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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tidote (老毒物),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国画(3-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8月27日21:20:41 星期天), 转信
(三)
朱怀镜吃过早饭,出门赶到宾馆去。远远地就见政府大门口聚着许多人。他
猜一定又是上访的群众了。走近一看,又见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厮扭,抢着那
人的照相机。朱怀镜一来见多了这种场面,再说他也不便围观,望了一眼就转身
往外走。可他刚一转身,发现那位被武警扭住的人竟是曾俚。他傻眼了,看见了
保卫处的魏处长正在那里说服群众,忙上前去把魏处长拉到一边说:“那个人是
我的同学,你帮个忙,把他交给我吧。”魏处长让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脸色自然
不太好,说:“你这同学也真是的,拍什么照?你带他走,把胶卷留下。”
魏处长过去一说,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朱怀镜忙上前拉着曾俚进了大院。
魏处长过来,拿过曾俚的相机,取下胶卷,一言不发地走了。曾俚就又睁圆了眼
睛,想嚷的样子。朱怀镜就拉拉他,说:“算了算了,去我办公室消消气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相对着坐下来。朱怀镜这才注意打量一下这位老同学。曾
俚穿的是件不太得体的西装,没系领带,面色有些发黑,显得憔悴。朱怀镜说:
“你呀,还是老脾气。今天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拍了照,国内哪家
报刊敢发这样的新闻?”曾俚神色凝重起来,说:“哪本王法上规定不准拍这种
照片?”朱怀镜指着曾俚摇摇头,说:“曾俚,你太偏激了。现实就是现实!”
朱怀镜想曾俚也许是刚才受了刺激才如此偏激吧,他还得急着赶去宾馆,两人说
好过几天聚一下。
回到宾馆,大家已在集体讨论政府工作报告了。朱怀镜听着这干巴巴的文字,
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心里不太平静,脑海里总是曾俚那张脸,真诚而固执,沧桑
而落魄。
吃过中饭,他想回家去取钱。心里又惦着玉琴,就在大厅里挂了电话去。玉
琴问他昨晚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他说没办法,昨晚来了几位领导看望他
们。完了之后,领导有兴趣留下来玩扑克,他就只好奉陪了。大家都在场,不好
打电话。
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和儿子已吃了中饭,坐在那里翻连环画。同她娘儿俩
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卧室。香妹进来了,坐在床沿上,说:“钱取来了,在那柜
里。”香妹说完就出去了,脸上不太好过。朱怀镜明白,香妹到底还是舍不得这
两万块钱。
朱怀镜取了那两万块钱来。全是百元票子,拿在手上抛了抛,并不怎么沉。
他把钱放进床头的皮夹克口袋里,也并不显得鼓鼓囊囊。朱怀镜仔细想过,还是
选个皮市长不在家的日子上他家去,把钱送到他夫人王姨手上妥当些。他想不出
理由,只是总觉得把钱当面送到皮市长那里不太好。可这几天皮市长一直在家开
会,没有出去。朱怀镜左胸边的口袋里就成天装着那两万块钱,这钱并不沉,却
压得他的心脏一天也不得安宁。
这天终于等到皮市长下基层了,晚上朱怀镜上皮市长家里去了。只有王姨和小马
在家。王姨很客气,忙叫小马倒茶。小马也不似刚来时那么拘束了,为他倒了茶。
小马一走,王姨便微笑着,很关切地问道:“小朱有什么大事?老皮不在家,你
有事同我讲一样的。”
朱怀镜难免有些紧张,便镇定着笑笑,喝了口茶,似乎想用茶将胸口冲得舒
缓些。茶水果然见效,他平静些了,就说:“皮市长对我一向很关心,我非常感
谢。小皮要去美国留学,这是大好事,我想表示一下祝贺的意思,王姨你就千万
别客气。”朱怀镜说着就伸手掏了钱出来,往王姨手上放。王姨忙摆手,不肯接,
只说:“小朱你这么客气就不好了。算了算了,我们表示感谢了。”朱怀镜就说:
“王姨,我只是想表示一下祝贺,你讲客气,我就不好出门了。”王姨这才接了,
说:“小朱,你硬是这么蛮,我暂时收了。老皮回来要是骂人,就不怪我了。”
朱怀镜就笑道:“王姨,皮市长面前就请你多说几句话,他对我们要求很严的。”
王姨说声小朱先坐坐,就拿着钱进去了。一会儿再出来,同他说话。王姨很
体贴人,问朱怀镜今年多大岁数了,爱人在哪里上班,小孩多大了,男孩还是女
孩。朱怀镜一一答了。王姨便说:“不错,小朱不错。老皮对年轻人是很关心的,
你好好干吧。”朱怀镜便点头不已。王姨毕竟是多年的领导干部了,说起话来一
套一套的,很让人觉得熨帖。坐了一会儿,朱怀镜觉得应该走了,就起身告辞。
王姨留他再坐坐,他说也不早了,下次再来看您吧。王姨便叫他等一下,就进里
屋去了。好一会儿,王姨提着个大塑料袋出来了,说:“小朱,你这么客气,我
很不好意思。这是一套新西装,也不怎么高档,金利来的,你莫嫌意,拿去穿吧。”
朱怀镜忙双手往外推,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这么重的礼啊!”王姨就佯
作生气,板起脸说:“你这孩子,讲什么客气?拿着吧。”
听王姨说道你这孩子,朱怀镜心头怦然一动,觉得特别温暖。他不好再说什
么,就千恩万谢地接了西装。王姨就高兴起来,说:“你就在这里试,看是不是
合身,不合身的话,我明天叫人去换换。”朱怀镜就脱下皮夹克,王姨替他取出
西装。这是一套铁灰色西装,朱怀镜穿上正好不肥不瘦。王姨围着他扯扯衣角,
提提领子,就像他自己的母亲。“很好,很好,很标致嘛!”王姨很是满意。朱
怀镜脱下西装,王姨替他小心地折好,放进塑料袋里,说:“小朱今后要随便些,
有空来玩就是。”
朱怀镜出来,先回到家里。香妹问他提着什么好东西,这么喜滋滋的。他就
把塑料袋提得高高的,让香妹看看塑料袋上的金利来字样,笑道:“皮市长送的。”
香妹就重重叹了一声,说:“两万块钱,换了这么套西装,你还这么兴高采烈。”
朱怀镜有些扫兴,起身说要去宾馆。香妹也不说什么,只说你去吧。朱怀镜就提
着西装站了起来。香妹就笑了,说他买新衣服从来不过夜的,就像小孩子。他说
衣服到了手上就穿嘛,还要放着干吗?
他出门直接去了玉琴那里。玉琴见他提了件高级西装,忙接过来,拿出来看
了看。朱怀镜挨着她坐下,这才发现塑料袋里还有一条领带,也是金利来的。玉
琴不问这西装是哪来的,也不问是多少钱买的,只说很好。
玉琴说今天他们宾馆分了些柑橘,美国进口的,味道真的不错。她说着就起身去
给他拿柑橘。玉琴穿着件粉红色睡衣,头发扭成一个松松的结垂着。见玉琴这模
样,朱怀镜心里有什么辘辘地一滚,就激动了起来。也许是喝了秦宫春的缘故,
这一段他特别容易来事。玉琴拿了柑橘来,还没坐下,就叫他一把抱住,说:
“先让我吃吃你吧,什么进口水果,都没有我玉琴的味道好。”
第二天,朱怀镜穿着这套新西装去了宾馆。同事们见了,围着他看热闹,都说这
西装不错。朱怀镜只是谦虚,哪里哪里,一般水平。刘仲夏过后去他房间商量事
情,又说起他的西装。朱怀镜就轻声道:“是皮市长送的,我哪舍得买这么贵的
衣服?半年的工资,还要不吃不喝,才够买这套衣服啊!”刘仲夏就不太自然地
笑了起来。朱怀镜又低声玩笑道:“这也肯定是人家孝敬他老人家的。他送给我,
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刘仲夏又哦了几声,突然感到便急,捂着肚子说
想上厕所了。朱怀镜心里就暗自发笑。心想这刘仲夏一定是见皮市长这么赏识他,
便妒火攻心,分泌失调了。
刘仲夏走了不久,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来电话,说手机的事已弄好了,马上送来。
朱怀镜说谢谢了。没多久,小熊就敲门进来了。小熊样子很殷勤,笑嘻嘻地从包
里取出手机,递给朱怀镜,说:“这是目前最好的,手机换代快,你先用着吧,
到时候有更好的,再换就是。电话费你不用管,我们按月结账。县里给了我政策,
我用活就是了。”朱怀镜就赞赏道:“你们张书记会用人啊!派你任这个驻荆办
主任,最合适不过了。小熊,好好干吧,你们张书记,我们是老同事了,我最了
解他,他是最关心人的。”小熊说:“还要靠你在张书记面前为我多美言啊。”
坐了一会儿,说声不多打扰,就走了。
朱怀镜这就拿起手机,向玉琴通了电话。他说:“朋友给我送了部手机,我想第
一个电话应打给你。”玉琴就笑了起来,说:“看你得意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朱怀镜就佯作生气,说:“你真是麻木,人家这是时刻想着你啊!你却来取笑我!”
玉琴就轻声道:“我自然高兴啊!”朱怀镜听玉琴这声音,便知道她身边有人,
就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他想再挂一个电话,却一时想不起要给谁挂。想了半天
想起了李明溪,就挂了过去。却半天没有人接。突然想起这疯子是不是去北京了,
也不见他把给柳秘书长作的画送来。一会儿心里又感叹起来:自己想起要打电话,
却一时想不起几个人来。自己的朋友也太少了,活在这世上也太孤独了!原先只
有李明溪,现在有了玉琴。对了,还有曾俚,也是可以说说真心话的。除此之外,
就没有别人了。
这天上午,政府工作报告初稿定稿。谷秘书长和柳秘书长亲自到场。谷秘书
长只是向大家表示了慰问,说大家这一段辛苦了。他说还有个会要参加,就不留
下来同大家一块儿定稿子了。
柳秘书长听刘仲夏一字一句念着报告。柳秘书长也是写材料出身的,文字上很内
行,边听边提修改意见。刘仲夏就随时停下来,等两位科长按柳秘书长的意见修
改了,他再接着念。这时,服务员送来了今天的报纸,一份《人民日报》,一份
《荆都日报》,报纸上正好刊登了全国人大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柳秘书长
和刘仲夏就各看一份。其他的人没有报纸看,就干巴巴地望着他两位看报。柳秘
书长浏览了一遍,说:“这里开头说的是‘请各位代表审议,请各位政协委员及
其他列席人士提出意见’,我们也按照上面的提法,把‘列席人员’改成‘列席
人士’吧。”于是又把“人员”改作“人士”。这样,不到十一点,刘仲夏念完
了,初稿也就定了。其实柳秘书长的所谓定稿也只是初步定稿,最后得向市长定
了才算数。定完稿,大家少不了要恭维柳秘书长笔杆子过硬,文字经了他的手,
就是不一样。柳秘书长只是摆手,说哪里哪里。说辛苦各位了,就起身要走。刘
仲夏请柳秘书长吃了中饭再走,他说还有应酬。大家就起身目送柳秘书长。刘仲
夏送柳秘书长到门口,执手握别。朱怀镜不好越位,只站在刘仲夏身后微笑。柳
秘书长在走廊里同大家挥挥手,转过身去。可他才走了几步,又回头叫朱怀镜,
招了招手。朱怀镜就上前去,问柳秘书长有什么指示?柳秘书长一手搭在朱怀镜
的肩上,继续朝前走了一会儿,才说:“怀镜,上次你带去的秦宫春,效果不错。
我原来不相信,都没用过。这次一用,真不错,精神好多了。”朱怀镜会意,说:
“我再弄几箱来吧。”柳秘书长说:“那就拜托你。多少钱一箱?我得自己付钱
啊。要不我先拿两百块钱给你?”柳秘书长说着就掏口袋。朱怀镜忙拉着柳秘书
长的手,说:“不急不急。”该说的事说好了,没有别的话题。柳秘书长只顾昂
首挺胸,不紧不慢地走着。朱怀镜停下来也不是,跟着走也不是,很是尴尬。他
想干脆送到电梯口算了。可柳秘书长却不走电梯,而是走楼梯。朱怀镜又只好随
他下楼梯。幸好只是在三楼。司机在大厅等着。朱怀镜便送柳秘书长到小车边,
为他拉开了车门。柳秘书长样子斯文地钻了进去,不望朱怀镜,口上只含含糊糊
不知所云地好好着。朱怀镜替他关了车门,又不得不隔着车玻璃招手说道再见。
朱怀镜上楼去了自己房间,不久刘仲夏过来说,报告初稿初步定了,人马是不是
撤了?朱怀镜笑着说,这由你定啊。两人正说着,朱怀镜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方
明远打来的。方明远说皮市长想今天晚上见见袁小奇。朱怀镜有意问:“皮市长
回来了?几点钟?晚上九点,好好。八号楼见吧。”刘仲夏耳朵竖得老长,却只
当什么也没听见。等朱怀镜接完电话,他就没事似的说:“下去吃饭去吗?”朱
怀镜就同刘仲夏并肩下楼,边走边挂了宋达清手机:“喂,老宋吗?我朱怀镜,
对对。上次讲的那个事,定在今天晚上。”老宋说:“是吗?好好!你有没有空?
是不是出来我俩聚聚?”朱怀镜说:“算了吧,我正往餐厅走哩。”老宋说:
“荆园的口味我清楚,没什么味道。我马上来接你。”朱怀镜迟疑片刻,说:
“那好吧。我在大厅等你。不过今天就不要请别人了,你明白我意思吗?”朱怀
镜收起手机,很抱歉又很难受的样子,朝刘仲夏摇摇头。刘仲夏玩笑道:“有人
请你吃饭还这么痛苦?”朱怀镜仍是无可奈何地摇头。
朱怀镜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宋达清开着车来了,问去哪里。朱怀镜说随你找个
地方吧,今天我请客。宋达清忙说哪有你请客的道理?两人一路礼让着,就到了
厦门海鲜楼。宋达清说:“吃海鲜怎么样?”朱怀镜应道:“行行,就吃海鲜吧。”
其实他心里有些打鼓。荆都的海鲜贵得吓人,自己掏钱没有几个人光顾。但他心
里确实想请请宋达清,因为四毛的事全搭帮他出面说话,才了结得那么好。
两人选了个位置坐下,小姐就递了菜谱来。这里的老板宋达清也不认识,他只请
朱怀镜点菜。朱怀镜就谦让。两人推了一回,朱怀镜就说:“我点就我点吧。反
正说好了,今天我请。”他便点了基围虾、海蟹、香螺、牡蛎等。又问要什么酒
水。宋达清就说是不是喝点白酒?朱怀镜说啤酒吧,下午要上班哩。
小姐转身走开时,一位小伙子过来,朝宋达清点头不止,说:“啊呀,宋所长,
你在这里啊。”宋达清一抬头,脸上不怎么热乎,只是鼻子里唔了声。那小伙子
却是递烟点火,奉承不迭。宋达清点着了烟,重重吸了口,说:“你去吧,我和
朋友聚聚。”小伙子点点头,说:“那我去了?我那边也还有几个朋友。”朱怀
镜见这场面有些怪,就问这人是谁。宋达清笑笑,说:“烂仔。”朱怀镜忍不住
再回头看看他们。
过一会儿,小姐端了菜和啤酒上来,两人就对饮开了。宋怀镜有意暂时不提皮市
长见袁小奇的事,宋达清也不好问起。喝了几杯啤酒,朱怀镜才说:“不要让他
带其他人去。”他只说这么一句,不再多吐一个字,也不点出袁小奇的名字。
“行行!”宋达清答道。再喝了几杯,朱怀镜又半天上一雷,说:“叫他不要张
扬。”宋达清一时不知朱怀镜说的是什么,瞪着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
“哦哦,对对。这我同他说过的。”
朱怀镜一直这么神秘着,于是两个人相叙的气氛也叫他拨弄得涛走云飞。这时,
那边几个烂仔过来打招呼,请二位慢用,他们先走了。宋达清照样不怎么搭理。
烂仔们却仍是嘻笑着,点头哈腰地出门了。朱怀镜也就看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
了,就问喝好了吗?是不是走?他用的是做东人的口气,可宋达清好像没听出来,
没说他去买单。朱怀镜只得说,你先坐坐吧,我去买了单。宋达清就说朱处长硬
是这么客气,就只好依你了。这下朱怀镜有些紧张了。只怕口袋里的钱不够。没
有办法,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吧台。问小姐多少钱。不料小姐却说,有人为你
们买了单了。朱怀镜嘴巴张得天大,回头望望宋达清。宋达清就招手让他过去。
他便同小姐说声谢了,回到座位边。宋达清就很气愤的样子,说:“这些无赖,
让你连顿饭都吃不安宁。”朱怀镜就明白是那伙烂仔替他们买了单。
宋达清开车送朱怀镜到宾馆,两人握手而别。今天两人都没有掏钱,都不好说谢
谢你,就相视而笑,说晚上九点在八号楼准时见。
晚上八点五十,朱怀镜赶到八号楼,听见宋达清叫他朱处长。他回头一看,就见
宋达清和袁小奇已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坐着了。旁边还有个女的,他瞥了一眼,
见是陈雁,他就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们三位站了起来,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
同陈雁握手时,他有意略作迟疑,把陈雁伸出的手僵在半路上,问宋达清:“这
位……”宋达清忙介绍说:“电视台的名记者陈雁,我们见过的啊。”朱怀镜这
才同她不紧不松地握了下,口上哦了声。陈雁就笑着说他贵人多忘事。
朱怀镜招呼大家先坐,就掏出手机同方明远联系。方明远说他们这会儿还在
应酬,快完了,马上就到。朱怀镜就同袁小奇说话,问了些近况。袁小奇显得谦
卑,一五一十说给朱怀镜听。朱怀镜那样子却不知是不是专心在听,只是口上间
或唔那么一声。这时,宋达清将朱怀镜拍了一下,拉他到一边说话。两人就走到
另一个角落。宋达清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没想到陈雁会跟了来。”他说着就
望着朱怀镜的表情。朱怀镜说:“来了就算了吧。”他的表情却很严肃。
两人正说着,就见四辆轿车在外面停了下来。朱怀镜看清了前面那辆正是皮
市长的车,就忙站到门口的一侧迎着,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方明远先从前面出来,
开了后面车门,皮市长才慢慢地钻了出来。后面每辆车都钻出一个男人,挨次随
在皮市长后面,自然形成了队形。方明远走在最后边。司机们有的在车里没出来,
有的进大厅里休息。皮市长昂着头,目不斜视,却仍看见了朱怀镜,伸手同他淡
淡握了下,继续朝前走。朱怀镜就原地站着,望着后边的方明远笑。其他的人见
皮市长同朱怀镜握了手,也就同他颔首而笑。朱怀镜不认得他们,也只同他们笑
笑。方明远过来说声上去吧,就拉着朱怀镜同他一道走。朱怀镜回头见宋达清他
们二位早已站了起来,他就往身后压压手,示意他们在这里等候。
朱怀镜跟着皮市长一行上了二楼的一个大套房。他同方明远最后进门,见那
三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里,却不见皮市长。听得卫生间里流水哗哗的。朱怀镜便
猜到皮市长已进了卫生间。大家僵坐了一会儿,方明远突然指着朱怀镜说:“哦,
对了,这位你们还不认识吧?我们办公厅综合处朱处长。”又向朱怀镜介绍他们
三位:“这位是华风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吴运宏先生;这位是荆达证券公司总经
理苟名高先生;这位是康成集团总经理舒杰先生。”宋怀镜便一一同他们握了手,
彼此道了久仰。
等一会儿皮市长出来了,方明远就问是不是放松放松?皮市长就说放松放松
吧。于是摆好了麻将。皮市长笑着问朱怀镜是不是玩玩?朱怀镜客气地说你们玩
吧。吴运宏望望朱方二位,说那我们就先玩?苟名高问,什么标准?吴运宏说,
老规矩,五担水吧。舒杰应道,就五担水吧。皮市长却不做声,只是慢悠悠地吸
烟。朱怀镜听着却吓了一跳。荆都人在有些场合说起钱来很含蓄,不叫钱而叫水。
钱的数量单位也被人们隐晦起来,百千万成了担杆方。十块的票子只叫它一张兵。
五担水就是五百块。朱怀镜想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才够在这里放一炮,不禁有些
自惭形秽起来。方明远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脸上总带着微笑。朱怀镜便也跑到
皮市长身后去,同方明远并排站着。皮市长的牌运很好,才抓了三轮牌,就开始
钓将了,差的是个五条。方明远说,争取自摸吧。皮市长就说,观棋不语真君子,
看牌也是这个规矩啊。再抓了几轮,吴运宏就放了一炮,打了一个五条来。皮市
长手轻轻一摆,说我就不客气了。于是和了牌。大家就望着吴运宏,笑他是炮兵
团长。吴运宏也笑笑,掏出五百块钱放在皮市长手边。皮市长只当没看见,笑道:
“还是要手气啊,我一进来就去卫生间净了手。”
四人玩笑中洗了牌,又摆开一局。这回皮市长的手气却并不好,样样牌都有,
光是风就抓了三块。皮市长苦笑道:“这下好,牛皮吹早了。”方明远只是望着
皮市长的牌不回眼,一门子心思在琢磨,那样子好像比皮市长自己还费心。皮市
长面前看着一副烂牌,经他一番拨乱反正,居然自摸幺鸡,和了。于是便一片啧
啧声,都说皮市长的牌技不得了。这一盘舒杰是庄家,付了一杆,吴苟二位各付
五担。皮市长抬手摸摸油光水亮的头发,说:“得力于治理整顿啊!只要措施得
力,再烂的摊子都能从根本上扭转。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半了。他装作去厕所小解,给宋达清挂了电话,
说皮市长还在开会,叫他们等一下。宋达清说没关系的,他们就在下面等吧。从
厕所出来,一局刚完,又是皮市长赢了,水便哗哗流进他的口袋。朱怀镜猛然想
到皮市长玩麻将并不避他,心里就有些感动。再打了几轮,四个人都各有输赢,
但算总账,还是皮市长赢着。这时皮市长问朱怀镜:“小朱,你不是说带个朋友
来吗?怎么不见他来?”朱怀镜忙说:“来了哩,在楼下等着。”皮市长就说:
“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呢?叫他上来吧。”朱怀镜应声下楼去了。他看看手表,
已是十一点多了。宋达清他们见他来了,都站了起来,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
笑笑表示歉意,说:“对不起,皮市长很忙,才开完会,让你们久等了。”袁小
奇说哪里哪里。陈雁只是微笑着。宋达清问:“现在可以了吗?”朱怀镜知道宋
达清是个顺着竿子往上爬的人,眼巴巴盼着同皮市长认识。把这种人介绍给皮市
长不太好,朱怀镜便将他拉向一边,轻声说:“那里已坐了很多人。方秘书的意
思是,人不要上去太多了。是不是就你和袁小奇上去,让陈雁在下面等?”宋达
清沉吟片刻,说:“还是我在下面等吧,让女士留下来不太好。”这正是朱怀镜
的意思,他拍拍宋达清的肩膀,说:“这就委屈你了。下次我们再同皮市长单独
聚吧。”就请二位上了楼。
进了门,皮市长他们还在搓麻将,桌子上的水没有了。皮市长并不抬眼望他
们,只是方明远招呼各位坐。袁小奇和陈雁说道谢谢,却不坐下,都围在皮市长
后面看牌。这一局皮市长的牌很不好,袁小奇看了一会儿,见皮市长抓了个四万,
就说拿着吧,他回头望望袁小奇,有些迟疑。朱怀镜就说,这位就是袁小奇,信
他一回吧。皮市长略略点头,依了袁小奇。也怪,他留下四万,下一轮马上就抓
了个三万。他听了袁小奇的,九本一出手,他的上方吴运宏就碰掉了,打出一张
三索。皮市长就吃了三索。他这才回头望一眼袁小奇,表示满意。吴运宏打出的
不是别的,偏偏是张五万,正好又是皮市长需要的,就吃了。苟名高和舒杰都笑
了起来,说就让你俩打牌算了,没我俩的份了。接下来皮市长横竖听袁小奇的,
居然真的和了。皮市长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转身对袁小奇说:“不错,你真是
神机妙算啊!”朱怀镜便向皮市长正式介绍了袁小奇。皮市长这才同他握了下手,
说着好好。又转眼望着陈雁,问这位是谁。宋怀镜就介绍了。皮市长握着她的手,
很亲切地摇着,说:“原来你就是陈雁啊!新闻我是每天必看的,你的大名早听
得耳熟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人呢?”陈雁那样子像是有些兴奋,脸微微红了,
说:“市里的各位领导,我基本上都采访过,只是还没有这个荣幸采访您。”皮
市长握着她的手再摇了几下,请她坐下,再笑着说:“下次我有什么活动,我让
办公厅向你领导点名请你来。”
皮市长兴致很高,说笑好一会儿,才记起袁小奇来,问:“他们都说你神得不得
了,今天就让我们见识见识?”袁小奇却谦虚道:“不敢说有什么本事。学了点
东西,从来不敢在人前卖弄。今天能在皮市长面前汇报,我三生有幸!”袁小奇
说的既有江湖路数,又夹杂官场套话,听起来不伦不类的。朱怀镜就说:“皮市
长让你显显功夫,你就显显吧。”袁小奇望着皮市长说:“不如让我同各位领导
玩几盘麻将?”于是吴运宏就让出位置,袁小奇又说:“你们各位可以站到三位
领导身后去当参谋,我身后不可站人。”这样四人才开始抓牌。抓完了牌,袁小
奇拍拍后脑,闭目片刻,说:“我这次和清一色吧。要不是为领导表演凑兴,我
不敢这样啊。”皮市长说:“不妨不妨。”抓了几圈脾,袁小奇敲着手中一个牌
说:“让你们知道了我想和清一色,你们就更好卡牌了。没办法,我就只好自摸
了。”说罢轻轻摊了牌,原来和的是清一色本子。
皮市长只眼睁睁望着袁小奇摊开的牌,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皮市长才说:
“啊呀,真的这么神?”大家才啧啧起来。皮市长问:“再来?”吴运宏怀疑是
不是袁小奇在洗牌时做了手脚,提出不让他动手洗牌。袁小奇笑道:“就劳驾各
位领导洗牌吧。”皮市长和舒杰洗了几手就停了,吴运宏却仍将牌满桌子搓,又
一个人动手摆起了方城。大家才开始抓牌。抓完牌,皮市长问袁小奇这回准备和
什么牌。袁小奇却很恭敬地说:“听市长的。”皮市长说:“你和个七巧对怎么
样?”袁小奇回道:“行啊。”这盘牌眼看快到底牌了,仍不见有人和牌。只剩
最后四个牌了,皮市长抓了了个东风,往桌子上一摔,笑道:“怎么?你的七巧
对还没有凑齐?难道海底捞月不成?”他话刚说完,袁小奇就抓住了最后一张牌,
却不马上摊开,只望着皮市长,说:“领导英明,真的是海底捞月。”说罢将牌
亮开,又是个东风。方明远忙过去摊开他的牌,见缺的正是个东风。皮市长赞许
地笑了起来,袁小奇忙自嘲道:“皮市长,我就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和您
的东风呀?”最后一盘,袁小奇说:“你们谁给我纸笔,我写个字条,皮市长把
这字条放在口袋里,等这盘牌完了,再拿出来看。”朱怀镜这就取了纸笔来。袁
小奇神秘兮兮跑到一边写了,折好双手交给皮市长。皮市长并不打开来看,将纸
条放进了口袋。朱怀镜、方明远和陈雁一直是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的。原先几盘,
皮市长手中的牌,总是凑不来。这回却来得很顺。果然天助,皮市长真的和了。
皮市长将面前的牌一摊开,满堂喝彩。皮市长很谦虚地笑了笑,眯着眼睛望了望
袁小奇。袁小奇却向皮市长双手打拱,说:“请皮市长打开纸条。”大家这才记
起那张纸条来,皮市长也如大梦方醒,忙取出纸条打开。大家凑近一看,见那上
面写的竟然是“敬请皮市长和牌”。皮市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朱怀镜心想
袁小奇这回让皮市长难堪了,有些紧张起来。袁小奇也有些不知所措,张眼望着
朱怀镜。
皮市长站了起来,背着手,低头踱了几步,又坐下来,若有所思的样子,说:
“神秘,神秘啊!这就真的是一种神秘的生命现象了。”大家点头不已。陈雁一
直不怎么掺言,这会儿她出来岔开话题,说:“皮市长,我们今天有幸同您在一
起,非常高兴。您可不可以同我们照个相?”她歪着头,笑起来嘴巴像一弯新月。
皮市长的目光在陈雁脸上游移片刻,长者一样慈祥地笑道:“小陈呀,要照相,
当然可以。来吧来吧,我们照个相。”大家就你望我,我望你,不知皮市长这是
叫谁照相。陈雁从包里取出照相机,说:“老袁,你先同皮市长照个相吧。”皮
市长仍坐在沙发里,袁小奇忙站到皮市长身后,一手扶着沙发。陈雁便喀嚓起来,
闪光灯令人目眩。吴运宏、苟名高、舒杰、方明远、朱怀镜几人也依次同皮市长
照了相。陈雁给大家照完,就高举着相机说:“请哪位给我照照?”朱怀镜本想
替她照的,却一犹豫就忍住了。方明远便接过了相机。皮市长这回却站了起来,
微笑着四周望望,见那面墙上挂了幅山水,就说:“这里吧,高山流水,好背景
啊!”
照完相,方明远就问皮市长:“今天您忙了一天了,还没停过。是不是休息了?”
皮市长这就打了哈欠,说:“好吧,休息。走吧!”方明远进里屋取了皮市长的
包提着,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再跑去开了门。皮市长笑着扬扬手,出门而去。
吴、苟、舒三位也夹了包,扬扬手,随在皮市长后面。方明远朝朱怀镜说声走,
朱怀镜就招呼袁小奇和陈雁。一行八人鱼贯而行,神情严肃。下到大厅,方明远
问朱怀镜是不是回机关,回去的话就一同坐车走。朱怀镜说明天一早退房,今天
再在这里住一晚吧。于是朱怀镜同袁小奇、陈雁站在门口,目送皮市长他们上车
而去。
这时,宋达清才跑过来,问:“怎么样?”朱怀镜忙回头道歉:“对不起,让你
一个人等在这里。皮市长今天很高兴。”宋达清说:“没什么哩,我们有时执行
任务,晚上在外面潜伏,一蹲就是大半夜哩。”已是零点过了,宋达清还提议是
不是找个地方玩玩去。朱怀镜念着玉琴,就说太晚了,改天吧。三人就分手。朱
怀镜转身才走了几步,袁小奇又叫住了他。他站住了,袁小奇跑了过来,附在他
耳边说:“我想了想,还是同你说说。我今天注意看了皮市长的脸相,他前程不
可限量。”朱怀镜笑笑,说:“他已是这个级别的官了,前程已不错了。你这不
等于白说?”袁小奇却很是认真,说:“我还预测了一下,他最近有大喜事,喜
从天降。信不信由你,你先记住我这话,看到时候是不是应验了。”
宋达清和陈雁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不知他俩在这边说着什么神秘的事情。朱怀
镜只好说:“好吧,我记住你的话。不过你也记住我的话,你刚才这话只能对我
说,不能同别的任何人讲。”袁小奇说道好吧,两人就分了手。朱怀镜一路上却
总想着今晚不知皮市长是不是很高兴。袁小奇有意不和皮市长的东风,最后又有
意让皮市长和了牌,这就玩得有些过分了,有自恃高明的味道。皮市长显然很敏
感,好像觉得自己被人牵着鼻子在玩。朱怀镜注意到了皮市长那张保养极好的脸
上隐隐露出的愠色。他想如果真的让皮市长不高兴,费了这么多手脚引见袁小奇,
就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
玉琴早睡下了。朱怀镜进洗漱间洗了脸,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拨了方明远的
手机,“明远吧,对对,是我。你休息了吗?打搅你了。路上皮市长说什么了吗?”
方明远说:“皮市长很高兴,对袁小奇很有兴趣。”朱怀镜道:“我告诉你,我
们分手后,袁小奇把我拖到一边说,皮市长最近有大喜事,说什么喜从天降。”
方明远说:“他不要乱说啊!”朱怀镜说:“我已交代他了,不让他再同谁说这
话。他答应了,我相信他做得到的。”听说皮市长今晚真的很高兴,朱怀镜也就
放心落意上床睡了。
朱怀镜回办公室上班几天了,好像不太习惯,坐了不久就想打瞌睡。这时刘
仲夏微笑着进来,将门轻轻虚掩了。朱怀镜就猜到刘仲夏一定是有什么神秘的事
情同他讲了,就客气地请他坐。刘仲夏在他对面的桌子前坐下,身子尽量往前面
倾着,轻声道:“怀镜,刚才人事处揭处长他们找我,主要是了解你的情况。”
刘仲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着朱怀镜。朱怀镜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了,心头不禁一喜,背膛上发起热来。却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着哦哦,等待刘仲
夏接着说下去。刘仲夏说:“怀镜,同你共事这几年,我对你很佩服。揭处长他
们了解得很细,我也就全面而客观地介绍了你的情况。”朱怀镜一脸真诚说:
“说真的,这几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几年,这主要是同你合得来。”刘仲夏谦虚
了几句,又含蓄道:“今后不要忘记兄弟们啊!”刘仲夏没说破,朱怀镜也只得
装糊涂,含混道:“我俩永远是兄弟啊。”刘仲夏笑笑,说当然当然。
正扯着,电话响了,朱怀镜一接,竟是李明溪,他便笑着骂了起来,说:
“你这疯子,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失踪了呢!去北京了吗?哦哦,回
来了?怎么样?”李明溪说:“你有空过来一下吗?我不太愿意去你那里。”刘
仲夏见他的电话一时完不了,就扬扬手告辞了。朱怀镜也扬扬手,再对着电话说:
“我下班过来吧。”
朱怀镜看看手表,见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心里便急得慌。他给玉琴打了电话。
他已有好几天没见着玉琴了。从荆园宾馆回来那天起,他再没有去过玉琴那里。
那天凌晨,他俩早早就醒来了,再也没有睡意。玉琴知道他要回去了,情绪不怎
么好。他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抱着她亲吻个不停。玉琴的双臂和双腿紧紧缠着
他,泪流满面,说:“我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个时刻,没有必要回避现实。我应该
清楚,我俩的爱情是不正常的,所以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么过。我既然爱你,就
该听凭你来去自由。”朱怀镜听了这番话,只觉得五脏六腑一古脑儿绞在一起。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他想起身离开,脸皮却像结了冰,硬硬地生动不起来。玉琴
送他到门口。下了楼,寒风一吹,似乎一切都真实了。
电话响了,玉琴已在外面等着了。朱怀镜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上门出来了。
走出办公楼,见玉琴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玉琴从里面开了车门。他一低头就见了
笑吟吟的玉琴,不禁浑身发热。他偏头望着玉琴,见她今天脸色比平时更加红润。
朱怀镜伸手摸摸玉琴的手。玉琴不说什么,只是笑笑,抽出手开了车。车出了大
院,朱怀镜说:“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我那朋友是个疯子,我俩不自己吃了饭
去,说不定会饿肚子的。”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朱怀镜吃得快些,吃完了就望
着玉琴。
一会儿就到了美院。两人上了楼,一敲门,一头乱发的李明溪拉开门出来了。
朱怀镜说:“玉琴,这位就是我向你多次说起的李明溪先生,著名画家。这是玉
琴,我的朋友。”玉琴对李明溪说声你好,就伸过手去。李明溪却没有握手的意
思。玉琴的脸立即红了起来。朱怀镜忙笑道:“玉琴,你别同他握手。他那手脏
兮兮的,别把你的手玷污了!”朱怀镜这么一玩笑,玉琴就不再尴尬了,只文静
地笑着。李明溪就看看自己的手,嘿嘿着,也不叫人坐,朱怀镜就说:“玉琴你
自己找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吧,他不会请你坐的。这一套他还没学会。”玉琴
左右看看,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就说没关系,依旧站在朱怀镜身旁。
李明溪说:“这回上北京,该见的人差不多都见着了。只是黄老先生去意大
利了。”他说着就拿了些字画出来,都是当今中国画坛名家送他的,上面题了些
褒扬或勉励李明溪的话。朱怀镜知道这些都是宝贝,不禁啧啧起来。等朱怀镜欣
赏了一会儿,李明溪又取了一幅画来,说:“这是吴居一先生格外开恩,邀我合
作的一幅画,又送给了我。”吴居一是当今中国画坛最响亮的名字,他的画在市
场上是天价。只见李明溪展开的画题为《寒林图》。画的是一片落了叶的寒林,
或三五棵杂然丛生相对如闲士,或孤零零一棵背林而立,独显傲骨。而远景则森
然如墨,直达天际。画的虽是寒林,却并不显得萧索或落寞。旁有吴居一先生题
款:寒林有佳木,树树风骨,枝枝冷峭。后生明溪君,画风卓然,性情怪异,憨
态可爱。老夫奇之,邀与同作寒林图共娱尔!一旁又有李明溪的几个字:学墨吴
老先生。朱怀镜边看边倒抽凉气,直说了不得了不得。李明溪也有些得意,说:
“正好碰上吴老先生高兴,不然我只怕望他的背影都望不见。不想却有幸同他共
作一幅画了。”朱怀镜见他这情态,就调侃起来:“说得谦虚,实际上是忘乎所
以。可见吴居一先生错看你了。老先生以为你是这寒林中的某棵树,天性自然,
其实你也是个俗人。”玉琴不知道他们在一起总是这么你说我我说你的,就偷偷
捏捏朱怀镜。朱怀镜却说:“你不知道,他这人整天像个梦游的,要我说说他才
清醒。”朱怀镜这么一说,玉琴倒红了脸。李明溪却只是笑,不还朱怀镜的嘴。
两人接下来就聊画展的事,朱怀镜好像比李明溪还在行些,说出一套一套的策划
意见。李明溪只是木然点头。
朱怀镜突然问起:“你为柳秘书长作的画怎么样了?”李明溪说声弄好了,
就取了来。展开一看,是幅山水。朱怀镜先不看画怎么样,只隐约觉得这幅画比
送刘仲夏的画幅要小些,就问了李明溪。李明溪听了这话,立即瞪圆了眼睛,说:
“我说你是外行你就是不承认!欣赏画连个高下都不知分,只看画幅大小。”朱
怀镜笑道:“你说得太对了。欣赏画我是外行,但应付官场你是外行。一般的人
哪知你画作水平的高低?只看画幅大小。柳秘书长明明见过了你送刘仲夏的画,
却见你送他的画还小些,肯定就不舒服。”李明溪哭笑不得,说:“官越大送的
画就要越大,这真滑稽,我今后再也不给当官的送画了。”朱怀镜正经说:“今
后就不要管了,先送好这一次再说吧。太拖久了也不好,你有没有现成的,有现
成的就随便挑一幅吧。”李明溪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已裱好一部分,由你挑
好了。”他说罢就到角落的柜子里抱了一堆来。朱怀镜只拣画幅大些的抽了几幅,
展开来斟酌片刻,选了一幅,也是山水。李明溪就取笔在上面题了字:请柳秘书
长雅正云云。题罢搁笔,李明溪笑道:“选画只认大的,你是狗吃牛屎,只图多!”
朱怀镜不理他,只说:“明天晚上八点钟,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俩一道去把这画
送了。”李明溪不想去,朱怀镜说:“你不去,人家说为你办画展,连你的面都
没见着,还说你架子大哩!明天把头发理了,我替你出钱都可以。你不可以这个
样子去见领导啊!”李明溪就恐怖地笑笑,很为难地答应了。朱怀镜就起身告辞。
临走又想起什么,说:“原来画的那幅,也一并送他算了,反正你题了字是送他
的。”
朱怀镜和玉琴出来下了楼,李明溪只站在楼上朝他俩笑,手也不知招一下。
玉琴说:“你这朋友也真有意思。他虽说不懂世故,但我看同这种人打交道,一
定很安全。”朱怀镜很有感触,说:“是啊,像这么率真可爱的人,如今真的难
得了。”玉琴问:“你和他不是一个地方人,又不是同学,又完全是两种不同性
格的人,很难想象你们怎么成的朋友。”朱怀镜笑道:“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是
偶然的,人们不理解它,就说是命运。就说你我,是偶然还是命运?”玉琴侧过
脸望他一眼,说:“我问你和李明溪间的事,你就说到我们俩了。不过有时我也
愿意相信我俩的爱情是顺乎天意的,这样心里踏实些。”
到了龙兴大酒店,玉琴没有让朱怀镜先下车,径直把车开去车库。放了车,
玉琴便挽了朱怀镜。两人得走过酒店前面的停车场,这里灯光明亮,朱怀镜有些
怕见熟人,但又不好挣脱玉琴,只得硬着头皮同她相依相偎地走。走过停车场,
前面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大路,两边路灯很亮,一条是小路,从林间婉蜒而
过,幽暗僻静。朱怀镜想让玉琴走小路,但玉琴却牵着他走大路。玉琴一路说着
话,很高兴的样子。走过这段路,拐了个弯,就到玉琴屋子后面了。这里过路的
人很少,朱怀镜心里就放下了。庆幸刚才没有碰上一个人。玉琴却突然停了下来,
抱住朱怀镜,脸儿直往他的怀里钻。两人便拥抱着亲热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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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严肃的
都是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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