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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1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8月18日17:04:15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短篇小说 :我的棉花 我的家园作者·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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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的棉花在风中发出了类似呜咽的声音。坐在竹筏上的人打捞着水面上的每一朵
棉铃,它们湿漉漉地堆在箩筐里,在波动中不断改变形状,远看就像一些垂死的牲灵,
那么辽阔的棉田,那么多的人,在洪水过后丰收的梦想已烟消云散。竹筏上的人们神情
凄惶,他们手里的棉花是最后的一种收获。
书来远离乡亲站在水中,他注视着水中棉花纵横交错的绿影,他的焦黄疲倦的脸浮
现其中,成为一片枯叶。已经没有时间等待了,书来把被包挎到肩上,慢慢地涉水而过
。漂浮的棉铃看时像鱼一样触及膝盖,书来低下头,看见一群棉铃随他移向旱地,他随
手捞了一朵抓在手中,手中的棉花清凉而柔软,在午后的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
。书来想棉花的颜色有时是很奇怪的,它会变化。
旱地上聚集着更多的人,他们来自周围受灾的村庄。迁徙的棉农们挤在几辆马车上
等待出发,妇女和孩子尖声地咒骂或者哭泣着,书来觉得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片枯叶,
他们将在唯一通往异乡的上路上飘浮,寻找干燥的肥沃的生息之地。有人在马车上看见
了书来,"书来,你也走y书来爬上了马车,说:"走,干嘛不走?"那人又问:"书来你去
哪里?"书来想了想说:"我去马桥镇投奔叔叔,他是个铁匠,可是我不知道他现在还在
不在那里。"
马车经过自茫茫的水地,七月的空气潮湿而浑浊。在很久以后他们看见了真正的土
地、房屋和庄稼。落日下放牛的孩子睁大眼睛,惊恐地注视着那些从灾区来的棉农。书
来就是这时候跳下了马车,他没有说什么,人们以为他是去路沟里解手的。书来下了路
沟,他的头部在茅草间闪了闪,后来就不见了。马车继续朝前走,马车上的人想去一个
远离灾荒和穷困的地方,他们的路途非常艰辛。走了很久以后他们发现书来不见了,书
来干枯的头发在茅草间闪了闪,后来就不见了。
路沟里躺着一个男人。书来先是看见许多青玉米的苞壳堆在那儿,然后就看见那个
男人的手从玉米堆里伸出来,书来恍惚地以为那也是一片树叶,他没有在意。书来站在
那里对着玉米堆撒尿,这时候他看见那只手颤动起来,它慢慢举起来,肮脏粗糙的手掌
摊开来,像是在索讨着什么。那个男人土黄色的脸庞也从地上抬起来,他的眼睛黯淡无
光,干枯的嘴唇激动着。"给我水,我渴死了。"他说。书来惊得跳了起来,他朝后退了
几步,一边系裤带一边匆匆地审视这个干渴的男人。"这么多的水,水快把我们淹死了,
你为什么还要水?"书来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看见那个男人朝前爬了一点,他的脸无力
地贴在泥地上,然后书来听见一种吸吮的声音,男人的苍白的舌尖像一条蚂蟥伸出来,
急切舔着书来的尿水,书来喊叫了一声,随后他就沿着路沟狂奔起来,他感到害怕。那
个男人身上已经散发出某种死亡的腥味,正是这种气味令书来感到深深的恐惧。
跑出路沟是一片长满杂草的河谷地,书来蹲下来喘着气,他突然意识到路沟里的男
人肯定是老家的人,他很面熟。书来想他会不会就是马桥镇做铁匠的叔叔,他离家已经
多年,给书来留下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书来意走回去仔细看看那个人,但是很快就打
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他真的是叔叔,如果叔叔现在躺在路沟里等待死期,书来就没有必
要再去找他了。
书来上了大路,他回头看了看下面的路沟,有一群牛蝇聚集在一起嗡嗡地盘旋着,
牛蝇总是最先靠拢那些垂死的人,也许它们已经咬破了叔叔的血管。叔叔快要死了。书
来想这个季节到处水流漫漫,这么多的水,淹掉了茫茫的棉花地,淹死了人和牲畜,而
这个叔叔却在路沟里舔人尿,也许他病得很重,也许他就要活活地渴死了,书来觉得这
件事情有点蹊跷。
这是一个陌生的村庄,站在堤坝上眺望,那些低矮的房屋像狗粪一样稀疏地匍匐在
暮色中。村巷中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狗和家畜。书来走下堤坝,看见地里有几架废弃的
水车,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书来在一架风车的叶片上发现一件破破烂烂的小褂子
,他拿下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褂子上有很浓的太阳与盐的气味。书来把它套在身上朝
村巷里走,所到之处有许多被丢弃的物品,书来尽量把它们捡起来,以防流浪途中的种
种不测。
百里之外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饱受干旱之苦,书来在村巷里转悠了半天,每家
都是空无一人,水缸只只见底,书来又饥又渴,他希望能在哪家的墙角找到一点吃的,
找到半碗水,但是这些逃荒的人带走了所有的食物。书来只在某家的屋檐下找到两只晒
干的红辣椒,他很快地把辣椒吞下了肚。然后就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焦渴的感觉,书来用
棍子敲碎了他看见的最后一口水缸。这个村子竟然没有一滴水。书来悲哀地走出了最后
那户人家,他坐在一只石磨上,仇恨地扫视着这个干涸无人的地方。路沟里那个垂死的
人从眼前真切地一闪而过,那只枯叶般摊开来的手,书来至此理解了那只手的含义,书
来现在懂得干旱与大水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它们同样地令人恐惧。
书来走过晒场时看见一只鸡食钵,两只老鼠趴在那里,鸡食钵里留下了这个村庄唯
一一点水,书来犹豫了几秒钟后果断地冲上去,赶走了老鼠。那些浑浊发苦的水使书来
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想他必须离开此地朝前走了,如果走得快,说不定能在第二天赶
上乡亲门的马车。
在堤坝上书来遇到一个逃荒的家庭,枯瘦的男人和女人拖着枯瘦的孩子朝平原上走
去。男人的身上背着许多玻璃瓶,女人的身上背着一袋干粮,书来默默地跟着他们走,
其实是跟着食物和水走。那个男人对书来怀有明显的戒备,他猛然站住,对书来说:"走
吧,别跟着我们。"书来说:"我不知道该朝哪里走。"男人说:"到有水的地方去,朝西
走吧。"书来苦笑着缩起了肩膀,他说:"我就是从大水中逃出来的,西面发大水,把棉
花地都淹掉了。"男人怀疑地看了看书来的脸:"那我可管不着,你别跟着我们动什么鬼
点子,我让你别跟着我们,否则我就把你宰了。"书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他摇着头说
:"我不相信,都这么饿,这么渴,你还有劲杀我y那个男人说:"就是因为又饿又渴,才
想杀人越货,这个道理你不憧?你这个傻瓜看来迟早会饿死渴死。"书来慑懦着说:"也
许会的,我看我还是在你们前面走吧,这样我就不会抢你们的水和干粮了。"
书来后来就在那家人的前面走。远处的天空一点点地黑下来,远处的路也在一点点
地模糊起来。书来突然想起家乡漫漫无际的大水,想起无数雪白的棉铃在水上漂泛;这
么多的人从灾荒中逃离,就像水淹的棉铃盲目地漂泛在途中。这么多的人,满怀着迷恫
和仇恨的情绪,离乡背井,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朝南部平原走,路上随处可见逃荒的人。但是马车上的乡亲们早已消失不见了,书
来难以猜测他们的去向,他也倦于这种无谓的寻找,这样的年月谁也救不了谁,只有靠
自己了。书来想。不管怎么说,在人群中书来不再感到孤独,书来跟随着人流朝南部平
原走。
南部平原在这年夏季免受了水患和干旱之灾。到了这里灾民们总是能从地里和沿路
人家弄到吃的。让人不安的是平原上的枪声,从早晨到夜晚,枪声在远远的地方不断炸
响。书来难以计算枪声的距离,他只是觉得路途上仍然埋伏着可怕的灾难。虽然摆脱了
饥渴,书来仍然心事重重。
人们谈论着平原上的战争。战争的双方经常是变化着的,令人难以捉摸。有时候是
国民党的军队打日本人的军队,有时候是日本人的军队打共产党的军队,有时候却是共
产党的军队打国民党的军队。书来经常看见远处硝烟弥漫的村庄,从那些村庄里逃出来
的女人和孩子凄厉地哭叫着,汇入逃荒的人流,书来还看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剃着光
头,拖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腿,一蹦一跳地跟在人流的后面,那个人不停地咒骂着什么,
朝别人的背袋里挖干粮吃。有人告诉书来,那是一个逃兵,还说他迟早会被枪毙。书来
回头望望伤兵那条血淋淋的断腿,书来说,为什么要枪毙他呢?他都断了一条腿了,他
已经不能打仗了。书来正说着就听见背后一声枪响,再回头时那个伤兵已经卧在血泊之
中。伤兵手里的一块馒头滚落在书来的脚边。人群顿时被惊散了,书来却被近在英尺尺
的枪声吓愣了。他站在那里,看见两个骑马的士兵从野地里飞速而来,他们把中弹的伤
兵拖上了马,书来睁大惊恐的眼睛僵立着,他看见伤兵的一条断腿像被风折断的树枝,
在马背上无力地摇晃着,新鲜的血在上路上滴成一条不均匀的红线。他们真的把他枪毙
了;书来浑身颤栗地抱住一棵大树。书来被亲眼目睹的场面吓呆了,一个人好好地走着
路,突然就死了。
"太可怕了。"书来后来经常对别人说起这件事,"打仗比大水可怕,比干旱可怕,再
也没有什么比子弹更可怕了,我亲眼看见他们枪毙了一个人,你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断了
一条腿,他已经够可怜的了,"书来又说他不明白那两个士兵为什么要枪毙那个断了腿的
人呢?有人回答说,因为他逃跑,书来仍然不明白,他说:"他当然要逃的,谁都怕死,
眼看着要死了,他怎么会不逃呢y
书来带着满腹的疑问露宿在一片槐树林里,林子里有一间小棚屋,已经挤满了人,
书来迟了一步,他只好睡在露天了。书来把麻袋铺在地上,摊开湿漉漉的棉被,然后脱
下鞋子做枕头,书来就这样睡了。逃难的路上总是这样过夜的。异乡的空气有异乡的特
点,甚至漆黑的夜空和灰白的星星,甚至树木和房屋在夜色中的轮廓,它们部使书来感
到陌生,没有到处奔涌的水流,没有到处飘飞的棉花,异乡之夜枯燥而漫长,书来在进
入睡梦前依稀看见一朵孤独的棉铃在水上漂浮,是一朵会变化颜色的淡红色棉花,它给
书来绝望的心灵带来唯一的抚慰。
午夜时分大路上响起杂沓的马蹄声。愧树林里的人被惊醒了,书来迷迷糊糊地听见
有人喊,快跑,抓壮丁的来啦!书来跳起来就跑,他光着脚像野鹿一样飞跑着,听见后
面的槐树林里一片骚乱,枪声夹杂着人声,有一颗流弹嗖地掠过书来的头顶,书来拼命
地奔跑,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他扑在一堆干草上喘着粗气。庆幸自己又一次脱离了危
险。书来说,我才不当兵,我才不会去送死呢。
夜路上只剩下书来一个人了,而且书来把被褥行囊以及沿途收罗的所有东西都丢下
了。书来光着脚走在月光地里,心里非常沮丧,他舍不得那些东西,那些属于他的最后
一点财产将被另外的逃荒者拾起来,变成他们的东西。而书来现在除了一具疲惫的身体
,到处都是空空荡荡。
一个炎热的下午,书来辗转来到马桥镇。这是一个以手工业作坊闻名于南方的集镇
,书来以前从没有到过这里。他依稀记得马桥镇离家乡并不遥远,只有七八十里。书来
想他在外面流落了整整一个夏季,走了起码五百里路,突然却来到了马桥镇。书来想他
肯定在哪儿迷失了方向,原想走得很远,结果离家乡越来越近了。
马桥镇其实是一条小街,街两侧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店铺。书来站在一口炸撒子的油
锅前,望着在锅里翻滚的馓子。书来对站在锅边的女人说,真香啊,多少钱一个?女人
斜眼瞟着他说,你有钱买馓子怎么不买双鞋穿?你看你的脚趾里全夹着狗粪。书来说。
是的,我没钱了,我原来还有些夹在棉被里,可我把棉被也弄丢了。女人用筷子拨了拔
锅里的馓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么多逃荒的人,你们要逃到哪里去呢?书来舔了舔嘴
唇,他说,只有老天爷知道,他让我逃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女人说,今年是大灾年,种
田的人遭殃,我这小生意也不景气了,没有人来买馓子吃,他们情愿饿死也不肯掏钱买
馓子吃。书来觉得女人说的话没有道理,他纠正说,他们一文钱也没有,你让他们怎么
掏钱头馓子吃呢?女人抬头瞪了他一眼,突然厉声尖叫,快滚吧。你以为在这里噜苏半
天我会给你馓子吃?我情愿把馓子喂狗也不给你这种饿死鬼吃。书来被女人突如其来的
暴怒吓了一跳,他说,我没有向你讨馓子吃,你为什么要对我发火呢?书来一气之下就
朝油锅里吐了一口痰,吐完就跑,他听见女人在后面用恶毒下流的话骂他,书来只当没
听见。书来害怕许多灾难性的事物,但是他不怕别人骂他。
所有的店铺都显得萧条而冷清,书来走过那些半掩的店门,张望着每一个马桥镇上
的人的脸,他希望遇见相识的乡亲,他希望叔叔没有死在路沟里,他可以投靠叔叔。沿
路所见都是陌生的乞丐和逃难者,他们像苍蝇一样麋集在河岸上,发出嗡嗡的绝望的响
声。书来的眼睛一亮,他看见了从老家出来的那辆马车架,马和人都不在,但是榆木车
架却平静地停在河岸上。书来走过去,看见一个老人躺在车板上睡着,他不认识他。书
来把老人揉醒了问他,这车上的人呢?老人的脚朝书来的小腹踹了一脚,他说,你把我
弄醒干什么?我快要睡过去了,我的手已经摸到了阴界,你却把我弄醒了。书来说,这
车上的人呢,他们去哪里了?老人闭上眼睛说,死在路上了,都死了,我也快死了。碰
上大灾年,该死的人都得死,你也去找个地方躺着等死吧。书来摇了摇头,他从老人身
上闻到熟悉的死亡的腥味,他真的快死了。书来匆匆地离开了河岸上的人群,他想那个
可恶的老头为什么要咒他死,他还年轻,他还没活够,为什么要死呢?
书来注意到马桥镇上有几家棺材铺,还有更多的是铁匠铺,只有那些店铺里存在着
昔日繁荣的景象。书来想这是死人太多的缘故,死者的棺材在这一年密布了南方的上地
,它们像巨大的上豆埋在地下,与残存的庄稼争夺着空气和水,而铁匠铺里摆满了各种
农具,仍然有人来买去犁耙与锄头,那是最固执坚韧的农民,没有收获的年月仍然勤于
耕种。书来目送着买农具的人离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他想起家乡一千亩水淹
的棉花,想起去年他在地里耕种的艰苦岁月,如果注定没有收获,人们的耕种也就失去
了意义。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没人相信呢?
书来走到了三个铁匠面前,看着他们锻打一块生铁,铁匠们光裸着上身干活,当当
的击打声疲软无力,他们始终沉默无语。只要有人需要农具,他们就一直这样淬火,这
样打铁。偶尔地淬火的铁匠和书来对视一下,因为火光的缘故,淬火的铁匠眼睛微微发
红,他的手和肩膀也跳动着隐隐的红色。
你要买农具吗?
不。我找我叔叔。
谁是你的叔叔。
我不知道,他大概离开这里了,他大概已经死了。
铁匠们告诉书来,他叔叔早就回老家种棉花去了。书来想想这不可能,棉花地都让
水淹光了,叔叔该去哪里种植棉花呢?书来情愿相信那个躺在路沟里的人就是叔叔,也
许他想回老家,在经过干旱地区时饥渴而死,这样更符合现实。许多人都死于途中,他
们回家或者离家,一般都是死于途中。
书来一直站在铁匠铺里看铁匠们打铁,他还看见了里面窗台上的一盆米饭。书来想
,这些铁匠也许是世上最后几个吃米饭的人了。书来想着想着就慢慢地跪了下来,他说
不出话,只是虔诚地凝望着铁匠和他们身后的那盆米饭。
"你跪着干什么?"
"我不知道。"书来望了望他的膝盖,他说:"我的膝盖自己跪了下来,我想求求你们
帮我,你们帮帮我吧。"
"怎么帮你?我们帮了你谁来帮我们?"
"给我米饭,给我活干,让我留在铁匠铺吧。"
三个铁匠对视了一眼,他们短促地笑了笑,然后一齐放下手中的活朝书来走过来。
书来感觉到那些滚烫粗糙的手抓疼了他的胳膊和腿,他叫了一声,他像一块石头被铁匠
们呼地扔出门外。
"给你饭吃我们就会饿死。"淬火的铁匠最后对书来说。
书来躺在泥地上一动不动,他被扔在地上了。他不想动。视线里是马桥镇的天空,
天空很蓝很明净,有许多云朵,书来觉得那些云朵才是真正的棉花,洁白柔软,随风变
化,书来想最后的棉花地是属于天空的,乡亲们都被欺骗了许多年,棉花彻底欺骗了他
们而使无数人离乡背井,他们耕耘种植,收获的是饥饿和流浪。书来苦笑着爬起来,他
对铁匠铺里的三个铁匠说,我不恨你们,我恨棉花,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剩余的夏季里,书来滞留在马桥镇。1941年的夏天闷热而绵长,书来想躲过这个
夏天以后再继续上路。现在书来又拥有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里装着玻璃瓶、破
布、子弹壳、干馒头等杂物,还有一块棉花,那是从垃圾堆中捡出来的,书来一眼就认
出那是家乡出产的棉花,他把它塞进了玻璃瓶,他想也许这是最后的一种纪念了。
马桥镇上的霍乱病菌也就是这个夏季开始流行的。霍乱病菌从逃难者聚集的河滩上
突然地滋生,很快地朝四处弥漫。那些患了霍乱的人脸色苍白,上吐下泻或者昏迷不醒
,马桥镇的空气充满了一种恶浊的臭气。书来惶然地踯躅于街头,看见那些肮脏的死尸
被芦席卷着,扔在河那边的乱坟岗,有的甚至就扔在路边,招来无数苍蝇野狗。他经过
了铁匠铺,铁匠铺的炉火已经熄灭多日,墙上挂的地上堆的农具在寂寞中散出微弱的幽
光。三个铁匠中只剩下淬火的铁匠,书来看见他正在地上爬,慢慢地朝门边爬过去,他
的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你要干什么?"书来好奇地看着铁匠。
"铁钉。"最后的铁匠抬起蜡黄的脸,亮出手里的一把铁钉,他说,"这是棺材钉,我
昨天为自己打的。"
"你要干什么?"书来盯看他手里的铁钉说。
"我的棺材在隔壁棺材店存着,你能不能为我收尸钉棺,我把这个铁匠铺送给你。"
书来笑了起来。他觉得铁匠的想法幼稚而奇怪,而且它是不合理的。书来说:"不行
,我替你收尸谁替我收尸呢?再说,人全死光了铁匠铺还有什么用?我不要铁匠铺,我
只要能活下去,总归会找到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书来听见铁匠手里的棺材钉当地散落在地上,他用脚踢了踢那些钉了,转身离开了
铁匠铺。铁匠伏在地上呜咽,这种声音非常熟悉,书来觉得人类垂死的呜咽与水淹的棉
花是一模一样的,它们之间并没有区别。
路上仍然是逃难的人,都是拖儿带女背井离乡的人,他们像荒野中的羊群盲目地行
走,这种景象在1941年的夏季持续不衰。书来混迹其中,他的表情和别人相仿,茫然中
带有更多的平静,在一个三岔路口,书来拉住一个老人问:"我该往哪里走?"老人不假
思索地说:"往家走,你的家乡在哪里就往哪里走。"书来说:"我的家乡被水淹了,那么
大的棉田,那么多的房屋,都让水淹了。"老人愤怒地说:"水淹了也是你的家,给我回
家去吧,哪里都没有活路,我们都回家去吧。"
书来站在三岔路口,思考了一会儿。他对老人的话充满怀疑,这样的年代不能轻信
任何人的话,书来不想回家,家乡滔天的洪水至今仍然使他恐惧和眩晕。书来决定继续
朝南走,有人告诉他,南面有铁路,铁路是一种神奇的物质,人沿着铁路走,可以到达
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到达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几天后书来终于在平原深处看见了铁路,铁路在阳光下闪烁金子般的光,笔直地穿
越整个平原,直到无穷无尽。书来爬上路坡,站在路轨中间四处望了望,他对世界露出
了会心的微笑。他想,这离他的家乡起码有千里之距,而他面对的世界也发生了质的变
化,它远离了水和干旱,远离疾病和死亡,远离了所有的灾难。
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随着轨道的震颤和隆隆的轰鸣,黑点越来越大,书来
看见了火车,他拼命地朝火车挥手,停一停,把我带走!火车仍然轰隆隆地跑着,书来
急了,他放大嗓门喊着,停一停啊。把我带走!书来看见了火车亮崭崭的车轮和铁管中
吐出的蒸气,火车仍然不肯停下来,书来跺着脚,几乎是发狂地喊着,快停一停啊,把
我带走!书来不知道火车为什么不肯停下来,他已经把嗓子喊破了。书来张开双臂像鸟
一样飞奔了一段,他想把火车拦下来,紧接着他就彻底绝望了,他感觉到疲惫的身体被
火车撞飞了,他像一片枯叶在空中飘着。在丧失所有意识之前,书来看见的是千里之外
家乡的洪水,无数雪白的棉花仍然在大水之上漂浮,其色泽从雪白变化为浅红色。
夏季快要过去了,经过铁路的逃荒者看见一只麻袋丢弃在路坡上。他们一次一次地
搜寻麻袋中的东西,把有用的捡走。最后的搜寻者只发现了一只装着棉花的玻璃瓶,他
把棉花掏出来扔掉,带走了那只玻璃瓶,他不需要棉花。
棉花是最柔软的物质,有时候起风了,棉花会随风飘起来,沿着铁路缓缓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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