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aste (see,look,read), 信区: Reading
标 题: 31(第一部完)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5日16:53:01 星期一), 站内信件
第三一章
--------------------------------------------------------------------------
------
第三一章
现在,人们通常以为的那叶承载着安详与闲适的茶之小舟,不再有它从前的从容
不迫、平和和平、温文尔雅、节操如山中晶莹之雪了,有铁的寒光和血的腥气线绕于
茶烟之间。
那些日子,山客和水客都没有了往日的劲头,他们的心思,都叫杭州城里那些热
闹的游行勾引了去。只是忘忧茶庄的年轻老板杭嘉和,依旧陷在茶叶堆里,忙得人都
脱了形。他从前的助手小撮着现在却因为八小时工作制而轻松了。他看着忙不过来的
嘉和劝道:“少老板,别忙了,跟我去总工会见见世面,林生现在也到那里干了。林
生这个家伙,细皮白脸,看不出,是条汉子呢。”
“是啊,听说是共产党嘛。”
“共产党好哇,我也人共产党了。”
“你也入了?”嘉和倒是吓一跳,看着小撮着。
“你要入也行,我介绍。”小撮着拍拍胸脯,又拿目光打量了一下茶庄,“不过
你得把这茶庄献出来给党才行。要革命就得要无产,林生说的。”
嘉和倒也心平气和,说:“小撮着,你们革命我不反对,我要卖好茶叶,你也不
要反对。我们谁也不反对谁,好不好?”
小撮着走开了,想,我可不和你这资本家多说什么。
老撮着跟在后面骂:“小言生,茶叶饭你还想不想吃?”
“不想!”儿子干脆地回答。
“世道真是变了!世道真是变了!”老撮着便到天醉那里去诉苦,“都爬到太岁
头上来了。”
杭天醉不说话,只是看看皱起眉头握着拳头的二儿子嘉平。他不知道嘉平会怎样
看待这个越来越不可捉摸的时代。儿子变了,从前那个目光如燃烧之铁的儿子,如今
目光冰冷。儿子在想什么,他惶恐地思忖着。他很想了解他们,但又唯恐他们嫌他喀
苏。想到自己竟然生出讨好儿子们的心思,他又生自己的气。为了掩盖自己的这分心
绪,他就拿更为温和的大儿子来发话:
“嘉和,你再忙,也不用自己当行信啊!”
嘉和笑笑,没说话,他正在那张梨花木大理石面桌上用毛笔写画着什么,林生和
嘉平都在旁边。林生捡起一张纸,好奇地说:
“我看看,你写的什么标语?”
“什么标语都不是,是给茶庄写的广告词,准备印在包装纸上的。”
只见那纸上写着:
一碗喉咙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林生很有兴趣地说:“这不是卢全的《走笔谢孟谏议惠寄新茶》吗?”
“正是,做了忘忧茶庄的广告词,最好。”
“没想到大哥对茶庄的广告还那么痴迷?大哥真是一个尽心的人。”林生很敬佩
地对嘉和说。
“这个你就没有我内行了。”嘉和兴致勃勃地解释,“中国人在国际茶叶市场上
打了败仗,不知道利用广告,是个重要原因。你看人家锡兰,把出口茶抽来的税费,
全部用来做了广告,二十五年消费总数在一千万卢比以上。日本只是在美国一个地方
花的广告费,每年也不下十万元。又有耻笑中国的洋人,专门画了图画,四处去张贴
,上面画了梳辫子的中国人,用脚踩着制茶,且对他们的人民说:看,这就是中国人
用脚踩出来的茶,你们敢吃吗?”
“大哥真是一片爱国热情!”林生禁不住赞叹。
“我也不过是想先在国内试试各种振兴茶业的办法罢了。”嘉和觉得话多了,便
收了回来。
“只是太辛苦了。”
“有什么办法?都飞出去参加纠察队了。贵党,也实在是太喜欢舞刀弄枪了。”
嘉和半开了一句玩笑。
林生听了此话,看着大哥,想了想,脸正了下来,说:“大哥,莫非你不知道,
我们共产党正是给国民党逼的。我们这是叫有备无患。”
嘉和说:“疑神疑鬼。党派之争,古来有之,也不至于就要闹到剑拔夸张的程度
嘛!”
“大哥难道还没听说,国民党右派成立了杭州职工联合会一事吗?”林生依旧微
笑着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左派,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右派。”嘉和突然有些心烦起来,“
我不过问政治。”他添了那么一句。
林生一时愣住,脸就红了起来,朝嘉平望了一望。嘉平站了起来,一摊手说:“
林生,你不会介意大哥的话吧。大哥本质是诗人,说话喜欢隐喻。他的意思是说他很
关心政治,他不是左派,不是右派,他是中间派。”
“但中间派是没有的。”林生激烈地开始表达自己的观点,“中间派是必定要分
化到左右两大阵营中去的!”
嘉和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有几分神经质的林生。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他第一次看
到的那个小伙子完全是两个人了。他的微笑,是狂热的微笑;他的沉着,是狂热的沉
着;而他的信仰,此刻,也就变成了狂热的信仰了。
嘉和放下毛笔,说:“我不是伸出两只手把你们推开,自己站在中间的中间派。
我是把你们一边一个拉起来打碎了再化合成的中间派。大情之现,必以中和之声。故
稽康有言:‘至和之声,无所不感’,什么是和,就是老子说的‘大音’。什么是大
音?大音稀声,它不是那么吵吵闹闹火烧火燎的,从前我也吵闹……如果我不那么吵
闹,跳珠就不会死——”他突然愣住了,松了手中的毛笔。他想他都在野马跑缓似的
信口雌黄些什么?他干嘛要把这些中夜不眠、折磨自己的思想和往事,用这种方式透
露给他人……他这么想着,张口结舌,一言不发。他这一番的话,倒叫林生目瞪口呆
。林生是个坚定的空想共产主义者,但林生说不出什么原因,有点崇拜嘉和。嘉和沉
稳,内敛,节制,年纪轻轻,但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没想到他那么能说,他说的那一
些话,古奥冷僻,但大有深意,林生吃不透。
倒是嘉平显得很放松,他目光里多出了一丝热讽,坐着,手指敲打着茶几,说:
“大哥,嘉乔入职联会了,还是队长。”
嘉和重新捏着笔说:“入就入吧,反正你们每个人都有出路了。”
“可是还得麻烦大哥找个机会告诉他,别和林生在的总工会作对,别碰林生一根
头发。林生是我的朋友,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这个国民党不管他是不是共产
党。嘉乔要是碰了林生,从此我就不是他二哥了。”
嘉和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把毛笔一扔,说:“说绝话就是痛快!”
嘉平则站了起来,和林生使了个眼色,说:“我今天到这里来,就为了让你们听
这几句绝话。我也总想不偏不倚,温文尔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北伐军一路杀到
这里,哪一天不是血光里开路?革命是喝酒,不是喝茶!”
杭嘉和愣了半天,才说:“照你这么说,迟早有一天,我fi]杭家的这一部分亲
戚和另一部分亲戚要互相残杀,这才算是革命了?”
听了这话,那几个男人便都沉默了下来,不知该怎样继续话题。杭天醉半天也没
插上一句话,此时呆想了一阵,站了起来,说:“你们坐,我吃茶去了。”他再想不
出用什么话对付儿子们了。
杭天醉前脚走,嘉草后脚就赶到了。她把她那垂髦般的长发一刀剪了,看上去,
倒是添了几分英姿飒爽之气。爱情使她一叶障目,眼中除了林生便再也没有了他人。
“林生,林生,快来,我有话和你说,”她兴奋地招着手,林生的极白的面孔便鲜红
了,眼睛中的光芒和腼腆便同时放射了出来。他迟迟疑疑地站了起来,几乎用几分乞
求的神情看着两位兄长。现在他身上迸发出来的一股煞气又缩退回深处去了,他看上
去便又是个不请世事的纯情少年了。嘉和很吃惊林生身上的这种奇特的变化。在他想
来,这也许是因为有主义和没主义的人到底不相同吧。这么想着,他挥了挥手,林生
脸上便露出了奖然的笑容,一晃,就不见了。
现在,两兄弟面对面地坐在忘忧楼府的大客厅里了。自他们兄弟重逢之后,几乎
没有时间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谈过。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嘉和看出了嘉平
此刻心事重重,便勉强笑一笑,说:“林生是你相信的人,你和嘉草觉得他好,他必
定便是好的。”
“你呢?”
“我……看他,就像看站在河对岸的人。我不理解他的主义。你呢?”
杭嘉平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大厅的红木桌椅之间转着圈子,突然说:“大哥,你
知道,那么多年,我最佩服你的是什么?”
’’……”
“你总能明白这一点和那一点之间的区别,就像你总能喝出龙井和毛峰之间的那
一点点不同的茶味。你若从政,你倒是分辨得出三民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区别…
…”
这两兄弟隔着大茶桌坐着。因为偶有人来买茶,所以,他们把话讲得轻轻的。嘉
平两只手掌的手指对握住,那样子像是在祈祷,这是嘉和从来也没见到过的神情。他
记忆中的嘉平永远自信,自信中还透着骄横。眼前这个嘉平的自信却嵌入着怀疑,不
免使他落落寡合。这神情,恰是家族的标志。这忧郁的目光,它终于不可避免地从嘉
平身上显现出来了。
“你现在处境很难?”嘉和问。
“我从来不怕处境有多难,我无所畏惧。可是我缺乏判断力,这真是一件可笑之
事,一个人越是见多识广,越怕出差错。所以我欣赏林生。”
“他像当年的我们。”
“我本来想……要是有机会,我也要回到茶叶上来。”
“你?!”嘉和睁大了长眼睛,“我知道你一向讨厌茶叶——”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在法国和日本呆过几年,又一路从南方冲杀过来,你就知
道怎么样重新着从前定论过的事情了。”
杭嘉和搓着手说:“好极了好极了,我一直就是那么孤掌难鸣,关于茶种改变、
茶叶出口、茶叶机械制作,还有农业合作社,还有……反正有许多大事。情可做。你
肯和我一起做,大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我没说我能和你一起做。”嘉平止住了嘉和的狂奔的思绪,“我有我的使命!
”
嘉和挥挥手依旧兴奋地说:“这没什么,我可以等你;七年都等下来了,还在乎
这一年半载的。我相信你会有机会把事情做好,你会到我身边来的,这可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杭嘉平看着兴奋得像一个少年郎一样的大哥,突然觉得时光飞逝反而使大哥他幼
稚了。大哥的单纯使他感动,隐隐也有些心酸。他很想告诉大哥,他现在的使命是去
迎接流血,是去牺牲,说到底,这还是一种毁灭,以毁灭自己的生命为前提,才能谈
得上以后的建设。但是他不想再和大哥他深谈了。一个茶人和一个革命人,说到底是
很不一样的,你能指望一个真正的茶人心里能装得下一个悻论吗?
方西岸女士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撞进门来,她气急败坏心急火燎地把这两兄弟推回
忘忧楼府,紧插门闩,这才告诉他们一个惊人消息:明天的游行,警方要镇压了。“
您怎么不知道?”嘉和问嘉平,“你不是城防部队的吗?”
“他们早就对我封锁消息了,怕我通风报信!”
西冷女士没有想到嘉平听了明日可能有流血事件心里很兴奋,倒好像他是巴不得
就要流血似的。
“你听的消息可不可靠?”
“是公安局的人说的。”方西冷看着嘉平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里面的血丝也叫
她心动,脸便红了,说:“跟你说实话,其实我父亲,还有你那大舅,都是策划者。
”
嘉平推开了椅子,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两手握拳,说:“好哇,好哇,总
算有一天,能在民众面前暴露他们的狼子野心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光是知道
还不行,还得让他们暴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唾骂和抛弃,让历史的车轮无
情地从他frl身上碾过去,让人人都知道,反革命就只有这种下场。好哇,好哇……
”他搓着手自言自语,像一匹正要出征的马,急不可待地跑着蹄子。
他那种沉醉于血火之间的神情叫方西冷看得又崇拜又恐惧,全身就像过了电似的
发起抖来。说:“可是……可是……要流血,可能还要死人……”
“流血怕什么?牺牲怕什么?”嘉平直逼方西冷,“谭嗣同戊戌变法还说,变法
流血,可自他始,今天是什么年代了?为国民革命的真正实现,流血牺牲,完全可以
自我杭嘉平始。”
方西冷呆若木鸡地钉在椅子上,又狂热又冷静。她被迷住了又被吓坏了,她自己
也不知道接下去她该怎么办?是该奋不顾身地扑向血火,还是夹起尾巴抱头鼠窜?她
又面临七年前的老问题了。可是她不能暴露她的那种激烈的心灵拉锯战,她只好面带
微笑,貌似敬仰地倾听着,心里却开了锅似的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
么办?
她的丈夫嘉和也被嘉平突然的激昂愣住了。他闹不明白,究竟哪一个大弟才是真
实的大弟:是向往茶的嘉平,还是向往血火的嘉平?
这时叶子托着一杯茶进来了,安安静静地朝方西岸一欠身,奉上一杯茶,说:“
嫂子,请用茶。”
方西岸站了起来,说:“不了,天也那么晚了,你们歇着吧。明天还有大事呢。
”
叶子又深深朝嫂子一笑,送她出门,方西冷点点下巴,算是回答。嘉和跟在妻子
后面。他心事重重,预感到什么不祥的事情就要到来了。
看这对夫妻走远了,叶子才回过头,丈夫却早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她不喜欢我。”叶子说。
“她呀,谁都不喜欢。”丈夫说。
“她喜欢你!”叶子突然说:
丈夫睁大豹眼,说:“你吃醋了?”
“没有。”叶子一笑,“你不喜欢她。”
丈夫使劲拍一下妻子脑袋:“叶子真聪明。”
那天夜里,丈夫在叶子身上很努力,叶子呻吟着,说:“别……别……明天你还
要,嗯……”
丈夫不听,在床上丈夫对叶子一贯横蛮,丈夫把叶子吻遍了,一边用力地耕耘着
,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从明天……开始,不要…… 出门,不管发生什么……不
要……有事求嘉和,……带好汉儿……”
叶子呻吟着,吸泣着。床在响动,小杭汉醒来了,他听见了隔壁父亲和母亲的所
有动静,可他听不懂。
小姑娘寄草被母亲锁在五进的大院子里,让她陪着抗忆、杭汉等人玩儿。她比他
们的确也大不了几岁。但她很不屑与他们为伍。她知道他们是她的小字辈,得叫她小
姑。因此她放弃了和他们在后花园捉迷藏的游戏,宁愿选择一人在阿姐嘉草的闺房外
间举着小旗子喊“打倒列强”。
喊了一阵,他看见撮着爷爷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大声叫着:“老爷,老爷,梅
花碑在、在游行,嘉乔、嘉乔要打死嘉草呢!”
话音刚落,只见天醉拖着一双鞋,手里一串佛珠还捏着,慌慌张张赶了出采,结
结巴巴地问:“在、在、在哪里,去看看……寄客……寄客……”他下意识地就先叫
起他的把兄弟,119着拖着鞋,扔了佛珠串子,两人就搀扶着不见了。
梅花碑街口,游行的人和警方已经打成了一团,其中冲锋在前的人中有杭天醉的
三儿子杭嘉乔。他拿着一截木棍挥来挥去,一棒把他的双胞胎妹妹打出丈把远。这可
把一直护在嘉草面前的林生气坏了。“嘉草——”他狂叫一声扑过去,嘉乔才知道乱
军之中打了妹妹。嘉草被打得头破血流,亏她这么个文静女子,一指嘉乔,尖声叫道
:“打——”
林生就无所顾忌地冲了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棍子,嘉乔一下子就被打青了眼,
这一下,也把他打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就要往上冲,早就被她妹妹一把
挡住了,叫道:“你敢下手!你先把我打死了吧!”
嘉乔举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只得喊道:“姓林的,我记得你,小心你的脑袋
!”
一会儿工夫,杭天醉和老家人摄着也赶到了。但见枪声大作时众人大乱,如猿如
京,突奔而行。杭天醉傻乎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撮着见天醉不动,自己便也不动
。只听叭勾一声,天醉头上礼帽飞了。回头一看,老远。过去拾,才发现帽上一个洞
,便想:真开杀戒了。
这么想着,地上已经躺了不少的人,猩红的血,沾在他的衣衫上。又见三儿嘉乔
手举一支短枪,冲啊杀啊,直直逼他而来,他便想,嘉乔他要干什么?这么想着,嘉
乔手举枪响,杭天醉身边一个人哇的一声,倒下了。杭天醉眼一闭,好了,嘉乔要打
死我了!却听见嘉乔在喊:“别开枪!别开枪,这是我亲爹!爹!你这老不死的,你
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快给我滚!滚!滚!”
杭天醉干脆紧闭眼睛蹲了下来,他根本挪不开脚,在四处的枪声中也不知逃向哪
里,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拽着他便直跑,边跑边吁吁喘气:“啊呀呀,你,蹲在这里
干什么?还不给我快跑!”
是老友赵寄客的声音。他这才睁开眼睛,泪水立刻就流了出来,一边往回缩着一
边喊:“撮着啊,撮着啊,撮着被打死了。撮着啊……”
寄草看见的小林哥哥和嘉草阿姐,两人几乎抱着进了屋。他们面色苍白,脸上衣
服上有血。他们的神色尤其反常,看到寄草就跟没见到一样,砰的一声就关了里屋的
门。小姑娘寄草觉得很奇怪,小林哥哥和嘉草姐姐他们两人好,家里人也都看见了,
没人说闲话,可他们一声不吭地把门锁上干啥?
“姐,开门,开门给我搽药,我手上弄破了,疼。”
里面暗得很,窗帘拉着,灯关着,嘉草和林生两个人紧紧抱着,一声也不吭。
听见寄草在外面叫,林生动了一下,嘉草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一使劲,不让他动弹
。
林生就不动弹了。
林生说:“嘉草,我刚才差点被嘉乔打死!”
“我看见了,他朝你举枪呢。”
“大概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心里头爱你。”
“我真觉得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骨头里爱你。”
“我也是。”
林生把嘉草抱得更紧,他们俩身上都有血腥味。林生把手伸到嘉草温暖的小小的
胸乳上。他们两个一点也不害怕,好像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这样相拥相抚一千次了。
“头还痛吗?”林生的耳语。
“不痛。”
“嘉草,你怎么那么好哇?”
“你好,你的手真好。”
连嘉草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会在这样乱枪血火之后,大胆地说出这样应该感到羞
怯的话。
那双手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抚爱着她的胸口,一边说:“你记住我的好手,我要一
死,手就没有了。”
嘉草便开始奇怪地颤抖起来,一边颤抖,一边说:“你的……手……真……好…
…”
寄草在屋外,见姐姐不理睬她,有些生气。正要走,门却打开了。寄草一看,两
个人血淋淋的,她就吓得尖叫起来。
“别怕,是游行打死人了。”嘉草说,“我们帮着抬伤员呢,溅的血。”
“你OJ怎么还不换衣裳啊?”寄草说:“怎么也不洗洗脸?妈看了多怕啊。”
嘉草摸摸她的头说:“寄草真懂事。”
嘉草取了热水来洗脸。嘉草和林生两只手在水里握在一起,他们脸对脸地相互望
着,又把寄草给忘掉了。
寄草便问:“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嘉草说:“寄草,姐要求你做一件事呢。”
“你说吧,我能做吗?”
“你能做的。”林生说。
“什么事啊?”
“是这样,寄草,我要和你林生哥哥成亲。”
寄草一听,愣了一下,笑了,老三老四地说:“嗅,我明白了。你害羞了,是不
是?让我去告诉妈?”
“不是。”
“那是什么?”
“我要和林生成亲。立刻成亲。现在就成亲。”
“为什么?”寄草害怕起来,“我太小了,这是大人的事情。让我想一想,你们
明天再成亲吧。”
“我们现在就要成亲。”
“为什么?喜糖也没有,新嫁衣也没有,还有,聘礼呢?还有,媒人呢?”寄草
想起她有限生命中参加过的那几次婚礼,她记住了那些金光闪闪的大喜大闹的内容。
“来不及了,寄草,林生说他快要死了。”
寄草“啊”地尖叫起来,一头扎进嘉草的怀里,偷眼看林生,看他好好的,撇撇
嘴说:“你们想成亲就成亲好了,干嘛说死啊?”
“寄草,给我们当个证人吧。将来有一天,我们说我们成过亲,你就是参加我们
婚礼的人。”
嘉草一双细泪就流了下来,样子很古怪,和寄草平时见的姐姐完全不一样了。
“我去跟妈说,就说你们要成亲,现在就成亲,妈会答应的。”
“不会的,他们会以为我们疯了的。”
寄草的小小心儿里乱了套。她闹不明白,干嘛姐姐和林生非要此刻成亲,但她又
觉得这事有些重大、神圣,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很刺激的。
她说:“好吧。”
既然当了证婚人,她也就履行起职责来,让他们回房间换了干净衣裳,又找来找
去想找个菩萨可以跪拜,却没有。她想起从前到茶馆里玩时,到灶间拿过一个小瓷人
儿,他们叫它陆鸿渐的,生意不好,伙计就拿开水冲它,生意好,就拿出来拜。这个
小青瓷人儿,跪着,两手还捧着一本书呢。寄草觉得好玩,就拿回来了,这么想着,
就把那个陆鸿渐找了出来,放在桌上,又在旁边插了两根香。
嘉草见了,呀了一声,说:“那是茶神啊。”
“茶神好,拜了茶神,和拜了天地一样的。”林生紧张认真地说。
嘉草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房中,把母亲给她的那只祖母绿戒指,第一次隆重戴
上。寄草却发愁地说:“还有喜酒呢?没有喜酒,怎么成亲?”
嘉草说:“用茶吧。以茶代酒,古代就有的。”
寄草便一本正经地倒了三杯茶,一杯给姐姐,一杯给林生,一杯给自己。
’’一拜天地!”
“二拜……茶神!”
“二拜……寄草我——”
那两个大人一本正经都拜了。寄草觉得有趣,嘉草却不停地流泪。
“干杯!”寄草说。
三个人把那杯中的茶,全部喝光了。
“要入洞房吗?”寄草问。
“当然要入。”
“那你们入洞房,我干什么?”
“你在门口守着,有人来,你就说姐头疼,睡着了。”
“好吧。”寄草撩开门帘,“新郎新娘人洞房……”
那一天,寄草在洞房门口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笑,又好像是哭,好像是
欢叫,又好像是呻吟。寄草不明白,但她严肃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认认真真地守在
门口,谁过来问她,她就说:“我姐头痛,睡着了,我给她守着门呢。”
不久以后,四百里外的上海城闸北、虹口也响起了枪声,两个穿灰色哗叽长袍的
男人,三十岁年纪出头,恰好路过宝山路鸿兴路口。细雨绵绵,空气中火药味正浓,
薄暮中雨后的路面流淌着道道血水。高个子的那一位回头一看,一串血脚印,不禁小
声惊呼:“血!血!”
他是吴觉农,另一位是他的同乡、总角之交胡愈之。
恰是同一年,吴、胡二人与章锡深、夏丐尊等人,共同发起创办了开明书店,那
一日,4月13日傍晚,他们正从章锡探家出来,他们成了目睹了这一重大历史惨案的
见证人。
第二天,在三德里吴觉农公寓书房,茶人吴觉农取出成立于1917年的中华农学会
信笺,递给三十多年以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总署署长的胡愈之。胡愈之开始书
写给最高当局的书面抗议书。子民、稚晖、石曾先生:
自北伐军攻克江浙,上海市民方自庆幸得从奉鲁土匪军队下解放,不图昨日闸北
,竟演空前之屠杀惨剧。受三民主义洗礼之军队,竟向徒手群众开枪轰击,伤毙至百
余人。三·一八案之段棋瑞卫队如此横暴,五卅案之英国刽子手如此凶残,而我神圣
之革命军人,乃竟忍心出之!此次事变,报纸记载,因有所顾忌,语焉不详。弟等寓
居问北,目击其事,敢为先生等述之。
4月 13日午后一时半闸北青云路市民大会散会后,群众排队游行,经由宝山路。
当时群众秩序极佳,且杂有妇女童工。工会纠察队于先一日解除武装,足证是日并未
携有武器。群众行至鸿兴路口,正欲前进至虬江路,即被鸿兴路口二十六军第二师司
令部门前卫兵拦住去路。正在此时,司令部守兵即开放步枪,嗣后又用机关枪向密集
宝山路之群众,瞄准扫射,历时约十五六分钟,枪弹当有五六百发。群众因大队拥挤
,不及退避,伤毙甚众。宝山路一带百丈之马路,立时变为血海。群众所持青天白日
旗,遍染鲜血,弃置满地。据兵士自述,游行群众倒毙路上者五六十人,而兵士则无
一伤亡。事后兵士又闯入对面义品里居户,捕得青布短衣之工人,即在路旁枪毙。
以上为昨日午后弟等在宝山路所目睹之实况,弟等愿以人格保证无一字之虚妄。
弟等尤愿证明,群众在当时并无袭击司令部之意,军队开枪绝非必要。国民革命军为
人民之军队,为民族解放自由而奋斗,在吾国革命史上,已有光荣之地位,今乃演此
灭绝人道之暴行,实为吾人始料之所不及。革命可以不讲,主义可以不问,若弃正义
人道而不顾,如此次闸北之屠杀惨剧,则凡一切三民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
义甚或帝国主义之信徒,皆当为之痛心。先生等以主持正义
人道,负一时物望,且又为上海政治分会委员,负上海治安
之最高责任,对于日来闸北军队所演成之恐怖状态,当不能
忽然置之。弟等以为对于此次四一二惨案,目前应有下列之
措置:
O)国民革命军最高军事当局应立即交出对于此次暴行
直接负责之官长兵士,组织人民审判委员会加以裁判。
(2)当局应保证以后不向徒手群众开枪,并不干涉集会
游行。
(3)在中国国民党统辖下之武装革命同志,应立即宣告
不与屠杀民众之军队合作。
党国大计,纷纪万端,非弟等所愿所问,惟目睹此率兽食
人之惨剧,则万难苟安缄默。弟等诚不忍见闸北数十万居民于
遭李宝章、毕庶澄残杀之余,复在青天白日旗下,遭革命军队
之屠戮,望先生等鉴而谅之。涕泣陈词,顺祝革命成功!
郑振锋 冯次行 章锡探 胡愈之
周予同 吴觉农 李石岑
同启
四月十四日
方伯平在梅花碑的寓所,这几日出出进进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每有人来,方
伯平就叫他的女儿出来奉茶。也不管别人寒暄不寒暄,都要介绍:“这是我独生女儿
,这几天时局不安,被我锁在家中,只给来往客人倒倒茶,连教堂也不让她去了。”
有知道方家底细的人便喝茶,说:“老方,你怎么吃的依旧是旧年的老茶?女婿
新茶也不送来?”
“不要他送!免得把晦气也一道送了上来。”
方西冷家本来就住在梅花碑省党部附近,事发之日,打开窗子,她全看见了。到
底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心里还是向着婆家。方西冷急得心如火焚,说什么也要往羊坝
头冲。西冷妈左劝右劝也劝不好,气得拉张椅子坐在当门口号陶大哭,边哭边说:“
你好死不死,你要现在送上门去死,你是还嫌我们方家儿女多啊?”
女儿拎着小皮箱也哭:“妈,你就让我回去吧。我嫁到杭家,就是杭家的人了。
他们家都上了门板,茶叶也不卖了。撮着伯被打死了,我连个照面也不打,我不就是
没脸见人了吗?妈,上帝不会宽恕我的。”
“罪人啊,罪人啊,干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你往杭家那个火坑里推啊!我原来
想,清清爽爽吃茶叶饭的人,也好来往,哪里晓得,竟是这样一份火烛郎当的人家啊
!”
就那么僵持着,方伯平一脸杀气地回来,见着那架势,他轻轻一喝:“你起来。
”
方夫人嫁给方伯平那么多年,头一回见丈夫这样铁青着脸,吓得也不敢违抗,赶
紧就让开了道。
方伯平把那藤椅往边上重重地一甩,藤椅竟然就断了一条腿,他又把手往外面狠
狠一指:“你要滚,你现在就给我滚!不过你要记牢,再也没有你回来摸得着的*”
他那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咆哮把方西冷的眼泪吓得一滴都没有了,半张着嘴盯着
她的父亲。
“你不要头脑不清,以为杭家门里就这样小乱乱!实话告诉你,这才刚刚开始呢
。他们这碗茶叶饭吃不吃得下去还难说呢!要讨饭有没有嘴巴也不好估呢!”
“你听听你父亲的话,我们老了,吃苦的是你。”
“不是那么说的,”方伯平又喝住了妻子,“这次牵连上了我们,弄不好就要杀
头。”
“什么?”母女两个都被这危言耸听吓得面无人色。
方伯平一看女儿扔了皮箱,不像是要走的样子,才重重一声叹,一屁股坐到椅子
上,说:“你OJ晓得什么?政治这个东西,碰都碰不得,碰碰就要出血的。我是没办
法了,陷在这里头了。你年纪轻轻又何苦来?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茶庄保不保得住不
去说它,性命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好了。西冷,你此去不是飞蛾扑火,又是什么呢?”
说到这里,重重一声叹息,眼睛便湿了。
倒是方西岸,突然一个棒喝,便恍然大悟,她刹那间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和杭
家的缘分,看来到此为止了。她也长叹了一声,说,“妈,你先别忙着哭,快快给我
去了杭家,把杭盼给我抱回来,她小,离不开我照顾,杭忆,只好先放一放再说。”
这么说着,又想哭,却忍住了,接着说,“家里问起来,就说我病了,要在娘家歇几
天。”
“不!”方伯平说,“就说我方伯平把我女儿关起来,不让她再见杭家的人了。
”
“爹,你就一点后路也不留?”方西岸问。
“哎呀!我的西冷女儿啊,”方伯平又叹息又跺脚,“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已
经没有后路了。”
10日夜里,方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开门的恰是方西沙,进门来的那两位和她打
了个照面,方西冷就怔住了。
吴升与从前相比,是越发的从容自若,原先残存的小伙计的气味,现在已经被有
钱人的那种气派成功地掩饰起来了。他既无不安也无做作的热情,只是矜持地作了揖
,问方女士父亲在吗?是否允许昌升茶行的老板拜见。
方酉冷很纳闷这位杭州商界显贵何以会来拜访素无交往的父亲?正那么想着,旁
边闪出那位小伙子的玉体长身,微微欠了一欠腰,说:“嫂子,你好。”
方西冷乍一听声音,再看那人身形,几乎要叫,两兄弟真是越长越像了。嘉乔怎
么连声音都像了他大哥呢?轻轻柔柔的,像是有教养的读书秀才,哪里有半点杀人放
火的痕迹呢?
就为了这一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相像吗?方西冷一侧身,就把这两位让进了厅堂
。
方伯平在和吴升闲聊的时候,方西冷才断断续续地明白,吴升刚刚从宁波来的伙
计那里听说,那里这两天不太平。
“吴老板做生意的人,打听这个干什么?”方伯平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对此表示
不满。他和吴升不熟,也不明白,方西冷何以要把这个有点江湖流气的老板放进来。
“是这样,我正有一笔货要发到宁波去,新下的茶叶,路上耽搁不起,若是那边
不太平,我就不准备往那里发了。”
倒也听不出什么破绽来。方伯平却暗自惊叹吴升耳目的灵敏,便说:“不管太平
不太平,宁波人总要喝茶的,你还是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生意去吧。”
吴升淡淡地一笑,说:“只怕生意要做不安耽了。”
方伯平心里有事,不想和吴升多搅,便说他很抱歉,吴老板茶叶饭吃不好,方某
人爱莫能助,因为方某人和做茶叶生意实在是挂不上钩,虽然小女……。方伯平突然
明白了,这个吴升!这个吴升,绝不是平平常常就来串一下门的,他要干什么呢?敲
诈我吗?
看上去倒也很中肯,好像是既为我想也为他自己想,生意人大多有这种本事。吴
升说:“你看,嘉乔虽然在我跟前长大,但毕竟是姓杭的,和嘉平虽然不一个娘,但
也是一个爹。巧不巧,他和嘉和倒是一个爹娘。这份人家也是,三个儿子三样生,时
局真要乱下去,你得给我们作个证,我可没掺和他们杭家的事。老实说,做茶叶生意
,争一争,让一让,我这个人都是做得出来的,可这世道一乱,我就不敢说话了。嘉
乔刚才说了,明天他们纠察队要和军警活动。我怎么办?我是叫他去好,还是不叫他
去好?方律师,我倒是要来讨教讨教的了。”
方伯平的确很吃惊,他没想到这姓吴的嗅觉那么灵敏,他似乎已经提前嗅到了血
腥味。他并不希望他以后将看到他自己的手里有血。这么想着,倒是抬起头来,没想
到在对方的目光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心思。
原来对方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上有血。
这么想着,他重重地一声叹息:“吴老板,我实在是无可奉告哇。”
吴老板也不接口,半天才说:“懂了。”
他站起来要告辞,叫了几声嘉乔,嘉乔不应,嘉乔被他的大嫂叫到里屋去了。
回家的途中,两人与来时一样,坐着一辆马车,默默无言。马车行驶良久,嘉乔
还没有从心烦意乱中苏醒过来。他被嫂子刚才那番话搅得六神不安。他讨厌这个女人
,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偏要他去给杭家通风报信?林生的死活,跟他又有什么
关系?他还巴不得他死了呢。
“你为什么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他还曾这样对她说。
“我没办法,我被我爹关起来了,我出不了门——”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我打过他们。”
“你不要管他们会不会相信,你要告诉他们,快去,快去,不要让自己的手上心
上都沾血。沾了血,一辈子—…·上帝啊,宽恕我吧,天哪,这太可怕了。”
方西冷属于那种最会制造氛围的女人,这也是最有魁力的地方,此刻她却不是制
造氛围,是被她所能感受到的氛围吓坏了。她甚至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黑暗中鲜
血在喷射,她突然面对挂在墙上的十字架耶稣,就拚命地划起十字,口中不停地祈祷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马车停住了,吴升轻轻地掀开门帘,说:“你下去吧。”
嘉乔头一探,愣住了。两盏桔黄色的灯笼,上面用绿漆写着杭字。
“我不去!”杭嘉乔犹疑着,嘴很硬。
“去吧。”吴升挥挥手。
“干爹,我恨他们!”
“那是私仇,不用公报。”
“干爹……我,我已经公报了。”杭嘉乔垂头丧气。
“那不一样。”吴升叹口气,“我不硬叫你去,今晚我本来想让他家的媳妇回一
趟婆家。她不去。人啊……我本来以为,我够狠的,看来还是狠不过他人。山外有山
,领教了。你去不去,随便。我是担心你日后受不了,反过来恨了干爹……”
“不会,不会!”杭嘉乔激动得热泪盈眶。
“……要死人的了,你懂吗?”吴升把眼睛逼到嘉乔面前,这双眼睛,黑白分明
,灵动自如,深藏着无限丰富的人生阅历,杭嘉乔相信这双眼睛。
他跳下了车,自己安慰自己,是我干爹叫我去的。
杭嘉和在夜梦中行走,多年来他总是重复这样一场梦景,以至于他甚至在梦中都
会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在梦里,他总是看到天边有一片绿色,他就知道,那是郊外的山中,但是山很远
,他脚下是一片沙漠,走一步都很艰难,要跑简直就不可能,他累得要死,甚至不想
再走向那里,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他到了那里以后会看到什么。但是每当他产生了不想
再去那片茶园的念头时,他就置身在那里了。还是和往常一样,九溪嫂和跳珠她们,
一边在阳光下采茶,一边唱着情歌:
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
九江茶客要来煤,……
他就和她们唱着唱着,突然他知道他又该到说那句话的时候了。其实在梦里他也
知道他不能说这句话,可是他止不住,好像命里注定似的他就要冲口而出:
“跳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采茶?”
果然,跳珠面孔惨白,大叫一声就仰面而倒。
接下去的场景,嘉和也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是每一次都依旧那么恐惧凄
惨:九溪涧边,山洪下来了,天落着大雨,雷声四起,闪电四射。他像一只落汤鸡,
半浸在水中。然后,他看到远远的风雨凄迷的小路上烟雾腾腾中,一口棺材抬来了,
很慢很慢,像是云里面托浮出来一样,还有呜呜呜的哭声。棺材向他飘来时,他每一
次都会惊愕、恐惧和困惑,他总会在心里问,这是谁死了?谁躺在里面?然后他发现
雨停了,棺材上覆了一身的绿叶,全是茶叶;突然,茶叶中就开出白花,黄的蕊子,
白色的花瓣、又嫩又白,茶叶像藤条一样地挂下来,从棺材里喷涌出来,每当这时,
他就大叫:谁在里面!谁让茶叶开了花,谁在里面……
然而,他就醒了。
可是今夜的梦却进展极其缓慢,无论他在沙漠里怎么跑,他就是跑不动。而且他
听到前面总有个声音叫他——快点,快点,快跑,快跑!他后面又有个声音叫他——
站住!站住!别动,别动!
他既跑不动,也不想停住,他也搞不清那两个声音是谁,他就低下头来拚命走。
突然他怔住了,他发现,他踩过的每一个足迹都是血印。他慌了,蹲下来看,是血印
,而且血还在从沙漠中渗出来,喷涌出来,咕喀咕啃的像血泉一样。他抬头往远处看
,前方依旧是一片的绿色,像个祭坛似的,隐隐约约地,有仙子在绿色中浮动,歌声
也便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
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他咬咬牙就往前走,他不管血迹的存在了,但是后面那个声音却叫得更厉害了—
—站住!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了。“蹦!”
嘉和从梦中被打醒了过来。他听见他的窗榻在蹦蹦蹦地被敲响着,有人叫他快开
门,他听出来了,是嘉乔。
嘉乔告诉他的那些话就如一个贼说的话一样。他告诉他这些话时的动作神情也完
全像是一个贼。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嘉和身边挤出那些阴谋,牙齿磨得格格格地响
:“我实话告诉了你,我是看在大嫂份上才把这些告诉你。我手里提着我脑袋呢。我
恨你们,我干爹说了私仇不用公报我才来了。明日再见了面你是你我是我,对得起你
们了。”他站起身就要走,被嘉和一把拖住:“你把爹气得吐血了,你差点没杀了他
,知道吗?”
嘉乔一愣,说:“是我救了他,谁叫你们把他弄到那种地方去的?”
“谁让你们开枪舞棍的?你把嘉草脑袋都打伤了。撮着伯被你们的人打死了。你
还是不是个人?”
嘉乔顿足:“你还是不是个人?他们把妈逼死了,把我赶走,你还护着他们,你
还是我亲哥呢!不就是想霸这份家产吗,连亲兄弟也不要,你还问我是不是人?我要
不是人,上这里来干什么?”
嘉和愣了:“你说什么,是谁逼死妈?是你那干爹你知道吗?嘉乔,你要是愿意
回来,做我们杭家的儿子,我把这份家产都给你,我让你当老板!”
嘉乔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大哥会那么说,愣着愣着,悲从中来,说:“当老板有
什么用?妈没有了,妈的命回不来了!”
这么说着,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在这样的巨大的厚重的夜晚,杭嘉和没法也没脸再说一己的个体的事件。一切的
一切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剑拔夸张的夜晚,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嘉和记起了把嘉乔的话
传给大弟听。嘉平跳了起来,说:“走,赶快告诉嘉草,大家分头去通知,先隐蔽一
段时间。”
“你也要走?”嘉和有些茫然,“你又不是谁的对立面,你站在中间,不走也没
关系。不穿这身军装就是了,”他突然有些激动了,抓住大弟的肩膀,“正好,正好
,你正好可以乘机脱了军装回茶庄来——”
嘉平第一次让大哥看到他的有些无奈的笑容:“大哥,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
手里拿着枪,不是打嘉乔,就是打林生。我倒是想一枪崩了嘉乔,可是通风报信的又
是他,他让我下不了手。既然我现在谁也不打,我就只有远走高飞了。”
叶子回到屋里,看见嘉平一副要走的神情,手就抚在胸口上,睁着眼睛,不问嘉
平,却问嘉和:“又要走?”
“马上就走。”
他想了一想,就让叶子把那只兔毫盏取来,塞进他随身带的包里,还笑嘻嘻地说
:“看样子,这次又得带上这个护身符了。过去是半片,如今大哥成全了我,又是个
完整的了。好了,跑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们的。”
叶子惊慌失措地一头扎在嘉平怀里,说了一连串的日语,嘉平也用日语回答她,
然后叶子又冲回屋中抱出了杭汉,硬要塞进他怀里。嘉平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大哥,
说:“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我会回来的。”
嘉和却把头别了过去,他无法承受这种目光,他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杭汉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世界上有什么生离死别的事情,嘟吹了几句,就又
睡着了。
当着嘉和的面,嘉平把叶子拉到胸前,说:“大哥,叶子和汉儿,交给你了。”
嘉和心一阵狂跳,为了掩饰,说:“别说这些,一家人。”
他们两兄弟悄悄摸进嘉草住的小院子时,开门的却是小妹寄草。
“你阿姐呢?”
“她睡了。”
两兄弟就去敲门,门一开,床上干干净净,根本没人。
“说,你阿姐上哪去了。”
寄草看大哥二哥都变了脸,自己就吓得要哭,说:“别骂我,阿姐成亲了。”
两兄长就骂她:“你开什么玩笑?说实话。”
“真的成亲了,嫁给林生哥哥,我们三人,用茶当的喜酒。”寄草一本正经地说
。
“真是疯了!真是疯了!”嘉和急得直打转。
“没疯!”寄草说:“林生哥哥说,他就要死了,再不成亲就来不及了。嘉草姐
姐也说,真的他们可能都要死了,嘉乔那天打了她一棍子,差点没把她打死呢。”寄
草这么说着,自己就害怕得哭了起来,“大哥二哥别告诉妈,姐姐不让我说。她说妈
要伤心的一.….”
两兄弟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嘉草和林生果然都有些反常呢。
嘉和亲自把嘉平送到门楼口,嘉平心里有事,转身要走,突然右手被嘉和拉住了
,嘉和有些慌不择言,说话使幼稚起来:“嘉平,嘉平,很好笑的,我刚才做了一个
梦,有血—…·”
嘉平使劲握住他的手,说:“血不是梦,是现实。大哥,你真是一个梦中人,该
清醒了!”
他想走,但发觉嘉和依旧不放手,明白了,说:“你别担心,我还没喝上今年的
新茶呢。”
一使劲,挣脱了大哥的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公元1927年4月11日,杭嘉乔跟随着军警冲入市总工会,就在大门口碰
到了手拉手正往工会门里进的林生与嘉草。杭嘉乔看见那男人竟和他的双胞胎妹妹在
一起,原先的宽有之心烟消云散,陡然升起一阵歹毒之心:好哇,冤家对头,竟敢来
勾引我妹妹,指着林生便吼:“他是共产党!”
军警上去时,要把嘉草也一起绑走,被嘉乔拦住了,一巴掌把她推出老远,说:
“她不是,她是拱定桥蒙白船上下来的婊子,我认识的。”
林生也不反抗,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对嘉草说:“你走吧。和你无关的,该
干啥就干啥去!”
嘉草没走,靠在墙上,她惊得目瞪口呆,刚才十分钟前,他们还在院子里亲吻拥
抱,林生的手还在她胸口移动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铐起来了?这么想着时,林生却
已经被带上囚车,呼啸着,一眨眼就不见了。
很多年以后,寄草想,她的嘉草姐姐就在那时候走向疯狂了。她是那么样的一个
弱小的女子,情感却是那么地深逮,真是像幽兰这样的女人啊,天生只配生在空谷中
的女人。把她捧回家的山中猎人突然就被虎狼吞没了,你叫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她痴
痴呆呆地靠在床头,握着寄草的小手,一会儿微微地说:“你的手真好…… ”一
会儿眼睛发直,声音急促:“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小寄草知道,嘉草姐姐说的是小林哥哥要死了。她这小小的人儿,因为姐姐和林
生,真正是愁得心乱如麻。她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乱窜一气,得想个办法。大哥二哥
都不见了,大嫂也不见了,二嫂在屋里抱着儿子哭,爸在禅房里吐血。撮着爷爷一死
,爸就开始吐血了。她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妈,可是妈正抱着嘉草姐姐哭呢。嘉草姐姐
好像没听见,只是卡着妈妈的双肩,咬着牙细声细气地叫。“要死了……要死了……
”
妈一边抱着嘉草,一边对她那不搭世事的小女儿说:“怎么办呢,寄草,你说我
们怎么办呢?茶庄关门了,茶叶卖不出去,没有钱,怎么把你小林哥哥赎回来呢?”
寄草想来想去,便想到了干爹。她想干爹他骑着一头白马,威风凛凛,谁都敢骂
,干爹会有办法把小林哥哥救回来的。她要去找干爹,一个人去。她拔腿就往大门外
跑,在门口看见了赵寄客。干爹他拄着一根拐杖,急匆匆走来。她惊异地问:“干爹
,你的白马呢?”
“卖了。”干爹说,“想拿这钱,换你小林哥哥的命呢。”
沈绿爱一听赵寄客把白马也卖了,急着说:“你也真是性急,我让嘉和找他大舅
去了,让绿村活动活动,小林准能放回来,他们能不卖绿村的面子吗?”
赵寄客想拿话驳沈绿爱,看着嘉草痴痴呆呆的样子,就不吭声了。又听门口有人
轻轻咳一声,知道是嘉和回来了,赶紧跟着嘉和进了花木深房。
杭天醉坐在蒲团上,紧闭着双眼,像是预感到不好的消息而不忍倾听,又无法回
避似的。嘉和看着爹这副样子,张了张口,就闭上了嘴。
“快说,你大舅怎么样?”
“他说,不要说林生不是我们家的女婿,就是我们家的女婿,他也不会管,再说
,嘉草又不是绿爱妈妈生的。”
“这话是他说的?”绿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以为他不会说?”赵寄客说,“你们去找他就错了!”
“这个畜生!”绿爱骂了一句。
杭天醉看看绿爱,心里想,为什么他们也会是一个爹生的?
“他还让我传话给嘉平,让他回来赶快重新登记,再不回来,他要保嘉平也保不
住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吭声了。寄草哭哭泣泣地跑了过来,说:“嘉草姐姐在拿头
撞墙呢,她说她要和小林哥哥一起去死呢!”
绿爱便又慌慌张张往嘉草房里跑,一边说:“赶快另外想个办法吧,有钱能使鬼
推磨,凑了钱去托路子,再不要提沈绿村三字,好比我这个大哥已经死掉了。”
杭嘉和便再回过头来看着父亲,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弄到钱了,可这个办
法又是他无法开口的。虽说忘忧茶庄他当了家,但这件事他却不敢当家。这么想着,
便眼见着父亲站了起来,说:“你们陪我去一趟茶楼吧。”
嘉和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父亲看上去便成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影子——他知道,父
亲是要卖茶楼了。
两个仇人,恩恩怨怨的一辈子,现在可是都老了,一个气息奄奄,一个也两鬓如
霜了。坐在楼上栏廊上,面对着西湖,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往那歪歪斜斜的楼梯口上
看。唉,那团又旧又脏的小红火,可是再也翻不上跟头了。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
,可西湖却还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美丽。这简直就是一种令人痛苦,令人愤怒的美丽了
。要知道,有人要死了、有人要发疯了,西湖,你的水怎么还可以这样温柔,你的杨
柳怎么还可以这样飘逸呢?
而且,送上来的这两杯龙井茶,你怎么依旧这样芳香呢?
杭天醉一抬头,看见了《琴泉图》。它一如既往地保留着从明 代传至今日的诗
章: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泉或涤我心,琴 非所知音……它倒是不动声色。可
是它怎么可以不动声色呢。
他用手指指墙,嘉和一声不吭地把《琴泉图》取了下来。
“你真的要卖茶楼?”吴升又追了一句,他跟做梦一样,不敢 相信这突如其
来的消息。
杭天醉点点头。
“我出双倍的钱!”吴升一股豪气夹着怜悯同时冲上胸膛。
杭天醉眼睛一亮,盯着吴升,吴升手心就出了汗:他敢答应吗?他杭天醉若答
应,那他可真是完蛋了!他的魂灵可就被我踩在脚底下了,小茶啊小茶,你要活着多
好,你要活着,看着我扬眉吐气多好……
可是,杭天醉却把目光收了回来,又放开到了楼下,他亲眼看见了他的三儿子、
他的小仇人杭嘉乔在摘下那一副联子——谁谓茶苦,其甘如养;他看着看着,微微笑
了,轻轻点了点头。而吴升,在他的对头点头的一刹那,规的一下,热泪就夺眶而出
了。
林生到底还是被作为共产党武装暴动的一名重要案犯,与他的同志们在松木场被
公开处决。他被处死的形式,本来还算文明,枪毙而已。但是,每当刽子手把枪举起
来瞄准他时,嘉草就挣脱母亲绿爱的手冲上去,抱住五花大绑的林生,每一次刑警队
又都不得不放下枪来把她拖下来,这样重复几次之后,刑警队长就很不耐烦,想不如
就那么一起枪毙掉算了。旁边有人便在他身边嘴咕,说这女子是沈特派员的外甥女,
刑警队长发着牢骚,说,怪不得这女子胆大包天不怕死,拖下去!便又拖下去两回。
绿爱一个人哪里拉得住披头散发发疯一样的嘉草。她原来是想一个人来收尸的。嘉和
外出去打听嘉平的消息了,杭天醉吐血吐得厉害,赵寄客因为写信骂国民党,自己被
软禁了起来,结果杭家竟也只有绿爱这妇道人家出面。
致命的劫难使嘉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杭家人血脉中的那分痴迷呈现在悲
痛欲绝的嘉草身上,使她完全歇斯底里。她死活要上刑场,绿爱只得把她反锁在房中
,没想她从窗口翻出,直扑刑场,又接连几次冲上法场,还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
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和他死在一起!开枪吧!开枪吧,你们开枪啊!”她一把扒
开胸膛,使劲用拳捶打胸脯,林生三番五次被嘉草抱着,这时才清醒过来,也喊:“
妈,妈,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 ”
旁边有一队手提鬼头刀的刽子手,原来刀片白光闪闪,红缕垂垂,一路优当吮当
,卖个杀人的威风罢了,并不真正用刀的。都民国十六年了,杀人也改进,不作兴杀
头,作兴枪毙了。然三番五次枪毙不了,刽子手们就不耐烦,其中一个上去,还没待
嘉草再一次冲上来,一脚踢倒了林生。那林生正要扭头,刀下血飞,一颗头颅早已滚
下入地,一腔的血直冲向天空,身子往前使劲一窜,就扑倒在地。滚动的头颅上眼睛
却还张着,嘴就一口咬住了地下的黄土。
这场景惨绝人震,幸而绿爱根本就没有看到,因为她一抬头,嘉草已经翻身一头
栽倒了。人群嗡嗡叫着:“杀头!杀头!”嘉草咬紧了牙关人事不省,待七手八脚灌
了水,嘉草苏醒过来,人也走得差不多。嘉草一醒来,眼睛睁得滚圆:“头!头!头
!”她尖叫着,跪在地上,摸爬着一把就抱住那颗尚未冷却的口含黄土的头颅,一边
用手摸着,一只手就在林生的口腔里往外掏泥,还掏出手帕来擦。身上沾得血糊糊一
片,突然明白过来似的问:“林生,林生你身子呢?”然后回头看到那还绑着的身子
,立刻便抱着头颅边哄边说:“别急别急,我立刻就给你生上头去。”一只手便去拉
林生那五花大绑的绳子。
绿爱看嘉草是疯了,可是她自己也是疯了的了。她冲过去帮着嘉草解开林生身上
的绳子,用手把手脚板直了。嘉草拼来拼去地想把林生的头颅接上,一边拼一边还安
慰着说:“等一等,等一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然而那头颅断了,颈怎么也
拼不上。绿爱看看不把这头颅生上去,嘉草是不会再走的。心肝肚肠就烧得要化了似
的,身上乱拍,却拍出了一团针线。连忙取出,用针线把身子和头颅缝在一起,那嘉
草把林生的身子抱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只说:“乖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
……”
头和身躯勉勉强强连在了一起,绿爱又用嘉草的手帕围住了那疤口,牢牢地缚住
,林生看上去又如睡着了一般。
从刑场回来后,嘉草彻底傻了,她总是作怀抱情人状,嘴里只说一句话:“乖,
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
绿爱回到家里,立刻发了高烧,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几天。家里只有叶子张罗了
。
杭天醉咳血也更厉害了,但看上去倒反而有了一种绝望中的安详,他每天都要去
看躺在床上的嘉草,站得远远的,说:“好女儿,我得肺病了,我就在这里看看你,
你心疼就会好一些,我不能走近来的。你可不能再死。好女儿,我们家的人,死得太
多了.…..”
这么说着时,赵寄客就对天醉说:“天醉,你养出来的女儿,真正是血性,在刑
场里哭着,两根肋骨就自己砸断了。”
绿爱也勉强能起来了,听了赵寄客的话,流着眼泪说:“林生还在四明会馆里呢
。入土为安,不入土,嘉草不会好的。”
天醉听着,摇着头,眼泪就跟着直流。
“不要哭了,一份人家经不起这么些的眼泪水了。”赵寄客又说,“总算还有件
事宽心,嘉草怀孕了。”
天醉眼睛一亮。
天醉就说了:“撮着也还没下葬呢,把他们葬在茶清伯旁边,他们也算是我们一
家人。”
气候依旧温暖宜人,茶芽便催发得格外茂盛,往鸡笼山杭家祖坟的山道上,又来
了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在半人高的茶园中忽沉忽升地走着,像是要显现大自然生老
病死的永恒规律,因为这对每一个人都如此公平的规律,死亡和葬礼便显得温情脉脉
。没有外人会想到这个躺在棺材里的名叫撮着的贫家山茶农的杭家老家人,是被人当
胸一枪打死的。这仿佛是偶然的死亡,甚至连那死亡的人也无法接受。临咽气前他想
到了那句遗言都仿佛是偶然的了。他说:“少爷,以后—…·谁听你说……心里话呢
?”
仿佛是在说完了这句话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要死了。他那双临死的牛眼,又温
柔又善良,蒙着眼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流到耳根,天醉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只风筝
——那是只有他们俩拥有的天空,在很远很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现在,是杭天醉送着摄着上路了。从前,可总是摄着陪着天醉上路的。杭天醉已
经记不清他们这样相随着上过多少趟鸡笼山了。他甚至不时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棺
材里躺着的是另外一个与他无关的人,而老摄着一声不响地正跟在他身边,他用眼睛
的余光便能看见他的呢。他又想着撮着一直在担心汽车这个庞然大物,真应该多宽宽
他的心……杭天醉突然惊慌失措地站住了。他被痛苦刺激得头发都要倒竖起来——是
的,撮着是真的死了。他看着送葬的人们,人可真不少,悲哀地哭着。但杭天醉觉得
,天地间只有他独自在送撮着。所有其他的人,都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只有他和那
个此刻就要埋在新坟之下的老实人,那个和他心照不宣守着秘密的翁家山人,才是自
己人呢。
杭天醉也心疼林生的死。但比起他把茶楼都卖掉想换回林生的生命的心情,他此
刻的悲痛就不算是极致了。他不太了解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听说他是党派中人,但杭
天醉对党派却是早不关心的了。他和寄客不一样的恰是对政治始终产生不了满腔热情
的关注。他总觉得那是些外在的东西,怎么变幻也解决不了他灵魂里的痛苦。然而此
刻,当他看着抚着棺材痴呆了的嘉草时,他想,也许我错了,我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
样?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难道撮着不是被外面射来的子弹打死的?为什么我还要苟
延残喘活下去?为什么人家还不来送我——就像现在我送人家一样?
林生下葬的时候,嘉草也没流眼泪,翻来覆去依旧一句话:“乖,乖,马上就好
,就好……”
一看那棺材落了土,她就发起脾气来,说:“怎么挖得那么小,叫我躺到哪里去
?重新挖!”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嘉草又纵身一跳,跳进坟坑,贴着棺材躺好,说:“林生
,你睡里头,我睡外头,我和你作伴的。”
她摇摇晃晃,神思恍馆,嘉和看得心疼,立也立不住了,连忙跳下去,把妹妹抱
了出去,边抱边说:“嘉草,我把坟坑挖大,来,你先上来,你先上来。”
倒是寄草还聪明,手里突然举出一个茶神像,说:“阿姐,你还要替林生哥哥生
小宝宝呢,我让茶神先陪陪他吧,茶神认识林生哥哥的。”说着就让嘉和把茶神放在
棺材盖上了。
嘉草这才罢了,由着大哥把她再托出坟坑去,她什么都不明白了,唯有说到生林
生哥哥的小宝宝时,她才心里清爽一些。
杭家的族坟,现在,埋着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坟前的茶蓬,因为有着坟亲的照
料,也就长得格外茂盛。撮着和林生的坟坑,就在茶清伯坟附近。天醉在他们的坟前
,亲手挖了两株茶苗种下,又指着茶清伯旁的地方说:’‘这里不要占,留着给我。
”人们心里都暗自吃惊。接着,人们又听到了一句使他们更大吃一惊的话:“让我一
个人躺在地下,我和他们做伴就够了。”
尾 声
那年冬天,嘉草的肚子日渐沉重,她父亲杭天醉的身子,却像一张薄纸般地消瘦
下去了。
他开始越来越像一个幽灵,他古怪沉默的行动,也越来越有一种寓意的象征。他
完全模仿了茶清,留起了一撮山羊胡子。当他悄悄地往人们后面一站时,人们的后脑
勺也开始有了一阵的凉意。
甚至他和他的总角之交赵寄客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冥冥之中,似
乎不是精悍的赵寄客,而是虚弱的杭天醉,控制了他们的友情。
那一年隆冬,杭州下了大雪。西湖上一片迷茫。天空像是扯着一块巨大的雪花布
,一触到湖水就钻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南方的雪,终究是温柔啊。
杭天醉要赵寄客陪他去湖上一游,绿爱惊叫道:“你疯了,这么冷的天……”又
看了看赵寄客的神情,便不吭声了。
杭天醉却颇有兴致地说:“我的‘不负此舟’虽破旧不堪却依然尚存,就跟我这
人一样,虽奄奄一息,却尚有精神。就不知寄客这独臂还能不能撑得起那‘浪里白条
’了。”
赵寄客一笑,说:“敢不一试?”
那一天下午,两只船一大一小,消失在雪越来越大的湖面上。
赵寄客话很少,一只臂膀和两只臂膀到底不一样了。他像绍”兴人划的乌篷船一
样,用两只脚来踏,手,只是用来把把舵罢了。
杭天醉因为船上有老大,所以拥装坐在船舱窗口,和赵寄客说话。他的舱里热着
老酒,他就从窗口递了出去,给赵寄客。赵寄客一饮而尽,俄顷,面孔转红,呵气如
雾。
杭天醉却背起了张宗子的文章:“……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
,余率一小舟,拥条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着雪。雾徽伉踢,天与云、与山、与水,上
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齐,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
赵寄客说:“天醉,这样的雅致倒是多日没有了……”
杭天醉大笑,说:“寄客啊寄客,你教训了我一辈子,也没弄清要教训的是什么
东西?你看这‘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
,哪里是什么雅致—…·”
“有何见教?洗耳恭听。”
“不就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吗?”
赵寄客听到这里,停挠驻桨,说:“天醉,你看这么大一个天地,就你我二人,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杭天醉倒愣了,半晌,叹了一声:“我有迷魂招不得啊……”
两只船,一大一小停在湖心,赵寄客看见了杭天醉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开始不
慌不忙地解自己的衣扣。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条短裤,断了的左臂难看地裸露在了大雪
之中。
“你要干什么?”杭天醉问。他想起那年的夏天。多么遥远啊,那时雷峰塔还没
倒呢。
“不知寄客从小就在冬季里习泳吗?拿酒来!”
赵寄客咕嘻哈哈喝了一大碗酒,用一只独臂,把自己身上一阵好擦,站在大雪中
,发出了巨大的急促的声音,然后便扑通一声,跳到西湖里去了。
与此同时,百感交集的老吴升,带着他的义子,重登忘忧茶楼了。茶楼因为易了
主人,关门已有许多天,桌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七星灶冰凉冰凉的,老吴升用手提
起了铜茶壶,一滴眼泪滴进了乌黑的灶口,他用他的泪眼看到了蓝色的火苗和白色的
水气。他听到了人声鼎沸的叫卖声问好声弦歌声乐声……,他看见人来人往占着位儿
喝茶听戏的身影。这一切,当终于全都可以属于他的时候,却已经全都不属于他的了
……
墙上白一块灰一块的,那是杭家把画儿给摘走后留下的痕迹。吴升一边伤感一边
欣慰地想,没关系,以后再买便是。他打开窗子,冬日的西湖,像一块青色的冰块,
呈现在眼前。野鸭,在湖心盘旋着,湖对面,是连绵温柔的北山,在冬日阴覆下显得
苍凉默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那可真是下得动人心魄啊!吴
升对嘉乔说:“阿乔,不给国民党干了吧!”
“为什么?”嘉乔很惊愕。他近期动了报考黄埔军校的念头,正要和干爹商量。
“国民党缺德,”吴升说,“以后要倒霉的。”
他回过头来打量着阿乔,信心百倍地说:“阿乔,我替你想好出路了。到上海洋
行,给大班做买办。把我们茶行的生意,一直做到外国去……”
与此同时,黄浦江口,汽笛一声,愁肠将断,嘉和、嘉平两兄弟又要握手相别了
。他们的青春,为什么总在一种为了告别的聚会之中呢?
嘉平的目光中,一只透露着坚毅,一只透露着迷茫,这属于青春的迷茫,也属于
杭氏家族的特有的神情,使嘉和第一次发现在性格上他和嘉平的血缘认同。过去,他
从来不曾想过嘉平会有与他共同的痛苦。
“大哥,你得和叶子说清楚,我这次离开,是必须这样选择的。我只要不回去,
我就是一个自由者。我一回去,我就陷在泥沼中了。”
“这个你不用说,我明白。”嘉和拍拍他的肩,“只是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
“先离远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再看一看,这么多年,我是行动太多了一
些,思考太少了一些。大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嘉和微微愣一下,眼眶潮热了,为了掩饰心里那份震动,便故意轻松地说:“到
底是讨了老婆的人,说话分量不一样了。”
“大哥,那么多年,你是否就是这样想我的?”嘉平却咬住这个话题,不放松地
问。
嘉和掸了掸手上的礼帽,极淡地笑了:“换句话说,我和你相反。人是生来要行
动的,而我却总是在想……”
汽笛声催动了旅人的愁肠,又是一艘驶向大洋彼岸的海轮。嘉平转身要走了,突
然不好意思地说:“叶子和汉儿就交给你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请……”嘉平被突
如其来的情绪噎住了,他一下子涌上了巨大的无法言传的内疚,他已经多少次地拜托
大哥了呢?他说不清了。
“对不起……”
嘉和对大弟突兀的道歉很吃惊,他想用惯常的轻松岔开这个话题:“自家兄弟,
说这个干什么?”
“我是说……我是说方酉冷。我不该把我不要的推给你……”
不久前,方西岸带去口信,要嘉和去一趟方家,嘉和去了。方西冷见着他说:“
怎么不把杭忆给我带来,我想他呢。”
嘉和问头坐着,半晌,说:“做母亲的想儿子,还不简单吗?去看他就是了。”
方西冷只好一声也不吭了。她一眼看见嘉和,就发现他老了,变了,变得冷冰冰
的了。
“嘉平还没有消息吗?”
嘉和摇摇头。方西岸知道,就是有,丈夫也不会告诉她的。
“店里的生意呢,好不好?”
“还可以。”
两人这样冷了半日的场,方西冷晓得,今日还是得她先说。
“嘉和,你心里要明白,不是我不肯回来,是我父亲把我锁起来了。”
“我明白的。”
“我父亲昨日又跟我谈了。他的意思……是要我不再回忘忧楼府了。”
“嗅。”
嘉和机械地应了一声,可以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说呢……”方西冷试探他。
“这是你的事。”
“我还是想回来的,我已经和你生了一双儿女,我嫁到杭家已经有七年了,我—
—”
“你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嘉和突然站了起来,说。
“你——”方西冷又气又惊,她没想到嘉和会有勇气说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只
要她放得下自尊心,她还有操纵嘉和的能力的。
“你怎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别忘了那日夜里,是我叫嘉乔来通知你的。我冒了
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
“那是两码事。”嘉和看着窗外,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们两个人,根本
就没有情,所以也谈不上绝情!”
方西冷哭了,说:“嘉和,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冷
酷的人。我爹再不容我在杭家了,可我还是想让你带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
跑出来了……”
嘉和很难过,心肠几次要软下来,但他太了解西冷了,他晓得像西冷这样的女人
,如果在这个世界还有男人可以征服,她的这颗心是永远不会平息的。只是她的判断
有了失误,她以为两兄弟中,只有嘉平是不可征服的。也许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这一点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此刻,嘉和没想到嘉平会说这个。因为措手不及,他被击中了,愣住了,两兄弟
手握在一起,嘉和发起抖来。他真想放声大哭,在大雪纷飞中放声大哭。周围都是人
,他使劲噎着涌上来的委屈,觉得双眼泪水哗哗地直流。嘉平也忘情了,热泪盈眶,
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
“别说了!”嘉和大叫一声扭头要走,被嘉平死死拉住,两个人停顿了片刻,几
乎同时分手。眼花绩乱的大雪把这兄弟俩隔开了。看上去,他们各自的背影湿淋淋,
又模模糊糊,彼此越来越看不清了……
杭天醉坐在漫天飞雪一叶孤舟之上,他依稀感到这个世界似曾相识,也是那么寂
静无人,晶莹剔透,雪白明亮,跟做梦一样,恍恍他地,悠悠忽忽……,这是在哪里
呢?他眯起眼睛,往北山望去,毛茸茸的山峦起伏着,在那山峦的后面,有这样一个
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块三生石。在那里他和寄客曾经变得晶莹白亮,头发一根根的,
亮晶晶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程塘
—…·。他呼唤起来:“寄客,你可得上来啊!”
赵寄客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应:“你叫我上来,我就上来吧。”
那年春节刚过,嘉草就开始肚子疼了,两天两夜生不下孩子,杭天醉自己就先例
在了他的花木深房。家里人一开始心思都在难产的嘉草身上,并没有太在意这条病病
歪歪渐入老境的残命。直到他躺在床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叫绿爱去把正
在厅前忙于张罗的寄客叫来时,绿爱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对正在帮着煎药的
寄草:“寄草,你去找你干爹,我在这里陪着你爹。”
赵寄客进来时,绿爱却发现这对老朋友几乎什么话也没说,赵寄客面孔从来没有
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如果寄草再细腻一些,准会发现那苍白里还有不同寻常的错红。
杭天醉让寄草向寄客磕一个头,说:“寄草,赵先生身边无儿无女,你做赵先生
的亲女儿吧。”
寄草虽然小,却很懂事了,不禁就流下泪来,对着赵寄客磕了个头,叫了一声“
爹”,便大哭了。
杭天醉又叫寄草把那把曼生壶取来,又叫寄草念那刻在壶身上的字。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寄草边哭边惊异地问,“爹,这是赵先生送
你的壶啊,你让我拿着干啥,你要喝茶吗?”
天醉指指绿爱,说:“送……给你妈……”
绿爱突然明白了,面孔腾地通红,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人就跪了下来。
赵寄客说:“天醉,你听我说——”
杭天醉费劲地摇头,几乎是恐惧地说:“不要说,不要说@色@色@@”
赵寄客便倒退着要往外走,杭天醉又发出了急切的请求:“别走……别走……
就站在门口,别走开。让我看得到你们—…·”
嘉和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一直悄悄地站在旁边,不多说一句话。他也一直控
制着自己不能开的那扇悲痛的闸门。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父亲那颗心,多年来是怎
么被来来去去的日子锯拉得血肉模糊的;嘉和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把属于他的内在
的 生活弄得不可收拾,没有人来拯救他的灵魂……
他凑近到父亲的耳边,轻轻说:“嘉平托人带信来了,他很安 全,很好,他
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也不怕。爹,你养了一条好汉…… ”
杭天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种骤然发亮的光采,一种从前只在嘉平眼睛里看到
的光采,嘉和不知道这光采是父亲留传给嘉平 的,还是嘉平给予父亲的。但嘉和明
白了,父亲在临终前赞许了他的二儿子。
嘉和的眼泪,一大滴,滴在了父亲的额上。他听见父亲对他说:“……指望……
你们了……”
就在这时,杭天醉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猫叫一样微弱的哭声……
现在好了,再也无所牵挂了,杭天醉闭上了双眼,他觉得他是可以离开这个完全
出人意料之外的世界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所过的不长不短的一生,就如一场眼花缘乱
的大梦。他渐渐地失去了其他一切的知觉,他的喉口却突然觉得干渴无比。是地狱到
了?地狱之火在烧着他了?还是升了天堂?原来天堂里也有烈火。模模糊糊地,他看
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前面,引导着他,走向那不可知的深处……他听到一个声
音大声叫道:“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天醉睁开眼,看看,看你的外孙,快
看、快看一眼……”
他突然睁大眼睛,猛地从忘J;l中醒了回来,那反弹的力量之大,几乎使他的肩
膀颤动。他看见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肉团,他听见有人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
他还能分辨得出儿子嘉和的呼唤:“爹,爹,给取个名字,给取个名字……”
但是火焰就在那个背影上燃烧起来了,背影被烧化了,眼前一团红光,他再一次
觉得喉口如焚,腥血甜腻,人们听见他最后的一声呼叫:“忘忧……”
这两个字是随着一口血花一起喷出去的,他上身一个踉跄,几乎趴在婴儿身上,
半压住了他。这个刚刚被命名为“忘忧”的孩子大声啼哭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
新生儿啊,他雪白雪白,连胎毛也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声又细又柔,
却绵绵不绝——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
而那个半卧在他身上的身体,就逐渐僵冷下去了。
此时,乃中华民国第十七年早春来萌之际,大雪压断了竹梢,鸟儿被冻住了婉转
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肃穆,铁绿色的茶蓬沉默无语,卧蹲在肃杀的山坡上,仿
佛锈住了盔甲的兵士阵营。
连一枚春天的茶芽都还见不着呢……
它们被压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
1994年 9月 5日
17时25分初稿
1994年 12月 3日
19时25分M稿
1995年2月15日
11时55分三稿
1995年 8月 5日
11时15分四稿
1995年 9月 10日
11时30分五稿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172.16.6.167]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24.49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