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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hampaign (原野),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934年的逃亡4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Nov 28 19:58:13 1999) WWW-POST


  我想枫杨树的那条黄泥大路可能由此诞生。祖母蒋氏亲眼目睹了这条路由细变宽从荒

到繁忙的过程。她在这年秋天手持圆镰守望在路边,漫无目的地研究那些离家远行者。这

年有一百三十九个新老竹匠挑着行李从黄泥大道上经过,离开了他们的枫杨树老家。这一

蒋氏记忆力超群出众,她几乎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从此黄泥大路像一条巨蟒

缠在祖母蒋氏对老家的回忆中。

  黄泥大路也从此伸入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枫杨树乡亲密集蚁行,无数双赤脚

踏着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离。几十年后我隐约听到那阵叛逆性的脚步声穿

了历史,我茫然失神。老家的女人们你们为什么无法留住男人同生同死呢?女人不该像我

母蒋氏一样沉浮在苦海深处,枫杨树不该成为女性的村庄啊。

  第一百三十九个竹匠是陈玉金。祖母蒋氏记得陈玉金是最后一个。她当时正在路边。

玉金和他女人一前一后沿着黄泥大路疯跑。陈玉金的脖子上套了一圈竹篾。腰间插着竹刀

,玉金的女人披头散发光着脚追。玉金的女人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秋风般的呼啸声极善奔跑

她擒住了男人。然后蒋氏看见了陈玉金夫妻在路上争夺那把竹刀的大搏斗。蒋氏听到陈玉

女人沙哑的雷雨般的倾诉声。她说你这糊涂虫到城里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谁给你操你不

我还要呢你放手我砍了你手指让你到城里做竹器。那对夫妻争夺一把竹刀的早晨漫长得令

窒息。男的满脸晦气,女的忧愤满腔。祖母蒋氏崇敬地观望着黄泥大道上的这幕情景,心

潮湿得难耐,她挎起草篮准备回家时听见陈玉金一声困兽咆哮,蒋氏回过头目击了陈玉金

起竹刀砍杀女人的细节。寒光四溅中,有猩红的血火焰般蹿起来,斑驳迷离。陈玉金女人

轻壮美的身体迸发出巨响仆倒在黄泥大路上。

  那天早晨黄泥大路上的血是如何洇成一朵莲花形状的呢?陈玉金女人崩裂的血气弥漫

初秋的雾霭中,微微发甜。

  我祖母蒋氏跳上大路,举起圆镰跨过一片血泊,追逐杀妻逃去的陈玉金。一条黄泥大

在蒋氏脚下倾覆着下陷着,她怒目圆睁,踉踉跄跄跑着,她追杀陈玉金的喊声其实是属于

们家的,田里人听到的是陈宝年的名字:

  “陈宝年……杀人精……抓住陈宝年……”

  我知道一百三十九个枫杨树竹匠都顺流越过大江进入南方那些繁荣的城镇。就是这一

三十九个竹匠点燃了竹器业的火捻子在南方城市里开辟了崭新的手工业。枫杨树人的竹器

坊水漫沙滩渐渐掀起了浪头。一九三四年我祖父陈宝年的陈记竹器店在城里蜚声一时。

  我听说陈记竹器店荟萃了三教九流地痞流氓无赖中的佼佼者,具有同任何天灾人祸抗

的实力。那黑色竹匠聚集到陈宝年麾下,个个思维敏捷身手矫健一如入海蛟龙。陈宝年爱

们爱得要命,他依稀觉得自己拾起一堆肮脏的杂木劈柴,点点火,那火焰就蹿起来使他无

寒冷和寂寞。陈宝年在城里混到一九三四年已经成为一名手艺精巧处世圆通的业主。

  他的铺子做了许多又热烈又邪门的生意,他的竹器经十八名徒子之手。全都沾上了辉

的邪气,在竹器市场上锐不可挡。

  我研究陈记竹器铺的发迹史时被那十八名徒子的黑影深深诱惑了。我曾经在陈记竹器

的遗址附近遍访一名绰号小瞎子的老人。他早在三年前死于火中。街坊们说小瞎子死时老

龙钟,他的小屋里堆满了多年的竹器,有天深夜那一屋子竹器突然就烧起来了,小瞎子被

米高的竹骸竹灰埋住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他是陈记竹器铺最后的光荣。

  关于我祖父和小瞎子的交往留下了许多轶闻供我参考。

  据说小瞎子出身奇苦,是城南妓院的弃婴。他怎么长大的连自己也搞不清。他用独眼

着人时你会发现他左眼球里刻着一朵黯淡的血花。小瞎子常常带着光荣和梦想回忆那朵血

的由来。五岁那年他和一条狗争抢人家楼檐上掉下来的腊肉,他先把腊肉咬在了嘴里,但

仇恨的爪刺伸入了他的眼睛深处。后来他坐在自己的破黄包车上结识了陈宝年。他又谈起

狗和血花的往事,陈宝年听得怅然若失。对狗的相通的回忆把他们拧在一起,陈宝年每每

城南堂子出来就上了小瞎子的黄包车,他们在小红灯的闪烁灼灼中回忆了许多狗和人生的

事。后来小瞎子卖掉他的破黄包车,扛着一箱烧酒投奔陈记竹器铺拜师学艺。他很快就成

陈宝年第一心腹徒子,他在我们家族史的边缘像一颗野酸梅孤独地开放。

  一九三四年八月陈记竹器店抢劫三条运粮船的壮举就是小瞎子和陈宝年策划的。这年

粮荒,饥馑遍蔽城市乡村。但是谁也不知道生意兴隆财源丰盛的陈记竹器为什么要抢三船

米。我考察陈宝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计这源于他们食不果腹的童年时代的粮食梦。对粮

有与生俱来的哄抢欲望你就可能在一九三四年跟随陈记竹器铺跳到粮船上去。你们会像一

多名来自农村的竹匠一样夹着粮袋潜伏在码头上等待三更月落时分。你们看见抢粮的领导

小瞎子第一个跳上粮船,口衔一把锥形竹刀,独眼血花鲜亮夺目,他将一只巨大的粮袋疯

挥舞,你们也会呜啦跳起来拥上粮船。在一刻钟内掏光所有的糙米,把船民推进河中让他

啕大哭。这事情发生在半个世纪前的茫茫世事中,显得真实可信。我相信那不过是某种社

变故的信号,散发出或亮或暗的光晕。据说在抢粮事件后城里自然形成了竹匠帮。他们众

捧月环绕陈宝年的竹器铺,其标志就是小巧而尖利的锥形竹刀。

  值得纪念的就是这种锥形竹刀,在抢劫粮船的前夜,小瞎子借月光创造了它。状如匕

,可穿孔悬系于腰上,可随手塞进裤褂口袋。小瞎子挑选了我们老家的干竹削制了这种暗

,他把刀亮给陈宝年看,“这玩艺好不好,我给伙计们每人削一把。在这世上混到头就是

把刀吧。”我祖父陈宝年一下子就爱上了锥形竹刀。从此他的后半辈就一直拥抱着尖利精

的锥形竹刀。陈宝年,陈宝年,你腰佩锥形竹刀混迹在城市里都想到了世界的尽头吗?

  乡下的狗崽有一天被一个外乡人喊到村口竹林里。那人是到枫杨树收竹子的。他对狗

说陈宝年给他捎来了东西。在竹林里外乡人庄严地把一把锥形竹刀交给狗崽。

  “你爹捎给你的。”那人说。

  “给我?我娘呢?”狗崽问。

  “捎给你的,你爹让你挂着它。”那人说。

  狗崽接过刀的时候触摸了刀上古怪而富有刺激的城市气息。他似乎从竹刀纤薄的锋刃

看见了陈宝年的面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强。竹刀很轻,通体发着淡绿的光泽,狗崽在

阳地里端详着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里刺了两下,他听见了血液被压迫的噼卟轻

,一种刺伤感使狗崽呜哇地喊了一声,随后他便对着竹林笑了。他怕别人看见,把刀藏在

粪筐里掩人耳目地带回家。

  这个夜晚狗崽在月光下凝望着他父亲的锥形竹刀,久久不眠。农村少年狗崽愚拙的想

被竹刀充分唤起沿着老屋的泥地汹涌澎湃。他想着那竹匠集居的城市,想像那里的房子大

娘洋车杂货和父亲的店铺嘴里不时吐出兴奋的呻吟。祖母蒋氏终于惊醒。她爬上狗崽的草

,将充满柴烟味的手摸索着狗崽的额头。她感觉到儿子像一只发烧的小狗软绵绵地往她的

乳下拱。儿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睁大着,有两点古怪的锥形光亮闪灼。

  “娘,我要去城里跟爹当竹匠。”

  “好狗崽你额头真烫。”

  “娘,我要去城里当竹匠。”

  “好狗崽你别说胡话吓着亲娘你才十五岁手拿不起大头篾刀你还没娶老婆生孩子怎么

城里去城里那鬼地方好人去了黑心窝坏人去了脚底流脓头顶生疮你让陈宝年在城里烂了那

狗不吃猫不舔的臭骨头狗崽可不想往城里去。”蒋氏克制着浓郁的睡意絮絮叨叨,她抬手

墙上摘下一把晒干的薄荷叶蘸上唾液贴在狗崽额上,重新将狗崽塞入棉絮里,又熟睡过去


  其实这是我家历史的一个灾变之夜。我家祖屋的无数家鼠在这夜警惕地睁大了红色眼

,吱吱乱叫几乎应和了狗崽的每一声呻吟。黑暗中的茅草屋被一种深沉的节奏所摇撼。狗

光裸的身子不断冒出灼热的雾气探出被窝,他听见了鼠叫,他专注地寻觅着家鼠们却不见

影,但悸动不息的心已经和家鼠们进行了交流。在家鼠突然间平静的一瞬,狗崽像梦游者

样从草铺上站起来,熟稔地拎起屋角的狗粪筐打开柴门。

  一条夜奔之路洒满秋天醇厚的月光。

  一条夜奔之路向一九三四年的纵深处化入。

  狗崽光着脚耸起肩膀在枫杨树的黄泥大道上匆匆奔走,四处萤火流曳,枯草与树叶在

风里低空飞行,黑黝黝无限伸展的稻田回旋着神秘潜流,浮起狗崽轻盈的身子像浮起一条

亡的小鱼。月光和水一齐漂流。狗崽回首遥望他的枫杨树村子正白惨惨地浸泡在九月之夜

。没有狗叫,狗也许听惯了狗崽的脚步。村庄阒寂一片,凝固忧郁,惟有许多茅草在各家

顶上迎风飘拂,像娘的头发一样飘拂着,他依稀想见娘和一群弟妹正挤在家中大铺上,无

地酣睡,充满灰菜味的鼻息在家里流通交融,狗崽突然放慢脚步像狼一样哭嚎几声,又戛

而止。这一夜他在黄泥大道上发现了多得神奇的狗粪堆。狗粪堆星罗棋布地掠过他的泪眼

狗崽就一边赶路一边拾狗粪,包在他脱下的小布褂里,走到马桥镇时,小布褂已经快被撑

了。狗崽的手一松,布包掉落在马桥桥头上,他没有再回头朝狗粪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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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是一个难以驯服的野马
    理智却是一个严厉的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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