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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king (farm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水神诞生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ul 25 11:22:37 1998), 转信
·苏童·
马桑其实是个过路的草原盐商。马桑与骆驼队失散后迷失了方向,在戈壁上走了三天三
夜,差点饥渴而死。后来远处出现了这条灰白的土路,这群隐约浮现的泥坯房子。异乡的太
阳朝他头顶上俯冲下来,在地面投下陌生的阴影,马桑不知道这条路就是第61号公路。马
桑不知道他已经来到百年大旱的磨盘庄地区了。这儿离他的草原故乡已经远隔千里。
马桑满面污垢,皮袍如同死兽发出异样的腥臭味。作为草原人的明显特征是他腰上系挂
的一只铜水瓢。他看见土路盘缠而去,路旁种植了稀稀落落的莜麦,异乡的男人女人脸色像
枯叶一样焦黄,他们一边锄地一边嘶哑地唱歌。马桑听见的奇怪的歌声其实就是祈水之歌。
它已经在磨盘庄地区流传了几个世纪了。歌中反复颂唱一名叫高佬的寻水英雄。马桑起初并
不知道高佬是被人供奉的水神,而他一出现在第61号公路上就与水神高佬发生联系。莜麦
地里的人们都圆睁眼睛凝视他,祈水之歌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马桑开始被认作水神高佬的儿
子了。
小酒馆的白木房子笨拙地堆在七公里处。七公里处是一个三岔路口。你去磨盘庄村里必
须经过这里。马桑朝那面灰黄破烂的酒旗走过去。他看见一个白发老人倚在窗前,双手插进
肥大的裤裆,无聊地玩弄着什么。老人的额角上刻着一个神秘的刀印,熠熠发亮。马桑隔着
窗子把铜水瓢递进去说:
“请给我一瓢水。我要渴死了。”
“你是谁?”老人的耳朵震颤了一下,他把铜水瓢扔在地上,一把抓住了马桑的手,“
你把脸贴着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我是马桑。我跟驮盐的骆驼队失散了。”
“你是高佬的儿子。你又出现了,你每年都要经过这里。”
马桑这才看清老人的双眼飘浮着一层厚厚的阴翳。老人是个瞎子。他举着一只陶钵敬给
马桑,他说:
“高佬的儿子,你身上的水味真好闻。你喝下这酒再上路吧。”
“我是过路客,我不想喝酒。我要渴死了,你给我一瓢水吧。”
“你不知道磨盘庄人家没有贮水吗?你还是去接受你父亲的恩惠,到高佬井去。你喝完
水就该上路了。别再停留。”
马桑至此发现自己陷入了谬误。这里离他的草原故乡已经远隔千里了。他疲惫万分,倚
在小酒馆窗下,想起他的草原上清甜甘冽的水流。马桑相信自己被一条命运的暗线拴住了,
他也许无法挣脱。
你从各个方面望去高佬井都像关着好多历史小鸟的树巢,那座破木房在山梁上孤独地歌
唱。你口渴难忍的时候就朝那里走,你要祈祷:高佬请给我水请给我水。老木桶从水上浮起
来,那是水神高佬的手,你要拉住它,然后你就得到了,那是富含铁质的泛散腥味的高佬井
水。
马桑很害怕磨盘庄人的枯黄色目光。马桑其实是个过路的草原盐商。他还不清楚高佬的
儿子意味着某种神秘走向。马桑夜宿在荒凉的莜麦地里。每天清晨鸡啼三遍时醒来。醒来看
见有三个女人头顶瓦罐在远远的山梁上蠕行。天天如此。自从高佬挖出那口井后井水总是八
寸深,只够三个女人去汲水。
马桑却在傍晚走上山坡,去高佬井喝水。
马桑站在破木房里凝视高佬留下的八寸井水。他的脸倒映在水面上,显得模糊而又陌生
。他的头顶上悬挂着高佬当年挖井用的棕绳、铁锹,散发着陈旧的植物气味。马桑迷惘地抚
摩着它们。他记得那捆绳子盘缠为某种复杂的花形,绳子一端自由垂落在空气中长着霉苔。
奇怪的是那绳子总是在摇晃,而天顶下聚集的一群牛蝇不停地栖落又飞离,嗡嗡喧响。他渐
渐看清了那绳头上凝结的一滴小水珠,水珠迟迟不落,毫无疑问,牛蝇是在吸吮那颗小水珠
。
那都是高佬留下的水滴,滴了这么多年,如今降临到草原盐商马桑的头顶。马桑相信那
颗水滴是命运的昭示。通过水滴他接近了神秘的水神高佬。许多人描述高佬是一个赤黄皮肤
鹰目鱼鼻的中年汉子。许多人都说马桑和高佬长得一模一样。马桑浑身燥热,他觉得草原丰
盈的水分已经从他体内全部飞去,随之飞去的还有属于草原的灵魂。马桑忽然觉得他一生下
来就在这片大旱地里居住生活,他快要将故乡遗忘了。
有一个问题开始纠缠马桑:高佬的儿子是谁?他活着还是死了?据说高佬有杂草般丛生
的儿女,高佬的儿子们都长着黄褐色的终日迷醉的脸,他们无一例外地逃避了父亲的道路,
没黑没白的缩在母亲蓝娘膝下吸吮她的源源不尽的奶汁。
他们长大以后情欲旺盛,在磨盘庄的草垛上不知干了多少黄花闺女。磨盘庄的村民们对
于水神的后代充满了悲哀,他们无法唤醒水神的后代。据说酒馆的瞎眼老人到三百里外的地
方请来云游的巫师。巫师说:水以火生,你们的火呢?磨盘庄的百年大火就是这样燃烧起来
的。火势来自村口的陈年大草垛,后来蔓延成一圈花环形状。那种火焰蓝而又紫,紫而又红
,整整燃烧了一天一夜。你听说后来从草灰堆里浮出八具芬芳焦黄的男性骸骨,他们都是高
佬的儿子,他们应运而死应运而生。只有高佬的小儿子赤虎逃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马桑无法卜知赤虎的吉凶。他想赤虎既然逃离了那场大火也就逃离了磨盘庄的神秘法规
。自由的灵魂都是相似的,马桑想自己也许真的是高佬的儿子。也许他真的要寻找父亲,那
个永恒的水神高佬。但是他站在荒凉的莜麦地里极目四望,只听见燥热的阳光晒干草叶和莜
麦穗子的细微声音,牛车伫立在泥坯房子的屋檐下,旷野蒸腾着朦胧的尘雾。这段历史如同
土地一样被干旱挤压得沉重如铁,我们的水神父亲,他走到哪里去了?
你走上61号公路就有可能遇见高佬。高佬成为水神以后就从磨盘庄地方消失了。你走
上61号公路就有可能看见土路上嵌着一种非牛非人的脚印,铺在你的前面。辨别那种脚印
靠的是干渴的眼睛。你还将听见空气中浮来隐隐的狗吠声。只要你走上61号公路,高佬就
在你的前面走。
路边的山民说:“高佬去找水,你去干什么?”
你应该这样回答:“我去找高佬。”
是否有人记得一百年前那场雨?高佬就是在那场雨后离开磨盘庄的。时值秋夜,高佬突
然被惊醒,他听到悠远的雷声仿佛金钟敲响,震落屋顶的尘土。他从蓝娘和孩子堆里爬起来
,捂着耳朵喊,“什么声音?谁在敲钟?”有谁在敲钟呢?
蓝娘抱住高佬的腰说,“那是打雷,老天,是要下雨啊?”
高佬就是这样光着身子跑出屋的,他站在土坡上发现磨盘庄的天空悠然倾颓,转暖间成
为一条巨蟒黑河,风狂乱地掀起房顶茅草,雨水箭矢一样倾注而下。高佬的黑狗狂吠着,向
天吐出猩红干裂的舌头。高佬在雨中抚摩狗说:“狗,狗,你看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高
佬听见蓝娘倚着窗户嘤嘤哭泣,他又挥舞拳头对她喊,“女人,别怕呀,你看雨来了,雨来
了呀。”
下了七分钟的雨。七分钟里高佬一直裸身站在高高的土坡上。他看见磨盘庄里升腾起一
片美丽的黄烟,黄烟下人头攒动,哭声四来。他们捧着锅碗瓢盆跪在地上,收下这场雨水。
高佬分辨不出哭声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是人类的还是自然界的。雨下了七分钟之久,坡下
的黄烟渐渐散尽,绵亘的黄土爆发出嗤嗤的呼吸声,高佬半辈子第一次听到黄土的呼吸声。
他摁住黑狗和狗一起趴伏在地上听着那声音。等到他抬起头就看见了磨盘庄雨后的画面:八
百名乡亲手捧各种瓦制容器向老榆树聚集,那是村里唯一的树木,已经枯死好多年。八百名
乡亲凝望枯树水珠缓缓滴落进他们的瓦罐,肃然无声。高佬看着枯树滴水滴了七分钟,以后
就什么也没有了。守雨的人群凝望天空复归蔚蓝,他们裸露的皮肤在雨后发生了变化,仿佛
萤虫闪烁着微光。雨过去了,什么也没有了。
高佬就是在这时候失声痛哭的。他抱着黑狗哭时磨盘庄已经平静了,只有他的女人蓝娘
看见了高佬这一夜的悲伤。
高佬哭着走到他挖了两年的空井旁边。蓝娘和黑狗跟着他围住了空井。空井不再是空井
,井中升起了八寸之水。高佬一边哭一边把头探进井洞,他说,“这是井水吗?女人,你把
辘轳摇起来,你把井绳给我,我要下去。”
“你怎么啦?你下井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下井去。”
“雨一下你就疯傻了,你下井干什么呀?”
“我要在水里泡一泡,我从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女人,你送我下井吧。”
蓝娘摇着头守护着辘轳,但被高佬一把推开了。高佬喘着粗气将井绳拴上手腕,高佬双
目发蓝,举起双臂,像一个大鸟飞进井中。八寸井水溅起清凉的水花,上涨后浮起了高佬的
身体,高佬在井中浑身颤动,发出梦呓的声音,他的脸被水光笼罩后变得晶莹透明。
雨夜已经彻底过去,黎明呈现稀有的淡金属色降临村庄。
蓝娘一夜未睡,她手持辘轳把子屏息谛听井里的动静。高佬在井底蜷缩成一名宁静的婴
儿,仿佛去到了别的世界。
“高佬,你醒醒,你别睡在井里。”
“我没睡。我在听水神对我说话。他让我上路了。”
“到哪里去?”
“去找水。我马上就要上路了。”
“水神什么样子?你看见他了?”
“我看见水神了。水神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水神对我说,只要我上了找水的路,我也是
水神。”
蓝娘终于摇动辘轳把水神高佬吊上了井。雨夜已经彻底过去,这是第一个早晨,有三个
女人头顶瓦罐来空井汲水,而高佬要出门上路了。
你如果从南方河流漫漫的地方来,你将找不到水。你如果喝过许多水,你将无法接近我
们的水神高佬。
马桑,你想像了高佬找水走过的那条路。那时候不存在了山猪苍黄的视野,他是一个黑
点在磨盘山区的历史里横向移动,寻找逃亡缺口。那时候不存在61号公路,沿途没有一棵
刺槐树,高佬的好嗓子创作了不少歌谣在山谷里散播新树叶的气息。居住在坡地下的山民听
见了高佬的歌声,歌声总是在清晨和傍晚回旋,他们都爱上了那个唱歌的男人,但是没有人
知道他就是磨盘庄的水神高佬。放牛的孩子站在牛背上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一条狗在四面八方
出现,然后在四面八方淡淡消失。日复一日,放牛的孩子不会知道有一条土路已经被他们踩
出来了,那就是后来诞生的61号公路。
61号公路是独立于地图外的特别交通线,你如果认为它从磨盘庄通往伤心岭那就错了
,你如果认为它是一条被废弃的山间公路那就错了。61号公路是环形的周而复始的,61
号公路虽然被伤心岭拦腰斩断,但它是环形的周而复始的。你走上61号公路注定失去目的
地。
你走在这里怀念水神高佬。你其实没有把伤心岭当成目的地。高佬在伤心岭迷途的传说
终究是传说,这么多年了,高佬和黑狗的足迹肯定越过了伤心岭。你走在这里就像走在许多
年前那场夜雨中。你寻找高佬,就必须求助于这条61号公路。
高佬的后代们从来不上61号公路。据说这是蓝娘去世前的遗嘱,她说,“别上那条路
,那不是路,走上去就回不到磨盘庄来了。”蓝娘去世时眺望着坡下的61号公路,她坐在
高佬井边,儿孙们淘干了高佬井的八寸之水,高举瓦罐给蓝娘沐浴送行。当水柱流经蓝娘紫
色皲裂的脸部,儿孙们发现蓝娘紧闭住嘴唇拒绝井水的滋润。蓝娘不要水给她送行,她的明
亮的眼睛至死关注着61号公路的动静,她最后告诉儿孙们,“高佬找到水了,高佬在水里
淹死了。”
但是磨盘庄的人们疏忽了蓝娘归天前的谶语。他们都相信高佬还在61号公路上留下非
牛非人的脚印。有消息从公路两端传到你的耳朵:你在日落前走上61号公路就有可能看见
土路上嵌着一种非牛非人的脚印,铺在你的前面,你还将听见暮色中传来高佬那条黑狗的吠
声。只要你走上61号公路,高佬就在你的前面走。
这天日落前马桑第一次看见飞鸟掠过公路上空,那是一只羽毛发黑体态灵巧的山雀,它
急急冲向路边破败的茅棚,衔起一根茅草栖落了。他突然想起61号公路的飞鸟是渴死者的
灵魂,低空飞行沿着61号公路找水。这也是磨盘庄酒店的瞎老汉告诉他的。他看见那只飞
鸟想起蓝娘的谶言,高佬找到水了?高佬在水里淹死了?你想想那只古怪的飞鸟会不会就是
水神高佬呢?
公路边每隔五里就有一座破败的茅棚。那些茅棚都是蓝娘当年筑路时盖好的。蓝娘不拆
茅棚就是给高佬准备的。从高佬的最后一个儿子出世后,蓝娘夜里就关门闭户不再等待高佬
了。她给高佬筑了61号公路,花费十年时间。马桑猜想蓝娘这项工程的真正意义就在于放
逐了高佬,高佬去找水,他将永不回归。
蓝娘领着八个孩子去送高佬。他们是沿着山坡慢慢降落到磨盘庄村口的。蓝娘的怀里爬
着婴儿吮吸她的苦奶汁,蓝娘一边摩挲着枯萎的乳房一边对高佬说:
“又有了,你找到水回来就见到了。”
“是个男孩,我早知道了。”
“你别踢狗鼻子了,你老是踢它的鼻子。你找到水回来别扔了那条狗知道吗?”
“肯定是个男孩吧,夏天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就给他取名字,叫赤虎。”
“你走了夜里不睡,反正也睡不了,夜里我修路,我想修一条路你知道吧?”
蓝娘把婴儿拖到背上去,她扶着高佬的双腿蹲下去,在高佬站定的双脚前方画了一条横
线。蓝娘说:
“就从这儿开始修一条路,你现在走吧。我就跟着狗粪和脚印朝前修路。”
所以磨盘庄人说61号公路是诞生在高佬脚下蓝娘手上的。
蓝娘领着八个孩子去修路。她是个身材高挑力大无比的瘦女人,她用的全是高佬留下的
重型农具,背上一只山南出产的大柳条筐,柳条筐里装着不会走路的婴孩和干粮。就是这样
,蓝娘沿着高佬的足迹逶迤而行。她修的路有规则地游蛇般往前伸展,描绘高佬流失的生命
线。高佬的生命线始终攥在蓝娘手里,所以磨盘庄人又说蓝娘一死61号公路就消失了。你
再也无法帮助水神高佬,你再也不知道高佬现在的踪迹。磨盘庄人又说是蓝娘最早发现高佬
的找水路线呈现环形。
蓝娘在深夜挑灯修路时总是听见高佬的歌声远远环绕她的马灯运行,蓝娘总是对八个孩
子说他快走回来了,他离我们有四十里地,走一夜就回来了。蓝娘不知道高佬走到了伤心岭
下就迷路了,高佬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所以磨盘庄人也跟着蓝娘说,高佬快走回来了,
他离我们有四十里地,走一夜就回来了。
你要是在磨盘庄住上十天,你会发现所有关于高佬和蓝娘的故事都含有一种不确定性。
但是你得记住蓝娘确实是故去了,蓝娘是高佬的女人,她每时每刻对高佬的感应都具有真实
意义。她临终前的谶言被小儿子赤虎记在一张黄表纸上,赤虎也不识字,他其实是用草灰蘸
水画了张图。赤虎是个聪慧惊人的孩子,他从来没见过水神父亲,但他画的高佬淹死在水里
的形象异常逼真,动人心魄。
高佬找到水了
高佬在大水里淹死了
马桑,你沿着61号公路走下去就会走到伤心岭下。总有这样的时刻,你的眼前訇然升
起伤心岭美丽的紫色山体,这样的时刻对你非常重要。
你没有思想准备。你一直以为伤心岭是某座峭壁某座山峰。但是伤心岭在九月夕光里以
静默涌进视线时,你发现它只是无数赭红色的土丘的组合,制高点顶多高出公路一百米左右
。伤心岭的形状千奇百怪,土丘与土丘之间徘徊着蘑菇云雾障,传说中的紫色实际上就是雾
障的效果。
你怎么能想到旱区的空气里会出现雾障呢?你站在61号公路消失的龙头上脱下沉重的
皮袍,环顾四周。你觉得61号公路对你已经失去了意义。伤心岭的出现是你的结局。伤心
岭迷宫般的布局是水的神话。你走过61号公路总归要走入这个神话。
就是这样,马桑听见高佬寻水的歌声在伤心岭里隐隐盘桓。马桑疲惫的身体被唤醒,他
朝伤心岭走去。马桑,蘑菇云的雾障从赭红的泥土深处浮出来环绕着你,你已经走进去了。
你跟随高佬的歌声来到伤心岭,高佬的故事至此沉淀为一块重金属佩戴在你的帆布行囊上,
而你自己也贴近了故事的核心,从此也成为水的神话的创造者。
在伤心岭的腹地,世界呈现了虚幻的紫色,你必将迷途。
你迷途不归的时候可以在雾障下看见一大片明亮的水洼。就是这样你重新看见了水。水
就在雾障下面闪烁绿玻璃的色彩,刺伤你的眼睛。你看见水的时候同时看见了水神高佬的死
亡:
一个赤黄皮肤、鹰目鱼鼻的中年汉子在水中永恒地沉陷,他裸着全身张开双臂在水中永
恒地沉陷,他回过头微笑着凝望一条黑狗永恒地沉陷。你从他的眼睛里还看见了一个神话开
始另一个神话结束的辉煌瞬间,那个瞬间对你也是永恒的。
就是这样你听见高佬的歌声消失了,磨盘庄人对你讲的故事也结束了。一切都像蓝娘的
谶言所说:高佬死了,高佬在水里淹死了。
人们说找水的英雄一个个都上路了,但是水神的踪迹依然深藏不见。水神高佬如果走出
我们百年找水的历史,新的水神必将出现。新的水神必将诞生于火中。
马桑站在第61号公路的刺槐树下整理行囊。路边收割了的莜麦地空空荡荡,原野无人
,落日枯燥地跌在泥坯房上空。
马桑其实是在环形公路上走了一圈,但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只是闻见自己的皮袍上有
了水的气味,他被这种气味深深迷惑了。
在九十公里处同样出现了瞎眼老人的小酒馆。马桑从另一个方向走近油腻的酒馆窗口。
瞎老人额上的刀印又一次灼伤了马桑,马桑闭着眼睛伏在窗前,他的手无力地伸过去抓住瞎
眼老人的衣角。
“是高佬的儿子吗?你又回来了。”
“是的。是高佬的儿子。我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又回来了。”
“都这样。英雄无数,而水神只有一个,你要找到高佬就不会回来了。你要是找到了水
就不会回来了。”
“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见到水?我在路上走了十天十夜,可是走着走着又回来了。告诉
我,我错在哪里?”
“你是赤虎,你是怎么逃避了草垛大火?你的兄弟们已经去了,他们有火,他们跟上了
父亲的队伍。你的火呢?你的火在哪里?”
马桑浑身一震,突然就明白了小酒馆盖在三岔路口象征了一盏灯。马桑被照射得炙热难
耐。他把身上的衣物一点一点往下脱,最后他只佩着一块花护腰坐在小酒馆里喝酒。瞎眼老
人和马桑对饮了三盅,用目光和腹语交流了各自关于火的观念。偶尔望望窗外,只见九月之
夜浑然笼罩61号公路。
干枯的刺槐静止不动,三只鸟两只鸟造访了夜色中的路面。马桑看见一只鸟栖在枯枝上
,他突然无声地微笑了,嘬起嘴唇模仿了那只鸟的啼叫。
马桑焚火而死是在第二天凌晨。
马桑点燃了村口的大草垛,他盘腿高踞其上。马桑的铜水瓢扔在草垛下面,里面盛着喝
剩的半瓢水。马桑坐在火堆里燃烧到天蒙蒙亮鸡啼三遍时,远远的有三个女人爬上山梁,去
高佬井汲水。马桑身处蓝色火焰中看见漫漫大水在世界之上永恒地流动,漫漫大水也开始在
他体内永恒地流动。马桑相信他接近了高佬,并且成了新的水神。
马桑其实不是磨盘庄人。马桑其实是个过路的草原盐商。
就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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