治他了。

  刑监们依照我的吩咐在堂前摆好了宫刑器具。一切准备就绪,传旨的宫监也先自回
到清修堂,宫监回禀道,四太子正在沐浴更衣,随后即到。

  在宫监们的窃笑声中端武来到清修堂前,我看见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放刑具的矮几前,
信手拈起一柄小刀把玩着,你们在玩什么?他毫无察觉地询问旁边的刑监。刑监没有搭
腔,我正欲步下台阶,燕郎尖声大叫起来,陛下发怒了,四王子快逃吧。端武闻声大惊,
脸上乍然变色。我看见他转身就跑,提着裘角,趿着皮屐,撞开了前来拦堵的宫监,老
太后救我!端武一路喊着仓皇逃逸,他的行状既狼狈又可笑。宫监们追了一程又退回来,
说端武真的朝老太后的锦绣堂跑去了。

  对端武暗施宫刑的计划错过了。我迁怒于通风报信的燕郎,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
卑贱。可恶的奴才,现在你替端武受过吧。我令刑监们鞭笞燕郎三百下,作为对他背叛
我的惩罚。但我又不忍心目击燕郎受刑之苦,于是我愤愤然回到堂上,隔帘听着下面皮
鞭笞打皮肉的噼啪之声。

  我真的不理解燕郎的卑贱,抑或卑贱的铁匠父亲传留了卑贱的血统?卑贱的出身导
致了燕郎卑贱的人格?响亮的噼啪之声不断传来,传来的还有燕郎的呻吟和妇人般的哭
诉,燕郎说奴才皮肉之苦是小社稷大事是大,燕郎还说为了陛下四王子不致结下怨仇奴
才死而无憾。

  我心有所动,突然害怕瘦小的燕郎会死于皮鞭之下,于是我让刑监停止了鞭笞。燕
郎从刑凳上滚落在地,强撑着跪拜谢恩,即使是现在他的圆脸仍然不失桃红之色,双颊
上热泪涔涔。还疼吗?不疼了。撒谎,鞭笞一百怎会不疼?

  陛下的释恩使奴才忘却了疼痛。

  我被燕郎矫饰的言词逗笑了。有时我厌恶燕郎的卑贱,但更多的时候我欣赏或享受
着燕郎的卑贱。

  我最初的帝王生涯里世事繁复,宫墙内外的浮云沧桑都被文人墨客记载成册,许多
宫廷轶事在江湖上广泛流传,但对于我来说,记忆最深的似乎就是即位第一年的冬天。
  第一年的冬天我十四岁。有一天适逢三九大雪,我带着一群小宫监到花亭去打雪仗,
父王生前的炼丹炉被闲置在花亭一侧,炉边的积雪尤其深厚。我无意间踩到了一块绵软
的物体,扒开积雪一看,竟然是一个冻毙在风雪中的老宫监。

  冻毙者是我所熟识的疯子孙信。我不知道在昨夜的弥天大雪中他为何要枯守在炼丹
炉前,也许孙信已经糊涂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也许孙信想在风雪之夜再次升起先王
的炼丹之火。孙信的手中紧紧捏着一爿未被点燃的木柴。在大雪的覆盖下他的面容一如
孩童姣好而湿润,两片暗红的嘴唇茫然地张开着,我似乎听见了孙信苍老而喑哑的声音,
孙信既死,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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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风论雪,把雪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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