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eleron (晴风论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帝王生涯--8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20:11:23 1998), 转信



  宫廷里的春天日渐单薄,清修堂外的桧柏树上响起了最初的蝉鸣。南部的战场上官
寇双方僵持不下,人马死伤无数,却依然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我的大燮宫里一派春暮
残景,歌舞升平,在胭脂红粉和落花新荷的香气中,一如既往地飘浮着另一种战争硝烟,
那是妇人们之间无始无终的后宫之战。

  从鹂鸣阁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怀孕多月的蕙妃在夜间突然流产,产下的是
一只皮毛雪白的死狐,前来传讯的小宫监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我才弄清他的意思。我怒
不可遏地扇了小宫监一记耳光。谁让你来胡言乱语?好好的怎么会流产?人又怎么会生
出狐狸来?小宫监不敢声辩,只是指着鹂鸣阁方向说,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是太后娘娘
和王后娘娘请陛下前去察看。我匆忙来到鹂鸣阁,看见孟夫人和后妃们都坐在前厅里窃
窃私语,每个人表情各异,目光都急切地投到我的身上。我不置一词地朝楼上走去,孟
夫人在后面喊住了我。别上楼,小心灾气。孟夫人说着让一个宫女去取那只死狐,她的
语气显得沉痛而惊惶,陛下亲眼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蕙妃是什么样的妖魅了。宫女战战
兢兢打开一只布包,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只幼小的沾着血丝的白狐,死狐的皮毛上散发
着一种难以忍受的腥臭。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惊出一身冷汗。前厅里的后妃们则尖叫
起来,并且都用衣袖掩住了鼻口。

  何以证明死狐是蕙妃所产?我镇定下来后问孟夫人。

  三个守夜宫女,还有太医孙廷楣都是旁证。孟夫人说,陛下如果不信,可以立刻传
孙太医和三名宫女来查证。

  我觉得此事蹊跷,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置,从眼角的余光中可以瞥见讨厌的彭王后,
她盛装妆扮坐在嫔妃群中,正用竹签挑起果盘里的一颗樱桃,从容优雅地往嘴里送,我
从她的脸上窥出了某种可疑的阴影。

  可怜的蕙妃。我叹了口气,径自朝楼上走。我没有理睬孟夫人的阻止。走到楼上发
现廊柱间已经拉起黄布条,这是宫中禁地常见的封条。我把封条扯掉朝下面的后妃们扔
去,然后急切地走进了蕙妃的卧房。在掀开那块锦缎帷幔的瞬间我突然想到蕙妃已经被
我冷落多时了,我闻到熟悉的幽兰清香,看见蕙妃忧虑哀愁的眼眸仿佛流星从鹂鸣阁上
空一曳而过,蕙妃从前虚妄的愁虑现在真的应验了。

  绣榻上的蕙妃气息奄奄,她好像处于昏迷之中,但当我靠近她时我看见她的一只手
慢慢地抬起来,它在空中摸索着,最后拉住了我的腰带。我俯下身去,看见昔日丰腴美
貌的品州女孩已像一段朽木枯枝,她的脸部在午后的光线中迸射出冰冷的白光。我轻轻
抚摸了蕙妃唯一不变的青黛色的眉峰,对于她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我看见她的双眼在
我的手下慢慢地睁开,几滴泪水像珍珠般嵌在我的指缝之间。

  我要死了,她们串通一起陷害我。她们说我产下的是一只白狐。蕙妃的手紧紧抓着
我的龙凤带,我惊疑于这份非凡的力气。她的空洞无神的眼睛充满乞求地凝视着我,陛
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帮我吧。我早知道她们不会放过我,可我没想到她们的手段
如此卑鄙毒辣,老天,她们竟然说我产下的是一只白狐,一只白狐。

  他们是这样说的。我不相信。我会把孙太医和宫女传来质询,事情会弄个水落石出。
  陛下不用费心了,孙太医和那些宫女早被彭王后买通,他们都是趋炎附势的无耻小
人。蕙妃突然大声哭泣起来,边哭边说,他们蓄谋已久,我防不胜防,我怎么小心都没
有用,结果还是掉进了他们的陷阱。

  那天夜里你看见流胎了吗?

  没有。宫女说蜡烛不见了,宫灯也找不到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榻上只摸到一滩
血,晕了好长时间,等醒过来蜡烛已经点上,孙太医也来了,他说我流失的是狐胎。我
知道他在撒谎,我知道彭太后她们已经撒开了罗网。蕙妃已经哭成个泪人,她挣扎着从
绣榻上爬下来,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奴婢难逃劫数,再也洗不清枉加之罪了,只求陛
下明察秋毫,给我指一条生路吧。蕙妃仰起泪脸,她的失血的嘴唇像一条鱼,自下而上
喙着我的衮龙锦袍,发出一种凄怆的飒飒之声,蕙妃就此止住了哭泣,双眸突然放出近
乎悲壮的光亮,她最后说,陛下,至高无上的大燮王,告诉我,我是生还是死?我真的
应该去死吗?假如我必须去死,求陛下现在就赐我白绫吧。我抱住蕙妃冰凉的瘦弱的身
体,心情悲凉如水。春天以来这个天仙般的品州女孩一天天地离我远去,现在我看见那
只无形的毒手已经把她推向陵墓。我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拉住可怜的蕙妃,在她向我哀声
求援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束缚了我的双手。我含泪安慰了蕙妃,却没有作出一
个帝王的许诺。我曾将总管太监然郎隐秘地召来清修堂,向他求教处置蕙妃的方法。燕
郎对这件事似乎已有谋算,他直言问我对蕙妃是否仍留爱怜之意,我作了肯定的回答。
他又问我是想让她死还是活下去,我说我当然想让她活下去。那就行了,燕郎颔首微笑
道,我可以把蕙妃送到宫外,送到一个人鬼不知的地方去度过残生,对老夫人和其他后
妃就说蕙妃已被陛下赐死,尸首也被漂送出宫。

  你准备让她藏在何处?我问燕郎。

  连州城外的庵堂,我的姑母在那里做住持。那地方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谁也不会
知道她的下落。

  让蕙妃削发为尼?我惊讶地叫起来,你让堂堂的燮宫贵妃去做一个尼姑?难道没有
更好的办法了吗?

  蕙妃已经今非昔比,要想苟且偷生只能离宫而去,而离宫后有家不能还,有郎不可
嫁,只有削发为尼这条路可走了,请陛下斟酌三思。我听见堂前的桧柏上有蝉虫突然鸣
唱了几声,眼前再次浮现出一个美丽单薄的纸人儿随风飘浮的幻景,那就是我的可怜的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蕙妃,她的余生看来只能去陪伴庵堂的孤窗寒灯了。就按你说的办
吧。最后我对燕郎说道。这是天意,也许蕙妃是误入宫门,也许她生来就是做尼姑的命,
我没有办法了,我是至高无上的燮王,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个叫做珍儿的面目酷肖蕙妃的小宫女作了蕙妃的替身,事先燕郎设法让珍儿服下
了大剂的蒙汗药使她昏睡不醒,那个小宫女被塞进黄布袋里时还轻轻地吹着鼾声。蕙妃
娘娘漂送出宫。刑监响亮的喊声在御河边回荡,河边肃立的人群和水上漂流的黄布袋构
成了宫廷黎明的风景。

  也就是这个暮春的黎明,蕙妃乔装成宫监坐在购物马车上混出光燮门,重返外面的
平易世界。据送她出宫的燕郎描述,蕙妃一路上默默无语,他找了许多话题,但蕙妃充
耳不闻,她的眼睛始终仰望着游移的天空。

  我馈赠给蕙妃的金银首饰被燕郎原封不动地带回宫中,燕郎说蕙妃不肯接受这些馈
赠,她对燕郎说,我是去庵堂做尼姑,要这些物品有什么用?什么也用不着了。

  说的也是,她确实不需要这些物品了。我想了想,又问燕郎,她真的什么也没带走
吗?

  带走了一个泥金妆盒,里面装着一叠诗笺,别的什么也没带,我猜诗笺是陛下以前
为她写的,她一直收藏着。

  诗笺?我突然想起蕙妃被囚无梁殿的那段鸿雁传情的日子,不免为之动容,长叹一
声道,难为了这个多情苦命的女子。蕙妃离宫的那天我心情抑郁,独自徜徉于花径之上。
花解人意,沿途的暖风薰香饱含着伤情感怀之意。我边走边吟,遂成《念奴娇》一首,
以兹纪念我和蕙妃的短暂而热烈的欢情恩爱。我信步走到御河边,倚栏西望,宫内绿荫
森森,枝头的桃李刚谢,地边的牡丹芍药依然姹紫嫣红,故地故人,那个曾在御河边仿
鸟而奔的女孩如今已离我远去。我奇怪地发现昨日往事已成过眼烟云,留下的竟然只是
一些破碎的挽歌式的词句。我看见有人坐在秋千架上,是彭王后和兰妃,几个宫女在柳
树下垂手而立。我走过去的时候彭王后迅疾地荡了几个来回,然后她跳下秋千架,驱走
了旁边的宫女,她说,你们回去吧,我和兰妃陪陛下玩一会儿。

  我不要谁陪我,我用一种冷淡的口气说,你们玩吧,我想看你们荡秋千,看你们荡
得有多高。

  陛下愁眉不展,想必是在为蕙妃伤心。难道陛下不知道蕙妃没死,漂送出宫的是小
宫女珍儿?彭王后站在秋千架边,用腕上的金镯轻轻碰击着秋千架的铁索,她的嘴角浮
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你什么都知道,可惜你知道的事情都是荒唐无聊。

  其实我们也不见得非置她于死地,她既是狐妖转世,自然该回到野山荒地里去。只
要把她清扫出宫,宫中的邪气也就斩除了,我们也就安心了。彭王后侧脸望着一边的兰
妃,向她挤了挤眼睛说,兰贵妃你说呢?

  王后娘娘的话千真万确。兰妃说。

  你怎么老是像个应声虫?我迁怒于兰妃,抢白她道,你空有雍容端丽的容貌,腹中
其实塞满了稻草,什么真伪黑白你永远分不清楚。说完我拂袖而去,留下两个妇人木然
地站在秋千架下。走出几步远我撩开柳枝回眸望去,两个妇人低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地
掩嘴窃笑。然后我看见她们一先一后坐到秋千架上,齐心合力将秋千架朝高处荡起来,
她们的裙裾衣带迎风飘舞,珠玑玉珮丁咚鸣唱,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闲适。我觉得她们
愈荡愈高,身影渐渐变薄变脆,我觉得她们同样也是两片纸人儿。终有一天会被大风卷
往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从南部战场传来的消息令人时忧时喜,端文的军队已经将李义芝的祭天会逼到红泥
河以东八十里的山谷,祭天会弹尽粮绝,剩余的人马一部分固守山寨,另一部分则越过
笔架山流散到峪、塔两县的丛林中。

  端文俘获了李义芝的妻子蔡氏和一双儿女,他将他们置于火圈之中,在山下敲响诱
降的木鼓,希望山上的李义芝会下山营救。这次诱降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蔡氏和
两个孩子突然被一阵箭雨射中,当场死在火圈内侧。在场的官兵都大惊失色,循着箭矢
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披麻带孝的人骑着白马,一手持弓,一手掩面,从茂密的树林里
奔驰而过。

  他们告诉我那个人就是祭天会的首领李义芝。

  我已经想不起曾私闯朝殿的李义芝的相貌和声音了,在清修堂的午后小憩中有时候
我会看见他,一个满腔忧愤的背影,一双沾满泥尘的草履,那双草履会走动,滞重地踩
踏着我的御榻,那个背影却像水渍一样变幻不定,它是农人李义芝的,也是参军杨松兄
弟的,更像是我的异母兄弟端文的背影。它真的像水渍一样充溢了清修堂的每个角落,
使我在困顿的假寐中警醒。宫墙里的午后时光漫长而寂寥,我偶尔经过尘封的库房,看
见儿时玩过的蟋蟀棺整整齐齐地堆放在窗下,深感幼稚无知其实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了。
  伶人行刺的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天进宫献戏的是一个名噪京城的戏班,其中
的几个男旦深讨宫中女眷的欢心。我记得我坐在花亭里,左侧是孟夫人和堇、菡二妃,
右侧是彭王后和兰妃,她们观戏时如痴如醉的表情和词不达意的评价使人觉得很可笑,
台上的戏缠绵凄恻地唱到一半,我注意到那个男旦小凤珠朝襟下摸出一把短剑,边唱边
舞,听戏的宫眷哗然,都觉得这出戏文编得奇怪。几乎在我幡然醒悟到行刺迹象的同时,
小凤珠跳下戏台,高举那柄短剑向我冲来。

  在后妃们疯狂的尖叫声中,锦衣侍卫拥上去擒住了小凤珠。我看见那个男旦的脸被
脂粉覆盖得无从辨别,嘴唇像枫叶一般鲜红妩媚,唯有双眸迸射出男人的疯狂的光芒,
我知道这种目光只属于刺客或者敌人。

  杀了你昏庸荒淫的声色皇帝,换一片国强民安的清朗世界。这是小凤珠被拖出花园
时的即兴唱腔,他的嗓音听上去异常高亢和悲怆。一场虚惊带来了连续数日的病恙,我
觉得浑身乏力,不思饮食。太医前来诊病被挡在清修堂外,我知道我是受了惊,不需要
那种可有可无的药方。可我始终不知道一个弱不禁风的伶人为何会向我行刺。三天后小
凤珠被斩于京城外的刑场,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他们发现小凤珠的脸上还残存着红白
粉妆,戏装也没有来得及卸下,熟悉梨园风景的人们无法将小凤珠和绞架下的死犯联系
起来,他们普遍猜度这次事件后面深藏着某种黑幕背景。我对伶人小凤珠充当刺客也有
过各种揣测。我曾怀疑过幕后的指使者是端文端武兄弟,怀疑过安亲王端轩和丰亲王端
明,怀疑小凤珠是暗藏的祭天会同党,甚至怀疑是邻近的彭国或孟国安排了这次行刺。
但是刑部大堂对小凤珠的审讯毫无结果,小凤珠在大堂上眼噙热泪,张大了嘴似唱非唱,
似说未说,丧失了原先亮丽高昂的声音,刑吏们发现他的舌头不知何时被连根翦除了,
是自残还是他伤一时无法查清。刑部白白忙碌了三天,最后将小风珠暴尸示众了结了此
案。

  伶人行刺案后来被修史者有意渲染入册,成为燮国历史上著名的宫廷疑案。奇怪的
是所有的记载都在为一代名伶小凤珠树碑讴歌,而我作为一个行刺的目标,作为燮国的
第六代帝王,却被修史者的目光所忽略了。

  到了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我的祖母皇甫夫人一病不起,像一盏无油之灯在锦绣堂
忽明忽灭,浓烈的香料已经无从遮盖她身上垂死的酸气,太医私下里向我透露,老夫人
捱不到夏天来临了。皇甫夫人在弥留之际多次把我叫到锦绣堂陪她说话,听她对自己宫
中一生的回忆。她的回忆繁琐而单调,声音含糊而衰弱,但她的脸庞因为这次回忆而激
起了红晕,我十五岁进宫门,几十年来只出过两次光燮门,都是给亡故的燮王送殡,我
知道第三次出宫还是往铜尺山下的王陵走,该轮到我了。皇甫夫人说。你知道吗,我年
轻时候并不是天姿国色,但我每天用菊花和鹿茸揉成水汁来洗濯下身,我就是用这个秘
方笼住了燮王的心。皇甫夫人说,有时候我想改国号为皇甫,有时候我想把你们这些王
子王孙都送进陵墓,但我的心又是那么善良慈爱,下不了那个毒手。皇甫夫人说着,干
枯萎缩的身体在狐皮下蠕动了一下,我听见她放了一个屁;然后她挥了挥手,恶声恶气
地说,你滚吧,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盼着我早一点死。我确实无法忍受这个讨厌的老妇人
的最后挣扎,她用那种衰弱而恶声恶气的语调说话时,我默默地念数,一,二,三,一
直念到五十七,我希望念到她的寿限时看见她闭上那两片苍老的发紫的嘴唇,但是她的
嘴唇依然不停地歙动,她的回忆或者说是絮叨无休无止,我不得不相信这种昏聩可笑的
状态将延续到她躺进棺椁后才能结束。

  眼看五月将尽,老妇人生命的余光渐渐黯淡,锦绣堂的宫监侍女听见她在昏睡中呼
唤端文的名字。我猜她是想等到南伐胜利之日撒手归西。端文生擒李义芝的消息在一天
早晨传入大燮宫,报讯的快马同时带来了李义芝的红盔缨和一撮断发。喜讯似乎是如期
而至,皇甫夫人出现了回光返照的征兆。那天巨大的鸾凤楠棺终于抬到锦绣堂外,锦绣
堂内人群肃立,笼鸟噤声,到处笼罩着一片居心叵测的类似于节日的气氛。

  起初守候在榻前的还有孟夫人、彭王后、端轩、端明和端武数人,但皇甫夫人让他
们逐一退出去了,最后只留下我独自面对气息奄奄的老妇人,老妇人用一种奇怪的感伤
的目光久久注视我,我记得当时手脚发冷,似乎预感到了后面发生的事。你是燮王吗?
皇甫夫人的手缓缓地抬起来,摩挲着我的前额和面颊,那种触觉就像冬天的风沙漫过我
的周身血液,然后我看见她的手缩回去,开始拉扯她腰间的那只香袋。这香袋我随身佩
戴了八年,她微笑着说,现在该把它交给你了,你把香袋剪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
西?

  我剪开那只神秘的香袋,发现里面没有填塞任何香料,只是一页被多层折叠的薄纸。
就这样我见到了先王诏立天子的另一种版本,白纸黑字记载着先王的另一种遗嘱,长子
端文为燮国继位的君王。我捧着那封遗诏目瞪口呆,我觉得整个身体像一块投井之石急
遽地坠落。我不喜欢端文,也不喜欢你。这只是我跟你们男人开的一个玩笑。我制造了
一个假燮王,也只是为了以后更好地控制你。老妇人枯槁的脸上露出粲然一笑,最后她
说,我主宰燮国八年,我活了五十七岁,这辈子也够本了。

  可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不把这些阴谋和罪恶带进坟墓,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愤
怒和悲怆突然充溢了我的胸中,我用力摇晃着床榻上的老妇人的身体,但这回她真的死
了,她对我的忤逆之举不再理会。我听见了酽痰在她胸内滑落的声音。我想笑,最后爆
发的却是不可抑制的痛哭声。

  老夫人薨了。随着宫监的报丧声传出珠帘,锦绣堂内外响起潮水般的杂音。我将一
颗夜明珠塞进死去的老妇人的嘴中,死人的腭部鼓起来又凹陷下去,这样她的遗容看上
去更像是一种讥讽的冷笑。在他们拥向灵床之前我匆匆朝死者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意
识到这种举动不应该是帝王所为,但我确实这么做了,就像妇人们常做的那样。

  八年以后再赴王陵,铜尺山南麓的青松翠柏已给我恍若隔世的感觉。在皇甫夫人盛
大繁冗的葬礼上,我看见有一种罕见的灰雀,它们对人和鼓乐声毫不惧怕,异常从容地
栖落在附近的墓碑和坟茔之上,观察这场空前绝后的白色葬礼,我怀疑那些灰雀是皇甫
夫人的幽魂的替身。

  穿丧服的人群白茫茫的一片,覆盖了青草萋萋的坡地。陪葬的小红棺计有九口之多,
这个数字超过八年前父王的陪葬数目,也是那位老妇人给后代留下的最后一次威慑,最
后一次炫耀,我知道红棺中的九位宫女都是自愿殉葬的,她们对皇甫夫人生死相随,在
皇甫夫人薨逝的当天夜里,九位宫女手捧金丸,争先恐后地爬进了九口小红棺。她们将
在黄泉路上继续伺候那位伟大的妇人。

  铜鼓敲击了九十九下,皇亲国戚朝廷要员一齐高声恸哭起来。响彻云霄的声韵芜杂
的哭丧听上去很可笑,那是一群经过伪装的各怀鬼胎的人群。我分辨得出哪种哭嚎是欢
呼,哪种悲恸是怨恨,哪种抽泣其实是嗟叹和嫉妒,我只是无心戳穿这个亘古流传的骗
局而已。

  我依稀重温了八年前类似的场景,看见杨夫人的幻影悄然出现在王陵左侧的墓茔上,
她带着满腔遗恨朝众人挥舞一纸诏书,我再次听见了一个梦魇般的声音,你不是燮王,
真正的燮王是长子端文。然后我发现墓茔上的灰雀群突然飞起,它们排成一种奇异的矩
形向天空飞去。

  逃遁的雀群受到另外一群奔丧者的惊吓,那群人战袍在身,盔甲未卸,在马背上匆
忙地裹上丧巾和白绸。他们挟来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气味,也使先行而至的人群爆发出一
片惊呼声。谁也没想到端文昼夜急驰千里,赶上了皇甫夫人的葬礼。我看见骑坐于红鬃
马上的端文,他的苍白而疲惫的脸沐浴着早晨最后的霞光,黑豹旌旗和丧幡一起在他的
头顶猎猎飞舞,端文,长王子端文,光禄大将军端文,南伐三军总督端文,我的异母兄
弟,我的与生俱来的仇人,如今他又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记得当时的第一个奇怪的闪念,
为什么偏偏是端文的马蹄声惊飞了那群大胆的幽灵般的灰雀?这也是我向得胜回朝的英
雄提出的唯一的问题。我指着西边天空对端文说,你是谁?你把那群灰雀吓飞了

--
--

=========================================================
           晴风论雪,把雪化清风
                                       |||  
======================================(0 0)==============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malacs.hit.edu.c]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5.72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