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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2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5日17:32:25 星期一), 站内信件

第二十五章
    杭嘉和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但叶子一病,他的眼睛仿佛又亮了起来。昨天叶
子呛了一夜,他们俩都失眠,但互相间却谁也不提。早上叶子起来,跟往常一样发炉
子,他也像往常一样跟了出去。叶子提着炉子,蹲下来扇火,突然轻轻地哎呀一声,
人就歪了下去,倒在地上。嘉和一看,天都要塌了,一把抱起来,就住屋里冲。叶子
拼命挣扎,说不要紧不要紧,昨夜没睡好,头有点昏罢了。嘉和哪里肯听,他预感到
大事又要不好了,拿上一点钱,关了门,背了叶子就出门。叶子说:“嘉和,我真没
事情啊,你让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这句话说完,她就一下子昏了过去。嘉和背着她出门,医院离家并不远,两
站路的光景,下了车,叶子又清醒过来,说:“我真没大病,你一定要来,多礼数。
”这最后一句杭谚是说嘉和多事,嘉和却笑了,他产生了错觉,真的以为自己是多礼
数了,说:“来也来了,还是看看放心。”挂号的时候叶子坐在凳子上等着,还撑得
住。医院里人多得如沙丁鱼罐头,等嘉和急急地挂了号子,回过头来一看,一群人正
围着叶子,叶子又昏过去了。有人说她是小中风,有人说是高血压,有人说是心脏病
,嘉和急得抱起叶子就往门诊室里冲。帮帮忙,帮帮忙,他的声音让人同情,大家让
开一条缝,让他们挤到医生身边。两个医生对面对坐着,一个臂上挂着红袖章,一个
胸前别一块黑布。红布的年轻,黑布的年老,红布的气盛,黑布的气馁,红布的面前
畏畏缩编没几个人肯上去,黑布的面前挤了一大堆人,嘉和本能地转向了黑布者。
    好不容易轮到了叶子,几句话问下来,黑布老者就说:“老同志,你的爱人病很
重,要立刻住院。”
    叶子迷迷糊糊的一听要住院,急得撑起来就要往家里回,被嘉和一把按住了,厉
声说:“不准动。” 叶子吓了一跳,看看嘉和的脸色,不再反抗了。嘉和连忙又问
黑布老者要不要紧,老者也不说什么,只说快住院快住院。嘉和心一沉,知道这就是
医生的诊断,病人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了。
    叶子就在这时候猛烈地咳了起来,黑布老者看了看红布,小心翼翼地问:“这个
人病得不轻,要立刻挂瓶,我去去就来。”
    红布便有些不耐烦,说:“你是在这里看病的,外面的事情要你多管干什么?”

    老者为难地站住了,来回看了好几次,咬咬牙又说:“病房满了,这个人必须马
上挂瓶消炎,我去去就来。”
    红布生气地看着他,终于挥挥手说:“去去去,就你事情多。”
    老者拔腿就走,边走边对嘉和他们说:“跟我来,跟我来。,,嘉和抱着叶子出
去时,还能听到那红布故意大声的说话:“牛棚里放出来半天的人,还当自己是从前
三名三高的专家,不要看现在这里当着大夫,下半日还不是扫厕所倒垃圾,神气什么
?”
    嘉和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由看看走在他身边的老大夫,那大夫却好像没听见似的
,把他们叫到三楼走廊尽头上的一张空折叠床边,一边帮着嘉和把叶子扶下,一边说
:“你再来迟一步,连这张床也没有了,先躺下再说吧。”
    老大夫又走到急诊室里面,跟一个小护士说了几句话,那小护士点点头说她知道
了,老大夫这才走了出来,告诉嘉和说现在就给病人挂瓶子,赶快治病,半天也不能
拖了。嘉和把老大夫送到楼梯口,老者突然回头问:“你是杭老板吧?”
    嘉和不由一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那么叫他了,偶尔有人这样问,那必是四九年
以前买过他们忘忧茶庄茶的老顾客。他点点头,老者一边往下走一边说:“好多年没
喝过你家的茶了。”嘉和下意识地跟着他往下走,一边问:“大夫你看她的病——”

    老者叹了口气,“你还是送迟了一点,试试看吧。”
    嘉和说:“拜托你了,我这就去办理住院手续。”
    老者看了看他,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怎么说,嘉和明白了,问:“是不是住
院不方便?”
    老大夫这才回答:“你想想,要不我怎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病人先躺在这里再说
,能住就住,不能住放在这里我也好到时候过来看看。每个住院的人都要登记出身,
我怕你们住不进呢。”
    “没关系,我有烈属证。”嘉和连忙说。
    “就怕他们查她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你妹妹寄草在一个医院工作过,你们家
的事情我知道,碰碰运气看吧。”老大夫叹了口气,急急地要走,说:“我也是被监
督着呢,再不走又得挨批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老人走了,嘉和看着他那慌慌张张的背影,心里堵得自己仿佛也要发心脏病了。

    心里有事,嘉和是能不露在脸上就不露在脸上的,奇怪的是叶子总能从同样的风
平浪静中看出旋涡来。一见嘉和那张平静的面孔,她就准确地判断出丈夫的心情。她
躺着,头上一盏日光灯直逼在脸上,身边走来走去的到处是人,她不再说她要走了。
闭着眼睛,眼泪却从眼角流出来了,嘉和看看不对,掏出手帕给她擦,擦了又出来,
擦了又出来,好一会儿也没擦干。周围人的脚在他们身边踏来踏去,有几双脚还停下
片刻,不一会儿又走开了。这对老人在这样闹哄哄的走廊上静悄悄地伤心,仿佛只是
给那个沸腾的世界作一个注脚。护士来了,叶子顺从地伸出手去,让她们扎针。她一
生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这把年纪了,看到打针还是害怕,别过头去不看。嘉和一边摸
她的头发一边说着好了好了,你看马上就好了。偏偏那扎针的护士把叶子的手当作了
实习的器具,扎来扎去的,血出了好多,嘉和心疼得眉头直皱,护士一走,他抱住叶
子的脑袋问:“痛不痛,不痛吧?扎进去就不痛了。” 叶子抖着脑袋说:“没事情
,你放开你放开好了。”
    看叶子挂了吊针稳定多了,嘉和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想出去给得茶打个电话
。近来得茶比前一阵子空多了,他已经靠边站,原因是给得放通风报信,帮助得放逃
跑。在嘉和看来,得放已经是够狂热革命的了,他只是提出了唯成分论反动、文攻武
卫这个口号值得商榷,闹到正式通缉这一步,真是连他也没想到。得放一跑,吴坤派
就吃住了得茶,得茶靠边审查,虽不能回家,但比本来却清闲多了。电话打过去,接
电话的却说得茶不在,有紧急事情出去了。嘉和又想找寄草,突然想到寄草去了龙井
山里,和盼儿一起陪着白夜,白夜的预产期快到了。
    这么想了一圈,也没再想出人来,嘉和惦记着叶子,回头就往楼上跑,还没到三
楼走廊口上呢,就听见楼上吵着像是谁在训谁,上去一看,那不是红布头正在训那年
轻护士吗?“谁让你们随便打的针,你弄清楚这人身份了吗?院里造反总部定的新规
定,成分不清者一律不准住院,一律不准按住院条件治病,你们是吃了豹子胆了,谁
是你们的幕后策划者?”
    那刚刚给叶子挂瓶的护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说半句:“是、是、是你们那
里——”
    “是那老东西让你干的吧,我就知道这事情不明不白。把针头先拔了,他们这一
对老甲鱼要是没问题,我头砍了给你们看!”
    说着就要往叶子身上拔针,嘉和扑过去一把拦住,大声叫了起来,说:“你不能
这样做。”
    周围立刻就聚了一群看客,也不说话,也不劝,也不走开,定定地看着他们。那
红布头见了嘉和,冷笑着说:“我当你躲到哪里去了,看看你这相貌都不是好东西,
你说,你什么成分?”
    嘉和拿出烈属证来。红布头一看,自己脸就红了起来,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
    嘉和使劲咽下了一口气,才说出话来:“刚才照顾病人,没想到拿。”
    红布头看上去也使劲咽了口气,说:“以后记性好一点,到处都是阶级敌人,给
你看病的老东西就是个阶级敌人,不认真一点能行吗?”
    这么说着,到底自讨没趣,掉转屁股就走了。看客们见这里打不起来,也一哄而
散,嘉和连忙蹲下来,对一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的叶子说:“好了,没事了,好了,
没事了。”叶子睁开眼睛看看丈夫,微微点点头。阳光照了进来,照到了叶子的脸上
,她的小小的耳朵上,耳朵不再透明了,不再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了。嘉和伸出手
去,捏住了她的那只耳朵。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最隐私的动作之一,叶子朝他有气无力
地笑了。她的身体的感觉很不好,但心里很安静,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她的
心里反而很安静了。
    小护士过来,拍拍胸说:“吓死我了,你们是烈属啊,早一点拿出来多好,明天
床位空出来我们就让你们先进去,我还当你们也要打道回府呢。”
    嘉和说:“谢谢你了,小同志。”那护士轻轻说:“谢我干什么?谢我们老院长
吧,就是刚才那个老牛鬼。你们真是险,撞到那红布头手里,他是专门和老院长作对
的,幸亏你们是烈属呢。”
    话还没说完,叶子就激烈地呛了起来,嘉和把叶子上半导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
着背,一边说“就好,就好就好”,一边亲见地理着她的头发,细细地把落在前额的
发丝夹到她的耳后根去。他的那种新郎般的亲呢和他们之间的那种忘我的恩爱,把小
护士都看呆了。
    那边,人冬的龙井山中胡公庙旁,那十八株御茶前,那低矮的简陋的农家的白墙
黑瓦里,灯光昏黄,年轻的孕妇正在不安地辗转。
    寄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接了按白夜的脚脖子,像发面一样凹进去一个洞,深深
的,这使盼儿紧张起来,问:“姑姑,要不要紧?”
    寄草摇摇头,说:“你们早就应该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不是说待产期还有一个月吗?” 老处女盼儿心慌地拉着姑姑走出了房间,一
边轻轻地耳语说,“白夜不愿意那么早去医院,她不愿意看到吴坤。”
    正那么说着,就见站在门口的得茶拦住了她们,屋里一道灯光劈来,把他的脸剖
成两半,两只戴着镜片的眼睛,一只完全蒙在暗中,使这张脸看上去近乎于一个海盗
。他那一言不发的神情叫这些杭家的女人看了害怕。主啊,盼儿轻轻地在心里祈祷了
一句,她不是一个多言的人,只管自己把眼睫毛飞快地颤抖起来。
    “她怎么样了?”他问。
    “盼儿你去找人,找担架,我去烧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他们隔离审查了吗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对得茶说的。
    “我跳窗出来的。”得茶说,两个女人仿佛不相信地看了一眼,他不再作解释,
摇摇手就走进了屋子。盼儿一边画着十字一边惊异地问;“小姑,他真是跳窗出来的
?”
    寄草一边推着盼儿往山下走,一边说:“快去吧快去吧,总算来了一个男人,可
惜没有吉普车了。这么多山路,怎么送出去啊广’
    在那个夜晚,谢爱光看到了得茶的惊人的一面。她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当他的面
容从门口出现时,她还长吐了一口气,说:“我真担心通知不到你,还怕他们不肯放
你出来。我确定不了你到底能不能够到,没敢告诉自姐姐——”接下去的话被得茶那
令人惊异的动作打断了,她看到他一言不发,突然走进里屋,跪在床前,双手一下子
搂住了白夜的脖子。
    此刻的白夜是背对着得茶的,也许她根本没想到得茶会来,也许她早就有心理准
备,总之她没有回过头来。得茶仿佛用力要掰过她的面孔来,而她也在用力地回避,
甚至把自己的脸埋到了枕中。他们两人这样一声不吭地扭来扭去,把跟进了里屋的爱
光吓坏了,她发出了哭音轻声叫道:“大哥你要干什么,白姐姐刚刚睡了一会儿。”

    得茶突然停止了扭动,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促地不安地走动着,突然站住了
说:“爱光你出去!”
    “你疯了!”谢爱光生气了,“你不知道白姐姐要生宝宝了吗?”
    “五分钟!”
    “一分钟也不行!”
    得茶盯着这固执的少女,他的隐在昏暗中的瘦削的脸,让她想起伦勃朗的画,那
还是运动前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看到过的画——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碰到这样的人,
她现在所经历的事情使她变成了另一个姑娘。
    得茶看上去还是那么冷,他和得放多么不同,得放是火,是普罗米修斯,得茶呢
,他像什么,像水吗?
    “你出不出去?”他再一次问。
    爱光摇摇头,她吃不准他要干什么,现在她有些后悔起来,她不该悄悄地把得茶
叫来,白姐姐会生我的气吧。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她看到得茶再一次伏到白夜的脸
前,一边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汗津津的头发,一边开始亲吻她的脖子、她的额角、她
的眼睛、她的面颊。他的忘我的神情,甚至是有点丧失理智的神情让爱光惊心动魄,
他除掉了眼镜,在昏暗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变得有些陌生的面容,她还亲眼看到
,他的眼泪落在白夜的缓缓转过来的苍白的酒窝里。开始闭上眼睛的谢爱光发起抖来
,一边慢慢地往门口移。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他正在亲吻她的唇,他
们想克制自己的哭声,但他们的低噪更像是嚎陶大哭,他们相拥相依的场景,让谢爱
光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她走出门外,走到那星光灿烂的茶坡前,她一直在哭,一边叫
着得放的名字,这一切超过了她能够想像的、能够承受的极阈,爱情原来是这样地痛
苦啊……
    满天的星光闪烁,盼儿在茶园间奔跑,她拉着九溪奶奶在茶园里奔跑,茶蓬钩拦
着她们的衣服,一片刷刷刷的声音。九溪在后面照着手电筒,一边推着她们一边低声
地催:“快一点儿,快一点儿,真是小脚老太婆也比你走得快啊。”
    杭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主让她把这个生孩子的事情接下来。和白夜只有
过一面之交,那一面就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她发现她是那种要让上帝特别操心的
女人。她仿佛是一条纯洁的歧途,一个无辜的陷阶,一种命中注定的错误。盼儿和这
样的女人的区别,仿佛就是此岸与彼岸的区别。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得茶所产生的那种
奇特感情的理解——人们被自己与生俱来所不具备的一切所神秘地吸引,你能够说那
是因为什么?没有迷途的羔羊,便没有上帝。杭盼甚至认为这一切和运动无关,没有
运动,杭得茶依然会和白夜一见钟情,白夜依然会和吴坤分道扬镰。运动来了,有一
些温文尔雅的人开始杀人,那并不能证明是因为运动带来了撒旦,使他们变成魔鬼。
盼儿想,那是因为撒旦早就已经潜伏到人心最黑暗的深处了。
    九溪奶奶也已经快七十了,冬夜无事,正在家里整理霉干菜,听说有个大肚皮快
要生了,夹起个包袱儿就往外走,一对大脚,倒也走得利索。一边在茶园里奔着一边
自说自话:“要死不要死啊,什么也没有怎么生诉儿啊!尿布呢?啊,红糖呢?鸡蛋
?这种东西老早就要备好。山里头生孩子,多少不放心,又不是从前旧社会。人家都
往城里跑,她这个产妇娘怎么反而往山里跑——”这么说着,突然在御茶树前停住了
,盯着盼儿问:“抗老师,她不会是资本家地主出身吧?”
    九溪在后面扛着担架,摆摆手,说:“老太婆,你是要吃巴掌了是不是,看你说
什么呀,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九溪奶奶仿佛醒了过来,叫了一声“我这个老发昏”,拔腿就跑。他们已经听到
了哭声,那是爱光的哭声,仿佛这时候她已经有了预兆,灾难又要降临了。
    是的,随着暮色的降临,嘉和发现灾难真正降临了。他坐在叶子床头,握着叶子
的手,却看不见叶子了。这使他心里升上了从未有过的恐惧。黑夜张着血盆大口,一
次次地要吞没他,但至今还没有把他吞没,但每次都仿佛又吞没他一点点,一个手指
头,一只胳膊,半只肩膀,一条腿。现在,黑暗开始来吞没他的心。
    每次都是这样,在他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光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救他。这是
一场光明与黑暗的秘而不宣的战争,双方选了他的肉体来做战场。他一个人独处时,
还有选择忍耐的余地。但这一次他真的惊慌失措,因为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冷飓飓
的走廊,一只瘦弱的手,依赖地躺在他的大薄手的怀中。刚才护士收去了大瓶,护士
说明天能不能住进病房还得看情况。现在嘉和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想回家,可是
怎么回去呢?他得的肯定是夜盲症,但昨天晚上还能看到大致的影子,为什么现在一
片模糊呢?
    心里越是恐慌,越是害怕叶子知道。叶子不知是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还是因
为挂了瓶子药起了作用,总之她不再咳嗽了,握在嘉和手中的手,仿佛有了一点力气
,反过来握着他的手了。两只手相依为命,相互滋长着活下去的残存之力。他什么也
看不见了,但他微笑着,仿佛他洞察一切。他心里战战兢兢地想着:是的,他能够挺
过去的。一辈子都挺过来了,这一次就挺不过去吗?别人身上都挺过来了,在叶子身
上——他的一生中最长久最美的伴侣身上,难道就挺不过去吗?他要挺不过来,叶子
怎么办啊,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走廊上,这可怎么办啊?他想都不敢想这件事
情,刚刚想了一个头,他就吓得头发根子都倒竖了起来,一使劲地就抽出手来,握住
了叶子的耳朵。他只是凭感觉握住的,但他的感觉非常正确。叶子一点也没有觉察出
来,她还会轻轻地唤怪了一句:“七老八十的,干什么啊,也不怕人家看见。”
    “半夜三更的,有谁啊。”他说,叶子看到了他的微笑,多日没有见到过的温柔
的微笑。这是他年轻时的笑容啊,是叶子也曾经为之深深动心的笑容啊。叶子的眼泪
就流了出来。走廊里没有人了,她想跟他说说心里话。
    “大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吧。”
    “生病不肯看,我怎么能不生气呢。”他还是笑着,故意岔开话题,他知道她说
的是什么,可是他直到现在还想回避这个话题。叶子却故意不回避了,是重病给了她
勇气吧,她一向就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话的啊,她最能够懂得他的不说出来的意思,她
是他潜在的生命河流中的一叶小舟啊。
    “我是喜欢嘉平的啊……”叶子说,她也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还有点骄傲,“我
从小就喜欢他。我只弄错了一点点事情。”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有很长时间,我
一直以为你像我的兄弟,他像我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情恰恰反了,是他像
我的兄弟,你像我的男人啊。”
    嘉和把头贴到了她的耳边,他的热气吹到了她的耳根上,他能够想像出六十年前
的透明的小薄耳朵,他部起了他的手足兄弟嘉平。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来不及说,又
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啊。兄弟,难道我看不出你对叶子的爱,难道我看不出你
多少年来的悔恨吗?可我还是想得到那个女人的全部,那个灵魂也全部属于我的女人
。他轻轻地耳语:“你什么时候才弄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啊?”
    “是你真正到我房间里来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我就明白了。”
    “过了那么多年才肯告诉我……”嘉和还是笑了,只有他明白,什么叫“真正到
我房间来的那天”。
    “本来想好了,到我死的那一天告诉你的呢。”又怕这样做不吉利,“你要生气
的。……看,生气了?你看你还是生气了。”
    “我生气了,我要罚你呢。”
    “罚我什么都认,只要能回家就认了。嘉和,你到窗口看看有没有星,明天的天
气好不好。”
    “从这里就看得到,满天的星,明天是个好天气。”
    “明天我们回去吧,我们在家里养病,还有茶吃。在这里你连茶都吃不到呢。”

    “好的,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回家去,我们吃药打针,不住院挂瓶了。”
    “说话算数——”
    “你看你,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呢?”
    盼儿满脸是汗,也许还有泪,她对到来的一切措手不及,尽管她已经把送白夜的
时间安排在最近的明天,她还是没有赶上新生命的步伐,新生命执意要在今天夜里降
临。在她的身边降临,这是主的旨意啊。
    担架抬到南天竺山路边的辛亥义士墓前,就再也无法往前走了,白夜的惨叫在黑
暗笼罩的茶山间震荡回响,得茶亲自抬着担架,他几乎可以说是在暗夜中狂奔,他听
到他的心在他的眼前引路,狂跳,狂叫,他还听到姑婆寄草在叫:不得了,血从担架
上流下来了!
    有人叫着手电筒,有人放下了担架,只能在茶园里生孩子了。直到这时候,得茶
还没有想到死,他只想到生。他扑上去,抱住那正在生育的女人上身,急促地倾诉:
“……我的宝贝我的心,你生的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亲骨肉,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我
们会永远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分开……”
    冬日的夜,一阵风吹过,星转斗移,茶蓬在黑暗中哗啦啦地抖动,鸟儿扑籁籁地
飞上了星空,得茶仰天看着星空,他看见群星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直掉进了茶丛,
一大片一大片的,像萤火虫,像流星雨,白灿灿变成了一片片的茶花,他看到女人垂
死的面容,她在强烈的惨叫之后会有间隙的呻吟,那时她望着星空,吐出的声息他能
听懂,她在向他倾诉……我爱你……她的一只手使劲地抓住了一根茶枝,那纷纷扬扬
的茶花滚动着落到她的身上,滚人她的血泊。他看到了她一次次往后仰去的脖颈——
那是她活着的时候就在不断逝去的容颜。他要抓住那美,可是直到此刻他依然不知道
他为什么会那么爱她——因为那注定要消逝的美丽,因为那么悲惨,那么美好,那么
样祈祷之后依然还会有的茫然——也许还因为过失——因为过失悔恨而分外夺目的美
丽……
    接着,女人的喊叫仿佛已经不再重要,在那越来越暗的手电筒的惨淡之光下,杭
盼亲眼看到新生命黑郁郁的脑袋,从生命之门喷涌而出,一个女婴掉进了茶丛。她居
弱地啼着,九溪奶奶手忙脚乱地倒提着她的那双小腿,拍着她的小屁股,一边包裹一
边说:“姑娘儿,姑娘儿,恭喜恭喜。”
    白夜不再叫喊了,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她歪着头,依偎在得茶的怀中,世界
重归于宁静,天人合一。杭盼闻到了一股香气,这种香气只有她们这里有了,那是茶
花在夜间发出的特有的茶香气。她走远了几步,重新看到黑黝黝茶园在月光下发亮,
这是梦境中的神的天地,这是天国的夜。
    她跪了下来,轻声歌唱赞美诗:
              清辉如雪,温柔的月,轻轻向着静寂的地,
            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赞美造就她的主上帝;
            在她周围,无数星辰,好似万盏光耀明灯,
            一面游行,一面颁神,反复赞扬创造深思。
    然后她听见那边所有的人叫了起来:“白夜,白夜,白姐姐,白夜……”夹杂着
哭叫声的,是婴儿星空下的猫一样的哭声……
    天亮了,杭嘉和挺过来了,他感受到了一丝光明,两丝光明,三丝光明,他感受
到了一小片光明。他看到他心爱的妻子静静地躺着,一段黑夜,仿佛把他们隔开在了
永恒的忘1!;。不过现在好了,那不过是仿佛,一段模拟的地狱,现在他挺过来了
。他下意识地想从叶子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他发现有些僵硬,他用另一只手去摸摸
叶子的耳朵,也有些僵硬。他的心一下子僵住了。他伏下头去贴在叶子的面颊上,他
立刻就全身僵硬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重新掉人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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