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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tj (dudu),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常的日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May 11 10:02:30 1999), 转信
平常的日子
舒婷
我第一千次不无惊奇的注视眼前的男人:这就是我与之相厮守了十六
年,还将彼此为伴,继续往前再走十六年的丈夫吗?如果我和他的寿命有
这么长。
结婚这许多年来,儿子合上琴盒,丈夫关掉书斋的灯,我收拾完厨房
,一家三口聚在温暖的卧室里,或翻杂志,或看电视,或讨论周末节目安
排。我常常不由自主脱出躯壳,溜在一边冷眼旁观:丈夫已把我完全抛在
脑后,现场直播的世界杯足球赛,把他铆在荧屏前。他的睡衣领子照例胡
塞在肩窝里,两根漏网的短须在马马虎虎刮过的唇边,一颤一抖的替中国
队助威。我相信他的睡裤非但皱巴巴,而且完全湿透了。因为他总是汗出
如浆,手心无意识地把裤子搓揉成抹布,等下若不提醒他换下,他就会这
样潮乎乎钻进被窝。儿子趴在地板上做第二十下俯卧撑,港式长发完全遮
住了他额前青春勃发的痘痘,夏天的颜色在他的后颈犹存余韵。儿子为自
己不够酷的肤色十分懊恼,平时一手做作业,另一手伸出窗外印染深秋阳
光。“连女同学都比我黑,”儿子指责我,“都怪你的遗传不好!”
然后是我自己。我总是穿一套褪色的棉布宽衣阔裤,尽量把疼痛的腰
背安顿在老式大藤椅的怀抱里,两脚高高的跷的扶手上,随意跳着翻一本
美国畅销书。除了奔赴饭局或外出参加会议,平时我是连面霜也不用的。
今天没有上街,大概忘了耙两下短发。自己看自己,活脱脱黄脸婆一个!
仍然诧异不已。丈夫固然木讷,但天南地北参加会议去,才华横溢的
女学者有之;执教这许多年,一届一届如花似玉的女生有之;却不见一个
女朋友走动,连稍叫人兴奋的电话、信件也没有。而我交往的异性几乎是
本行当最优秀的文化人,擦肩而过者有之,终生为友者有之;电话频频,
信件源源,引人遐思的浪漫之漪不能说没有,可从未付诸行动。想想真没
有面子。只能怨自己长得丑吧?
儿子极羡慕一个单亲家庭的同学,父母争相讨好孩子,从286到
586四部电脑一字摆开,配以上百正版游戏光盘。我启发孩子:你不以
为他每个节假日都陪冷冰冰的机器太寂寞吗?儿子大叫:你的观念老土老
土!像我们家,每天每天一个样,才不刺激呢。
跟朋友说此事,好担心:说不定哪天儿子带一个陌生姑娘回来,告诉
我们,这是他妻子。
“不会的,你放心,”不满十五岁的儿子大言不惭,“我倒是有可能
抱一个小Baby给你,请你帮养着,因为是我的儿子啦。”
其实,儿子心里明白着呢,周末再不肯跟我们去参加朋友联欢会,要
求三口子自己过。早早准备好烛台、高脚杯,放上小提琴曲,找出菜谱,
指点我做一道咖喱鱼排。
一个缺少情人记录的丈夫,和一个没有外遇前科的妻子,夹着怪招迭
出的新潮儿子,在现代婚姻的悬崖上所营筑的这一泥巴小巢,居然风雨无
恙。让人对上帝的厚待,不免七感激,三分难以置信。
两人相互拔着消灭鬓旁孤杂草,看看除之不尽,又惊:这么快,就已
白头偕老了吗?
傻乎乎的自以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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