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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eron (晴风论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帝王生涯--11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20:13:29 1998), 转信

第三章

  1

  我的庶民生涯开始于这个闷热的夏季。京城的空气凝滞不动,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
的炙烤下沿途挥发着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养的狗犬在门檐下安静地睡眠,偶尔抬头向
陌生人吐出猩红的舌头。店铺酒肆里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号的叛
军从街角集队而过,我看见了枣骝马上的西北王昭阳,看见他帐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将
簇拥着昭阳和他的双环黑旗。西北王昭阳白发银髯,目光炯炯,他策马穿越京城街头的
表情自信而从容,似乎一切都如愿以偿。我知道就是这些人和端文联手颠覆了大燮宫,
但我不知道他们将如何瓜分我的黑豹龙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饶的国土和丰厚的财产。现
在我和燕郎已经是布衣打扮,我骑在一头驴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环视兵荒马
乱的战争风景。燕郎肩背钱褡牵着驴子在前面步行,我跟随着这个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
仆,他将把我带到他的采石县老家,除此之外我别无抉择。

  我们是从京城的北门出城的,城门附近戒备森严,来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严厉的盘
诘和搜查。我看见燕郎用一块丝绢将两锭银子包好,塞在一个军曹的怀里,然后毛驴就
顺利地通过了城门。没有人认出我的面目,谁会想到一个骑着毛驴的以竹笠遮挡炎日的
商贾青年,他就是那个被贬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面五里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遥望了大燮
宫,那片辉煌富丽的帝王之宫已经成为虚浮的黄色轮廓,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一切都在
漂逝,它留给我的只是梦幻般的记忆。

  朝采石县走也就是朝燮国的东南方向走,这与我当年出宫西巡的路线恰恰反道而行,
东南部一往无际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对我来说是陌生而充满异邦情调的。有多少土地就
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庐就有多少男耕女织之家,广袤的乡村像一匹黄绿交杂的布
幔铺陈在我的逃亡路上,我与世俗的民间生活往往隔着一条河渠、一条泥路或者几棵杂
树,他们离我如此之近,打谷的农人一边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谷,一边用淡漠而
浑浊的目光观望看官道上的赶路人,蹲在河塘边浣纱的农妇穿着皂色的布衫,头髻用红
布条随意地绾起,她们三五成群地挤在石埠上,用一种快速的粗俗的方式猜测你的身分
和行踪,有时候从棒槌下溅起的水花会飞溅到我的脸上。他是盐商。一个妇人说。

  胡嚷呢,盐商身后都跟着驮盐的马队,我看他像个赶考落榜的秀才。第二个妇人说。
  管他是谁,你浣你的纱,他赶他的路吧。第三个妇人说完又补充道,你们都胡嚷啥
呢,我看他准是个被朝廷革了职的六品官。我在逃亡路上接受过无数类似的评判,渐渐
地没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有时候我隔河回应她们多余的议论,我大声地说,我是
你们的国王。浣纱的农妇们一齐咯咯地大笑起来,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向我警告,小心官
府来砍了你的狗头。我和燕郎相视而笑,匆匆拍驴而过,天知道我与农妇的调笑是快乐
还是悲伤的宣泄。

  漫长的旅程使我与世俗生活不断地擦肩摩踵,我讨厌通往采石县的这条黄尘飞扬的
土路,讨厌路旁那些爬满蛆虫和苍蝇的粪缸,更加讨厌的是我不得不在那些肮脏简陋的
客栈宿夜歇脚,忍受蚊蝇的叮咬和粗糙无味的膳食。在一家路边野店的竹席上,我亲眼
看见三只跳蚤从竹席缝间跳出来,一只硕大的老鼠在墙洞里吱吱地狂叫,它们大胆地爬
到我的身体上,对人的扑打和威吓无所畏惧。

  我的四肢长出了多处无名肿块,奇痒难忍。燕郎每天用车前草的汁液替我涂抹患处。
这是上苍的安排,现在连跳蚤也来欺侮我了。我不无辛酸地自嘲道。燕郎沉默不语,他
用一块布条将药汁小心地敷在我的身上,动作轻柔而娴熟。其实你现在也可以欺侮我,
我抓住了燕郎的手,以目光逼问着他,我说,为什么你不来欺侮我?燕郎仍然沉默不语,
他的眼睛倏而一亮,随即变得湿润起来,我听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到了家就好啦,到
了家陛下就不会遭受这些畜生的欺侮啦。难以忘记乡村客栈的那些夜晚,疲乏困顿的赶
路者在竹席上呼呼大睡,木窗外有月光漂浮在乡村野地之上,草丛里的夏虫唧唧吟叫,
水沟和稻田里蛙声不断。燮国东部的夏季酷热难挡,即使到了午夜,茅草和泥坯搭就的
客栈里仍然热如蒸笼,我和燕郎抵足而睡,清晰地听见他短促的清脆的梦呓,回家,回
家,买地,盖房。回到采石县老家无疑是燕郎的宿愿,那么我现在不过是一只被人携带
回家的包裹了。一切都是上苍残酷的安排,现在我觉得乡村客栈里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幸
福快乐,即使我曾经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

  遭遇剪径的地点是在采石县以南三十里的地界上。当时天色向晚,燕郎把驴子牵到
水沟边饮水,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小憩了片刻。水沟的另一侧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柞树林,
我突然看见树林里飞起一片鸟群和乌鸦,有杂沓的马蹄声从远处滚滚而来,树叶摇曳之
处可见五匹快马和五个蒙面的驭手,他们像闪电一样冲向燕郎和那头驮负着行囊的灰驴。
  陛下,快跑,遇到路匪了。我听见燕郎发出了惊惶的叫声,他拼命地将驴子往宫道
上撵,但已为时过晚,五个蒙面的剪径者已经将他和驴子团团围住。抢劫是在短短的瞬
间发生的,我看见一个蒙面者用刀尖挑开了驴背上的行囊,扔向另一个未下马鞍的同伴,
因为面对的是两个柔弱无力的赶路人,整个过程显得如此简洁和轻松。紧接着蒙面者逼
近燕郎,在三言两语的盘问之后撕开了燕郎的布衫,我听见燕郎用一种绝望而凄厉的声
音在哀求他们,但蒙面者不由分说地从他的裤带上割下了那只钱褡,这时候我的头脑一
片空白,我仍然端坐在路石上一动不动,我所知道的唯一现实是他们抢去了我的所有钱
财,现在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

  五个劫路人很快拍马跑进了柞树林,很快就消失在平原的暮霭中。燕郎趴伏在水渠
边久久不动,我看见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在哭泣。那头受惊的灰驴跑到一边拉了
一滩稀松的粪便,咴咴低鸣。我把燕郎从泥地里拉起来,燕郎的脸上混合着淤泥和泪水,
看上去悲痛欲绝。

  没有钱了,我怎么有脸回家?燕郎突然扬起巴掌左右扇打自己的耳光,他说,我真
该死,我以为陛下还是陛下,我以为我还是什么总管大太监,我怎么可以把全部钱财都
带在身上?不带在身上又怎么带呢?只有一头驴,只有一件行囊,只穿了几件布衣短衫。
我回首望了望平原的四周,以前只知道险山恶水多强盗,从来没听说平原官道上也有人
干杀人越货的勾当。我知道燮人穷困饥饿,人穷疯了杀人越货之事都干得出来,可我为
什么没提防他们,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生的积蓄流入强盗之手?燕郎掩面痛哭,他
踉踉跄跄地朝驴子奔过去,双手抚摸着空无一物的驴背,什么都没有了,他说,我拿什
么孝敬父母,拿什么买房置地,拿什么伺候陛下?

  被劫的打击对于我只是雪上加霜而已,对于燕郎却是致命的一击。我不知道该怎样
安慰他,恍惚中看见驴蹄踩踏着一卷书册,册页已经散落,局部沾有暗绿色的驴粪。那
是离开大燮宫前匆匆收进行囊的《论语》,看来那是被劫匪从金银珠宝间扔出来的,现
在它成了我唯一幸免于难的财物。我慢慢拾起那册《论语》,我知道它对我往后的庶民
生涯毫无实用价值,但我知道这是另外一种天意,我必须带着《论语》继续流亡下去。
傍晚天色昏瞑,乌云低垂在采石县低矮密集的民居屋顶,大雨欲下未下,一些肩挑菜蔬
果筐的小贩在街市上东奔西撞。我们满身灰土囊空如洗地回到燕郎的老家,临近白铁市
有人认出了燕郎,端着饭碗的妇人在门檐下朝驴背上张望,用木筷朝燕郎指指戳戳,夹
杂着一番低声的议论。他们在说你什么?我问牵驴疾行的燕郎,燕郎面含窘色地答道,
他们说驴背上怎么是空的,怎么带了个白面公子回家,他们好像不知道京城里的事情。
燕郎的家其实是一爿嘈杂拥挤的铁器作坊。几个裸身的铁匠在火边忙碌,热汗淋漓,作
坊里涌出的热气使人畏缩不前。燕郎径直走到一个忙于淬火的驼背老铁匠身边,曲膝跪
下,老铁匠深感茫然,他明显是没有认出这个离家多年的儿子,客官,有话只管说,老
铁匠扔下手中的火钳扶起燕郎,他说,客官是想打一柄快刀利剑吗?

  爹,是孩儿燕郎,是燕郎回家来了。我听见燕郎的哽咽,铁器作坊里的人都放下活
计,拥到燕郎的身边。里屋的布帘被猛力卷起,一个妇人衣襟半敞,怀抱着哺乳的婴儿
风风火火出来,嘴里狂喜地嚷着,是燕郎回家了吗?是我儿燕郎回家了吗?你不是燕郎,
我儿燕郎在大燮宫里伺候皇上,如今他已经飞黄腾达,吃的是珍禽美味,穿的是绫罗绸
缎。老铁匠端详着脚下的燕郎,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他说,客官别来骗我,你衣衫褴
褛,满脸晦气,你怎么会是我儿燕郎?

  爹,我真的是燕郎,不信你看看我腹上的红胎记。燕郎掀开了布衫,又转向他母亲
磕了头,他说,娘,你该认识这块红胎记,我真的是你们的孩儿燕郎。

  不,腹上有红胎记的人很多。老铁匠仍然固执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是燕郎,假如
你要打一把杀人用的暗器,我会答应的,可是我不能让你假冒我儿的声名,你还是趁早
滚开吧。老铁匠说着操起一把板斧,他朝燕郎踢了一脚,怒吼道,滚吧,别让我一斧结
果了你的狗命。

  我站在对面的铺子门口,隔街看着铁器作坊里意想不到的一幕。燕郎跪在地上已经
泣不成声,我看见他猛然脱下了布裤,狂乱地叫喊起来,爹,看看这个吧,是你用热刀
亲手阉了我,现在你该相信我是燕郎啦。

  紧接着是铁匠夫妻和燕郎相拥恸哭的凄凄一刻,白铁市的那些铁器作坊的锻铁声戛
然而止,许多裸身的或围着布兜的铁匠挤到燕郎家门口,热情观望父子重聚的每个细节。
铁匠父亲一掬老泪,仰天长叹,都说你会衣锦还乡,买地盖房,修坟筑庙,谁想到你还
是空着手回来了。老铁匠擦拭着浑浊发红的眼睛走回大铁砧旁,他一边拾起中断的活计
一边说,以后可怎么办?一个废人,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以后只能靠爹养着你了。没
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站在门外等候燕郎召唤时雨终于瓢泼而下,白铁市的黄泥路面
升起一片泥腥味的尘雾,堆放于露天的铁器农具上响起细碎的雨声。雨点打在我的脸上
布衫上,我从这个屋檐跑到那个屋檐,拿雨伞来,快拿雨伞来。我朝四周的人群习惯性
地叫喊着,那些人都用一种好奇的莫名惊诧的目光望着我,他们或许以为我是个疯子。
最后仍然是燕郎帮助我横越了雨中的街市,燕郎的家里没有雨伞,心急慌忙之中他拿来
了只黑漆漆的大锅盖,就这样我头上顶着锅盖走进了铁器作坊。作坊里的工匠们都称我
为柳公子。白铁市所有的人,包括燕郎的父母对我的来路颇多猜测和议论,但他们都跟
随燕郎称我为柳公子。我想人们不会轻信燕郎关于我到此躲避婚约的陈述,但我真正的
身分也超出了这些庸常百姓的想像范畴。每天早晨在锻铁的丁当声中醒来,不知身在何
处,有时依稀看见清修堂的五炉花窗,有时觉得自己仍在驴背上颠沛东行,及至睁眼看
清草席旁堆放的新旧铁器农具。才知道命运之绳把我牵到了这个寒伧劳碌的庶民家庭。
隔着木窗可以看见燕郎正蹲在后院的井台边洗衣,木盆里都是我换下来的被汗水泡酸了
的衣裤。初到铁器作坊的几天,那些衣物都是由燕郎的母亲洗濯的,但后来她把我的衣
物从木盆里扔了出来,妇人尖刻的指桑骂槐的声音使我如坐针毡。

  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我绝望而忿怒地看着燕郎说,你把我千里迢迢带到你家,就
是为了让我来受一个毒舌妇人的辱骂?都怪我把钱拱手送给了劫匪,假若钱财不丢的话,
我母亲不会对陛下如此无礼。燕郎提到遇劫之事仍然捶胸顿足,他始终认为那是我们尴
尬处境的根源。燕郎白皙饱满的面容经过一番艰难旅程之后已经又瘦又黄,那种茫然的
孤立无援的表情令我想起多年前初进燮宫的八岁阉宦。燕郎好言劝慰我,他说,陛下,
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我母亲计较。她从早到晚地干活,照看我的弟妹,她满心指望我
在宫里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没想到我回家身无分文,还带回一张吃饭的嘴。她有怨气,
她应该有怨气。燕郎端着一碗黍米粥,他的脸因痛苦而抽搐起来,我看见他的身体和手
突然摇晃着,粥碗砰然打翻在地,老天,现在让我怎么办?燕郎掩面而泣,难道你们不
知道我只是个阉竖,只是个无能的、看人眼色的、不男不女的阉竖,陛下在位我尽忠尽
力,陛下倒霉我仍然陪伴左右,老天,我还能怎么办呢?

  燕郎的言行出乎我的意料,我确实习惯于将他作为某种工具来使用。我几乎忘记了
他对我的忠心是出于一种习惯一种禀性,忘记燕郎是个聪敏的来自庶民阶层的孩子。我
怀着复杂的悲悯之情注视着燕郎,想起多年来与他结下的那份难言的深情,它像一条杂
色绸带,绘满互相信任、互相利用、互相结盟或许还有互相爱慕的色彩,它曾经把一个
帝王和一个宦官缠绑在一起。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条绸带已经濒临绷断的边缘。我的
心有一种被利器刺击的痛楚。

  难为你了,燕郎。现在我跟你一样,是个前程无望的庶民。你无需像过去一样跟随
我照料我了。也许现在到了我学习做一个庶民的时候了,现在该是我重新上路的时候了。
  陛下想去哪儿?去找杂耍班子,去拜师走索,你怎么忘了?

  不,那只是一句玩笑,堂堂天子之躯怎能混迹于艺人戏班之中?假如陛下一定要上
路,就去天州投奔南藩王或者就到孟夫人的兄弟孟国舅府上去吧。

  我已无颜再回王公贵族之家,这是天意,老天让我卸下龙袍去走索。从我离开宫墙
的一瞬间就决定了,杂耍班子将是我最后的归宿。可是我们一路上未见杂耍班子的踪影,
卖艺人行踪飘忽不定,陛下上哪儿去找他们呢?

  朝南走,或许是朝西南走,只要我依从命运的指点,总能找到他们。看来我已无法
留住陛下,我只有跟着陛下再次上路了。燕郎哀叹一声,转身到屋角那里收拾东西,他
说,现在就该收拾我们的行装了,还得去筹借路上的盘缠;我想还是到孟国舅府上去借
吧,他是采石县地界上最有钱的户头了。

  什么都不用了。不要上孟府借钱,也不要你再跟着我,让我独自上路,让我过真正
的庶民的生活,我会活下来的。

  陛下,你想让我留在家里?燕郎用一种惊惶的目光注视着我,陛下,你在责怪我照
顾不周吗?燕郎再次呜咽起来,我看见他瘫软地跪下去,双掌拍打着一块铁皮,可是我
怎么能长久地呆在家里?假如我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假如我有很
多钱可以买地盖房使唤奴仆,我可以留在家里,可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燕郎跪行过来
抱住我的双膝,他抬起泪脸说,陛下,我不想赖在家里靠父母养活,我也不想再到路上
受尘旅恶道之苦,可我想永远地在陛下身边伺候左右,祈盼有朝一日陛下重振雄风,既
然这份念想也化为乌有,那燕郎只有死路可走了。

  我看见燕郎踉跄着冲出卧房,穿过了忙碌的热气腾腾的铁器作坊往街市上跑。燕郎
的父亲在后面喊,你跑什么?往阴曹地府赶吗?燕郎边跑边说,就是往那儿赶,我该往
那儿赶了。我跟着铁匠们跑出作坊追赶燕郎,一直追到河边。燕郎从一群洗衣的妇人头
上跳进了水中,水花溅得很高,岸边的人群发出一阵狂叫。我看见了燕郎在水中挣扎呼
号的景象,铁匠们纷纷跃入水中,像打捞一条鱼一样把他捞到一只洗衣盆里,然后无声
地将木盆推上岸来。

  燕郎的铁匠父亲把溺水的儿子抱在怀中,他的苍老的紫色脸膛沉浸在哀伤之中。可
怜的孩子,都是我造的孽吗?老铁匠喃喃自语,他把燕郎翻了个身倒背在肩上,推开围
观者朝作坊走,他说,看什么呢?你们是想看我儿子的××吧?想看就扒开他的裤子看
看吧,没什么稀罕的。老铁匠边走边用拳头拍打着燕郎的后背,燕郎的嘴里冲下来一股
水汁,沿路滴淌过去,旁边有人说,这下小太监又活过来啦。老铁匠依然用他的办法拍
打着儿子往家里走,走到我身边时他站住了,他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视我,你到底
是谁?老铁匠说,难道我儿子是你的女人吗?你们两个人的事真让我恶心。

  我不知该如何看待燕郎这种妇人式的寻死觅活,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
令人恶心的一面,它符合大燮宫的逻辑,但在采石县的白铁市却是不合时宜甚至为人不
齿的,我不知该怎么向铁匠们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只是希望燕郎不要就此死去。燕
郎后来一直躺在草席上,他母亲用一块婴孩的红围兜遮挡了他的羞处,我看着燕郎吐尽
腹中的积水慢慢苏醒,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可怜,我好卑贱,我到底是个什么东
西?趁着铁器作坊的纷乱气氛,我悄悄从后窗爬了出去。窗外是白铁市的一条死巷,堆
满了柴禾和锈迹斑斑的农具,在农具堆里我看见一把锋利的小锥刀,不知是谁藏匿在此
还是被作坊丢弃的,我抽出了那把小锥刀插在裤腰上,走到街市上,燕郎怨天尤人的声
音仍然在耳边回响,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燕郎的可怜和卑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那么
与燕郎相比,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也许只有翰林院的大学士们才能说得清楚了。我在
采石县的街头徘徊着寻找当铺,在街头的测字先生告诉我本县没有当铺,他问我准备典
当什么宝物,我把挂在胸前的豹形玉?亮给他看,那测字先生的独眼刹时亮了亮,他抓
住我的手说,公子的稀世宝玉从哪儿来的?

  家传的。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我异常镇静地反问道,你想买这块宝玉吗?
  豹形美玉大凡都出自京城王宫,恐怕是公子从宫中偷来的吧?测字先生仍然紧抓我
的手,独眼试探着我的反应。

  偷来的?我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大概是偷来的吧,偷来之物可以廉价卖给你,你想
买这块宝玉吗?

  公子想卖多少钱?不多,只要够我一路的盘缠花费就行。

  公子想去哪里?不知道,要走着看,我在找一家从南方过来的杂耍班子。你见过他
们从此地路过吗?

  杂耍班子?公子是个卖艺之人吗?测字先生松开我的手,绕着我走了一圈,有点狐
疑地说,你不是卖艺人,怎么我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帝王之气呢?

  那是我的前世,你没看见我现在急着卖掉这块宝玉换取路上的盘缠吗?我低头看了
看测字先生的钱箱,箱里的钱不多,但估计也够我在路上用几天了,于是我摘下了那块
从小佩戴至今的燮宫珍宝,放在一堆卦签上。卖给你吧,我对测字先生说,我只要这么
多钱。

  测字先生帮我把箱里的银子倒进空瘪的钱褡里,当我背着钱褡匆忙离开测字摊时,
听见后面传来测字先生令人震惊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他说,你是被废黜的燮王。

  我吓了一跳,测字先生神奇的鉴别能力把我吓了一跳,正如民谚所说,采石自古多
奇人。我不得不相信采石县这个地方确实不同一般,采石人氏中不仅有权倾一时的母后
孟夫人,不仅有云集丹墀的宠宦艳妃,还有这样的料事如神的测字先生。我意识到它对
我并非福音,我必须尽早离开这个危险的地域。

  那天采石县街头弥漫着风声鹤唳的异常气氛,街市上人心惶乱,车马东奔西窜,一
队紫衣兵丁从县衙门里潮水般地涌出来,直奔县城东北角的十字街。起初我下意识地躲
在路边,惟恐兵丁们的行动是针对我而来的,惟恐测字先生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兵丁们
通过之后我听见有人用一种狂喜的声音在叫喊,去孟国舅府上啦,孟府要挨满门抄斩啦。
  我终于释然,同时有一点羞惭。我想一个流落异地靠典卖玉?为生的帝王没有什么
可害怕的了。我戴上竹笠在午后的烈日下行走,突然想起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孟国舅其
实是我的嫡亲。我知道采石县孟府在孟夫人的庇护下也曾显赫一时,孟府中藏有许多燮
宫珍宝,那是孟夫人用三条大船偷运过来的。初到采石地界时我羞于造访孟国舅,而现
在一种古怪的阴暗的心情迫使我跟随在那群紫衣兵丁身后,我想去看看端文和西王昭明
是如何向前朝显贵兴师问罪的。

  孟府门前森严壁垒,兵丁们堵住了街巷两侧的出口,我只能站在十字街街口的茶馆
门前,混迹于一群喝午茶的男人中间朝孟府张望。远远地能听见那座高墙大院内凄厉的
妇人们的哭叫声,有人被陆陆续续推出朱门青狮之外,已经是木枷在身了。挤在茶馆门
前的茶客中有拍手称快的,嘴里连声嚷着,这回解恨了,这回采石地界就安宁了。我惊
异于茶客这种幸灾乐祸的言行,我问他,你为何如此仇视孟国舅呢?那个茶客对我的问
题同样觉得惊异,他说,公子问得奇怪,孟国舅狗仗人势鱼肉乡里,每年冬天都要用婴
儿的脑花滋补身体,采石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恨呢?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茶客,斩了孟国
舅采石界真的就安宁了吗?茶客说,那谁知道呢?赶走了猛虎又会有恶狼,不过布衣百
姓管不了许多,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富人希望穷人穷死,穷人没办法,只能指望富人暴
死啦。我无言以对,为了不让茶客们发现我的窘迫,我将目光转向了那支狼狈的奔赴刑
场的孟氏家族的队伍。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见我的舅父孟得规,第一次是在我和彭氏的
大婚庆典上,聊聊一番应酬,我对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想不到与孟得规再次相遇
竟然是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悄然闪到茶馆的窗后观望着孟得规走过。他的眼
睛里闪烁着一种绝望而激愤的白光,气色憔悴晦暗,惟有肥胖的体态让人联想到婴儿的
脑花。有人朝孟得规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规的脸上很快就溅满了众人的唾沫,我看见他
的头在木枷圈里徒劳地转动,想寻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还听见他最后的无可奈何的狂
叫声,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个也跑不掉。你们等着我回来,回来吸
干你们的脑花。

  十字街上的骚动渐渐平息了,茶客们纷纷返回茶馆里,伙计往陶壶续上了刚煮沸的
热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着刚刚逝去的恶梦般的现实。可怜,可怜的生死沉浮。我
的感慨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另一半无疑是自我内心的流露。茶馆里的热气
和茶客们身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只母猫衔着一只死鼠从我脚边悄悄溜走。这么嘈杂
而充满杀机的街边茶馆,这么炎热的血腥的夏日午后,我急于离开茶馆和里面怨气冲天
的茶客,但我的腿突然迈不动了,整个身心像一团棉花无力地飘浮在茶馆污浊的空气之
中,我怀疑我的热病又要发作了,于是我在身边的那张矮凳上坐下,祈祷先帝的圣灵保
佑我的身体,别让我在逃亡的路上病倒。

  矮小的侏儒似的伙计跑到我身边,端来一只油汪汪的茶壶。我向他摇了摇头,这么
热的天,我无法像本地茶客那样将油腻的茶水咽进腹中。矮伙计看看我的脸,将一只手
搭上我的前额,公子是在发热呢,他说,这可巧啦,梅家茶馆的热茶专治惊风发热,公
子喝上三壶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懒得和巧舌如簧的伙计说话,于是我又点了点头,
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这样就得为一壶茶水付出钱褡里的一文碎银。以前我从来没
有与世俗之人打交道的经历,但我知道在以后的路途上他们将像苍蝇一样麋集在我的周
围,我怎样穿越而行?这对于我同样是个难题,因为忠心的奴仆燕郎已经被我抛在铁器
作坊里了。我伏在临窗的那只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讨厌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热茶的
男人。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说那些狎昵淫荡的故事,不要放声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语言嘲
弄厄运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发着汗味和脚臭,但我知道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宫,我
必须忍受一切。后来我迷迷糊糊听见一些异乡来客谈起了京城动荡的政局,他们提到了
端文和昭阳的名字,说起近日发生于大燮宫内的那场火并。我非常惊诧地听到了西王昭
阳被诛的消息。

  老的斗不过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阳的首级,当天就颁诏登基了。一
个茶客说。

  端文卧薪尝胆多年,为的就是那顶黑豹龙冠,如今过了河就拆桥,他不会与昭阳合
戴一顶王冠的,此举不出我所料。另一个茶客说,依我看昭阳是老糊涂了,一世英名毁
于一旦,死了还背上一口洗涮不尽的大黑锅。

  我直起腰望着茶客们眉飞色舞或者忧国忧民的脸,心里判断着这个消息的真伪程度,
然后我听见他们提到了我,小燮王现在怎么样呢?矮伙计问。能怎么样?来自京城的客
商说。也是身首异处,死啦,死在御河里啦。客商站起来用手背抹颈,做了一个人头落
地的动作。

  我又被吓了一跳,热病的症状就在这时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冲出梅家
茶馆,朝远处的县城城门一路狂奔过去。我觉得头顶上的骄阳白光四射,街市上的路人
像鸟雀一样仓皇飞散,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归属于我,它给我腾出的是一条灼热的白茫茫
的逃亡之路。

  七月流火,我穿着一双破烂的草履穿越燮国的腹地,途经柏、云、墨、竹、莲、香、
藕三州四县,这一带河汊纵横,青山绿树,景色清丽宜人。我选择这条逃亡路线其实就
是为了饱览被文人墨客不断赞美的燮中风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栈的豆油灯下铺墨吟诗,
留下十余首感怀伤情之作,最后集成《悲旅夜笺》。我觉得这样的诗兴显得可笑而不可
理喻,但是藉以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册破破烂烂的《论语》,也只有泪洒诗笺了。在
莲县乡村清澈的水塘边,我看见我的脸在水面上波动、摇晃、变形,黝黑的农夫般的肤
色和肃穆的行路人的表情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庶民。我试着对
水塘笑了笑,水面上的脸看上去很古怪很难看,然后我又哭丧着脸贴近水面,那张脸刹
时变得丑陋之极,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离开了明镜似的水塘。

  路上不断有人问,客官去哪里?

  去品州。我说。去品州贩丝绸吗?不贩丝绸,是贩人,我说,是贩我自己。

  从东部的平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随处可遇离乡背井的灾民。他们从西
南泛滥的洪水里逃出来,或者由干旱的北部山区盲目地南迁,沿途寻找新的生息之地,
他们神色凄惶,男女老幼拥挤在路边的树林和荒弃的土地庙里,孩子们疯狂地抢夺母亲
手里的番薯,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泥地上,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却在高声地咒骂着他们
的亲人。我看见一个壮汉将肩上的箩筐倾倒在路上,是一堆湿漉漉的枯黄色的棉花,他
用一把木杈把湿棉花均匀地摊开,大概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干。这么热的天,你要
这些棉花有什么用呢?我跳过那摊棉花,无意中问那个汉子,你们峪县的洪水真的很可
怕吗?

  全都让洪水冲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捞起这一筐棉花。汉子木然地翻动着湿棉花,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么好的棉花,假如晒干了是多么好的棉花,
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里,冲我叫喊道,你买了这筐棉花吧,只要给我一个铜板,
不,只要给我孩子几块干粮,求求你买了这筐棉花吧。

  我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我苦笑着推开了壮汉的手,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在逃难。
  那个壮汉仍然拦住我,他朝不远处的树林辽望着,然后提出了另一个惊人的要求,
客官想买个孩子吧,他说,我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个铜板就可以去挑一个,
别人家的孩子要九个铜板,我只要你八个。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卖给杂耍班去,怎么能买你的孩子?我挽紧肩上的钱
褡夺路而逃,逃出去好远还听见那个汉子失望的粗鲁的叫骂声。对于我来说这几乎是一
次奇遇,竟然有人以八个钢板的价格卖儿鬻女,我觉得整个燮国都已陷入了一种疯狂的
境地。那个汉子绝望而疯狂的瘦脸后来一直印刻在我的回忆中。香县小城在燮国历史上
一直是著名的声色犬马之地。即使是动荡的灾难年月,小城的妓寮歌楼里仍然红灯高挂,
弦乐笙箫此起彼伏。走在狭窄的挤满行人车马的石板路上,可以闻见闷热的空气里弥漫
着脂粉气息,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就靠在临街的楼栏上,吟唱民间小调或者嘻嘻傻笑,
向楼下每一个东张西望的男子卖弄风情。傍晚的香县街巷里充满了纵情狂欢的气氛,拉
皮条的男子在路口守候着富户子弟,在空闲的时候他们跑回来,驱赶那些睡在妓楼门前
的乞丐和逃荒的灾民。你们可真会挑地方睡。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是快乐而滑稽的。有人
从车马上下来,挑挑拣拣地摘走某只写有人名的灯笼,然后提着灯笼往楼上走,然后在
一片轻歌曼舞中响起鸨母夸张的喜悦的喊声,宝花儿,来客啦。

  我知道我不应该绕道十里来这儿投宿,到香县的低等青楼来重温燮宫艳梦是可笑而
可悲的,也是不合时宜的。但我的脚步却急迫地在香县街头踯躅,希望寻觅一个廉价而
柔美的梦床。假如我知道会有这段令人伤心的邂逅巧遇,我决不会绕道十里投宿香县,
但我恰恰来了,恰恰走进了凤娇楼。我想这是上苍对我最严厉的嘲弄和惩罚。

  我听见一扇房门在身后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个歌妓探出美艳的涂满胭脂的脸,眼睛
直直地盯着我看,她说,陛下认不出我了吗?来吧,到房里来,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
记得我大叫了一声,我想朝楼下跑,但我的钱褡被她从后面拽住了,别跑陛下,我不是
鬼,她说,你来吧,我会像在大燮宫一样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钱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牵梦萦的蕙妃。

  你在楼下转悠那会儿我就认出你了,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楼来,你就是
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个貌似陛下的过路客,可是你真的上楼了,我相信我
昨天做的梦应验了。陛下真的到凤娇楼来了。

  这不是真的,是一场恶梦。我抱住沦为娼妓的蕙妃大声呜咽起来,我想说什么喉咙
却被一种巨大的悲哀堵住了,无法用语言述说,蕙妃用丝帕不停地擦拭我脸上的泪水,
她没有哭,嘴角上浮现的若有若无的微笑令我惶惑。

  我知道你为什么哭。蕙妃说,当初彭后把我逼出大燮宫,现在端文把你赶出了大燮
宫,我离宫时眼泪早已流干,陛下现在不该再惹我伤心了。

  我止住哭泣,于泪眼朦胧中打量着怀中的女子,这样鬼使神差的相遇,这样天摇地
动的巧合,我仍然怀疑身处恶梦之中。我拉开蕙妃的水绿色小褂,找到了后背上那颗熟
悉的红痣,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你应该在连州的尼姑庵里颂佛修行,
我用双掌托起蕙妃的脸部,朝左边晃了晃,又朝右边晃了晃,大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里卖笑卖身呢?我在庵堂里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跑出来了。为
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到这里来等陛下再度宠幸。蕙妃突然猛力甩开了我的手,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
讥嘲的冷笑。都说燮王正往彭国逃亡,都说燮王要去彭国求兵返宫,谁会想到一个亡国
之君还有这分雅兴到妓馆青楼来寻欢?蕙妃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往脸上扑打粉霜,
她说,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可是看遍宫里宫外世上男女,又有谁知道羞耻呢?

  我的双手茫然地滞留在半空,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蕙妃的反诘使我哑口无言。在
难耐的沉默中,我听见门外有人活动,一只盛满热水的木盆被谁从门缝里推了进来。

  九姑娘,天快黑啦,要掌灯啦。外面大概是鸨母在喊。

  她在对谁说话?我问蕙妃。

  我,我就是九姑娘。蕙妃懒懒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我看见她朝门外探出半个身子。
不着急,蕙妃说,挑起蓝灯笼吧,客人要在这里过夜。

  两年后问世的《燮宫秘史》对我和蕙妃相遇凤娇楼的事件作了诸多夸张和失实的描
写,书中记载的痴男怨女悲欢离情只是无聊文人的想像和虚构,事实上我们劫后相遇时
很快变得非常冷静,互相之间有一种隐隐的敌意,正是这种敌意导致我后来不告而别,
悄然离开了沦为娼妓的蕙妃和乌烟瘴气的凤娇楼。我在凤娇楼羁留的三天,楼前始终挂
着谢绝来客的蓝灯笼。鸨母明显不知道蕙妃从前的身分,更不知道我是一个流亡的帝王,
她从蕙妃手上接过了数量可观的包金,于是对我的富商身分坚信不疑。我知道蕙妃用了
青楼中最忌讳的倒补方法,才得以使我在这一掷千金的地方洗去路上的风尘。

  问题最终出在我的身上,一番云雨缱绻过后我对身旁的这个丰腴而白皙的肉体半信
半疑,我总是能在蕙妃身上发现别的男子留下的气味和阴影。它几乎让我痛苦得发狂。
而且蕙妃的作爱方式较之宫中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想是那些粗俗下流的嫖客改变了
这个温情似水的品州女孩,曾经在御河边仿鸟飞奔的美丽动人的女孩,如今真的像飞鸟
似的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是一具沦落的隐隐发臭的躯壳。

  记得第三个夜晚月光皎洁,窗外青楼密集的街巷已经阒寂无声,绣床上的蕙妃也进
入了梦乡。我轻轻抽掉了蕙妃手中的红罗帕,就在香县夏夜的月光下,就在那块红罗帕
上,我为蕙妃写下了最后一首赠别诗,留在她的枕边。我记不清这一生写了多少秾词艳
诗,但这也许是最为伤感的一阕悲音,也许将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舞文弄墨了。

  《燮宫秘史》把我描绘成一个倚靠弃妃卖笑钱度日的无能废君,而事实上我只是在
香县停留了三天,事实上我是去品州城寻找一家杂耍班子的。

  旅途上总是可见飞鸟野禽,它们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在路边的水田里啄食尚未成熟
的稻谷,甚至有一只黄雀大胆地栖落在我的行囊上,从容不迫留下了一粒灰白的粪便。
我少年时代迷恋蟋蟀,青年时代最喜爱的生灵就是这些自由驰骋于天空的飞鸟。我可以
叫出二十余种鸟类的名字,可以鉴别和模仿它们各自的啼鸣之声,寂寞长旅中我遇见过
无数跟我一样独自行路的学子商贾,我从不与他们交谈,但我经常在空寂的尘道上尝试
与鸟类的通灵和谈话。

  亡……亡。我朝着空中的飞鸟呐喊。

  亡……亡……亡。鸟群的回应很快覆盖了我的声音。

  对于鸟类的观察使我追寻杂耍班子的欲望更加强烈,我发现自己崇尚鸟类而鄙视天
空下的芸芸众生,在我看来最接近于飞鸟的生活方式莫过于神奇的走索绝艺了,一条棕
绳横亘于高空之中,一个人像云朵一样升起来,像云朵一样行走于棕绳之上,我想一个
走索艺人就是一只真正的自由的飞鸟。

  临近品州城郊,我察觉到周围的村庄笼罩看一种异样的气氛,白色的丧幡随处可见,
吹鼓手们弄出的杂乱尖锐的音乐远远地传到官道上,昔日车水马龙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
这也加深了我的疑虑。我所想到的第一个灾祸是战争,也许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阳
的旧属所进行的反戈之战。但是出现在我视线尽头的品州城毫无战争迹象,落日余辉下
城池宁静肃然,青灰色的民居、土黄色的寺庙和高耸入云的九层宝塔仍然在夏日蒸腾神
秘的氤氲之气。

  有一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围着几棵老树转悠,我看见他将竹竿举高了对准树上的
鸟巢,人疯狂地跳起来,嘴里骂着脏话,一只用草枝垒成的鸟巢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
紧接着少年又捣下了一只,他开始用竹竿把巢里的东西挑起来,我看见一堆破碎的鸟蛋
落在土路上,更远的地方则是一只羽毛脱落肚腹鼓胀的死鸟。少年的古怪的举动引起了
我的注意,我跳过沟壕朝他跑过去,我发现少年停止了动作,他睁大惊恐的眼睛注视我,
手里的竹竿调转方向朝我瞄准。

  别过来,你身上有瘟疫吗?少年向我喊叫着。

  什么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说,我怎么会有瘟疫?我是想问
你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去捣毁鸟巢?难道你不认为鸟是最伟大
的生灵吗?我恨这些鸟。少年继续用竹竿挑鸟巢里剩余的东西,是一摊风干的碎肉和一
截发黑的不知是哪种牲畜的肠子,少年边挑边说,就是它们传播了品州城里的瘟疫,我
娘说就是这些鸟把瘟疫带到村里,害了爹和二哥的性命。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灾难是一场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面前久久无
言,回首再望远处的品州城,似乎隐约看见了无数丧幡的白影,现在我意识到城池上空
神秘的氤氲其实是一片灾难之光。

  城里打了十一天的仗,听说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儿子打,留下几千具士兵的尸体,尸
体就堆在路上,没人把他们运到乱坟岗去,天气这么热,尸体都发烂发臭了。少年终于
扔掉了手里的竹竿,他似乎已经解除了对我的戒备,饶有兴味地描摹着这场瘟疫,他说,
尸体都发烂发臭了,苍蝇和老鼠在死人肚子里钻来钻去,还有这些鸟也成群地往城里飞,
畜生都喂饱了肚子,瘟疫就流行开了。你懂了吗?瘟疫就是这样开始流行的。品州城里
已经死了好多人,我们村里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说过
几天我们母子俩也会死的。你们为什么不趁早离开此地?为什么不逃呢?

  不能逃。少年咬着嘴唇,眼里突然沁出一滴泪珠,他垂下头说,我娘不让我逃,她
说我们得留在家里守丧节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我朝那个
守丧少年最后望了眼,然后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后面大声说,客官你去哪里?我想
告诉他,我艰难跋涉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来品州寻找杂耍班的踪迹,我想告诉他一切,
但晦涩深奥的话题已经无从说起。那个少年站在一座新坟和几杆丧幡之间,充满歆羡的
目光送我离开灾难之地。我能对他说什么?最后我模仿鸟类的鸣声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别:
  亡……亡……亡。我无缘再度抵达品州城,现在我丧失了目的地,整整一个夏天的
旅程也显得荒诞和愚不可及。当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顾选择飘泊的方向时,一辆马车从
品州城那里疯狂地驶来,驭手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我听见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声,
活着好,死了好,埋进黄土最好。马车奔驰而来,驭手头顶上麇集着一群黑压压的牛蝇,
我终于看清楚车上装载的是一堆腐烂的死尸,死尸中有战死的年轻士兵,也有布衣百姓,
堆在顶层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怀里紧紧抱着一把青铜短剑。

  驭手朝我抡响了马鞭,他莫名地狂笑着说,你也上车来,都上车吧,我把你们一起
送到乱坟岗去。我下意识地退到路旁,躲开了那辆横冲直撞的运尸车。驭手大概是个疯
子,他仰天大笑着驾车通过岔路口,马车跑出去一段路,驭手突然回身对我喊,你不想
死吗?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许现在只能往南走了。
我的逃亡路线现在已经混乱不堪。我在通往清溪县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头脑中空空
荡荡,只剩下走索艺人脚下的那条棕绳,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动,像一道浮游的水波,
像一条虚幻的锦带,像黑夜之海的最后一座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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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风论雪,把雪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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