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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eron (晴风论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帝王生涯--1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20:14:32 1998), 转信
2
在清溪县的宝光双塔前,我发现了杂耍戏班在此卖艺留下的痕迹,地上的一滩猴粪
和一只残破的蹬技艺人常穿的红毡靴。我向守塔的僧侣询问了杂耍戏班的去向。僧侣的
回答是冷淡而不着边际的,他说,来了,又走了。我问他往哪儿走了,他说,清净之目
何以看见俗物的去向?你去问集市上的游逛者吧。我转身到果贩那里买了几只木梨。幸
运的是果贩与我一样热衷于南方的杂耍绝艺,他津津乐道地描述了几天前那场精采的演
出,最后他用秤杆指指南部说,可惜他们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说是还要往南去,班上说
要找到一个清平世界安营扎寨,哪儿是清平世界呢?果贩叹了口气,他说,封国现在最
太平了,他们大概往封国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儿跑,只要你有钱买通边界上的守兵,
你就可以逃离该死的燮国了。
我用拾来的小锥刀把木梨劈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贩诧异地
望着我,他也许发现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么会迷上杂耍班呢?果贩说,看你吃
梨的样子倒像京城里的王公贵族。我没有解答果贩的疑问,我在想我的这场千里寻梦注
定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作为对我苦苦追寻的回报,那个流动的杂耍戏班已经越过国境进
入了封国,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走就走吧,这没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客官你说什么?果贩好奇地盯着我问。
你喜欢走索吗?我对果贩说,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世上最好的走索艺人。我
回到了宝光塔前面的广场,在寺庙的石阶上坐到天黑,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渐渐归
去,僧侣们正忙于清扫炉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残烛,一个僧侣走到我身边说,明天早
晨再来吧,第一个香客总是鸿运高照的。我摇了摇头,我想告诉他祭拜之事对于我已经
失去任何意义,我面临着真实的困境,虔诚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来临,清溪县归于寂静和凉爽之中,这里的空气较之品州地域洁净了许多,隐
隐地飘来薄荷草和芝兰的清香,我想这是因为清溪县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
瘟疫之菌。现在一个宁静而普通的夜晚似乎来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种沉沉的睡意,朦朦
胧胧听见寺庙的山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我听见晚诵的僧侣的笃的笃敲响木鱼,后来我就
倚着寺庙的黄墙睡着了。到凌晨时分我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没
睁开眼睛,我真的累极了。
我忠心的奴仆燕郎随同曙色一起来到我的面前,当我醒来看见他怀抱着我的双脚端
坐不动,看见他的发髻上沾满夜来的露珠,我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
上了我,并且伴我在清溪县露宿了一夜。
怎么找到我的?我能闻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种气息,不管相距多远,我都能闻到。陛
下觉得奇怪吗?陛下觉得我像一条狗吗?
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无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
复得的救命稻草。紧接着的别后长谈是琐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谈话过程中我敏锐地感觉
到我与燕郎的主仆关系正在消失,现在我们两人就像一对生死同根的患难兄弟。就在清
溪县嘈杂的挤满南迁难民的客栈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决定。我告诉
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经结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练走索绝艺,然后在腊八节那天当众献艺,
我说两个人也可以组成一个杂耍班,而我无疑将成为世上最优秀的走索艺人。
怎么练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后提出了一系列实际问题,上哪儿去找教习的师傅
?上哪儿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推开客栈的窗户,指给他看院
子里的两棵酸枣树,我说,看见那两棵树了吗?它们就是上苍赐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
要替我找到一根拇指粗的棕绳,我明天就可以开始练习了。陛下去走索,那么我就学踏
滚木吧。燕郎最后向我露出会心的一笑,滚木随处可见,他说,陛下在空中走索,那么
我就在地上踏滚木吧。一切都是从那个夏末初秋的早晨开始的,我记得那天清溪县的天
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大,客栈里的投宿者还在初来的秋风里酣睡,我从左边的酸枣
树爬上去,摇摇晃晃站在凌空的绳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后我从右边那棵树爬上绳索,
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环往复,我听见我发自心灵深处的叫喊是多么狂热多么悲壮,燕郎
仰视着我,消瘦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光。站在客栈门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儿,
她睡眼惺忪地观望着我初学走索的情景,起初小女孩一边拍手一边嘻嘻地笑,但突然间
她发出了一种受惊的哭声,小女孩边哭边往客栈里跑,小女孩边跑边叫,爹,你来看那
个人,那个人他在干什么?
客栈里的人普遍认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在他们看来我每天坚持的走索练
习只是一种奇癖,他们凭窗观望,朝我和燕郎指指点点,嘲谑讥讽或者横加评判。对此
我视若无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悬索之上,而他们的行尸走肉将永远滞留在红尘俗泥之
中,我知道只有当我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芸众生,主宰我的
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这条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
我发现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无师自通,当我在一个细雨缤
纷的早晨轻松走完长长的悬索,整个世界在我的脚下无声地飘浮起来。九月秋雨点点滴
滴洒落在我的脸上,悲情往事像残花败蕊在我的心中重新开放,我泪流满面地站在悬索
中央,任凭棕绳的反弹力将我上下震荡,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跳跃起来,坠落下去,这
是一种多么自由而快乐的伎艺,这是我与生俱来而被生活所湮没的美妙伎艺。我终于变
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我看见我的两只翅膀迎着雨线訇然展开,现在我终于飞起来了。
看着我,你们看着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们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谁?
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走索艺人,我是一个走索王。
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栈里的人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大概不屑于分享
我的喜悦和激情。我听见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说,别去看他,一个装疯卖傻的怪物。我知
道这些俗人无法理解我的一切,于是我高声叫着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见我了吗?你
看见我梦想成真了吗?燕郎其实就站在酸枣树下,他的怀里抱着踏板和滚木仰视着我。
陛下,我看见了,我一直在看着你。燕郎脸上的悲悯之情使我怦然心动。店主的女儿名
叫玉锁,那年她刚满八岁,梳两个圆圆的小环髻,穿一件红布衫,走起来像一只轻盈骄
傲的幼狐,倚门独坐的时候则像池水上含苞待放的红莲花。
我在悬索上摇晃的时候总是听见玉锁尖叫的声音,小女孩总是倚在石阶上观望我的
一举一动,她的笑声矜持而羞涩,她的尖叫则清脆响亮得令人咋舌。客栈的老板娘是个
干瘦的脾性暴躁的妇人,据说是小女孩玉锁的后娘,每当玉锁的尖叫声在客栈外响起,
老板娘便从厨房或茅厕那里冲过来,一手揪住女孩的环髻,一手高高地扬起来扇打女孩
的嘴。我都烦死了,你还在这里鬼叫。老板娘揪着女孩的环髻将她往茅房那里推,白养
了你这条懒虫,让你干活你就逃,老板娘说,你在这儿鬼叫什么?你要是喜欢这种下三
烂的把戏,干脆把你卖给杂耍班子算了。从高高的悬索上俯视客栈的院子,小女孩玉锁
就像一只可怜的网中小鸟,有很多时候那张泪迹斑斑的小脸从茅房的断墙上偷偷地升起,
天真而痴迷的目光依然固执地投向两个习艺的异乡客。不知为什么玉锁让我想起初进燮
宫时的蕙妃,我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渐渐生出了格外的爱怜之意。
燕郎对小女孩的爱怜似乎比我又胜一筹。我从他注视玉锁的眼光里发现了温情和痛
苦。我害怕所有的妇人,但我喜爱这个女孩。燕郎的声音听上去很凄恻,我无法猜度他
心里在想什么,他用心于我以外的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八岁的稚气正浓的小女孩,这
是第一次。我记得在宫廷中曾经盛行过狎童之风,但这种事情发生在燕郎身上仍然令我
莫名惊诧。
玉锁似乎也特别喜欢燕郎,她开始偷偷地缠着燕郎教她踏滚木。只要客栈老板娘稍
稍放松片刻,玉锁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滚木上试验起来。小女孩天资聪颖身轻如燕,我看
见她很快就能在滚木上应付自如了,我看见她的小脸上飞满喜悦的红晕,小嘴吃惊地张
大着。玉锁习惯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发出叫声,于是我看见她拽住燕郎的腰带穗子,把
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她在滚木上行走的姿势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爱,既快乐又很可怜。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的风波是怎么引起的。整个秋季我总是早睡早起以利于白天苦练走索
绝艺,我很早就吹烛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将小女孩玉锁骗到他床上的,抑或是
玉锁自己跑到燕郎睡铺上来的。大概是拂晓五更时分,我突然被一阵粗鲁而低沉的叱骂
声惊醒,面前站着客栈店主夫妻两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骂,男的手
里托举着一盏油灯,他正在把油灯往睡铺角落里移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楚
燕郎怀抱小女孩玉锁蜷缩在角落里。燕郎的眼睛半睁半闭,苍白的脸上是一种痛苦和困
惑交杂的神情,他怀里的小女孩仍然在熟睡之中。
你是什么人?客栈老板将油灯凑近燕郎的脸,愠怒而不屑地嚷起来,来往商客都到
妓寮去嫖女人,你怎么敢调戏玉锁?她是我女儿,她刚满八岁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是从哪儿过来的下流杂种?我没碰过她。燕郎低下头望着熟睡的小女孩,他说,我不是
下流杂种;我只是喜欢她,现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们别大吵大嚷地吓着她。你还怕吵
?对,你是怕吵。客栈老板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扒开了燕郎试图遮挡油灯灯苗的那只手,
逼视着燕郎。然后我听见客栈老板切入了另外一个话题,这件丑事你自己思忖着办吧,
他说,是想对簿公堂呢还是私下了结?
我没碰过她,我真的没有碰过她。我只是抱着她看她睡觉。燕郎嗫嚅道。这些骗人
的鬼话留到公堂上说吧。你要我马上叫客人们来看你的下流把戏吗?客栈老板说着猛地
把小女孩身上的薄毡抽去,暴露在油灯下的是玉锁光裸的瘦小的身体。玉锁终于惊醒过
来,她从燕郎的腿部滚到睡铺上,伴随着一声受惊的恐惧的尖叫,我不要你们,我要燕
郎叔叔。
我看见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双手停留在空中,而后颓然垂落。他开始用一种悲愤的
目光向我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许真的做出了什么言语不清的事,因为我想起曾有一些得
势阉竖私蓄婢妾的奇闻,一切就不足为怪了。
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问那个满脸狡诈的客栈老板。
假如你们到清溪的妓寮里买一个雏儿破瓜,那要花上十两银子。客栈老板的语气变
得温和而猥亵起来,他向一旁不停诅咒的老板娘耳语好久,最后终于定下这场要挟的价
格,看在你们是熟客的面子上,给九两银子吧,他说,花九两银子买我女儿的节操,够
便宜的了。
是够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惭地低着头。我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邪恶而
不失温情的念头,于是我又问客栈老板,假如我把你女儿都买下来,让她跟我们走,你
又要多少钱呢?恐怕客官买不起。客栈老板愣了一下,然后佯笑着竖起他的五指,他说,
要五十两银子,少一两也不卖。我把她从小养大不容易,卖五十两银子便宜你们了。
好吧。我会凑满五十两银子的。我说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锁,我擦干了小女孩脸上的
泪痕,然后把她交给燕郎。抱着她吧。我对燕郎说,她是我们新杂耍班的人了,从今往
后,你教她踏滚木,我会教她走索,这个可怜的孩子将要走上正途了。为了筹集五十两
银子,我与燕郎星夜急驰二百里赶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宫邸。昭佑对我的突然驾临既意外
又惶恐,他是个胆小如鼠深居简出的藩王,终日沉溺于万年历和星相云图之中。即使是
如此隐秘的会晤,他仍然让两名莫测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最后当他弄清我的意图后
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是五十两银子,我以为你在卧薪尝胆图谋复辟呢。他们告诉我天狼
星和白虎星即将相撞,一个火球将要坠到天州地界,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吧,他们告诉
我你是一个沦为庶民的燮王,你的身上火焰未熄,你就是那个坠落的火球。所以请你拿
上钱就离开天州去别处吧,请你们灾难带往别处吧。
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们默默无语。对于南王昭佑的一番星运之说我们都半信半
疑,但有一种现实是毋容置疑的,在天州的南王宫邸里,我已从一个显赫的帝王沦为一
颗可怕的灾星,我在坠落和燃烧,给劫难的燮国土地带来新的劫难。我逃避了世界但世
界却无法逃避我,假如这是真的,那我将为此抱恨终生了。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马背
上新驮了乞来之银,我没有羞耻的感觉,也不再为我的乞银之旅嗟叹。在南部广袤的田
野里,禾谷已被农人收割一空,放眼望去天穹下苍凉而坦荡,我看见无数发黑的被雨水
泡黑的干草垛,看见几个牧童赶着牛爬上野冢孤坟,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人在世上注定是
一场艰辛的旅行,就像牧童在荒地和坟冢里放牧,只是为了寻找一块隐蔽的不为人知的
草地。
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第一次懂得一个人代表一颗星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坠落
还是在上升,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周身的火,它们在薄衣和风尘之间隐隐燃烧,在我疲
惫的四肢和宁静的心灵之间灼灼燃烧。
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骑在一条小灰驴上离开了客栈。那天她穿了紫茄色的新衣和大
红的新鞋,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一块米粑。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脸若春桃,一路上兴高
采烈欢声笑语,有人认出那是茅家客栈里的小女孩,他们问,玉锁你要去哪儿呀?玉锁
骄傲地昂起头说,去京城,去京城踏滚木。那是腊八节前的某一天,天气很奇怪地睛和
而温暖,我们提前走上了搭班卖艺的道路,一共三个人,我、燕郎和八岁的清溪小女孩
玉锁。我们后来将京城选定为流浪的终点,完全为了满足小女孩玉锁的夙愿。三个人骑
着一大一小两条驴子,带着一条棕绳两块滚木离开清溪县向中部而去,那就是后来名闻
天下的走索王杂耍班的雏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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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风论雪,把雪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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