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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tidote (老毒物),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国画(5-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8月27日21:33:03 星期天), 转信
(五)
最近朱怀镜很忙。五月份即将举办的商品交易会是荆都市一年一度的,现在
是第十四届。朱怀镜抽调在商交会筹备办公室,负责内贸系统参会单位的总联络。
办公地点设在南国大厦。朱怀镜基本上就在南国大厦上班,处里日常工作交给副
处长邓才刚负责。有什么重要事情,朱怀镜才临时回去一下。处里现在除了随时
听从领导差遣,就是编录全市财贸系统常用电话号码;汇编上年度中央、国务院
和市里财贸方面的文件;在全市领导干部中开展财源建设征文活动。
星期五下午,飞人制衣公司老板裴大年到南国大厦找朱怀镜,想托他弄个好点的
摊位,飞人制衣公司打算参加商品交易会。朱怀镜满口答应帮忙。事情说好后,
他想起李明溪画展的事。为了给李明溪的画展筹资,朱怀镜找了几家企业老板,
已经弄了五万多元。其实他咨询过,在荆都办个画展,两万来块钱也就够了。但
裴大年既然上门来了,他想不妨说说这事。请他资助李明溪。裴大年也不好多说
什么,只问:“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说要多少?”朱怀镜说:“已
筹了一些了,还差万把块钱。”裴大年就要掏口袋。朱怀镜忙摆手,说:“路是
路,桥是桥。哪天我约了李先生,你把钱直接交给他。”裴大年说:“朱处长太
见外了。”朱怀镜说:“这也是交友之道啊。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困难,不
轻易向朋友开口。但别的朋友有困难,能说服大家帮帮就帮帮。万一我自己一时
手头急了,要借个千儿八百,话就说在明处。你说是不是呢?”裴大年点头不止,
直说朱怀镜讲义气,这样的朋友值得交。他奉承了一会儿朱怀镜,突然凑过头来,
神秘兮兮地说:“我不知你觉得方明远这人如何?”朱怀镜不明白他的意思,但
听这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说,就不置可否,只问:“你同他交道多吗?”裴大年
大摇其头,说:“我同他打交道也算多了。说实话,这人不太够朋友。我只对你
说,上次皮市长儿子要出国留学,我们几个人去意思一下。他说手头紧,问我借
一万块钱。我说万把块钱在我这里还说借?拿去吧。我马上给了他一万。朋友嘛,
何必这么小气?可过不了几天,我有急事要找皮市长,请他帮忙联系一下。他说
皮市长很忙,晚上开常务会。我想领导忙,就迟一天吧。第二天我听一位朋友讲,
那天晚上皮市长根本就没开会,同我那位朋友他们几个人在荆园八号楼打麻将。
他这就太不够朋友了嘛!我想,你就是邀我一起去打打麻将,不是我说得难听,
你让我输个几万我也是输得起的嘛。我后来就不找他了,自己直接上皮市长家。
王姨热情,让我就在家里等着,一直等到皮市长回家!”朱怀镜不便说方明远什
么,只得应付几句:“皮市长两口子都很好,对我们不错。”他想方明远是个很
老练的人,只怕早就看出裴大年嘴巴子不紧,怎敢带他去同皮市长搓麻将?想到
这一层,他又玩笑道:“贝兄,我话是说明了,这一万块钱是赞助,没有还的啊!”
裴大年忙摆手,说:“朱处长说到哪里去了!”
送走了裴大年,朱怀镜看看手表,四点多钟了。因是周末,他想回处里看看。刚
进办公室一会儿,方明远来了,对他说,皮市长明天准备去荆山寺看看,没有别
的人,只让司机和他俩陪同。因刚刚听裴大年说了方明远的那些话,朱怀镜心里
有些不是味道。但他猜想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说话,让他一道去玩玩,到底有
些感激。方明远说:“我俩今晚还得去打个前站。那种地方市长去得注意影响。”
方明远走了,朱怀镜本来是同玉琴约好一起去听音乐会的,只得打电话说晚上得
开政府常务会。玉琴只说这个音乐会来的都是些全国一流的艺术家,可惜了。朱
怀镜就玩笑说,可惜什么?反正是别人送的票。
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朱怀镜拿出张天奇那篇论文随意翻着。论文他早润色过了,
还过得去。他却不想马上就寄给张天奇,免得人家说他不认真帮忙。现在张天奇
对他还不错,他也就能帮就帮帮。官场上没有几个朋友不行,他朱怀镜如果没有
方明远,只怕现在还不会出头。但裴大年说的话总是鲠在他的心头,他对方明远
的感觉又复杂起来。那次皮勇出国,方明远邀他一块去皮市长家吃饭,说让两人
各凑五千块钱意思一下。哪知这方明远却是找裴大年当了冤大头。他自己不掏钱
还不说,还倒赚了五千块。天知道方明远当时怎么想起要邀他朱怀镜一道去?是
不是方明远不想把到手的一万块钱全掏出来,要找个人凑齐一万块钱好看些?现
在回忆不起当时的细节了,方明远这小子会不会临时调包,把那一万块钱当做他
一个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这里,朱怀镜的情绪就坏起来了,没有心思再看张天
奇的论文了。他暗自叹道,官场上交朋友,到底还是要小着点儿心啊。
朱怀镜回到家,见香妹多准备了几个菜,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香妹告诉他,
今晚喊了四毛吃饭。四毛现在带着二十来个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没叫他过来
吃饭了。朱怀镜问:“也不知四毛做得怎么样?钱肯定是有赚的。有些话我不好
说,你做表姐的说吧。他现在事实上是在走江湖,要学会打点。俗话说,河里找
钱河里用。他个人赚的钱只顾个人用,就做不了长久。”正说着,四毛敲门进来
了。四毛穿着件藏青色西装,系着条淡雅的碎花领带。叫声姐夫,就坐了下来。
吃饭时,朱怀镜问了四毛维修队的事。四毛把酒杯喝得咝咝响,说还做得下,招
来的人都是他自己选的,一切听他的。朱怀镜见四毛有些得意,看不顺眼,就说:
“你对那些人还是要管严些。乡里人进城,时间长了,就容易忘乎所以。机关里
处处要小心。不要乱串,高声大气。特别是手脚要干净,小偷小摸的事是万万不
可发生的。”见四毛有些不自在了,才反过来又很关切地问:“这段在忙什么?”
四毛说:“在搞二办公楼到四办公楼那段路,要挖掉重新铺水泥。还有三办公楼
后面的花园,要把旧栏杆全拆了换新的;花园中间的小路也要重搞,换成卵石拼
集的,就像八一公园的那种。下一步还有大工程,西门那一排围墙要全部打通,
改作门面。”朱怀镜想,四毛说的这些工程,除了改门面,都是反来复去年年搞
的,就愁钱没地方花似的。
吃完饭,方明远电话来了,说车已到楼下了。下楼一看,并没有见到皮市长
的车。他正东张西望着,就听得方明远在喊怀镜。原来方明远站在不远处的树影
下,身旁停着一辆三菱吉普。公路蛇行而上,两旁的路灯发着橘黄色光。沿着这
公路,有一条小溪潺潺而流,终年不枯。小溪的源头便是荆山寺背后的佛影泉。
相传东晋末年盛夏,高僧法缘大师芒鞋破袖,云游到此,见山崖下清泉无声而涌,
汇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举目四顾,更见乱石峥嵘,古木参天。天色
渐暗,法缘大师不忍离去,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倚石枕泉而眠。夜里忽生一梦,
只见泉出之处,白光闪闪,状如莲花。法缘大师忙双手合十,闭目念佛。醒来便
在泉边结一草庵,就地修行。从此这无名之泉就叫佛影泉。经一千五百多年,荆
山寺香火日盛,出过不少高僧大德。这里便成了南方名刹,善男信女长年朝拜。
现在寺里的住持叫做圆真大师,是著名佛学院毕业的高僧,市政协委员。
车只能开到荆山寺下,接着得爬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方明远便同朱怀镜拾级
而上。朱怀镜问:“想不到皮市长还有这雅兴?”方明远小心地望望背后,再笑
道:“他是每年都要来几次的,正月里是必来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
石级很陡,中间又没有歇脚的地方,等爬到荆山寺外,两个人都觉得背上汗津津
的了。山门紧闭,朱怀镜说站一会儿吧,气都喘不匀哩。两人站了一会儿,就去
敲门。敲了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和尚伸出脑袋,很不耐烦地
问:“做什么的?”方明远说:“是圆真师傅的朋友,姓方。”小和尚望了两人
一眼,说:“你们等着吧。”朱怀镜心里好笑,觉得这和尚的做派同国营商店里
的营业员没什么两样。
没多久,听得里面有人训那小和尚,“你怎么让方处长站在外面呢?”又听
得小和尚低声辩了一句。门开了,一位穿红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双手迎了过来,
连说怠慢了。方明远介绍道:“这位是朱处长。这位是圆真大师。”圆真大师忙
拱手说了久仰,又同朱怀镜紧紧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圆真大师请二位进山说话。
方明远同圆真大师并肩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圆真时而回头朝朱怀镜笑笑,怕冷
落了他。朱怀镜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荆山寺是依山而建的,进了山门,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
亭上“佛影泉”三字清新灵秀,似暗藏禅机。汩汩清泉正从岩底无声而涌,经山
门右边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从天王殿左边穿过耳门,拾级而上,就望见了大雄
宝殿。大雄宝殿前面是个大坪,左边是鼓楼,右边是钟楼。这鼓楼和钟楼早已形
同虚设,因那钟和鼓都被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荆都人已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荆山寺
的晨钟暮鼓了。再爬十来级石阶又上一层,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后面依次
是达摩亭和毗卢阁。僧寮在最后面的山脚下,灰暗的灯光下可见廊檐下书有“庄
严”二字,左边尽头那间大僧房门楣上有“方丈”二字。回头往右边看,僧寮檐
下却横了一堵墙,墙中一门如洞,门扉紧闭。那里面住的是尼姑。这荆山寺僧尼
同庙。
到了方丈门口,圆真大师侧身站立,礼让朱方二位先进去。里面倒也简单,
只是一床一桌,几张椅子,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木盆。圆真大师很麻利地拿起一块
抹布,将椅子抹了一下,请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圆真大师说:
“茶不好,多多包涵。”方明远说道哪里,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怀镜也只好抿了
一口。却发现这茶还真的不错,暗香绵绵,苦中带甘。喝了一会儿茶,方明远说:
“圆真大师,皮市长今年一开年就忙得不得了,没来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来一
下,一早就来。”圆真说:“他老人家太忙了还总忘不了上山来看看,这是荆都
僧俗的福气啊!谢谢领导关心,阿弥陀佛!”方明远说:“还是老规矩,皮市长
早些来,先不放人进来。等皮市长走了再进人。”圆真说:“这个自然。”方明
远又交代:“不用准备什么,只需烧些开水,准备些好茶叶,泡杯茶喝就行了。”
圆真说:“惭愧,茶就只有这个茶了。”朱怀镜说:“这茶很不错。”
事情说好了,闲坐着说白话。方明远问:“到日本感觉怎样?”圆真说:“感谢
领导关心,还很不错。日本的佛教事业比我们要兴旺些。我拜会了一些日本高僧,
彼此交流,很有心得。”听了这些话,朱怀镜猜想圆真是刚从日本访问回来,说:
“佛教总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觉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就在于它覆盖
了全部世俗生活。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圆真说:“朱处长说
到佛教同世俗的关系,的确有些道理。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现在佛教是受世俗
影响太大了。就说我吧,应该清清净净在这里修行,政府却偏给我个正处级待遇。
说待遇呢?给个正处级又有些不顺,因为我还是市工商联副主席。我们佛教为什
么要划归工商联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划工商联,那我就不该只是个正处级,而应
是副厅级。当然,我不是说硬要明确我个副厅级,说说而已。要说,别的地方,
像我这种情况,早进政协常委了。”方明远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同皮市长汇
报一下。”圆真忙摆手,说:“谢谢方处长。不是这意思。”可朱怀镜分明看得
出,圆真事实上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正处级,并且还想落实副厅级待遇。按这和尚
的逻辑,如果他下次真进了政协常委,不又想着要明确副市级待遇了?进了市政
协常委,说不定还可当选全国佛教协会理事,还可能进全国政协。这么个下去,
说不定他哪天就想当国家领导人了。朱怀镜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好玩。他倒想再试
试圆真的心思,就说:“圆真大师倒也不必谦虚。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官府
对名山大刹的高僧大德封官进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还被朝廷封过大将军
哩。”圆真就莞尔一笑,口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个这个。朱怀镜这下更加明白圆
真的心迹了。
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告辞。出了寺门,方明远请圆真大师留步,圆真一定要
送二位上车。临上车,圆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连说辛苦。朱怀镜觉得有些意
思,就问起圆真大师的根底。方明远说:“这圆真小时候曾是最调皮捣蛋的,听
说是遇高僧指点迷津,剃度他做了和尚。后来他又去佛学院攻读佛学,读完本科
又攻了硕士。上次他说这会儿又在攻博士,相当于我们当干部的读在职研究生。”
进了闹市区,眼前就花花绿绿了。朱怀镜记得刚来荆都那年去了荆山寺,觉得心
静如水。可他今天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也许是看出僧俗两界都不过如此罢。
车先送朱怀镜到他家楼下。方明远也下了车,让司机先回去,他就几步路了。
又约了第二天清早动身的时间。望着小田车子掉头走了,朱怀镜请方明远上楼坐
坐。方明远看看手表,说:“坐就不坐了。我俩就站在这里说个事吧,刚才路上
不好说。龙兴大酒店要的那块地皮,皮杰看上了。他想在那里开发个综合性的娱
乐中心。那里的确是块黄金地皮啊。龙兴那边是托你出面找皮市长的,现在只好
请你出面同他们说说了。皮杰办的公司叫天马公司,你就说市里早把这地皮批给
天马公司了,或说天马公司早同塑料厂联系好了。反正最好不要明说是皮杰要了
那地皮,免得影响不好。皮市长同这事本来没关系,可外面人谁肯相信?”朱怀
镜摇头苦笑,不再多说什么,只说好吧我去同他们解释吧。方明远说声这事真难
为你了,就回去了。
朱怀镜上楼开了门,香妹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今天他还算回来得早,
香妹显得高兴,望着他粲然一笑。朱怀镜明白女人笑的意思,心里不是味道。香
妹倒来水让他洗脸洗脚,又进屋去取了双干净袜子来让他换上,说:“乌县驻荆
办的熊克光来过,送了四个脚鱼。”朱怀镜回道:“小熊这人不错,说到底是张
天奇这人活泛。乌县在官场上走的人,要说有出息,只怕张天奇会有大出息。”
香妹听了,脸上似笑非笑的。朱怀镜觉得没话说,就问:“儿子呢?”香妹说
“睡着了。你总是这么早出晚归,儿子只怕快不认识你了。”香妹这话口气上像
是责怪,其实是心疼。他当然明白妻子的心思,却不领情,说:“我天天陪着你
就好了?这个容易啊,我辞了这个处长就是。”香妹眼睛愣了一下,脸色也不好
了,说:“你别开口闭口就是处长。政府大院不论哪个角落里丢个炸弹,至少可
以炸死十个处长。你以为有个一官半职在老百姓那里形象很好是不是?”朱怀镜
嚷道:“好好,当官的都是贪官污吏,都该斩尽杀绝,你去另外找个好东西吧!”
香妹显得委屈,要哭的样子,低头进房去了。朱怀镜这下像是猛然清醒了,发现
自己真不是东西!进了房,香妹心里有气,背朝里睡着。朱怀镜不想做那事,求
之不得。可躺下一会儿,又可怜起女人来,就去扳她的肩头。香妹犟了一会儿,
就转过身子了。她并没有把脸给他,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朱怀镜觉得自己既然主
动扳了她过来,就算仁至义尽了,她再要耍脾气就是她自己的责任了。他便很程
式化地搂着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
香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睡着。他乱七八糟想一通,就失眠了。脑子里尽是
些稀奇古怪的幻影。屋子里黑咕隆咚,却又分明有许多人在这里走动。从他面前
走过的人总是在慢慢膨胀,他们的脑袋几乎有热气球那么大。牛高马大的皮市长
穿着红袈裟,端坐在主席台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满口阿弥陀佛。皮市长正口吐莲
花,那红袈裟竟变作一张阿拉伯飞毯,载着皮市长飘在了半空中。皮市长盘膝而
坐,双手合十,面带慈祥,口中念念有词。这时跑来一个顽童,仔细一看,竟是
皮市长大公子皮杰。皮杰手拿弹弓,眯起眼睛朝空中飘荡的飞毯射了一个石子去,
他父亲啊地一声,栽了下来,顿时肝脑涂地。皮杰狂然大笑一会儿,突然把脸青
了下来,死死拉着朱怀镜,要他赔他父亲。朱怀镜被弄糊涂了,拍着脑袋一想,
好像刚才的确是自己用弹弓把皮市长打下来的。低头一看,见弹弓正好在他手中。
宋达清就上来铐了他。他拼命地喊老宋,是我呀?我是朱怀镜呀!宋达清像是根
本不认识他,揪着他的衣领往吉普车里塞。就在他被推进吉普车的时候,他见皮
市长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交代公安厅长严尚明,对朱怀镜这个人要严办。朱怀镜
就拼命叫喊,说皮市长,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呀!你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说
起半个字。这时他似乎又坐在皮市长办公室了。皮市长似笑非笑,说朱怀镜,我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明天派你去中纪委出差,告我一状。朱怀镜吓出了冷
汗,连说不敢不敢。
朱怀镜醒来,胸口还怦怦跳,感到背上汗腻腻的。打开床头灯看了看钟,已
是早上六点多了。没有办法再睡了,等会儿方明远就会来电话的。坐了起来,就
觉得头有些昏。起床洗了个冷水脸,感觉好些。果然电话就响了。朱怀镜一接,
正是方明远,说车己在楼下了。他忙下了楼,方明远从车里钻了出来。仍是昨天
那辆三菱吉普。两人上了车,开到皮市长楼下。整栋市长楼还没有哪一户亮灯,
他们就熄了车灯干等。一会儿,又一辆奥迪车来了,静无声息地停下来。皮市长
同王姨、皮杰一块下来了。朱方二位忙钻出车子,迎了上去。皮市长扬扬手,就
上了奥迪车。皮杰把车门轻轻关上,回头对朱方二位笑笑,说:“我坐你们的车。”
三菱吉普走前面。朱怀镜看看这辆奥迪,牌照也很陌生。今天这行动简直就
是地下活动了。市长同副市长完全是两码事。当上市长,除了秘书,还有警卫,
出门都是警车开道。而今天这一切都免了。皮杰很不耐烦的样子,说:“都是老
奶奶闹的!好好儿的拜什么佛呢?我爸爸不上山,老奶奶三天两头电话来。”朱
怀镜听得出,皮杰这是在为自己爸爸掩饰。他同皮杰打过交道之后,总觉得这位
公子有些草包。其实不然,精明得很哩!
天色未明,车辆不多,很快就到了荆山寺。皮市长一行人在寺下石级边下了
车,徒步上爬。刚到半山腰,圆真大师已经迎下山来了:“辛苦您了,皮市长!”
皮市长对圆真很客气,握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哪里啊,你这是圣
灵之地,来一趟就不要说辛苦。”圆真大师忙说:“皮市长说的是。求佛在己,
心诚则灵。”同皮市长寒暄完了,圆真大师再回头同其他人一一握手道好。随圆
真下山迎客的除了昨天那位小和尚,还有两位年轻尼姑,双手合十,礼貌地站在
一边,面带微笑。朱怀镜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望了望两位尼姑,见她俩生得俊俏。
尼姑们就对他点头微笑。皮市长说声我们上去吧,大家就跟着他往上爬。
山门大开着,两旁早站了些和尚、尼姑,一律双手合十。皮市长却像没有看
见这些人,只顾踱着方步往前走,这气派同他平日在市里的任何地方视察一样。
大家见皮市长背着手往佛影泉去,也都随了去。这会儿寺里静得虚无,听不见半
点水声。谁也不说话。只见皮市长侧着耳朵歪了一会儿头,然后嘴里咝咝地倒吸
一口气,感叹说:“这泉水真如佛光,普照众生,却不显形迹。”圆真忙双手合
十,道:“阿弥陀佛!市长高见!皮市长的智慧与众不同。有佛缘啊!”皮市长
笑笑,摇摇手,不知是谦虚,还是不同意圆真的说法,意思含糊。众人就面面相
觑。
王姨样子就虔诚多了,脚步都谨慎起来。进了天王殿,迎面就见笑眯眯的弥
勒佛。王姨取了三支香点了,跪下长揖三拜,口中念着什么。起了身,把香插在
香炉里,再取了张五十块的新票子,投进功德箱里。皮市长背着手站在旁边,目
光四处搜寻,像个游客。皮杰也学他母亲的样子,点香作揖。只是他出手还大方
些,向功德箱里投的是百元钞票。旁边的小和尚见了,自是念佛不迭。方明远望
望朱怀镜,朱怀镜就望望皮市长。皮市长微笑着,显得很有人情味。方明远也点
了三支香,跪下拜了三拜。他却只投了十块钱的票子。朱怀镜也只好点了香,跪
下作揖,向功德箱投钱。朱怀镜长到四十多岁,这是头一次下跪。他感到有些滑
稽,想笑。可他没有笑,心里默念:愿佛保佑我和玉琴恩爱终身。朱怀镜站起来,
见皮市长笑得更慈祥了。但皮市长没有跪下,一直背着手站在一旁。
一行人又往大雄宝殿去。先不进殿,而是去了钟楼。灯光不怎么亮,钟上的
铭文只可见其隐约。皮市长凑近去看,很有兴趣的样子。全是篆书。圆真就念道:
“淳化二年秋,上巡幸荆山寺……”皮市长听了几句,说了声好好,不知是称道
铭文,还是叫圆真别念了。圆真望望皮市长,停下不念了。皮市长问可不可以撞
一下钟?圆真说当然可以。皮市长上前,悠起那横悬着的木桩,连撞了七八下。
钟声苍茫,如烟如雾,立即笼罩了整个山寺。在场的人表情不禁肃穆起来。听着
久回不绝的余音,皮市长不由感叹道:“听听这钟声,简直是艺术享受!要说佛
教,撇开神秘的东西不说,其中科学道理还是有的。只说这钟声,就是艺术。艺
术能陶冶人的情操啊!时常听着这震撼人心的钟声,潜移默化,说不定真可以净
化人的灵魂哩。”圆真大师听了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高见高见!皮市长
说得的确有道理。”
皮市长一边下钟楼,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能让全市人民每天都能听到荆山
寺的晨钟暮鼓就好了。”圆真说:“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原是荆都十景之一,最
受文人喜爱。这钟是宋代的,鼓是明代的。自从这钟和鼓被定为国家级保护文物
以后,再也不许敲打了。不过这鼓年代太久远,牛皮老了,也经不起几槌子了。”
皮市长问:“重新置一套钟鼓,要花多少钱?”圆真没想到皮市长会问到这个问
题,迟疑好一会儿,方明远对圆真暗使了个眼色。圆真会意,忙说:“皮市长这
么关心我们荆山寺,如果政府能拨款重置钟鼓,我们当竭心修持,广结善缘,为
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积极的贡献。”圆真说话总是这么佛俗两界都搭一点边,
朱怀镜听来觉得很有意思。心想这圆真的法号该改作圆滑。圆真说完就紧张地望
着皮市长。皮市长却是谁也不望,进了大雄宝殿。王姨又是烧香跪拜,一应如仪。
皮杰、方明远、朱怀镜等也跪拜了。
一行人就这么见了佛像就烧香,一直到了毗卢阁。出了毗卢阁,圆真请大家
去客堂喝茶。客堂在方丈室的隔壁。已摆好一些凳子和茶几,备了些水果。大家
一一入坐,就有几位年轻尼姑过来倒茶、削水果。朱怀镜抿了一口茶,发现今天
的茶比昨晚的还好喝些。心想如今和尚也学会势利了。大家喝着茶,都望着皮市
长。可他并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品茶。好一会儿,才说:“好茶。照说,我家
里别的没有,好茶还是有的,怎么就喝不出这种味道?”朱怀镜应道:“喝茶是
一种心境。”皮市长再喝了一口,说:“怀镜说的有道理。”圆真就应和道:
“有道理。依我心得,佛就是一种心境。”皮市长微微点头。又很关切的样子对
圆真说:“对宗教工作,我关心不够,你要多提意见。党的宗教政策,我们要不
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我每次来,都有意无意听你讲讲佛教方面的知识,受益不浅。”
皮市长放下茶杯,说:“今年是我市的首届旅游观光年,荆山公园是重点景区。
可以考虑重置一套钟鼓。让荆山寺重新响起晨钟暮鼓,可以增添些气氛。我有个
观点,旅游要注重文化含量。”他突然这么说,圆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知道说
感谢皮市长关心。皮市长说:“我也同宗教局讲讲,你自己也去汇报一下。通过
宗教局,向市政府打个报告。”圆真说:“我今天就去宗教局。”皮市长哈哈大
笑,说:“圆真大师很会办事嘛!怀镜、明远,我们政府工作人员只要有圆真大
师这种办事作风,我们的工作就好办了。”
再坐了一会儿,皮市长说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旧是皮市长走前,圆
真陪同着,那两位漂亮尼姑也随在后面。出了山门,皮市长说:“圆真大师,你
当政协常委的事,我再同政协说说。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别人没法比的,
你不当选政协常委谁当选?”圆真说着感谢,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方二位。朱方
二位都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祝贺了。下完石阶,皮市长同圆真握别。圆真又
同王姨他们一一握手。皮市长让王姨和皮杰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远、朱怀镜
上了奥迪,皮市长说:“我们去裴大年的制衣公司看看。民营企业要大力扶持啊。”
裴大年的飞人制衣公司在城南。裴大年早候在公司门口了。见到皮市长从车
里出来,哎呀呀地跑了过来。这时,却见陈雁穿着大红外套,同两个男记者从里
面出来了。皮市长同陈雁说:“小陈等好久了吧?今天星期天,来随便玩玩嘛,
拍什么新闻?”陈雁笑道:“这是我的工作啊,市长!”皮市长同陈雁握完手,
并没有在乎另两位男记者,便转过身去,在裴大年的陪同下视察车间去了。陈雁
笑着同朱怀镜、方明远招呼一下,就跑到前面去摄像。皮市长背着手,视察了西
装生产流水线和衬衣生产流水线。在一位漂亮女工面前,皮市长停下来问:“在
这里工作多少年了?”女工答:“两年多了。”裴大年插话说:“这是我们这里
的技术骨干。她原是市皮鞋厂的工人,三年前就下了岗。后来我们招工,招了她。
她干得很好。”皮市长朝女工伸出大拇指,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国有
企业的职工面对下岗,最关键的是要转变就业观,第一,不要以为只有铁饭碗才
是就业;第二,不要以为只有进国有大企业才是就业;第三,不要以为只有干自
己的老本行才是就业。”皮市长说罢,同女工热情握手。女工显得有些激动而腼
腆。裴大年自是点头不已。裴大年领着皮市长一行视察完了车间,又请大家去接
待室用茶。皮市长自然又问了些情况,裴大年说:“皮市长,今天是星期六,领
导同志们就不要满负荷工作了。我邀请各位去我乡下老家做客。那里条件不好,
但空气好,环境好。”皮市长欣然答应了,望着陈雁,风趣地说:“从现在起,
我也休息了,你也就休息了,不准再扛着个机子对我扫来扫去了。一块儿去玩玩。”
皮市长同陈雁走在前面,说着笑话。出了接待室,皮市长的车己开到门口了。
“小陈,你上我的车?”皮市长说。陈雁歪着头一笑,先上了车。皮市长跟着上
去了。朱怀镜和方明远就坐裴大年的车。两位记者自己开车回去了。
裴大年的老家在南郊,从他的制衣厂南去三十公里,一会儿就到了。远远望
去是个有围墙的大院,隐约可见里面两层楼的房子,设计很别致。车到门前,电
控铝合金栅门徐徐开了。门的一侧拴着两条膘壮的大狼狗,正吐着舌头,愤怒地
一跳一跳,似乎随时可以挣脱铁链扑过来。裴大年忙下车,叫人把狗牵走了。
“不得了啊!小裴,外国大老板也就你这派头啊!这是德国风格的吧?好!
小裴有志气!”皮市长说着,又若有所失的样子,叹道:“我们这辈子就不指望
发财了。冯玉祥虽是个粗人,有句话我很佩服,他说当官即不许发财。我是学建
筑的,说实话,这在目前是个发财的专业。我有些同学下海并不早,现在都是大
老板了。”方明远说:“皮市长大学时就是个高材生,学生会主席。要是他下海,
早不得了啦!”方明远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他眼睛却总望着皮市长。裴大年说:
“是的是的。当领导的就是辛苦,我们老百姓心里有数。”陈雁这会儿的神态整
个是纯情少女,像对什么都好奇似的,满院子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皮市长见陈
雁这样子,笑得像个慈父。
裴大年引着皮市长一行进屋。茶几上早摆好了茶果,两位小姐身着制服,背
着手侍立在一边。大家望着皮市长缓缓坐下,才谦让着入座。小姐马上过来为皮
市长倒了茶。皮市长关切地问:“小裴,怎么不见你老婆孩子?”裴大年回道: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怕在市长面前丢丑啊!我打发他们去孩子姥姥家了。”
皮市长摇头笑笑,说小裴真会开玩笑。皮市长同大家说了会儿话,显得有些疲倦。
裴大年心细,忙说:“皮市长是不是上去休息一下?”皮市长懒懒地抬起手,掩
着嘴巴打了个呵欠,说:“好吧,你们玩玩吧,我就少陪一会儿了。”不再多说
什么,随着一位小姐上楼去了。
于是朱怀镜同方明远对桌,裴大年同陈雁对桌,打扑克,玩的是三吃一。
“玩不玩水?”裴大年洗着牌问道。朱怀镜心里是不想玩水的,但怕丢面子似的,
说:“听贝老板的。”方明远笑道:“听贝老板的?你只好去当短裤了。还是听
我的吧,玩小一点儿,二十块钱一盘。”裴大年摇头感叹道:“两位处长玩牌都
玩得这么廉洁。”大家哄堂大笑。打了几圈,陈雁叫过司机,说:“你来玩吧。”
司机客气着推让几句,就替了陈雁。牌虽打得不大,但朱怀镜仍玩得谨慎,回头
四顾,却发现陈雁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客厅了。他再看看几位牌友,都像什么也
没发现,从容地出着脾。过会儿,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出来,问裴大年:“是不
是可以用餐了。”裴大年说:“等一会儿吧。”朱怀镜认出是天元大酒店的餐厅
部经理。裴大年说:“郝经理够朋友。我说今天有贵客来,请他带几个人来帮帮
忙,他二话没说就来了。”记不住玩了好多轮牌了,仍不见皮市长和陈雁下楼来。
也不知现在多少时间了。谁也不好意思抬腕着手表,就连墙上的钟也不便抬头去
看。
“谁赢了?”突然陈雁出现在牌桌边。朱怀镜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溜了陈雁一
眼,见她脸色绯红,头发是新梳过的,摩丝未干,梳印子整整齐齐。见陈雁这模
样,他心想只怕还要饿一会儿才能吃中饭。皮市长肯定还会休息一下才能下楼。
不一会儿,却见皮市长红光满面地下楼来了。大家忙放下牌,站了起来。裴大年
问:“皮市长休息得好吗?”皮市长走了过来,招呼大家坐下:“好好!玩得尽
兴?”这时,郝迟过来请大家去餐厅用餐。
餐厅里铺着猩红色地毯,落地窗帘带着几分浪漫。餐桌、椅子是一色暗红镂
花红木的,餐桌中间镶着天然大理石圆盘。裴大年先招呼皮市长坐下,然后示意
陈雁在皮市长右手边坐下,再请其他各位入席。大家就了座,裴大年自己才在皮
市长左手边坐了。桌上早已摆好了几个冷盘,有鸭掌、酱牛肉、素火腿、腌榨菜
、酸豆角等。裴大年问皮市长喝什么酒,皮市长说他喝葡萄酒,大家各取所需。
于是大家都说喝葡萄酒。裴大年就说喝葡萄酒好,顺便还说了几句喝白酒的坏处。
裴大年便自己起身,取了两瓶人头马来。先上了碗萝卜排骨汤。皮市长喝了一口,
连说好汤好汤。裴大年说乡里就只有萝卜、青菜之类,皮市长不嫌意我就欢天喜
地了。朱怀镜也觉得这汤真的鲜美,平日在大酒店吃不上这口味。皮市长道:
“小裴,今天要多上点小菜,现在大鱼大肉多了,吃起来反而腻人。”裴大年说:
“我知道皮市长平日很节俭的,难怪老百姓编了顺口溜说,国家干部就是怪,躲
进包厢吃小菜。”皮市长大笑,大家也就跟着大笑,都说裴大年真幽默。
吃完饭,裴大年再留大家玩玩,皮市长说下次吧。皮市长同各位一一握手,
还让裴大年叫来里面的厨师,也握了手。客气完了,皮市长再挥挥手,说小陈走
啊,带着陈雁先出了门。他仍旧同陈雁坐一辆车,裴大年用自己的车送宋怀镜和
方明远。裴大年一路上总在客气,说今天不好意思,家里条件有限,献丑了。下
次叫人早点准备,搞得像样些,再请各位领导赏脸。朱怀镜和方明远只好说哪里
哪里,谢了谢了。裴大年突然想起朱怀镜请他赞助李明溪的事,就说:“朱处长,
你叫你那位朋友明后天来找找我吧。过几天我就读MBA去了,要适应形势,不读书
不行啊!”朱方二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想不到这位常把英文字母同汉语拼音读
法搞混的裴老板,居然也去攻读工商管理硕士。玩笑几句,朱怀镜说:“我叫李
先生明天去找你吧。”
这时,方明远的手机响了。朱怀镜隐约听得手机里有人说六号楼,可他却有
意望着窗外,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明白,刚才电话一定是说皮市长
要去荆园六号楼。单是皮市长带着陈雁去当然不妥,方明远也得随了去。六号楼
原是向市长常去休息的地方,现在自然是皮市长的了。朱怀镜没有去过,只是听
别人把那里说得很神秘。说是那房子设计得很奇特,不熟悉的人,你上了那栋楼
可就是找不到那套房子。你进去了出来也会迷路,转来转去老半天还会回到那房
间去。果然车快到荆园时,方明远说:“怀镜,皮市长叫我过去有事要交代,你
就回去休息?麻烦贝老板送送朱处长?”说罢就让裴大年停了车。后面皮市长的
车也停了。方明远走过去,拉开前面车门,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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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严肃的
都是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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