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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hinevalley (绿色的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苏童:哭泣的耳朵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16日16:35:34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仅仅为了将一只已修好的白铁壶早点拿回家,兄弟俩竟和修铁壶的被称为“老特务”的老
头拌上了口角,并在扭打中扭伤了他的耳朵。若干年后,再见到这“老特务”,他已戴上
了“护耳”。然而人事已非,旧铁壶换成新铁壶———一切都消失了……
作者:苏童
哥哥比弟弟大三岁,天经地义的,哥哥应该照顾弟弟。但那年夏天哥哥交了几个不三
不四的朋友,人像水一样地往低处流。他的喇叭裤勒紧了屁股,看上去随时会绽线,他的
军帽歪着戴,帽檐下滋出几簇长头发,油腻腻的,抹过发乳,散发着一丝堕落的香气。他
天天带着象棋到铁路桥下的公厕去,一边方便一边和人下棋,是赌残局的。这个哥哥,你
还让他照顾谁去?人不学好的另一个标志就是懒惰,而哥哥的懒惰正在损害弟弟的利益。
就说去白铁铺取水壶的事,早晨母亲出门前把它写在厨房的小黑板上了,注明是哥哥做的
事,注明要带上五毛钱,还写了一句:别忘了盛上水试试。弟弟在厨房吃早饭的时候看得
清清楚楚的,可等他去了一趟公共厕所回来,发现黑板上母鸡变了鸭,春风的名字已经改
成了春生,是弟弟的名字了。弟弟知道是哥哥做的手脚,他想也没想,随手就把那个“生
”字擦掉,又把名字改回去了。
整个夏天弟弟看上去都愁眉不展,不为别的,是为了游泳的事。母亲有一天路过护城
河的酒厂码头,亲眼看见有人从那里捞起了一个溺水的男孩,母亲在那儿看了会儿,突然
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联想,看见河对岸一群孩子还在水里打闹,母亲便春风春生地狂叫起
来,对岸有人呼应道,春生刚刚还看见的,春风没看见!母亲就慌慌张张地往家赶。还好
,路上看见了春风,春风和他的朋友坐在菜场卖豆制品的架子上,鬼头鬼脑的,不知道在
干什么。母亲没心思去调查他们在干什么,她问大儿子,你弟弟呢?哥哥先说不知道,马
上改口说,在家呢。母亲骑着车赶到家门口,一眼看见门口的晾衣杆上挂着弟弟的游泳裤
,是两条红领巾改制的,还滴着水,母亲才松了口气。弟弟迎出来为母亲例行公事似的拿
饭盒,母亲脸上仍然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她看着弟弟头发上残留的水滴,说,好,上
来了就好。但她的脸还是白着的,不得了啦,酒厂码头又淹死一个,肚子涨得那么高!她
向弟弟描述了那个男孩膨胀的孕妇似的腹部,还说男孩的嘴里塞满了泥沙,泥沙里还长了
一堆水草。弟弟不相信什么泥沙什么水草的事,那只是母亲在吓唬人,为她下达禁令添油
加醋罢了。
弟弟愁眉不展。他再也不能下护城河游泳了,这道禁令,弟弟知道违抗不得。但他不
能不游泳,去年夏天他刚刚在护城河里学会了游泳。弟弟偷偷地跑到工人文化宫的游泳池
去游,游了没几天,不巧,得了红眼病,一双眼睛躲避着光线和别人的目光,依然红得令
人心痛。母亲大怒,一口咬定是游泳池传染的红眼病。怎么能不传染?她说,你难道不知
道,有人在游泳池里小便的!红眼病也来和弟弟作对,这样一来,母亲连游泳池都不准兄
弟俩去了。
禁令对哥哥没什么影响,他对游泳不感兴趣,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其他事都偷
懒,这么热的天,哥哥洗澡也偷懒,拿水在身上胡乱抹两下,就骗母亲说是洗过了。弟弟
夜里闻得到哥哥身上强烈的汗臭,像熏醋的气味,弟弟埋怨哥哥比猪还臭,但他不敢嚷嚷
,许多事情上他也要哥哥替他打埋伏。比如游泳的事,弟弟红眼病一好就违抗了禁令,偷
偷去阀门厂游泳,母亲不知情,但哥哥知道弟弟藏游泳裤的地方,瞒不了他。就像一个山
头的强盗和土匪,他们谁也不能要挟谁,弟弟也捏着哥哥的把柄,哥哥和冯青他们在家里
赌博,赌香烟,赌光屁股,赌吃牙膏,还赌钱,好几次都被弟弟撞见了。
下午弟弟去阀门厂游泳时路过了白铁铺子,一顶草草搭制的遮阳棚从门檐上挑出半米
多远,没有挡住多少毒辣的阳光,他经过那儿的时候觉得四周翻腾着一股热浪。那五个老
头坐在闷热的铺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着白铁,一台破旧的台式电扇坐在地上,摇晃着脑袋
,向五个老头公平地分配着热风。好多铁皮桶“花洒”烧水壶堆在地上,有的挂在墙上。
弟弟不认识他们家的水壶,认识他也不拿,那不是他的事,是哥哥的事。五个老头在炎热
的午后集体劳动的景象倒是有趣,弟弟看见瘦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刚刚修好了一只铝盆,他
用油漆在盆底写着什么字,其他几个都在敲,胖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在补弄谁的铝饭盒,他
的脸热得通红,白背心被汗弄湿了,紧贴在身上,透出两个像妇女一样的乳房。逃亡地主
背对着街道,他在用锤子敲一块圆形的白铁皮,弟弟只能看见他的裸露的后背上贴着一张
膏药,他穿着长裤,却把长裤挽成了一条短裤;由于严重的静脉曲张,他的小腿看上去好
像爬满了蚯蚓,让人反胃。资本家看上去最年轻,他戴眼镜,头发还是黑的,身上的军用
衬衫不知从哪儿弄的,这么热也不肯脱;他还模仿炼钢工人,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白毛巾,
好像这么一打扮别人就忘了他是资本家了。他们四个人都埋着头劳动,没有注意弟弟,只
有门边的老特务抬起花白的脑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让弟弟吃惊,左眼角有一
块淤青,好像被人打的,肿着,睁不开的样子,右眼安然无恙,但弟弟清晰地看见眼眶里
盛满了莫名其妙的泪水,弟弟说了一句,又不枪毙你们,哭什么?说完他就走了。
七月炎热的天气把人都赶到阀门厂的游泳池来了。游泳池不正规,长度宽度都不够,
水有点发绿,也许好几天没消过毒了。来的人大多成双成对,男男女女的年轻人在一起,
男的看上去便很骄傲,也不管他带来的女朋友是美是丑。女孩子不一样,有的害羞,像个
木桩似的插在水里不动,有的就一点不害羞,靠在池边上东张西望搔首弄姿的。他们都不
怎么游,好像是来泡冷水降温的。弟弟不甘心,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地游,结果不小心撞到
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烫头发的姑娘,撞她撞得部位不巧,那姑娘竟然尖叫起来,小流氓
,小流氓!她骂人弟弟不在乎,弟弟不怕女的。他回敬一句你是女流氓就继续游,但有个
家伙突然冲过来拎住弟弟的耳朵,瞪着眼珠子吼,你活腻了?你敢调戏我的女朋友?那家
伙手劲好大,弟弟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的手,觉得耳朵很疼,疼得快从脑袋上掉下来了。
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没有盲目地与那个家伙正面交锋,回头去寻找那个烫头发的
姑娘,她靠在池边上,一边咬着指甲一边冲着弟弟这里笑,看上去很自豪的样子,把弟弟
气坏了,弟弟从小嘴不干净,一张嘴就骂了句最脏的,姑娘听没听见他不知道,反正那个
家伙一定听见了,他后来发疯似的,一手继续揪住弟弟的耳朵,另一只手掐住弟弟的脖子
,把他往游泳池外推。就那样当着游泳池里那么多人的面,好像小偷被警察当场捉拿一样
,弟弟被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推出了游泳池。
弟弟捂着耳朵。剧烈的疼痛使他丧失了任何报复的念头,他很想找到一面镜子看看耳
朵的情况。他自觉颜面扫地,也没勇气再跳回游泳池了,所以他向那个家伙匆匆喊了一声
我认得你,然后就跑了。
弟弟回到更衣室时发现他的拖鞋没有了。进来的时候他没有租到小箱子,只好把拖鞋
毛巾肥皂放在角落里,好多没租上箱子的人都把东西放在角落里,可他的拖鞋失踪了。不
知让谁穿走了。弟弟气冲冲地跑去质问那个女管理员,那女人一点也不肯承担责任,她说
,告诉你人满了别进,你非要进,鞋子丢了怪谁?你倒是教教我,我一双眼睛怎么照看三
十几双鞋子?女人一边发牢骚一边嚼着一块糍饭糕,弟弟怨恨地瞪着她的嘴,忽然想起母
亲描述的那个溺死的男孩,弟弟浮想联翩,就冲女人骂了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嘴里全是泥
,嘴里还长草!
只好回家去。弟弟后来用一块毛巾和一条裤头裹着脚,穿过阀门厂外面那条长长的砂
石路,向香椿树街走。七月毒辣的阳光不仅把路上的砂石烤得滚烫,折磨着他的双脚,它
还像无数针尖戳着他受创的耳朵。弟弟的心中充满了受辱后尖锐的仇恨。仇恨主要针对游
泳池里的那对男女,也有针对空中的太阳的,还有针对一些不明事物的,比如那个不负责
任的女管理员,那个穿了他拖鞋的人,无论是偷鞋还是错穿都令他痛恨,还有东风他叔叔,
他恰好骑着自行车经过那条砂石路,经过他身边,弟弟拉住他的自行车后架,想搭坐着回
家,没想到他反应敏捷,后腿一蹬,倒踹了弟弟一脚。弟弟追着他跑了几步,他头也不回
,说,滚!全世界的混账东西都让弟弟碰上了,怎么能让弟弟再讲文明礼貌?弟弟一张嘴
又骂了起来,李三年,你强奸过幼女,东风说的!东风他叔叔还是不回头,他很冷静地回
击了弟弟一句,我强奸过你妈妈!弟弟没捞到什么便宜,只能怀着满腔的仇恨在滚烫的路
上走,他一跳一蹦地走,突然想起来街上是曾经出过一个强奸幼女的人,不是李三年,是
谁呢,就住在化工厂旁边的,他的名字,弟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搭不上自行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弟弟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桥。走过桥头他就得
救了,街上开始有树阴,路面是青石板的,光脚走路也不怕。弟弟在桥头拆下了脚上的裤
头和毛巾,突然听见哥哥的声音。他在喊弟弟的名字,准确地说是喊他的绰号,粉皮,粉
皮,你下来。粉皮这种绰号起得没什么水平,不过就是影射弟弟拖鼻涕的历史,谁小时候
不拖点鼻涕呢?弟弟本来不和哥哥计较这些事,但那天下午哥哥一喊弟弟的绰号,他觉得
好像一支冷箭射来了,射的不是别处,是他的耳朵,他的耳朵一阵剧痛。弟弟抓着自己的
耳朵,寻找哥哥的影子,四周都没有,原来在下面。弟弟看见哥哥和黄瓜正坐在阴凉的桥
洞下面下军棋。粉皮你跑哪儿去了?哥哥仰着头说,妈让你去白铁铺取水壶,怎么还不去
?还不快去,铺子快关门了!
弟弟对他这一套并不意外,他说,放屁。
你说谁放屁?哥哥说,你说妈放屁?吃豹子胆了?
你放屁!我说你放屁。
黄瓜他们在桥下面都笑起来,哥哥手里攥着一只棋子从下面冲上来,铁青着脸在弟弟
头上刷了一下,你敢在外面拆我的台?小心我揍你。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塞给弟弟,说,别费话,你没看见小黑板?快去白铁铺子取水壶,否则妈今天就烧不了开
水了!
烧不了也不关我的事。弟弟说,那是你的事。
什么你的事我的事,是家里的事。哥哥瞪着眼睛说,你比猪还懒,吃得比谁都多,还
不肯干事,你要不去拿水壶,以后就不准喝开水!
不喝就不喝。反正我从来不喝开水。弟弟说,我喝冷水的。
你是猪脑子,冷水是用开水晾出来的,你不知道?好像是弟弟的智商激怒了哥哥,弟
弟看见哥哥的脑袋开始斜过来,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脸部———主要是耳朵,哥哥开始
抖动手腕,弟弟知道他的目标和游泳池那家伙是一样的,目标是他的耳朵。这个夏天哥哥
不知道拧过多少次弟弟的耳朵了。弟弟下意识地大叫一声,滚开。弟弟来不及思考,身体
首先后退了一步,双手拢紧了他的耳朵。哥哥的目光好奇地在弟弟全身上上下下地跳了几
下,你慌慌张张的,又去游泳了?还干什么坏事了?他瞪着弟弟的耳朵,说,你耳朵怎么
啦?松手,让我看看,你的耳朵怎么啦?好呀,你还光着脚,你的鞋怎么也没了!
不知道是缘于耳朵还是脚,还是一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或者是从游泳池归来后的辛酸
,弟弟差点哭出来,幸好他把眼泪忍住了。他垂着头,看见父亲从上海捎来的新拖鞋在哥
哥脚上闪烁着宝蓝色的光芒。弟弟决定向哥哥妥协。弟弟说,我替你去拿水壶,可以,那
你把你的拖鞋给我。哥哥说,你穿我的鞋我穿什么回家呢?你还没说清楚呢,怎么把鞋弄
没了?难以解释的事情用不着解释,弟弟没有多嘴,弯下腰去把哥哥的两只脚从人字拖鞋
里强行搬了出来。哥哥毕竟大了三岁,任弟弟扒走了自己的拖鞋,你要是把拖鞋弄坏了,
我敲死你。他推了弟弟一把,快点,快点去,妈回家以前一定要把水壶取回来。
弟弟穿上了哥哥的蓝色人字拖鞋,好像穿着两条船下了桥。一种响亮的声音从他的脚
下传出,回荡在午后的香椿树街上,嗒,嗒,嗒,节奏清晰明快,听上去类似宣传队敲小
竹板的声音。蓝色人字拖鞋带给弟弟一丝莫名其妙的快乐。弟弟一路跑着,一路看着脚上
的拖鞋,他的心情被脚上的一小片蓝色照亮了。弟弟不知道自己是否微笑了,只知道他看
着脚走路时耳朵不那么疼了。但他走过诊所旁边的向阳院时,他的同学金桥看见了他的微
笑。金桥倚着门怪叫起来,你这个傻货,穿人字拖有什么了不起的?走路还看着它,走路
还在笑!弟弟站住了,他说,谁在笑?你才是傻货,小心我敲你!他们一个倚着门,一个
在路边站着,两个人的眼睛都骨碌碌转着,一边对峙一边思忖着什么。金桥先骂起来,谁
敲谁?你敢敲我?弟弟说,那你敢敲我?你来,来敲,我就站在这里,你有种来呀。金桥
朝身后的向阳院里瞟了一眼,看见一个男人在收晾衣杆上的衣服,金桥就改口说,你有种
我们约地方,明天下午三点,酒厂码头见,你不来就不是人!弟弟也向院子里瞥了一眼,
他认出那个收衣服的男人是金桥的父亲,弟弟鼻孔里哼了一声,说,码头见就码头见,你
不来的话,我以后看见你就不叫你金桥,叫你大便!弟弟骂得有点得意,走了几步,仿佛
看见金桥正浑身紫涨,挺着孕妇般的大肚子躺在酒厂码头上。于是他又回过头,一脸神秘
地对金桥喊道,嘴里塞满泥,嘴里长满草!
离开了向阳院,弟弟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有三个刚刚下班的女人各自提着一个
网袋在他前面走,无意中做成一排人墙挡着道,网袋里的饭盒让弟弟一下想起了水壶的事
。他从三个女人的缝隙中穿过去,把女人手里的饭盒撞得都当当响起来。女人们在后面骂
,弟弟头也不回,向白铁铺的方向一路奔跑过去。
弟弟正好赶上白铁铺关门的时间,敲白铁的声音早已平息,弟弟远远地看见一个瘦老
头在用叉杆把凉棚上的塑料布收下来,抱着那堆东西进去了。
白铁铺的排门已经依次上好,只剩下最后一片了,五个敲白铁的反动老头,也只剩下
了老特务一个人。弟弟看见老特务抱着一片门板,正从里面狭窄的门缝里挤出来。弟弟堵
在了他身前,掏出那张纸条,高喊了一声,取水壶!老特务缓缓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脑袋
从门板后面探了出来,他眼角的青肿在暮色中看起来就像一条黑色的虫子在蠕动,他的另
一只眼睛睁开着,仍然泪汪汪的。他就用那只泪汪汪的眼睛瞟了一眼纸条,瞟一眼又闭上
了,弟弟注意到他抬起胳膊擦了下眼睛,还是抱着门板不放。
明天来取。他说,我们下班了,你没看我在上门板了吗?
不行。弟弟说,明天取,我们今天拿什么烧开水?
那我管不了。他说,我不负责取货。取货要找老孙。老孙已经走了。
放屁。弟弟说,取个水壶哪有这么多规矩?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他说,我这把年纪了,我七十多岁的人了,犯得上跟你一个孩
子斗气吗?
那你就把我家的水壶给我。弟弟说,要不我自己进去找,我认得我家的水壶。
我们这儿也有规章制度的。他说,取货是老孙负责的,他不在,我们就不能把壶给你
,这是我们的制度。
你们牛鬼蛇神还讲什么制度?弟弟的脑袋探进门去,四处搜寻着,他说,我不管你们
那一套,我得把水壶拿回家去。
是牛鬼蛇神就更加要守制度了,你是孩子,还不懂。他摇了摇头,取水壶也要讲制度
,破坏制度就犯错误,你们小孩子,不懂里面的道理的。
不懂就不懂,你把水壶给我就行了。弟弟不耐烦了,整整一天的失败让他对最后这件
事情认真起来,他把老特务往旁边推了一把,一猫腰钻进了白铁铺,铺子里没有灯,弟弟
看见许多的桶、盆、壶和“花洒”,或者堆在地上,或者吊在空中,一时找不到他家的那
只水壶。弟弟说,老特务,你把我们家的水壶放哪儿了?
可是弟弟的行为把老特务惹恼了。滚出去!老特务抱着那块门板,对着地面撞了好几
下,滚出去,他对弟弟叫喊着,你再不出去我就不客气了。
弟弟没想到老特务会如此愤怒,即使在幽暗的白铁铺里,他也能看到老头的烂眼睛里
迸发出愤怒的火花。老头怀里的门板也调整了方向,老头抱着门板好像抱着一件武器。弟
弟有点慌,但弟弟的嘴不饶人,你对我不客气?你个老特务也敢来惹我!弟弟说,你吃了
豹子胆了,看我不收拾你?弟弟从来没有和一个老人干仗的经验,老特务到底还有多大的
力气,心里没底,他就试着去拍拍那块门板。这一拍把老特务彻底惹毛了,老头突然地把
门板抡到了半空,弟弟感觉到一股风,他迅速地向后跳了跳,蹲了下来,弟弟说,你干什
么,用门板砸我?你吃豹子胆啦?老特务说,我就吃豹子胆了,今天就砸死你这个小兔崽
子,本来就活腻了,砸死你我偿命,我还赚一命!弟弟这时候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他抱着
脑袋向门那边退,退到门边他觉得安全了,正想说句什么,脖子上突然被一个人啪啪扇了
两下,原来是哥哥来了。
哥哥怒气冲冲的,哥哥的脚上穿的不知道是谁的鞋,是一双破了口的解放鞋。我就知
道你什么事也做不成,取个水壶也不会,哥哥几乎是吼着问,妈已经到家了,让你取的壶
呢?
不怪我。弟弟闪避着哥哥的手,他指着里面的老头说,你问他去,是他不让我取。
哥哥向里面扫了一眼,看见老特务正把门板放下来,靠到墙上。哥哥很冷静地说,他
为什么不让取,你不跟他说清楚,妈等着壶烧开水洗澡呢!
你问他去!弟弟尖叫起来,他说什么也不让取,还用门板拍我!
哥哥的眉头皱了起来。哥哥把弟弟向外面一推,自己闯了进去。你用门板拍我弟弟?
哥哥问老特务。老特务冷笑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不屑,也似乎是表示否定,他不吭声。哥
哥说,你不让我弟弟取水壶,还用门板拍他?你这种人,还敢欺负小孩子?哥哥逼到了老
特务面前,在一片幽暗中与老头脸对着脸,你这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哥哥在老特务的
肩上戳了一下,你个四类分子,也敢欺负小孩子?老特务还是沉默不语,不过他的手开始
行动,他去抓门板,哥哥傲慢地让开一条路,说,我让你抓。哥哥让他抓,老特务偏偏又
把门板扔掉了,站在门边的弟弟看见老特务突然向哥哥身上扑去,然后他们就扭打在一起
了。
滚出去,滚出去!弟弟听见老头一迭声地怒吼着,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变调了,比女
声更加尖利更加单薄。他的声音让弟弟体会到一种模糊的快感,弟弟凑上去,看见哥哥强
壮的身体把老头压在墙角,很像一块岩石压着一段枯木,在这次真实的格斗中弟弟发现了
哥哥惊人的青春的力量。力量对比很悬殊,老头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了,只剩下一只手颤抖
着,顽强地在空中抓挠着什么,弟弟意识到那只手袭击的目标,于是他大声提醒哥哥,小
心,他要抓你的耳朵!哥哥喘着粗气对弟弟喊,你去找我们家的壶,赶紧送回家去!弟弟
只当没听见,他瞪着老头的手,突然一下,按住了它,我让你揪耳朵!弟弟忿忿地说着,
自己的手抓到了老头的耳朵,老头的耳朵很薄很大,也很柔软。我让你抓耳朵!弟弟说着
将手里的耳朵拧了一圈。我让你揪耳朵!弟弟说着又把老头的耳朵转了一圈,这次他听见
了老特务的一声尖叫,那尖叫声凄厉得令人心惊,哥哥和弟弟一下都愣住了。哥哥猛地松
开手,有点慌乱,问弟弟,你干什么了?我让你别在这儿,去拿水壶!弟弟说,我没干什
么,就揪他耳朵了,他是装死吧。
老特务跌坐在地上,他的脑袋顺着一只水桶向右下方倾斜,然后枕在一只“花洒”上
。他的喉咙里先是发出了含糊痛苦的呻吟,随后呻吟声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声音,哥哥和
弟弟听得很清楚,是笑声。老头竟然笑了,尽管笑声嘶哑而短促,但仍然是笑声。哥哥和
弟弟一时不知所措,哥哥问弟弟,他怎么啦?弟弟说,他疯了,肯定是装疯。然后他们听
见老特务开始说话,由于喘着粗气,声音也微弱,听不清楚。哥哥和弟弟都弯着腰凑上去
听,总算听清了,老头其实没说什么,他说,我这把年纪是活在狗身上了。老特务仰着头
,望着白铁铺低矮的顶棚说,我这把年纪是白活了,我怎么活的?我和小孩子打起架来了
!
兄弟俩看见一张扭曲的老人的脸浸在白铁铺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除了三个人的
喘息声,铺子里静下来了,剪切过的白铁皮零乱地扔在地上,长条形的,圆的,方的,都
保持安静,修理好的器具大多挂在墙上,没有修理的都堆在墙角,脸盆,洗脚盆,水桶,
“花洒”,都闪着淡淡的白光,保持安静。哥哥和弟弟弯着腰研究老头的脸,没有得出什
么结论,他们无法确定那是一张笑脸,还是一张哭泣的脸,老头看上去是笑着的,但泪水
正像泉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涌出来。
外面却有动静了,有人从外面探头向白铁铺里面张望,探了探又走了。一定是察觉到
白铁铺的异常,那个人走过去又返回来,敲了敲白铁铺的门,老孙,你还没走?老孙不知
道是谁,兄弟俩不知道老特务的姓名,只知道他是个特务。敲门的是个女人,弟弟以为是
母亲跑来了,弟弟说,不好,妈来了。哥哥立刻用手盖住了弟弟的嘴。但女人只是嘀咕了
一声就走了,说明不是母亲。兄弟俩都松了口气,然后他们开始在满地的杂物中寻找他们
家的那把水壶。他们找到了,水壶的壶底已经换过,哥哥用手摸了摸,弟弟也伸手上去摸
,摸到的是一块平滑崭新的铝皮。弟弟说,妈关照要盛上水试试,要不要试?哥哥摇头,
向老头那边歪了歪嘴,低声命令弟弟,拿上壶,赶紧走!
他们挤出白铁铺狭窄的门洞时,听见老头喉咙里咯地响了一下,然后是一阵寂静,然
后便是一阵急促而奔放的恸哭声在白铁铺里炸响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家的那只烧水壶,现在各地的铝制品厂不再生产这么大的水壶了,
一壶水烧开了,能够灌满三只热水瓶,你想想它有多么实用吧。我记得那只水壶的提手上
缠着红布条,壶身平时是黑乎乎的,但到了逢年过节前我母亲会用粗盐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的,一擦就像新的了。壶底却是个例外,由于让白铁铺子的老家伙们换过,补上去的白铁
皮多少有点让人放心不下,我母亲害怕会把壶底擦薄了,只能让它黑着。
他们都骂我懒。我母亲说我懒,我哥哥自己那么懒,他居然也口口声声骂我懒。我不
是懒,我只是怕烧开水,他们偏偏最喜欢让我去烧开水。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为什么怕烧开
水,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相信的。当我提上水壶去自来水龙头上接水,听见水柱落入壶底的
喷溅声,我会想起白铁铺的老头们敲白铁的声音,咚咚咚,哐哐哐,我的耳膜受不了。等
我再把壶提到炉子上,听见火苗吞噬壶底的水迹时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切就更令人难以忍
受了,我会耳朵疼,火苗会蹿进我的耳朵,我会感到一种细微而尖锐的灼痛袭来,那灼痛
感发生于壶底的圆形白铁皮,中止于我的耳朵。
壶里的水,壶里的日子,好多冷水烧成了开水,日子也一天天过去了。我们街上的白
铁铺有一天关门大吉,据说是给里面的老头们落实政策了。就我的理解,这对于白铁铺里
的五个老头是一种解放,对于我母亲这样节俭成性的家庭妇女却是一种不公,那五个老头
不敲白铁,苦了街上所有勤俭持家的妇女,后来他们只好把坏了的盆啊桶啊都拿到河对面
的小柳树街去,那条街上的人倒是敲白铁的世家,手艺比老特务他们要好得多,但是带着
那些东西走那么多路,毕竟是不方便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特务是在体育场旁边的街心花园里,大约是八十年代的一个春天。
有一群老人在街心花园里打纸牌,我看见一个戴耳朵套子的老头坐在人群里,格外醒目。
那是一对紫红色的绒布做的耳朵套子,这稀奇的东西逼你向他的主人多看两眼,我认出了
他。老头气色不错,模样没有变得更老,当然也没有变年轻,我认出他以后就下意识地躲
开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害怕撞见这个老人,但是他的那副耳朵套子确实太滑稽太招惹人了
,我走过去又退回来,假装看他们打纸牌,目光忍不住地落在那副耳朵套子上。我在猜老
头为什么要戴这么个玩意儿,春天了,天气一点也不冷,别人的耳朵都大大方方地沐浴着
阳光和春风,他为什么非要戴着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我对老头的耳朵套子很敏感,敏感了就会多虑,会不会我们兄弟俩当初把他的耳朵揪
坏了呢?这份疑虑使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和我哥哥曾经谈起老特务和他的耳朵套子,他
居然是一副惘然不解的样子。我是记得那老头,他敲白铁嘛,手艺不错。我哥哥瞪着我,
眼神中充满了被羞辱后的恼怒,你说我打他,打过他的耳朵?造什么谣?我什么时候扁过
老头的?我以前是好打架,可怎么打也打不到个糟老头身上,怎么打也不会去打人家的耳
朵呀!
我不敢确定我哥哥是健忘还是故意抵赖。往事都一样蒙着岁月的灰尘,有的部分清晰
,有的部分模糊,就看风吹过后灰尘是越积越厚还是悄然消失了。我哥哥的态度起初让我
吃惊,最终却是令我感到轻松的。既然他已经把那年夏天在白铁铺发生的事情忘了个精光
,我何苦非要对一次青少年时代的恶行耿耿于怀呢?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一直很好,不仅如
此,在许多事情上我们是同盟,比如对待家里的那些破烂,母亲怎么也不舍得扔,谁扔就
要跟谁拼命的样子,而我们兄弟俩经常在一起密谋,如何让那些破烂自然而必要地消失,
又不伤害母亲的感情。
消灭旧水壶的事情是我干的。有一天我在厨房里帮母亲准备未婚妻第一次登门的晚餐
,我母亲的目光落在那把水壶上。春生,去烧点水。在母亲的命令发出之前,我突然感到
了一种极度的冲动。我冲出门去,骑上车到百货商店买了一把新上市的不锈钢水壶。回家
后我就把那只黑乎乎的旧水壶沉到了护城河里,母亲追在后面骂我,我不管,我蹲在河边
的石阶上,听见沉重的旧水壶坠入深水时泛出了无数的水泡,我感到自己沉浸在某种残酷
的享受中。说起来奇怪,人们对特定事物的恐惧其实可以找到解决的途径,有时只是举手
之劳,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怕水壶烧开水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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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或许是一种衷心的喜悦,
或许是一种深沉的悲伤,
围绕在你身边或直刺入你的心中;
而你不必用文字来将它归类,
也不必用言语来加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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