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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eron (晴风论雪),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帝王生涯--15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20:16:12 1998), 转信



  我的燮国,我的美丽而多灾多难的燮国,如今它已不复存在,它如此自然如此无奈
地并入了彭国的版图,使许多哲人的谶语变为了现实。燮京已被彭国的统治者易名为长
州。这年春天彭国的工匠们在长州城里大兴土木,建起了许多形状古怪的圆形房屋、牌
坊和寺庙。到处是钉锤之声和彭国人短促难懂的鸟夫舌俚语,他们似乎想把燮王朝的所
有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长州的居民如今都换上了彭国的繁琐臃肿的服装,他们在满地
废墟上择路而行,神情疲惫漠然。对于他们来说,动荡不安的生活仍在继续,不管是燮
京还是长州,他们世代居留此地,他们得小心翼翼地生活下去。

  我像一个孤魂在大燮宫的废墟上游荡,这块废墟业已成为长州百姓拾珠敛宝的天堂。
许多人从早到晚在残檐破瓦中拨拨拣拣,期望发现那些被彭国人遗漏的金银珠宝。有人
为一只鹤嘴银壶争吵不休,最后厮打起来,卷入者越来越多,当那个壮汉抱着鹤嘴壶逃
出废墟时,许多妇人和孩子捡起碎砖向他扔掷过去。我看见一个男孩远离人群蹲在一堆
瓦砾中间,专心致志地挖着什么。后来我就站在男孩后面,默默地观赏他的劳作。男孩
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被土灰涂得污秽不堪,他的黑眼珠警惕地望着我,也许是怕我抢
走他的宝物,他迅疾地脱下布衫盖住了脚下的那堆东西。

  我不要你的东西,什么也不要。我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给他看我洁净的双手
以证明我的清白,我说,挖了这么久,你挖到了些什么?蟋蟀罐。男孩从裆下抱出一只
鎏金澄泥罐,他把它捧起来时,我一眼认出那是我儿时在宫中的宠物。

  还挖到了什么?鸟笼。男孩又掀开了布衫给我看布衫下的两只花网鸟笼,鸟笼已经
被重物压扁了,但我同样认出那是从前挂在清修堂里的一双鸟笼,我甚至记得离开清修
堂那天笼里养着的是一对红嘴绿羽的锦雀鸟。我朝那个男孩笑了笑,替他把鸟笼重新盖
上,我说,这是第五代燮王儿时的玩物,也许价值连城、也许一钱不值。你留着它们吧。
你是谁?男孩狐疑地望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来挖宝?

  我就是那个藏宝的人。我轻轻地告诉男孩。

  十七名杂耍艺人安葬在长州的无名墓里。那是旧日的粮库的遗址。大燮粮库里贮积
的粮食在战乱后已被哄抢一尽,空留下许多苫席和偌大的一片茅草屋顶。我把燕郎、玉
锁以及其他十几名艺人的尸首埋在这里。我不知道是谁首先把粮库作为坟地的。那天我
仿效一些市民殡葬的方式,把十七名流浪艺人的尸首一一搬上板车。我推着那辆沉重的
运尸车趁天黑躲过了彭国人的岗哨,跟随他人来到了粮库。粮库四周的空地已经挤满了
新坟,我不得不见缝插针地挖出坟穴,让那些死于非命的杂耍艺人拥有一块狭小而散落
各处的坟地。同行的几个丧夫已经早早地殓葬完毕,他们坐在坟堆上喝着烈酒以消除春
夜的寒气,有人很好奇地跑过来看着我说,怎么埋这么多的死人?都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是我把他们推到彭国人的刀刺下的,我必须让每个人
入土为安。

  埋浅一些好了。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雨季来临时尸首也烂光了,反正这种
殓葬就是骗骗活人的良心。埋死人要有力气,也要讲窍门,假如你肯给我几个酒钱,我
帮你埋,不消半个时辰就埋完了。

  不,让我一个人来干。我坚定地拒绝了那个丧夫。

  我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月光,粮库旧址的四周漆黑一片,趁黑夜前来偷埋死人的丧夫
们都已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记得我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只看见天在一点点发蓝
发亮,持锨的双手洇出丝丝血痕,疼痛已经变成麻木。鸡叫三遍的时候我把燕郎和玉锁
合葬在一个最深最大的坟穴中,当最后一锨湿土盖住燕郎青灰色的脸,盖住玉锁手里的
那块滚木,我的身体像一堵断墙颓然倒下,现在没有谁再用忧伤的眼睛来责备我了。现
在我真的断绝了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燕郎死了,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躺在燕郎和玉锁的新坟上,用苫席作被坟头作枕睡了一觉。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成
为那种随处可睡的脚夫和乞丐,但那天我实在太累太困了,在黎明的曙色中我睡得从未
有过的酣甜。天空与我如此贴近,诱使我做了无数关于鸟类的梦。我梦见的所有鸟都是
洁白如雪的,我梦见的所有天空都是透明无边的。我梦见所有鸟都飞上了天空。

  我梦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背囊中如今又是空空如洗,只剩下一本破烂的《论语》和一卷走索用的棕绳。我想
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对我的一生是最妥贴的总结。多年过去我仍然无心静读《论
语》,但我把这本圣贤之书连同棕绳一起收藏起来。我想只要我不用棕绳做颈圈了断一
生,总会有闲情逸致读完《论语》的。我想起久别多年的僧人觉空,他的淡泊而超常的
箴言,他的睿智而宽恕一切的表情,现在正向我闪烁着神?的光轮。

  与蕙妃邂逅相遇是在长州的旧货集市上。我无法判断她蓬头垢面絮絮叨叨的样子是
否是疯癫的标志,她坐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旧货街上显得恰如其分。我看见她在向路
人兜售一叠颜色各异精裁细剪的诗笺。看看吧,这是好货,她用一种喑哑而急迫的声音
向路人重复着,是五世燮王的风月笺,是真迹,是好货,你买去不会吃亏的。

  我远远地观望着蕙妃,没有去惊动她的独特的别出心裁的买卖。我希望有人停下来
和蕙妃讨价还价,但前来旧货集市的人似乎只对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感兴趣,甚至没有
人朝蕙妃手上的诗笺张望一眼,也许在路人的心目中那叠诗笺是分文不值的垃圾。那是
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我远远地观望着旧货街上的蕙妃,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薄荷、芝
兰和墨砚混合的香味,它在午后的旧货街上若有若无地浮动。我知道它不是来自那叠待
售的诗笺,不是来自那个命运蹉跎的风尘女子的体肤,它是我旧日生活的最后一缕回忆。
  那也是我在故国羁留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彭国人开通了封闭多日的道路交通,我混
迹在一群挑盐的脚夫中间逃出了这个伤心之城。是为农历乙亥年三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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