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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king (farm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与哑巴结婚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4 18:38:55 1998), 转信
·苏童·
费渔在九三年的夏季仍然显得卓尔不群,在众多的男同事穿着T恤和沙滩裤上班的时候
,费渔的衣着显得特别严谨和高雅,白色的衬衫,灰色的西裤,棕黄色的中外合作生产的老
人头皮鞋,当同事们坐在电风扇前对八月的高温怨声载道时,费渔从他的黑色公文包里摸出
一把梳子,从左向右梳理一头乌黑美观的头发,人们注意到费渔宽阔的额头光洁干燥,没有
任何汗迹,费渔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热。
我们这个城市人心浮泛缺乏教养,唯一的楷模就是三十岁的美男子费渔了。曾经有两个
女孩子在洗手间里议论费渔,一个说,现在好男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一个费渔,可是费渔为
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另一个女孩痴痴地笑了一阵,突然说,费渔像一个古希腊雕像。女孩
大概觉得这种赞美不着边际,又说,你知道吗,费渔给我送过花,一束白色的苍兰。
费渔给公司内外的许多女孩送过花,这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费渔多年来结交了许多
女孩,却始终没有遇见一个他喜欢的人。
心智健康方面都很正常的男人,我自知有英俊的容貌和潇洒的风度,许多女孩或明或暗
地爱慕着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谁也不爱。也许你会怀疑我像你们那里的一些男人,怀疑
我是爱男人的男人,我向上帝发誓,我不是,男人与女人相比更令我生厌,我不知道这是怎
么回事,·我·不·拒·绝·别·人·的·爱,·但建议费渔去看心理医生。费渔读完信兀
自冷笑了一声,心理医生?这里又不是美国,那玩意是骗不到钱的。费渔鄙夷地想着走进他
精心装修的盥洗间里,他要打开煤气热水器洗淋浴,在天顶玻璃和三面大镜子的折射下淋浴
,这是费渔每天下班回家后必需的一道仪式。
台式音响里是古典大师肖邦的钢琴声,费渔的心情因为音乐和沐浴而变得舒畅,四种镜
子里反映出同一个男人优美耐看的裸体,宽肩,长腿,肌肉线条分明而不显粗蛮,费渔喜欢
从四个不同的角度分析研究自己的身体,得出的结论几乎都完美无缺。费渔一边淋浴一边挥
舞着拳头对镜中人说话。
你不错,你真他妈不错。费渔对另一个费渔说。
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之一,不,你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费渔对费渔说。女孩
子都爱你,可是你不爱她们。
费渔对镜中的费渔做了个鬼脸。
费渔淋浴完毕在身上喷一点儿男士香水,只是一点儿,香水的香味强度必须维持在若有
若无的界限上,这也是费渔笃守的信条。然后费渔准备出门,与一个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女
孩子约会。约会地点假如由费渔择定,一般都是在河滨树林、古城墙或者大钟楼下那种富有
情调的地方。假如女孩子择定约会地点,它们就是乱七八糟的了,有旱冰场、电影院、迪斯
科舞厅、百货商店,甚至有一个女孩别出心裁地请费渔到妇产医院门口见面。
费渔每次去约会之前,照例要拐到一个名叫伊甸园的花店买一束鲜花。
费渔给时装店的营业员小佩送过三次花,都是红色的石竹花,费渔也因此惹上了一场纠
缠不清的麻烦。
小佩走在九三年的大街上可以与费渔同样地引人注目。
清朗的眉目酷似日本的一个女影星,又酷似香港的一个女歌星,高挑丰满的身材在亚洲
地区几乎是一个珍品,而小佩的两只硕大的耳环是檀香木的,这在整个世界也具有独创意义
。
当费渔与小佩第一次约会时,他不得不给这个美丽时髦的女孩打出八十五的高分,对于
费渔的标准来说这也是史无前例的。
费渔和小佩走在河边树林里感受到别的情侣投来的艳羡的目光,这使费渔觉得满足,费
渔因此在一个星期内与小佩约会了三次。不幸的是费渔给女孩打的分数每次都要降下五分,
一次是因为女孩嘴里冒出一股大蒜气味,另一次降分则是由于孤陋寡闻,当费渔大谈美国新
任总统克林顿时,小佩居然问,克林顿是谁?是个歌星吗?费渔觉得这些错误不可原谅,他
不能忍受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友。到了第三次约会时,女孩凝视费渔的目光流露出无
限的柔情,费渔却避开她的目光,心里不无怅惘地想,她现在只剩下七十分了,或许只剩下
六十分了,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孩有这么多的缺陷?费渔觉得女孩每张嘴说一句话他心里就
结一寸冰,后来小佩滔滔不绝地谈到她姐姐的婚礼,动用了九辆高级轿车,置办了十八桌酒
宴。你猜在哪个饭店办的酒宴?小佩用一种骄傲的语气问费渔,费渔摇摇头,猜不出来,也
没兴趣猜。费渔突然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要去方便一下。
费渔借口上厕所,异常潦草地中断了他与小佩的第三次约会。他记得离开河边那张长椅
时,听见小佩的响亮而亢奋的声音,你猜出来了吗?是五星级的大饭店,你肯定能猜出来的
。费渔一边走一边暗暗骂着,庸俗,庸俗,俗不可耐。
费渔没想到小佩是一个强硬的对手,小佩的电话第二天就追到他的公司来了。费渔一听
到对方愠怒的声音,连忙说,我不是费渔,费渔不在。费渔匆忙放下电话,他发现办公室的
同事都用一种探询的目光盯着他,这种目光一向是他深恶痛绝的,费渔就将皮椅转了九十度
方向,让同事们只看到他的后背。
费渔没想到小佩径自闯到他的办公室来了。小佩浓妆艳抹怒气冲冲,突然站在他面前,
费渔马上意识到他碰到了一个难缠的女孩子。费渔不失风度地给小佩让座,心里想,这女孩
今天怎么化的妆?穷凶极恶像个妓女,现在打分恐怕六十分也勉强了。嘴里就说,我都认不
出你了,脸上的妆画得这么浓。小佩仍然怒气冲冲地站着,怒气冲冲地说,不要你管我的脸
,我要你解释昨天的事。
昨天的事恰恰是难以解释的。费渔把小佩领到公司外面,企图以王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
缓解女孩的愤怒。费渔搂住她的腰肢说,走,我们去俱乐部游泳。但他的那只优雅温柔的手
被女孩甩开了,谁跟你去游泳?你还没对我解释清楚呢,为什么要污辱我?小佩美丽的丹凤
眼现在迸射出类似母兽的光芒,费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污辱我?
费渔宽阔的双肩自然耸了一次、两次,污辱?费渔摊开双手说,这从何谈起,我从来没
污辱过任何人,尤其是对女性。
不是污辱,那你就是玩弄、调戏,你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调戏我?
这就更荒唐了,什么叫玩弄,什么叫调戏,我倒需要你作出解释了。
装糊涂。小佩冷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让我来问你,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
要拥抱我?为什么要吻我?我给你记着呢,拥抱三次,亲吻两次,那不是调戏是什么?那不
是玩弄是什么?
那不过是一种身体语言。因为从侧面四十五度角观察你,你的脸部线条特别美丽。
我美丽关你什么事?我要你说清楚,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碰我?
我说不清楚。费渔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渐渐升起某种博大广袤的悲凉,中国人,
中国人,费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中国人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更新啊?
费渔没想到他的这句话再次激怒了小佩,小佩的脸涨得通红,嘴里便爆发了一连串尖厉
的诘问,你不是中国人?你是美国人?你以为你有个姐姐在美国你也是美国人了?费渔你以
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衣冠禽兽的臭流氓。费渔在绝望中再次想到了逃跑,他向那个
狂怒的女孩鞠了一个躬,突然撒腿朝街道对面跑,慌乱中不知怎么踩到了一根香蕉皮,费渔
就在路上滑了一跤,尽管他立刻就爬了起来,但滑倒时的狼狈模样无疑已被小佩和行人们尽
收眼底,费渔觉得他的心在滴血,他不能原谅这种斯文扫地的过失,不能原谅路上的那根香
蕉皮,更不能原谅那个庸俗可恶的女孩小佩。
这些日子费渔情绪低落,人们发现他的下颏破天荒生出几根忧郁的胡子,他的衬衫也出
现了三天未换的奇迹。有一天费渔路过伊甸园花店,花店老板喊住他问,最近怎么不来买花
啦?费渔沉着脸说,我买花送人,谁买花送给我?费渔走出几步路,突然又折回花店,挑选
了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店老板说,你还是第一次要玫瑰花,这次找到心上人了?费渔一声不
吭挟着花走出去,猛然回过头对花店老板说,这花谁也不送,送给我自己。
红玫瑰插在白色花瓶里,盛开了两天便开始枯篓,花开花落加深了美男子费渔的孤独。
费渔看着一枚花瓣无声掉落,心里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一种恐慌,准确地说,费渔第一次意
识到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什么毛病?他一时还无法查找。费渔突然想到姐姐信中所说的心理
医生,找个心理医生试试吧,费渔翻找着报纸上的广告,他对自己说,试试就试试,不妨听
一听别人的说法。
八月的一个早晨,费渔手执报纸按图索骥地找到了心理医生好心先生的门诊部。门诊部
其实是一间破陋的简易房,周围的环境肮脏而嘈杂。费渔推门进去,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尖
嘴猴腮的男人,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姿态近乎静止。费渔觉得那人不像广告所说的好心先
生,但他的鹰鹫般犀利的目光和身上的白大褂又表明他的不同凡响,那人就是好心先生。
谈到自己的就诊目的,费渔便吞吞吐吐起来。怎么说呢,从何说起呢?费渔打了个响指
,将身下的椅子左右摇晃着,这么说吧,我觉得自己心理上有一点儿毛病,也许是很小的一
点儿,我把自己作为偶像,我很高傲,也很孤独,我从二十岁开始和女孩子约会,谈恋爱,
谈了半天我发现她们一点都不值得爱,许多女孩爱上了我,但我始终没爱上一个人。
没爱上任何一个女孩?好心先生说,那么爱上过男人吗?
没有,你别误会,假如我不爱女的爱男的,那是另一回事,费渔鄙夷地说,我怎么可能
去爱一个男人?你的问题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这么说你是患有水仙花情结?自恋?好心先生的锐利的目光从费渔的头顶慢慢滑落,他
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你是个美男子,一般说来美男子最容易患有自恋情结。
你又误会了,我知道自己有点儿自恋,只是一点儿,但我的问题不在这里。费渔不耐烦
地皱起了眉头,他说,我的问题在这里,听着,你别再弄岔了,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所有女
孩,一旦熟识了就都暴露出缺陷?为什么我结交的三十多个女孩,一个都不值我去爱?为什
么我恋爱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带着鲜花去约会?
为什么?好心先生或许无法招架费渔连珠炮式的问题,他附和着费渔说,为什么呢?
费渔已经处于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之中,他在简陋的心理诊所内来回走动,一只手焦急
地拍打着脑门,费渔说,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出在我的身上,还是出在那些女孩子
身上?也许谁的问题都不是,是人类共同的问题?也许你心目中美好的女性已经无处可寻了
?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群,她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好心先生的目光这时恢复了对求医者的观察和审视,他觉得面前的美男子费
渔身上确实出了毛病。他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求医者,更不喜欢眼前渐显荒诞的
局面,心理医生成了一个忠实的听众,而费渔的话锋却像一个心理医生。好心先生颇为尴尬
地笑着,最后对费渔说,你慢慢找吧,你要找的女孩或许是在天堂里。
费渔说,不,你又错了,我不找神,我找人,她假如存在的话,肯定是在人间。
费渔在桌上扔下就诊费告别了那个学识浅薄的心理医生,到这里来或许是个错误,但在
诊所里的慷慨陈辞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心中的焦虑。费渔现在置身于城市边缘一条缺乏文明
教化的小街上,他在众多的晾衣竿和垃圾堆里穿行,看见自己挺拔的身影被阳光投在前方,
仍然是桀骜不驯的。费渔对近来自己的消沉和动摇突然有了一种批判,为什么要怀疑自己?
为什么要被别人的陈规陋矩所左右?费渔对自己说,我绝不改变自己,我是费渔,费渔绝不
做凡夫俗子。
费渔重新出没于伊甸园花店已经是这年的秋季了。秋季的费渔西装革履地来到花店,频
繁地挑选红色或黄色的玫瑰。
花店的老板则惊讶地发现费渔的微笑不同寻常,那是热恋中的男人自然流露的微笑,幸
福、温厚而略带恍惚。秋季的费渔每次买花都多给了小费。
费渔终于真正地恋爱了。费渔的同事们都从他的脸上发现了这个新大陆,他们急于知道
那个幸运女孩的真实面目,又不便向费渔打听,于是有人在费渔赴约会时悄悄跟在后面。有
关那个幸运女孩的消息很快传回公司,但这个消息几乎是耸人听闻的,那个女孩竟然是福利
工厂的哑女珠珠!公司里的两个暗恋费渔的女孩当场呜呜哭泣起来,她们不顾一切地冲到费
渔面前责问他,逼他说出这场恋爱的理由。
那天费渔的表现也出奇地豁达和潇洒,他微笑着说,没错,就是哑女珠珠,我也给她打
分了,九十五分,已经超过我的标准。
一个女孩说,真荒唐,你怎么给一个哑巴打了这么高的分,你是在开自己的玩笑。
一点不荒唐,费渔说,正因为她是哑巴,她只用眼睛和手势说话,她比你们美丽,她的
语言比你们纯洁,正因为她是哑巴,她才显得完美无缺,她的美丽才不会被破坏,你们说,
她不得高分谁得高分?
另一个女孩则抽泣着问费渔,既然你把她说得那么好,为什么不给她一百分,为什么要
扣掉五分呢?
这也很正常,费渔沉吟了一会儿,非常真挚地看着两个女孩说,没有一百分,这么多年
来我已经得出了结论,人无完人,接近理想本身就是理想。珠珠就是我的理想。
人们后来陆续见到了美男子费渔和哑女珠珠在花前月下的身影,凭心而论,珠珠确实是
我们这个城市最美丽的聋哑女孩。
十月里费渔给他远在美国的姐姐写信,告诉她他将在九四年结婚。信中没有透露未婚妻
的具体情况,但注明了未婚妻的分值,九十五分。假如你看到费渔的这封信,你会发现九十
五这个数字写得龙飞凤舞喜气盈盈。
现在还是九三年,我们许多人焦灼地等待费渔的婚礼如期举行。假如不出什么意外,我
们在九四年肯定能看见美男子费渔和哑女珠珠,看见那对倾国倾城的新郎和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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