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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eron (晴风论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帝王生涯--13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20:15:07 1998),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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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索王杂耍班的第一次当庭献艺是在香县街头,献艺获得了意外的成功。我记得当
我在高空悬索上猿步轻跳时,天空中飘来一朵神奇的红云,它似乎就在我的头顶上款款
巡游,守护着一个帝王出身的杂耍艺人。聚集在街头观望的人群爆发出缕缕不绝的喝彩
声,有人怀着恩赐和感激兼有的心情向钱钵里掷来铜币。有人站在木楼上向我高声大叫,
走啊,跳啊,翻一个筋斗,再翻一个筋斗!
在充满纵欲和铜臭空气的香县街头,我把我的一生彻底分割成两个部分,作为帝王
的那个部分已经化为落叶在大燮宫宫墙下悄然腐烂,而作为一代绝世艺人的我却在九尺
悬索上横空出世。我站在悬索上听见了什么?我听见北风的啜泣和欢呼,听见我从前的
子民在下面狂喜地叫喊,走索王,走啊,跳啊,翻筋斗啊。于是我真的走起来,跳起来,
翻滚起来,驻足悬索时却纹丝不动。我站在悬索上看见了什么?我看见我真实的影子被
香县夕阳急速放大,看见一只美丽的白鸟从我的灵魂深处起飞,自由而傲慢地掠过世人
的头顶和苍茫的天空。我是走索王。我是鸟。
香县是一块不知忧虑的乐土,即使是这一年战乱不断天灾人祸的冬天,香县的人们
仍然在纸醉金迷中寻欢作乐,我曾看见一个醉汉在青楼区疯狂追逐每一个过路的女子,
几个富家子弟围住一条狗,在狗的肛门里塞进一颗长捻纸炮,当纸炮炸响时那条狗就变
成了一条疯狗,它在街市上狂奔狂吠,使路人仓皇躲闪到路边。我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
要把一条好狗改造成一条疯狗,我不理解那些人寻欢作乐的方式。
凤桥楼前依然车马不绝,我多次在楼前仰望楼窗里的灯火人影,听见花楼上的笙萧
和陌生女子的莺声浪语,听见嫖客们粗野放荡的笑声。蕙妃已经从这家妓馆中离去,楼
前灯笼上的品州白九娘的芳名已被抹去,新换的灯笼是塌州李姑娘和祁县张姑娘的。我
在妓楼前徘徊的时候,一个跑堂出来摘走了其中一盏灯笼,他朝我瞟视着说,李姑娘有
客了,张姑娘正闲着呢,公子想上楼会会张姑娘吗?
我不是公子,我是走索王。我说。
卖艺的?跑堂注意了我的服饰,然后他嘻地一笑,卖艺的也行呀,只要有钱。如今
这世道花钱买笑是最合算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绳索上摔下来,摔死了想
玩也玩不成了。我是走索王,永远不会从绳索上摔死的。我拦住了跑堂,向他询问蕙妃
的去向,我对他说,你告诉我九姑娘去哪儿了,我一样会给你赏钱的。九姑娘去京城卖
大钱了。都说九姑娘的皮肉生意做得与众不同,你知道吗她那一套是得了宫廷秘传的,
是伺候皇上的。她跟老鸨分赃不匀,一气之下就跑掉啦。跑堂凑过来向我耳语着,突然
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盯着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老是在这里转悠就是要找九姑娘?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于是信口说道,我是他男人。
跑堂的表情变得惊愕而好奇,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可笑的嘶嘶的声音,手中的灯笼砰
然落地,我的娘,跑堂突然大叫,你就是废王端白?你到凤娇楼来找废妃白九娘来啦?
跑堂狂喜地抓住我的衣袖往楼门里跑,边跑边说,上楼上喝茶,不要一文钱,谁让我第
一个看见你的天容龙颜呢。
我的半边衣袖就是这时候被拽断的,跑堂的发现使我感到慌乱和恐惧,我挣脱了那
只粗暴而热情的手向街上跑去,听见那个机敏过人的男子在凤娇楼前向我高喊,燮王回
来,我会替你找到九姑娘,不要一文钱。我向他挥舞着剩余的半边衣袖,用同样高亢激
越的声音回答他,不,不要找她,让她去吧,永远不要找她了。那真的是我内心的声音。
我的美貌而命运多蹇的蕙妃,她已经化成了另外一只自由的白鸟。从此我们在同样的天
空下飞翔,聚散离合也只是匆匆挥手,一切都印证了各自对鸟类的膜拜和梦想。殊途同
归。走索王杂耍班子的内幕是被凤娇楼的跑堂揭破的,这个消息轰动了香县城。第二天
我们栖身的董家祠堂被市民们所包围,县府的小官吏们穿戴整齐列队在祠堂大门的两侧
静候我们出门,其中包括香县的知县杜必成。
小女孩玉锁被外面的人群和嘈杂声吓坏了,她躲在里面不肯出来,燕郎只好把她抱
在怀里。那天我睡眼惺忪地面对跪伏在地的人群,听见有人向我高呼万岁,我一时竟无
所适从。年逾六旬的杜知县就跪在我的脚下,他的表情混杂着羞愧、好奇和一丝恐惧。
请宽恕本县官吏有眼无珠,不识燮王龙仪紫气。杜知县在石板上磕首道,请燮王上驾光
莅寒舍吧。
我不是燮王,难道你不知道我早被贬为庶民?
燮王如今虽遭贬难,却依然是堂堂帝王之身,在此停留是本县的造化,民众奔走相
告蜂拥前来,小吏惟恐燮王的安全有患,所以恳请燮王上驾离开祠堂,到寒舍暂且躲避
百姓的骚扰。大可不必。我沉吟良久后拒绝了杜知县的邀请,我说,现在我只是一个走
索艺人,有谁会来谋害一个走索艺人呢?我不怕众人围观,对于卖艺人观者越多越好,
这么多的香县百姓给我捧场,我相信我的走索会做出绝活来的。
这天走索王杂耍班的表演若有神助,观者像蚁群密布在街头空地周围。燕郎和小女
孩玉锁的踏滚木已经博得了阵阵喝彩,而我在悬索上做的鹤立亮相激起一片雷鸣暴雨般
的欢呼声,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哭和狂叫,燮王,燮王,走索王,走索王。我知道
我作为一个走索艺人已经得到了认可,如此神奇,如此感人。我还听见了另一种若有若
无的回声,它来自那只灰雀不知疲倦的喉舌,那只灰雀从凤娇楼的屋檐上向我飞来,洒
下一路熟悉的超越人声的哀鸣:
亡……亡……亡。
从香县街头开始,我的走索王杂耍班名声大噪,风靡一时。后来的《燮宫秘史》记
载了走索王杂耍班的绝伎和献艺时万人空巷的场面。著书人东阳笑笑生认为走索王杂耍
班的成功是一种偶然和意外,“燮历晚期国衰人怨,万业萧条,乐伎梨园中惟走索王杂
耍班一枝独秀,并非此班怀有天响绝伎,皆因走索王身为前代废君,趋合了百姓看戏莫
如看人的心理。一代君王竟至沦为卖艺伎人,谁人不想亲睹古往今来的奇人罕事?”《
燮宫秘史》对此的判断也许是准确的,但是我相信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
没有人能够读懂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不管是东阳笑笑生还是别的什么无聊文人。
到了次年春季,杂耍戏班已经扩大成一个拥有十八名艺人二十种行伎的大班子,这
在燮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杂耍班所经之处留下了一种世纪末的狂欢气氛,男女老
幼争相赶场,前来验证我摇身一变成为走索王的奇闻。我知道他们的欢呼雀跃是因为我
给他们垂死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欢乐,给天灾人祸阴云密布的燮国城乡带来了一息生气,
但我无法承受人们对一个废贬君王的顶礼膜拜,面对人们欢呼燮王的狂潮,我不无辛酸
地想到黑豹龙冠的骗局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曾经头戴龙冠的人如今已经逃离了那口古
老的陷阱,而宫墙外的芸芸百姓却依然被黑豹龙冠欺骗着。作为一个参与了大骗局设置
的人物,我挽救了自己,却永远无法为那些纯朴而愚钝的人群指点迷津。
流徙卖艺的路似乎已接近终点,小女孩玉锁即将抵达她朝思暮想的京城。进京之前
我们在酉州搭台献艺三天,似乎有意无意地推迟了重返京城的行期。小女孩玉锁那几天
像一只陀螺绕着我旋转,向我打听有关京城和大燮宫的种种事物,我竟然无言以对,只
说了一句,到了那里你什么都知道了。小女孩怏怏走到燕郎那里,我看见燕郎默默地把
小女孩抱到膝上,他的目光里饱含着忧愁之色。
为什么你们不高兴?你们害怕进京城吗?玉锁说。
害怕。燕郎说。害怕什么?害怕京城里的人不看我们卖艺吗?
不。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燕郎一语道破我心中的疑惧。随着重返京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
栈里辗转难眠。我想像着我在旧日的臣相官吏皇亲国戚面前的那场走索表演,想像永恒
的仇敌端文是否真的已经将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宫后面的草地上搭台走索,是否会有
一枝毒箭从大燮宫的角楼上向我射来,最终了结我数典忘祖离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讳言,
我真的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杂耍班必须最终抵达京城,那是一
场仪式的终极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杂耍班拔栅撤营,十八名艺人带着所有杂耍器具乘坐三辆马车离
开酉州北上。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早晨,燮国中部的田野充满着柔和的草色和新耕黑土的
清香,锄地的农人在路边看见了这群后来悉数失踪的艺人。你们要去哪里?农人们说,
北方在打仗,你们去哪里?
去京城卖艺。小女孩玉锁在车上响亮地回答。
春天彭国大举进犯燮国,弯曲绵长的国境线两侧打响了三十余次战役。走索王杂耍
班的艺人们对频繁的战争已习以为常,他们朝北迁徙而去,路上谈论着那些业已失传的
杂耍伎艺,偶尔也谈粗鄙下流的偷情、乱伦以及床第之事,其间夹杂着八岁女孩玉锁懵
懵的半知半解的笑声。在巡回献艺的路上艺人们总是如此快乐,对于即将来临的燮国的
灭顶之灾浑然不觉。他们于农历三月七日凌晨抵京,据《燮宫秘史》记载,这一天恰恰
是彭国的万人大军长驱直入燮京城门的忌日,现在看来这种巧合似乎是历史的精心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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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风论雪,把雪化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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