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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eron (晴风论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帝王生涯--9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20:12:11 1998),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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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架山下的最后一场鏖战导致了祭天会的彻底溃败。官兵们踏着遍野横尸,将黑豹
旌旗插上山顶。在后山腰隐蔽的古栈道上,他们前后夹击,擒获了弃弓而逃的祭天会首
领李义芝。李义芝被秘密地押解赴京,投进刑部私设的水牢之中。对李义芝的三堂会审
徒劳无益,他始终坚持祭天会赈世济民的理论,矢口否认他是一个山野草寇。审讯的官
吏经过一番商议,认定国刑施于李义芝身上只是皮毛之苦,他们拟出几种从未用过的极
刑,对李义芝进行了最后一次拷问。我的总管太监燕郎作为宫中特使参与了这次拷问,
后来是燕郎向我描述了那几种空前绝后的极刑过程。
第一种叫做猢狲倒脱衣。燕郎说是一张铁皮,做成一个桶子,里面钉着密密麻麻的
针锋。他们将铁皮桶裹在李义芝身上,两名刑卒一个按住铁桶,一个拖着李义芝的发髻
从桶中倒拉出来。燕郎说他听见李义芝一声狂叫,光裸的皮肉被针锋划得一丝丝地绽开,
血流如注。旁边一个刑卒端了一碗盐卤慢慢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燕郎说那疼痛肯
定是钻心刺骨,因为他听见李义芝发出又一声狂叫,然后就昏死过去了。第二种叫作仙
人驾雾,它与前一种刑罚配合得天衣无缝,使李义芝在短时间内苏醒过来,尝受另外一
种痛苦。刑卒们将李义芝倒悬在一口煮沸的水锅上面,陛下你猜猜锅里盛着什么?燕郎
突然笑起来说,是满满一锅醋,也亏他们想得出来。锅盖一揭,又酸又辣的热气直往李
义芝脸上喷,他醒过来,那样子却比昏死时更难受百倍。
接下来就是茄刳子了。燕郎说,茄刳子最简单干脆;他们把李义芝从梁上放下来,
两个刑卒分开他的腿,把一口锋利无比的小刀直刺进李义芝的后庭。燕郎停顿了一会,
用一种暧昧的语气说,可叹一条粗粗壮壮的英雄好汉,也让他尝了尝粉面相公的苦楚。
燕郎说到这里突然噤声不语,表情显得有些尴尬,我猜他是述景生悲,想起了某些往昔
的隐痛。我催促他道,说下去,我正听得有趣呢。陛下真的还想听吗?燕郎恢复了常态,
他的目光试试探探地望着我,陛下不觉得这些极刑过于残酷无情吗?
什么残酷无情?我喝斥燕郎说,对于一个草莽贼寇难道还要讲究礼仪道德吗?你说
下去,他们还想出了什么有趣的刑罚?
还有一种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了,和滚油一齐洒在背肩上。燕郎说,我看着
李义芝的皮肉一点点地灼碎,血珠与滚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开,李义芝的身上真的像披
了一袭大红蓑衣,真的像极了。
最触目惊心的是第五种极刑,名字也是很好听的,叫作挂绣球。他们事先令铁工专
门打了一把小刺刀,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刺进去是顺的,等到抽出来时,李义
芝的皮肉把那些小钩子挡住了,刑卒使劲一拉,筋肉都飞溅出来,活活地做了一些鲜红
的肉圆子。
我看到第五种就告辞了,听说他们对李义芝用了十一种极刑,还有什么掮葫芦、飞
蜻蜓、割靴子,我没有亲眼目睹,不敢向陛下禀告。燕郎说。
你为什么中途退堂,为什么不把十一种极刑看完呢?
挂绣球的时候,有一颗肉圆子无端地飞到我的脸上,奴才受惊非浅,实在不忍再看
了。奴才知罪,下次再逢极刑,一定悉数观毕以禀告陛下。早知这么有趣,我倒会起驾
亲往观刑了。我半真半假地说。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对李义芝受刑之事表现出一种反常的
兴趣,它让我回忆起少年时代在冷宫黜妃身上犯下的相似的罪孽,而我惧怕血腥杀戮已
有多年,我想这种天性的回归与我的心情和处境有关,然后我闭上眼睛想像了剩余的六
种极刑,似乎闻见李义芝的血气弥漫在清修堂上,我感到有点晕眩,我恨这种无能的妇
人般的晕眩症。
李义芝真的死不认罪吗?他熬过了十一种极刑,真的连一句话也没说吗?最后我问
燕郎。
说过一句话。燕郎迟疑了一会儿,轻声回答道,他说酷刑至此,人不如兽,燮国的
末日就要到了。
巧合的是李义芝的咒语与死去多年的疯子孙信如出一辙,令我悚然心惊。端文在京
半月有余,寄宿在他的兄弟平亲王端武的府邸中。我派出的密探回来禀告说,平亲王府
的大门檐上挑起了谢绝会客的蓝灯笼,但登门贺功的王公贵族和朝中官吏仍然络绎不绝,
密探呈送的一份名单上记录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姓名,其中包括安亲王端轩、丰亲王端明、
西北王达渔、礼部尚书杜文及、吏部尚书姚山、邹伯亮、兵部侍郎刘韬,御史文骐、张
洪显等数十人,而我在即位那年册封的翰林六学士则尽在其中。他们想干什么?我指着
那份名单问燕郎。
陛下不必多疑,那些登门庆贺者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冷笑了一声,用朱笔将所有的名字圈成一串,然后我又问
燕郎,你看这图形像什么?
像一串蚂蚱。燕郎想了想答道。
不像一串蚂蚱,倒像一条铁镣铐。我说,这些人借机密谋改朝换代之事,实在是可
恶可气,他们串在一起就是一条铁镣铐,他们想把它戴到我的手上。
那么陛下就把铁铐先戴到他们手上吧。燕郎脱口而出。
谈何容易。我沉吟半晌,叹了口气说,我是个什么狗屁燮王?我是天底下最软弱最
无能最可怜的帝王,小时候受奶妈、太监和宫女摆布,读书启蒙时受僧人觉空摆布,当
了燮王又每天受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摆布。如今国情大变,民心离乱,一切都已为时过
晚了。我明明知道有一把刀在朝我脖子上砍来,却只能在这里一声声地叹气。燕郎,你
说我是个什么狗屁燮王?在一番冲动的言辞过后我放声恸哭,这次恸哭突如其来,但也
是积聚已久的情绪的释放。燕郎目瞪口呆,他所想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卧房的大门
关闭,他也许牢记着帝王的哭声是宫廷大忌。门外的宫女和太监仍然听见了我的哭声,
有人及时地将这种反常之事通报了珠荫堂的孟夫人。孟夫人匆匆赶来,后面跟着我那群
鬼鬼崇崇好管闲事的后妃。我注意到她们这天统一试用了一种粉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
出相似的紫晶色,嘴唇上的朱砂或深或浅,在我看来都像一块水中的鸡血石。
你们蜂拥而来,想干什么?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陛下刚才在干什么?孟夫人面含愠色反诘道。
什么也没干。你们今天用的是什么粉妆?我转过脸问一旁站着的堇妃,梅花妆?黛
娥妆?我看倒像是鸡血妆,以后就称它鸡血妆怎么样?鸡血妆?这名字有趣。堇妃拍着
手笑起来,突然发现孟夫人向她报以白眼,于是立刻掩嘴噤声了。
孟夫人让宫女拿来一面铜鉴,她说,到陛下那儿去,让陛下看一看自己的天子仪容
吧。宫女在我面前端起铜鉴时,孟夫人发出一声喟然长叹,她的眼圈莫名地红了,又说,
先王在世时,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大喜大悲,更未见过一滴泪迹。
你是说我不配作一国之王?我勃然大怒,一脚踢飞了宫女手中的铜鉴,我说,不让
我哭?那我笑总可以吧。不让哭也行,我以后天天笑声不绝,你们就不用来烦心了。
也不可以笑,皇甫夫人的忌日未过三七,陛下怎么可以不顾孝悌之仪而无端大笑呢
?
不让哭也不让笑,我该干什么?去杀人?我杀多少人你们都不管,就是不让我哭不
让我笑。我还算一个什么狗屁燮王?说着我仰天大笑起来,我摘下头上的黑豹龙冠往孟
夫人怀里扔去,我不当这个狗屁燮王,你想当就给你,谁想当就给谁吧。孟夫人对突然
恶化的事态猝不及防,终于失声啜泣起来,我看见她抱着那顶黑豹龙冠浑身颤栗,脸上
的粉妆被泪水冲得半红半白。后妃们在燕郎的暗示下逐一退出了我的卧房,我听见彭王
后用一种讥嘲的语气对兰妃说,陛下近来有点癫狂。
多少年以后一群白色小鬼再次莅临我的梦境。它们随风潜入南窗,拖曳着一条模糊
的神秘的光带。它们隐匿在我的枕衾两侧和衣衫之间,静止、跳跃或者舞蹈,哭泣时类
似后宫怨女,狂怒时就像战场武士。在那种强迫的耳鬓厮磨中我几近窒息。没有人前来
驱赶那群白色小鬼,僧人觉空正在遥远的苦竹寺无梦而眠。当我艰难地从恶梦中挣扎而
起时,面对的是惊慌失措的堇妃。堇妃用一块丝绢遮掩着下体,赤脚站在床榻之下,她
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恐惧。我知道是我在梦魇中的狂叫吓着了她。陛下龙体欠妥,我
已差人去传太医了。堇马怯怯地说。
不要太医,去找一个会捉鬼的人。我醒来仍然看见那些白色小鬼,在烛光下它们只
是变得纤小了一些、模糊了一些,现在它们站在球瓶、花案和窗格上发出那种凄厉的喧
嚣。看见它们了吗?我指着花案上的白影对堇妃说,就是那一群白色小鬼,它们又来了,
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陛下看花眼了,那是一盆四季海棠。
你再细看,那个白色小鬼就藏在海棠叶下面。你看它转过脸来了,它在嘲笑你们这
些妇人的愚钝无知。
陛下,真的什么也没有。陛下看见的是月光。
堇妃吓得呜呜啼哭起来,边哭边喊着门外守夜太监的名字,紧接着锦衣侍兵们也匆
匆跑来。我听见韫秀殿的空气爆发出訇然脆响,那群白色小鬼在侍兵们的剑刃下像水泡
一样渐渐消失。没有人相信我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鬼,他们情愿相信那些不着边际的
鬼故事,却不相信我的细致入微的描述。从他们睡眼惺松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
竟然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审视我,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一个金口玉言的帝王,难道他们
知道我不是诏传的大燮王吗?
我的夜晚和白天一样令人不安,现在老疯子孙信的咒语在我耳边真切地回荡,你将
看见九十九个鬼魂,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暗杀端文的计划是在一次酒醉后开始酝酿
的。酒宴上的密谋者包括兵部尚书邱□、礼部侍郎梁文谟,殿前都检吉璋和总管太监燕
郎。当我凭借三分酒意毫无顾忌地倾吐心中的忧患时,这些心有灵犀的亲信表情复杂,
互相试探。他们小心翼翼地捉到端文的名字和有关他的种种传闻,我记得自己突然将白
玉樽砸在邱□的脚下,杀,我就这样简洁而不加节制地怒吼一声,邱□吓得跳了起来。
杀。他重复了我的旨意。后来话题就急转直下,触及了这个秘密的计划。密谋者一致认
为,此事实施时驾轻就熟,唯一顾忌的是激怒先帝的其他后代,那些散居在燮国各地独
霸一方的藩王们,他们与大燮宫的矛盾随着皇甫夫人的薨逝而日益加剧,尤其是西王昭
阳和端文的亲密关系更加令人担忧。
杀。我打断了密谋者们瞻前顾后的分析,情绪变得非常冲动,我要你们杀了他。我
拍案而起,轮流拉拽着四个人的耳朵,我贴着那些耳朵继续狂吼,你们听见了吗?我是
燮王,我要你们杀了他。是,陛下,你想杀他他就得死。吉璋跪地而泣,他说,那么陛
下明日传端文入宫吧,我会替陛下了却这桩心愿。
第二天燕郎奉诏去了平亲王府。燕郎的白马拴在平亲王府的绊马石上,街市上的行
人商贩集结而来,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想看看一代权阉燕郎的仪容,更想一睹传
奇人物端文的风采。据说端文跪地接旨时神态异样,在地上重重地击掌三下,沉滞的击
掌声使燕郎感到惊讶,他无法揣摸端文当时的心理。而端文的同胞兄弟端武守在照壁前,
大声而粗鲁地辱骂着门外观望的路人。
端文牵马跨出平亲王府的红门槛,以一块黑布蒙住整个脸部,只露出那双冷漠的狭
长的眼睛。端文以蒙面者的姿态策马穿越街上拥挤的人群,目不斜视,对四周百姓的欢
呼和议论无动于衷。人们不知道一个功勋显赫的英雄为何要蒙面过市。据燕郎后来解释
说,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在菜市街附近,一个破衣烂衫游乞于京城的老乞丐突然挤到端
文的马前,他伸出打狗棍挑去了端文脸上的黑布面罩,这个动作来得突兀而迅疾,端文
大叫了一声,他想到空中去抢那块黑布面罩,已经迟了。端文苍白而宽硕的额角袒露在
阳光下,一些围观者发现他的前额上刺着两个蝌蚪般大小的青字:燮王。
菜市街顿时陷入一片莫名的骚乱。端文回马返归,以一手抚额,一手持剑驱扫蜂拥
而上的行人,他的表情痛苦而狰狞,怒吼声像钝器一样敲击人们的头顶。端文骑在玉兔
马上狂奔而去,半途遇到了燕郎和几名锦衣卫的拦截。拦截毫无作用,燕郎后来羞惭地
说,他被端文的凌空一脚踢下了马背,情急之中他只揪到了玉兔马的一根尾鬃。就这样
端文从混乱的街市上消失不见了。吉璋设置的毒箭射手在燮宫的角楼上空等了一个下午,
最后看见的是无功而返的燕郎一行,他们向射手做了收弓罢箭的暗号,我当时就预感到
有一股神秘的灾气阻遏了这次计划,远远地我听见燕郎的象笏落地,声音颓丧无力,我
紧绷的心弦反而一下松弛下来。
上苍免他一死,这是天意。我对吉璋说。假如我想让他死,上苍想让他活,那就让
他去吧。
陛下,是否派兵封查城门?我估计端文仍在城中,既然已打草惊蛇,不妨以叛君之
罪缉拿端文。吉璋提议道。
可是端文的英雄故事已经流传到燮国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已经开始怀疑他们的燮王,
他们学会了判断真伪良莠。而我从来不想指黑为白或者指鹿为马,我的敏感的天性告诉
我,你必须杀了这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仅此而已,我不想对吉璋作出更多的解释。听天
由命吧。我对聚集而来的密谋者说,也许端文真的是燮王,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力
在帮助他。对于端文能杀则杀,杀不了就让他去吧。只当是我酒后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四个密谋者垂手站在角楼上面面相觑,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一丝疑惑和一丝羞惭,
很明显他们不满于我的半途而废和优柔寡断。午后的风拂动着角楼上的钟绳,大钟内壁
发出细微的嗡嗡的回声。角楼上的人都侧耳谛听着这阵奇异的钟声,谁也不敢轻易打破
难堪的沉默,但每个人的心中都预测到大燮宫的未来暗藏着风云变幻,包括我自己。这
个夏日午后阳光非常强烈,我看见角楼下的琉璃红瓦和绿树丛中弥漫着灾难的白光。锦
衣卫们在城内搜寻了两天两夜,没有发现端文的踪迹,第三天他们再返平亲王府,终于
在后院的废井中找到了一个地道的入口,两名锦衣卫持烛钻进地道,在黑暗中摸索着走
了很久,出来的时候钻出一垛陈年的干草,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北门外的柞树林里。有
一只撕破的衣袖挂在洞口的树枝上,锦衣卫看见衣袖上写着一排血字:端文回京之日,
端白灭亡之时。他们把那只白衣袖带到了清修堂,作为端文留下的唯一罪证交给我。我
看着衣袖上那排遒劲有力的血字,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我用一把铁剪把白衣袖剪成一堆
碎片,脑子里萌生了一个有趣而残酷的报复方法。传端武入宫,我大声地向宫监叫喊着,
我要让他把这面丧幡咽进肚腹。
端武被推上清修堂时依然狂傲不羁,他站在玉阶上用一种挑战的目光望着我,始终
不肯跪伏。侍卫们拥上去按住他强迫他跪下去,但武艺高强的端武竟然推倒了三名侍卫,
嘴里大叫,要杀就杀,要跪无门。
怎样能让他跪下去?我沉默了一会询问旁边的燕郎。
拿铁锤敲碎他的膝盖骨,只有这个办法了。燕郎轻声地答道。那就去拿铁锤吧,他
必须替端文承受应有的责罚。
随着一声惨叫,铁锤敲碎了端武的膝盖骨。我看见端武痛苦地倒在玉阶上,两个侍
卫跑过去架住他的双臂,另一个抱住他的腰往下揿,这样端武以一种古怪的姿势跪在我
的面前。现在让他细碎布条咽进腹中吧,这是端文留给他的美餐。我说着大笑起来,走
下御榻去拍了拍端武的肩膀,你会吃得很香的,是吗?端武艰难地仰起脸注视我,他眼
睛中的狂傲已经转化成绝望的亢奋,似乎将要滴出血珠,我听见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
说,你不是燮王,端文才是真正的燮王,端文回京之日就是你的灭亡之时。是的,我们
对此都深信不疑。我收敛了笑意,从地上抓起一把碎布条,然后我用一只手卡紧端武的
下颏,另一只手将碎布条塞进他的嘴里,我说,可是我现在还是燮王,我想干什么就可
以干什么。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就不能说话。
对端武的报复持续了一个时辰,我也颇为疲累。当侍兵们松开端武的双臂,他已经
无法站立。我看见端武在地上爬行了一段,两条修长的腿像断木一样僵直。他一边干呕
着一边爬到我的脚边,拉住我的蟒袍一角,我发现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天真烂漫的笑
容。
你看见端文前额上的刺字了吗?
我没看见,但街上的百姓们看见了,端文的谋反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你知道是谁在
端文的前额刺写燮王两字的吗?
正要问你呢,是你刺的?还是他自己刺的?
不,是先王的亡灵。有天夜里端文梦见先王的手,梦见一根闪光的金针,早晨醒来
他的前额就出现了那两个字。
一派胡言。端文狂妄至极,竟敢以此到宫中向我挑衅,假如我亲眼看到那个该死的
前额,你猜我会怎样做?我会用匕首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剜去,直到他梦醒为止。
不。那是先王的圣灵再现,不管是你还是端文自己,谁也无法藏匿那两个字,谁也
无法将它从端文的前额上抹去。
端武发出豪迈而激昂的笑声,然后他松开了我的蟒袍,从玉阶上滚落下去。侍兵们
上去把他拖出了清修堂,从他膝盖上渗出的血点点滴滴盘桓而去,远看就像一条蛇的形
状。隔了很远,我依然听见断腿的端武一路狂笑,令人毛骨悚然。
已故的燮王,我的英名留世的父王,他在仙逝多年以后仍然将一片浓重的阴影投于
我的头顶之上。关于他的死因曾经传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误服假丹而死,有人说他死于
一代艳妃黛娘的绣榻罗帐,甚至有人秘传是皇甫夫人用鸠毒谋害了她的亲生儿子。而我
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相信焦虑、恐惧、纵欲组合成一根索命的绳子,这根绳子可以在
任何时刻将任何人索往阴界地狱。我相信父王死于自己的双手,死于自己的双手紧紧捏
住的那根绳子。
夏天以来我多次看见父王巨大的长满黑色汗毛的手,它出现在朝觐时分的繁心殿上,
像一朵云游过朝臣们的峨冠博带,手中的绳子布满霉菌和黑色虫卵,呼啸着向我抛来。
它更多地出现在我的夜梦中,我梦见父王的手温柔地抚摸另一个儿子的前额,他是长子
端文,我真的梦见父王手持金针,在端文的前额上刺下燮王两字。
你不是真的。父王说。
真的燮王是长子端文。父王说。
他们告诉我端文已经逃到品州,他躲在一具棺木里避开了沿路巡兵的搜查。那是暴
卒的青县刺史李安的尸棺,抬棺的脚夫把它运往李安的老家品州落葬,他们说端文就躺
在李安的死尸下到了品州城。到了品州也就到了西王昭阳独霸的天下,昭阳对端文一直
钟爱有加,他也是当年力主端文继承王位的四大藩王之一。几乎可以确定,端文现在滞
留于西王府邸中舔吮自己的伤口,他终于找到了一片相对安全的树荫。
我母亲孟夫人和我一样焦灼不安,她清醒地意识到端文此去给大燮宫留下了一条祸
根,在一番絮絮叨叨的埋怨之后,急召丞相冯敖入宫秘议。孟夫人说,不是鱼死就是网
破,千万不能让昭阳和端文穿起一条裤子,端文必诛无疑,实在没办法了,就连同西王
府一起端掉吧。
丞相冯敖匆匆来到珠荫堂,他的想法与孟夫人大相径庭。奇怪的是当他们的谈话渐
渐深入时,我倒成了一个旁观者。我突然想起多年前与燕郎微服出游品州城的情景,想
起那天充满狂欢气氛的闹腊八的人群。我清晰地看见那个从南方漂泊而来的杂耍班子,
疲惫而快乐的杂耍艺人散坐在人群中央,板、壶、拍、盘、滚木、起轮和傀儡等杂耍器
具堆在空地上,看上去美丽而富于幻想,然后我的眼前再现了那根高空绳索,它像一条
霓虹横驾于珠荫堂和品州城之间,我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走索艺人,双臂平伸,面含微
笑,朝前走三步,往后退一步,他的绝技那么危险那么优美。我看见他在人群的欢叫声
中蓦然回首,我认出他是我的另一个灵魂和另一具肉躯。
西王昭阳麾下有二万精兵勇将,倘若朝廷讨伐品州,恐怕很难匹敌。丞相冯敖说,
昭阳的势力雄踞八大藩王之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王在世时视昭阳为隐患,但也
无力阻遏他的锋芒。如今朝野之上内乱外患,祭天会刚刚翦除,棠县封州一带又有暴乱,
聚师讨伐品州也只能是纸上谈兵了。冯敖说着很暧昧地笑了一笑,他的狡黠精明的目光
从孟夫人脸上匆匆掠过,最后落在珠荫堂的雕花窗格上,有只苍蝇在窗格上嘤嘤飞舞。
冯敖一语双关地说,陛下和夫人讨厌苍蝇吗?对付苍蝇最好的办法不是拍死它,而是打
开窗户让它飞到外面去。
假如它不肯飞走,假如它还想飞到你的脸上来呢?孟夫人说。那就需要一只最好的
苍蝇拍子。冯敖叹了口气,他说,可惜我没有看见那只最好的苍蝇拍子,也许只好睁一
眼闭一眼随它去了。好一个足智多谋的冯丞相。孟夫人勃然作色,她的忧郁伤感的脸上
突然浮现一丝恶毒的冷笑,我看见她从花梨木圆几上抓起一只翠釉耳壶朝冯敖掷去,你
想让我们坐在宫中等死?孟夫人从座椅上跳起来,指着冯敖的鼻子说,我不信你们这些
胆小鬼的屁话,我会让你们领教老娘的厉害。
受辱的冯敖用长袖遮盖了他紫涨的脸部,缄口不语。我对孟夫人的脱口而出的污言
秽语也颇为惊愕。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廷重臣面前暴露她的市井陋习。我想是一种唇亡齿
寒的命运联系使孟夫人变得与我一样愤怒而疯狂。
我宽宥了孟夫人街市泼妇式的言行,但丞相冯敖生性自尊清高,他似乎无法接受被
一个后宫贵妇羞辱出门的事实。隔了几天,两代丞相冯敖罢官返乡的消息就在京城上下
传开了。
八月,被派往各藩王府的钦差纷纷无功而返,他们带回的藩王们的奏疏内容如出一
辙,东王达浚和西南王达清称病不能归朝,南王昭佑则称其政务繁重无法脱身,而东北
王达澄据说亲自率兵在外,征收各县拖欠多年的杂税。我意识到藩王们的回奏并非巧合,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如此看来,利用藩王们的势力挟击昭勉只是幼稚的幻想而已。
唯一应诏入宫的是名存实亡的北王达渔。达渔已在京城游荡多年,依然沉溺于酒色
之中不能自拔。我看见达渔醉醺醺地闯入繁心殿,脸颊上还留着一块可疑的红印,我猜
他大约是刚从歌楼妓寮里出来。
只来了一个酒色之徒,也许我只能跟他商讨一下社稷大业了。我暗自苦笑,让宫役
给达渔拿了醒酒的药九。达渔把药丸捻碎了扔在地上,口口声声说他没醉,他说今天是
他最清醒的日子。我看见他摇摇晃晃坐到椅子上,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酒嗝。坐一会儿
你就走吧,他们没来,他们不会来了。我厌恶地望着那张醺红的长满肉刺的脸,已经没
有什么值得商谈了,你再打几个酒嗝就可以走了。
陛下听说过流莺楼的碧奴儿吗?是个波斯女子,美貌绝伦,善弹善舞,酒量更是惊
人。陛下假如有这分闲情,我有办法把她弄到宫中来。达渔果然打了第二声酒嗝,然后
他的身体慢慢地向我凑过来,我闻见了一股由酒气和脂粉混杂的气味,然后我听见他用
一种诚恳的语调说,陛下的六宫粉黛虽然个个千娇百媚,但是无人能跟碧奴儿媲美,陛
下难道不想见识一下波斯女子的风情吗?
未尝不可,那你今天夜里就把她带进宫来吧。
达渔很快乐地笑起来。我知道他乐于撮合宫廷中的任何风流韵事,这是他的另一种
癖好。奇怪的是我的态度,我在心情异常恶劣的情况下钻进了达渔的桃色圈套。
姑且把端文、昭阳搁在一边,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坐在火山上怀抱美人聊以自慰,
我想我不是唯一的,那不是我的过错。这天夜晚达渔将碧奴儿悄悄引进清修堂的侧殿,
我从碧奴儿白玉般晶莹丰腴的肉体上嗅到了死神来临的气息。碧奴儿的腕踝之上套满了
金镯银链,它们在舞蹈中奏响细碎而动听的音乐,美艳大胆的波斯女子跳着故乡著名的
肚皮舞,从桌几上跳到地上,跳到北王达渔身边,又从达渔身边跳到我的怀里,蓝黑色
的眼睛毫不掩饰挑逗之意,充满激情的双手创造了令人心动的舞姿。我目瞪口呆,我觉
得美丽的死神正在温柔地触摸我,沿着头部和心脏徐徐而下,就像一道冰凉的水流。我
听见一个低沉的忧伤的声音来自天穹深处,燮王荒淫至此,燮国的末日很快就会来临了。
自蕙妃离宫后我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有时候走过御河上的石桥,我会下意识地
朝桥下张望,但物是人非,杨柳树下芳草萋萋,不再有穿白衣的女孩模仿飞鸟沿河奔跑。
我想起那个品州女孩如今已遁入空门,想起曾与她拥有的一段缱绻恋情,不由得黯然神
伤。
后妃们之间的龃龉和争斗仍然持续不断。这些无知浅薄的妇人对大燮宫风雨飘摇的
处境似懂非懂,她们热衷于一些有关美容、服饰、生育受孕的流言蜚语,并且作出了荒
唐可笑的尝试。有一次我看见兰妃用米醋涂满脸部,端坐在兰华殿前晒太阳,她的眼睛
被米醋呛得流泪不止,双眼眼角因此红肿溃烂了好多天,后来我听宫女们说,兰妃误用
了民间的美容秘方,结果落下个有苦难言的下场,兰妃一气之下,将那个替她涂醋的宫
女打了三记耳光。
更加滑稽的是那张秘密流传在后妃们中间的药笺,据说那是一剂受孕得胎的良药,
当我在繁心殿上为朝臣们言辞激烈的奏疏心烦意乱的时候,我的后妃们忙于在小泥炉上
煎煮草药。那些日子不管我走到哪个嫔妃的居所,都会闻到一股古怪的带有腥气的药味。
后来我在菡妃那儿得知,药笺是从她的手中流传出去的,菡妃沉浸在她一手制造的闹剧
气氛中,她用一种促狭自得的语调说,她们不是都妒嫉我吗。她们不是发疯般地想怀天
子龙胎吗?我就胡乱编了个药方,反正吃不死人,我就成全了她们的念想吧,省得她们
整天盯着我的身子咽口水。我看了看菡妃随意乱写的药笺,上面罗列了十来种草药,计
有黄连、茴香、防风、贝母、白芷、当归、乳香、连翘、何首乌、金银花、肉苁蓉等,
最后的一味药明显可见菡妃对服药者的捉弄和报复,最后的一味药竟然是猪尿泡一副。
我想那也是药罐里膻腥之气的由来。
可怜。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一边撕碎药笺一边想像那些后妃们捏着鼻子服药的情景,
我望着菡妃骄傲地隆起的腹部,伸出手在上面抚摸了片刻,然后我问菡妃,你现在觉得
很快乐是吗?当然很快乐,陛下,我怎么能不快乐?小天子再过两月就要降生了。菡妃
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红晕,她娇憨地反问了一句,难道陛下不快乐吗?
天知道我是否快乐。我避开了菡妃缠绵而热烈的目光,低下头把玩着一只翡翠如意,
我说,你怕不怕?怕不怕横祸突降?怕不怕最后落下蕙妃那样的下场。
不怕。我有陛下和孟夫人的庇荫,她们不敢肆意陷害我,倘若再生横祸,陛下和孟
夫人会给我作主是吗?菡妃走近我,试探地坐到我的膝上,臃肿的体态使她的温存显得
笨拙而索然寡味。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身承受的压力如此繁复如此可怕,它们就像被山
洪冲泄的巨石,一块一块地垒筑在我脆弱的王冠之上。灾祸来自宫墙以外,假如连大燮
宫也被灾祸所毁,人人自危,谁还帮得了谁呢?这一天快要来临了。我突然站起来推开
了菡妃,像逃一样地走出菡妃的卧房。走到门外我突然被一种狂躁而愤怒的情绪所控制,
于是我把玩月楼的璎珞珠帘踢得东摇西晃,我对受惊的菡妃大叫道,告诉那些下贱的妇
人,让她们解开中衣等在宫门口,端文就要来了,端文就要来让你们受孕了。我渐渐中
止了与后妃们的床第生活,每夜独居于清修堂中。突如其来的隐疾难以启齿,它跟我沮
丧而绝望的心情有关。我不愿意向御医索取治病的灵丹妙药,对于后妃们形形色色的窥
测方式装聋作哑,拒绝所有的诱惑和暗示。我觉得我正在以最悲壮的姿态迎接末日来临。
那是我最后的帝王岁月,我心如死灰,忠实的奴仆燕郎替代了美貌的妇人,终日陪
伴在我的左右。我记得一个雷雨之夜,我和燕郎秉烛长谈,细致地回忆了年少无知时的
宫廷生活,当然谈得最多的是那次在品州城的微服出游,我们互相发现品州城闹腊八的
人群给对方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夜空中雷声轰鸣,清修堂的建筑被暴雨流水溅打出
一片颤栗之声,榻边的烛光摇晃了一下后遽然熄灭,黑暗中闪雷的金光使我从龙榻上一
跃而起,我想去关上窗户,但我的手被燕郎抓住了,燕郎说,陛下别怕,那是一道闪雷,
闪雷从来不进帝王的宫殿。不,也许闪雷恰恰击中我的头顶。我惊悚地凝望着清修堂外
的树枝在风雨中飘摇,现在我什么也不相信了,我对燕郎说,我只相信灾难正在一步步
逼近大燮宫,燮国的末日就要到了。燕郎以他的惯有的弯曲的体态站在黑暗之中,我看
不清他的脸,但我听见了他哽咽的声音,酷似一个悲泣的妇人。我知道燕郎理解了我的
恐惧,我的哀伤。
假如我能躲过灭顶之灾,假如我能活着离开大燮宫,燕郎,你猜我会去干什么?去
寻找品州城的杂耍班子,去走索。
对,去找那个杂耍班子,去走索。
假如陛下去走索,奴才就去踏滚木。
我紧紧地抱住了燕郎的肩膀,在这个不祥的雷雨之夜,我和一个出身低贱的大太监
相抱而泣,提前哀悼了八年帝王生涯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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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风论雪,把雪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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