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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tidote (老毒物),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国画(6-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8月27日21:33:17 星期天), 转信

(六)
皮市长从北京回来时,袁小奇捐资老干休养所的事宜已谈妥了。老干休养所的设
施比较完善,常规活动场所都有了。大家反复商量,决定修个室内网球场。因为
休养所刚修建那会儿,网球还有些资产阶级味儿。这几年不知是无产阶级富裕了,
还是资产阶级可爱了,老干部们说网球还真不错。天天打门球也不是个味道。皮
市长听说袁小奇要捐款给老干休养所,自然高兴,自然出席了捐款仪式。只要有
皮市长参加的活动,电视里就得报道,这是规定。于是袁小奇第一次在电视里露
面。新闻报道他捐款后的第二天,电视台又给他做了个专题节目。陈雁在片头介
绍说:小奇其实大奇。这回袁小奇就成了荆都市家喻户晓的名人了。鲁夫的大作
便洛阳纸贵了。
四毛不知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干休养所网
球场的工程。这天吃了晚饭,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怀镜说了。朱怀镜没说什
么,他没有多大兴趣帮四毛活动这事。朱怀镜平日的私人应酬,大多都是乌县在
荆都做生意的老乡买单,惟独没有让四毛意思过。其实四毛赚的也不少,只是不
开窍。四毛也许只给韩长兴和分管机关事务的厅领导表示过,但从没想过要感谢
一下朱怀镜。
    这次袁小奇回来呆了十多天,荆都市的主要领导差不多都接见了他,很是风
光。他还在荆都注册了一家分公司,由黄达洪留下来任总经理。修建老干所网球
场的所有事宜也就由黄达洪全权负责了。这天,朱怀镜打电话给黄达洪,说了四
毛想承包网球场工程的事。黄达洪只迟疑片刻,就说这事好办,但电话里说不细,
见见面吧。朱怀镜就约了黄达洪吃晚饭,在一家叫北海渔村的海鲜馆。
    朱怀镜勉强能开着车上街了,就带上四毛,自己开了车去。到了海鲜馆,他
们刚下车,就见黄达洪从的士里面下来,带着一位小姐。找了座位坐下,黄达洪
才介绍他带来的小姐,秘书周小姐。朱怀镜便介绍了表弟瞿林。点好了菜,黄达
洪就问瞿林的情况。瞿林只说了句自己在政府机关维修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
朱怀镜嫌瞿林讲话不怎么撑面子,就补充道:“瞿林干过多年建筑,经验是有的。
但都是跟着别人干,自己没有发展。我原来在乌县,也没关照过他。现在他在政
府维修队负责,管着三十来号人,一年只有百把万的维修工程,赚不了多少,只
是混口饭吃。”黄达洪说:“一年有百把万的事做,不错了嘛。这个网球场工程
也不大,好在技术不复杂。我可以同老干所那边商量一下。根据协议,工程建设
主要听我的。这个没问题。”
斟好酒,黄达洪先举了杯敬朱怀镜。朱怀镜抬手挡了挡,说:“今天是我请你,
还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说今天是请你帮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说得平淡些。
黄达洪笑笑,说:“那就别说什么敬不敬的,同饮吧。”于是邀了瞿林共同举杯,
三人干了。朱怀镜示意瞿林敬酒。瞿林目光躲躲闪闪地望了朱怀镜几眼,才端起
酒杯敬黄达洪。朱怀镜心想瞿林怎么到了稍微上些档次的地方,就形容委琐了?
黄达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说这小伙子朴实,难得难得。朱怀镜听了就知道瞿林
给黄达洪的印象太死板了,只好自己频频举杯。黄达洪越喝越豪爽,说话一句高
过一句,说他当年在乌县时如何佩服朱怀镜的能力,同朱怀镜的关系如何如何好。
朱怀镜不停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或说哪里哪里。黄达洪就说起自己被撤职的事
了:“他妈的,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别的爱好,就好搓几把麻将。有人要整
我,就抓住这个把柄弄我。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跟你说朱处长,我在外面越是见
得多,就越觉得自己冤!他张天奇要树立敢于碰硬的形象,拿我垫脚,他的形象
就高大了?鸟!不不,朱处长你别劝我,我今天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发过
誓,这辈子张天奇把我整到什么样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么样子。他张
天奇就干净?鸟!我手头有他的把柄,只是这会儿时候没到!”黄达洪的话越来
越不中听了,朱怀镜便举起酒杯说:“达洪兄,俗话说,忍人一着,天宽地阔。
你现在也不错,不要因小失大。来来,喝酒喝酒。”可黄达洪哪里忍得?说到张
天奇的种种劣迹,似乎都是言之凿凿。见实在劝不住黄达洪,朱怀镜就想早些收
场,“达洪兄,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东西南北了。你喝好了
吗?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一边示意瞿林买单。小姐拿了账单来。八百九十八。
瞿林接过账单,手便抖了一下。朱怀镜觉得很没面子,就扶了黄达洪往外走。见
瞿林还站在那里,好像还等着小姐找那两块钱,朱怀镜就说:“你后面来吧,自
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黄先生还有事情。”扶着黄达洪上了车,突然感到头重,只
怕开不了车,忙又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我和两位朋友在北海渔村等你。我
喝了几杯酒,开不了车了。”
    几个人就坐在车上等玉琴。黄达洪说着说着就靠在周小姐肩上鼾声如雷了。
这时,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圆真大师的电话:“朱处长吗?我圆真
啊。经费报告皮市长批了。很感谢你啊!最近你能安排个时间吗?邀了方处长,
我们一起叙叙。”朱怀镜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这都是皮市长的关怀。”
黄达洪听朱怀镜随便接个电话就同皮市长有关,酒早醒了,坐直了身子,奉承个
不停,朱怀镜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圆真这人有意思。如今是这和尚也同俗界
接轨了。到时候同圆真说说,让瞿林把荆山寺钟鼓楼工程承包下来,能赚多少是
多少。瞿林在机关维修队干也不是长久之计,谁知道明天是谁管这事?
    玉琴很快就到了。上车后便偷偷地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朱怀镜被拧得生
疼,却因有外人在场,不好叫唤。
    荆都市第十四届商品交易会如期举行。商贾如云,盛况空前。
    李明溪和几位老画家的画展也在商品交易会的场馆内占据了显要展厅,吸引
了不少客商。一位日本商人看中了李明溪同吴居一先生合作的《寒林图》,可他
价格出到二十八万元人民币,李明溪仍不肯脱手。结果,这位日商分别以六万元
和八万元的价格买走了李明溪的另两幅作品,不无遗憾。李明溪的画展成了这次
商品交易会最引入注目的新闻花絮。皮市长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亲自参观了李明
溪的画展。玉琴也想去看看李明溪的画展。这天晚上,朱怀镜就约了卜未之老先
生和曾俚二位,带着玉琴一道去参观。见大家去了,李明溪龇牙一笑,迎了过来。
他握了卜老的手,很是恭敬。朱怀镜从没见过李明溪对谁如此尊重。可见李明溪
并不是全然不懂世俗礼数,只是他有自己的待人标准。卜老最长,大家当然也以
他为主,跟在他后面看。这些画其实都是卜老那里裱的,他早己熟捻了,却仍显
得兴致勃勃。朱怀镜专心听着卜老和李明溪论画,觉得很长见识。曾俚好争论,
口口声声向卜老请教,却同卜老辩论了很多美术方面的问题。卜老也并不倚老卖
老,很乐意同曾俚探讨。卜老总是很谦虚,每说出自己的看法,都要检讨一番。
而李明溪听了曾俚的一些言论,倒对他刮目相看了。朱怀镜就只有在一边听的份
儿,惭愧自己美术方面知识太贫乏了。
    参观完了画展,朱怀镜和玉琴开车先送卜老回家,再送走曾俚。这几天朱怀
镜对家里推说开交易会,住在会上,便夜夜同玉琴在一起。两人回家,打开电视,
荆都台的《人生风景》栏目正好播放有关裴大年的专题片,片名有些玄:《裁剪
蓝天》。副标题就明白些了:《走近裴大年和他的飞人制衣公司》。朱怀镜叫玉
琴先去洗澡,一个人坐下来看电视。选在交易会期间推出这个专题片,可谓用心
良苦。他便挂了裴大年的电话。裴大年肯定也正坐在电视机旁,乐不可支的语气:
“我给你汇报,这次我在交易会上接的合同不少,多亏你给安排了个好展厅。今
晚这个专题片一播,我想明天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我们的。我得好好感谢你才是。”
玉琴从浴室出来,正好看到片尾字幕。听朱怀镜打电话,以为是打给陈雁的,有
些吃醋。朱怀镜点着玉琴的头说了声女人呀,摇着头进浴室去了。
    这次商品交易会获得了很大成功。皮市长这几天辛苦了。重大项目的签约仪
式他得出席,重要客商他得接见,各种宴请活动他也得参加。朱怀镜酒量不错,
皮市长总带上他陪宴。这都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当的参谋。这天,最后宴请了
一位新加坡商人,皮市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同客人握别之后,进餐厅旁的卫生
间小解。方明远就同朱怀镜悄悄说:“这几天皮市长太累了,今晚想让他放松一
下。一起去吧。”朱怀镜当然乐意一起去,只是他不敢上桌,就说:“我的技术
不行,去了也是看牌的份儿。”方明远笑道:“今天就不能只让你看了。”朱怀
镜听了心里顿时发虚,却不敢让方明远看着是怕输钱,只说:“我技术太差,败
人家的兴哩。”见有人从身前走过,方明远又把声音放低了些,说:“皮市长打
麻将很注意影响的,有固定的牌友,就是那几位老总,你都见过的。今天我上午
约他们时,正好吴运宏和舒杰都出差去了,只有荆达证券总公司的老总苟名高一
个人在家。没办法,我就约了裴大年,皮市长同意了。裴大年同我说过多次,有
什么活动叫上他。还差一个,就只有请你了。这不好随便找人的。”朱怀镜说:
“加上你正好四位呀?”方明远摇摇头,正要同朱怀镜说什么,皮市长从卫生间
出来了。朱方二位暗自递了个眼色,马上跟在皮市长背后往外走。出门上了车,
开车径直去了荆园六号楼。上了楼,方明远问皮市长:“您是不是先洗个澡?我
同怀镜下去等一下裴大年,他找不到地方。”皮市长说你们去吧。
朱方二位刚出门,就在走廊里碰上了苟名高。他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了。方
明远轻声请他先进去坐,苟名高却不想省掉客套,微笑着同朱方二位一一握了手,
再扬扬手进去了。两人到了楼下,见裴大年已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了。方明远
说先在这里坐几分钟吧。坐下之后,方明远把头往前凑着,说:“皮市长平日工
作辛苦,难得轻松一回。我们请他玩一下,为的是让他高兴。所以大家就要尽量
让他赢牌。有个秘密,我们一直瞒着皮市长。我今天告诉你们二位,也请你们保
密。打麻将时,我总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他缺什么牌,我就做暗示。你们手中
有的牌,就不要吝惜。鼻子表示万子,嘴唇表示条子,下巴表示饼子。我一个手
指放在鼻子上,说明皮市长需要一万,两个手指放在下巴上说明皮市长差个二饼,
依此类推。当然实在顾不过来也没关系的,皮市长不会计较的。我告诉你们了,
请一定保密啊,不然让皮市长知道了,不骂死我才怪。”裴大年忙说这个当然。
朱怀镜却是点头不语,心想难怪好几回看他们打麻将,总是皮市长赢牌!他仍是
想着钱的事儿。没想到方明远早为朱怀镜着想了,对裴大年说:“贝老板,还要
请你帮个忙。今天少了人,怀镜平时不上桌的,今天只好请他代替了。但他没准
备,身上没带多少钱,问你借些吧。”裴大年把头一摇,说:“还谈什么借?反
正是玩,我给你五千!”说着就要掏口袋。方明远做了个手势,说上去再说吧上
去再说吧。三人便起身上楼去。在走廊里,裴大年见两头没人,就数了五千块钱
给朱怀镜。朱怀镜说道不好意思,接过了钱,心里就踏实多了。
    说着就到了套房门前。敲了门,见开门的竟是陈雁,一手拿着个快削好的苹
果。朱怀镜暗自吃了一惊,陈雁一笑,也不多说,把苹果削完,递给皮市长,再
挨着皮市长坐了下来。这边方明远早在隔壁摆好方城了,过来请各位入座。朱怀
镜怀里装着别人的票子,坦然上了牌桌。
    过了几天,朱怀镜去柳秘书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之后,柳秘书长说:
“怀镜,这次我让李明溪搞画展,没有看错吧?结果他的画被买走的最多。”朱
怀镜说:“对对,柳秘书长慧眼识才哩!”柳秘书长笑笑,却说起上次朱怀镜在
他家里见过的那对古联:“有专家考证,认定那是何绍基的手笔。我原来就说过,
可能是何绍基的字,有人却说从对联的风格上分析不像何绍基。人一辈子要经过
那么多事,怎么可以从诗文风格上去下结论?陆游有‘中原北望气如山’,也有
‘红酥手,黄滕酒’嘛!”柳秘书长说得有些神采飞扬了。朱怀镜听了,忙说柳
秘书长高见。朱怀镜肚子里没有什么文物知识,但他总觉得那“春风放胆来梳柳,
夜雨瞒人去润花”太缺乏大气,哪像何绍基这等大家的货色?不过也真难得说,
正像大人物们也会做小人。柳秘书长却不说话了,掏出烟来,给朱怀镜也递上一
支。两个人对着抽烟,两张脸便云遮雾罩了。柳秘书长嘴巴不动,却分明还有话
不想马上说出来。朱怀镜捉摸着柳秘书长的心思,便说了一会儿古联,又说李明
溪的画。朱怀镜说着,柳秘书长只不断地点头,点着点着,嘴巴就优雅地张开了:
“怀镜,李先生那幅《寒林图》肯卖吗?”朱怀镜胸口禁不住沉了一下。心想那
可是李明溪的宝贝,他肯卖出去?何况柳秘书长的所谓买,同他那张嘴巴里出来
的很多话一样,通常是耐人寻味的。朱怀镜掩饰着心理活动,望着柳秘书长,确
信自己的遮掩滴水不露了,才说:“行,我同他说说。”
    一出柳秘书长的门,朱怀镜埋头往自己办公室里走,几乎是痛心疾首了。柳
秘书长出得起二十八万也不敢拿出来啊!就算肯出这么多钱,李明溪那里说得通
吗?当初日本人想买他说什么也不肯啊!但既然柳秘书长说出来了,朱怀镜再怎
么犯难,还是得跑一趟的。回到办公室坐下,邓才刚过来说:“皮市长的论文写
好了。”这是替皮市长写的一篇有关财源建设的论文,对朱怀镜他们处里搞的财
源建设理论研讨征文活动意义重大。朱怀镜埋头看邓才刚起草的论文。文字不太
长,邓才刚的文墨功夫还真的不错。照说,政府机关里面是看重干部的文字水平
的,可这邓才刚就是上不了。从内心里说,朱怀镜越来越佩服邓才刚的能力和人
品了。可他不知领导心目中的邓才刚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就不敢贸然替他说话。
他拿着稿子,走到邓才刚办公室,表情很好,嘴上却留有余地,说:“老邓,稿
子我看了,就这些观点吧。你先安排打印一下,我再送皮市长审阅吧。”
晚上,朱怀镜独自开车去了美院。他远远地就望见李明溪窗口有灯光,上楼却敲
了半天门,才见李明溪把门开了一条缝儿,怯生生地朝外张望。见是朱怀镜,才
把门全部打开了。朱怀镜进屋就开玩笑:“是不是里面藏了什么人?”李明溪睁
大眼睛,表情有些惊恐:“人?哪里藏了人?”朱怀镜望望李明溪,突然发现屋
里比平日更加凌乱了,床、桌子、书柜全部集中到房子中间,没有一件东西靠着
墙壁。李明溪望着朱怀镜,目光怪异。朱怀镜问:“你怎么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全堆在屋中间干什么?”李明溪脸红了,说:“我只怕是要疯了。不管白天晚上
走路时总觉得脚后跟儿拖着一股冷风,每天晚上都梦见些凶神恶煞的人破墙而入。
我的精神要崩溃了。”朱怀镜感觉身上冷飕飕地麻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的感
觉流露出来,反而笑了,说:“你能够说自己快疯了,说明你不会疯的。是不是
这次画展发了财,担心有人打劫?”李明溪脑袋晃动着,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
他双手抱着肩,给人冬天的感觉。可时令早已是夏天了。他就这么蹲在那里,两
眼直勾勾地沉溺在他自己那恐惧的狂想里。朱怀镜意识到这李明溪只怕真的会疯,
不禁心生怜悯了。“明溪,我不知你问题出在哪里,要是担心你的那些宝贝画叫
人打劫,可不可由我替你保管?”朱怀镜觉得自己这话很真诚。李明溪眼睛亮了
一下,可这光亮只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他叹了一声,说:“我发现我脑子只怕
是有问题了。就说画,有时我把它看成命根子似的,几乎不能容忍别人碰它。可
过了一会儿,我又会觉得它不过就是一张纸上涂了些脏兮兮的颜色。所谓艺术,
只是人们意念中虚幻的景象。总是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成天在我脑子里翻
来覆去,很折磨人。”
如果真像李明溪所说,朱怀镜就拿不准这人此时此刻是清醒还是糊涂了。不过他
知道同李明溪说话,该怎样就怎样,绕再多的弯子都没有意义。这么一想,朱怀
镜就直截了当地问:“明溪,你那幅《寒林图》硬是不肯脱手?有人想买哩!”
李明溪把头重重地摇着,像是里面钻进了许多蚂蚁。他摇了半天头,才说:“我
就不明白那画真的值得那么多钱!天底下的人只怕都有病了。你不用说谁想买了,
你要的话,拿去吧。”
    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画送给他。朱怀镜顺着他手指的
方向,打开书柜下面的门,见里面放着些画。这些宝贝就这么胡乱堆着,朱怀镜
感到十分可惜。他翻了一会儿,才翻到那幅《寒林图》。他把画拿在手里,面对
一摊烂泥般的李明溪,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李明溪两眼茫然,似乎身处另
一个世界。见这景况,朱怀镜客气话都顾不上说,只怕拍李明溪的肩,叫他好好
休息,就告辞了。出了门,朱怀镜左右两手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他右手拿着《寒
林图》,感觉自己简直是握着当代中国美术史的一部分。他的左手因为刚才拍了
李明溪的肩,碰着了那暴露而冷硬的肩胛骨,就像触摸到了骷髅,叫他很不舒服。
他禁不住勾拢几个指头在掌心擦了擦,想摆脱这种不祥的感觉。
朱怀镜开着车往回赶。他已忘记了李明溪那死硬的肩胛骨,心里只为《寒林图》
兴奋。这画太珍贵了,目前已值二十八万人民币啊!突然,朱怀镜两眼一亮,脑
子一震,感觉几乎进入了另一重天地。这画为什么要送给柳子风呢?怎么不可以
送给皮市长?朱怀镜去自己办公室,取了打印好了的皮市长论文,拿着画上了楼。
只有皮市长一个人在办公室批阅文件。见朱怀镜敲门进去,皮市长抬头招呼一声:
“怀镜,有什么事?”说罢仍旧低头看文件。朱怀镜回道:“按您的指示,给
《荆都日报》写了篇文章,送给您审阅。”皮市长抬头望着朱怀镜,笑道:“我
就不看了吧。你起草的,我放心。”他话是这么说,手却伸了过来。朱怀镜便把
文章递了上去,说:“还是请皮市长过过目,不然我心里没有底。”皮市长接过
文章就准备低头了。朱怀镜知道,皮市长一低头,他就得告辞。他便没等皮市长
把头低下去,抢着说:“皮市长,还有个事要向您汇报。这回商品交易会上,日
本商人出高价都没有买走的那幅《寒林图》,李明溪先生送给我了。我说太昂贵
了,受之有愧,李先生却说情义无价,叫我拿来。拿回来以后,我想我哪配受这
么好的东西?还是送给市长您吧。”皮市长的头果然低不下去了,而是枕在高高
的皮靠背上,朗声笑道:“怀镜会说话。”朱怀镜便把画小心打开,让皮市长再
欣赏一会儿,又徐徐卷了起来,放在皮市长的桌上。皮市长微笑着点点头,说:
“就是吴居一的名字值钱啊!”朱怀镜忙说是是,心里却为李明溪叫冤枉。皮市
长关于这幅画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说了,而是扯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朱怀镜
知道皮市长关于工作上的事也是随便说说的,为的只是避开老是谈论那幅画。因
为那画目前毕竟值二十八万,说多了难免尴尬。朱怀镜对皮市长随便说的工作上
的事很认真地回答了几句,再说尽快落实皮市长的指示,不再打搅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给柳秘书长挂了电话,说刚从李明溪那里回来。不巧,
那幅画已经被人买走了。李明溪不肯说是谁买走的,也不愿说卖价多少。柳秘书
长只说没关系的,辛苦你了。朱怀镜听得出,柳秘书长语气平淡,却无限遗憾。
    回到家里,香妹倒了水让他洗了洗脸。这些天有些累,他想早些睡了。刚睡
下,李明溪打电话来了:“喂,我说,那画你要好好收藏啊。”朱怀镜一听就知
道李明溪这会儿清醒了,一定很后悔。他想,让李明溪以为这画还在他手里,说
不走这疯子哪天就会要回去的。他想让李明溪死了这条心,就说:“我说过是有
人想要买这幅画,你偏说不要钱,送给我。这画已经挂在皮市长书房里了。”李
明溪啊了一声,说:“天哪,那幅画简直明珠暗投了。”朱怀镜便骂李明溪:
“你别狂妄了,这次你要是没有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关心,办得了画展?你红得
了?”两人在电话里打了一阵嘴巴仗,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放了电话。
    香妹听出些名堂。朱怀镜便告诉了香妹,惹得香妹啧啧了好半天。香妹的啧
啧声让朱怀镜猛然间想到为什么不把这画留下来自己收藏着呢?这画现在就价值
不菲,今后还会升值。可自己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自己留下来,只一门心思想着送
人。可见自己到底是个奴才性格。这么一想,朱怀镜内心十分羞愧,没有一丝睡
意了。
    现在朱怀镜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很紧。凌晨,他得开车接玉琴一道去工人文化
宫练网球。这是朱怀镜的主意。因为皮市长最近也迷上网球了。朱怀镜想让自己
网球技术提高了以后,再去陪皮市长玩。朱怀镜白天当然坚持工作,把事情办得
市长和秘书长们十分满意。晚上,朱怀镜要么陪皮市长打牌,要么同皮杰、裴大
年、黄达洪、宋达清他们吃饭、喝茶、打保龄球。晚上的活动玉琴不一定都参加,
场合适宜她就去。朱怀镜感觉白天的工作都是很日常的,有意义的生活是在八小
时以外。难怪《红楼梦》里写的尽是些喝酒、吟诗、过生日的事。贾政他们都当
着官,对他们的公务活动,书上往往一句话就交代了,要么是“贾政才下衙门,
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要么是“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中人尽有发财
的”。
    转眼到了七月份,一场大洪水再次席卷了荆都市的几个地市。若有地区受灾
严重,而乌县的灾害又说是百年不遇。整个抗洪救灾工作持续了二十多天。洪水
退去后,市政府号召全市人民迅速投入灾后恢复和生产自救。乌县的张天奇最会
出经验,一边部署全县人民修复水毁工程,他们的成功做法就一边在《荆都日报》
上登载出来了。皮市长本来就赏识张天奇,他便亲自带领有关部门的领导去乌县
视察工作。懂得官场套路的人心里明白,张天奇快要升官了。因为市里领导走马
灯似的去乌县,为的是给张天奇的提拔制造舆论氛围。去乌县本来没朱怀镜去的
事,但皮市长知道他是乌县人,也带上了他。
    皮市长这次下去与以往不同。他说,大灾刚过,满目黄汤,群众生活十分困
难。我们要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不要把排场搞得张张扬扬的。他指示各单位一
律坐政府的大客车去。可政府大客车是国产的,没有空调。柳秘书长就指示行政
处长韩长兴去工商银行借了一辆日本产大客车。只有一辆警车在前面开道,后面
是一辆新闻采访车。朱怀镜同方明远坐在了大客车最后面。陈雁坐在前面皮市长
的身边。上车后,大家说笑一会儿,说着说着就说到痞话去了。皮市长笑着叫大
家只准说到床沿下面,裤带上面。他这一说,立即就有人把他这话概括为关于痞
话的一上一下原则。一上一下,不言自明,大家都笑了,说这是今天诞生的经典
笑话,说皮市长极大地丰富了民间口头文学宝库。
接平常惯例,若有地委、行署领导应到地区边界迎接皮市长,乌县领导应到县界
迎接。但皮市长吩咐说一切从简。于是,地县都免了例行的规矩。皮市长一行赶
到乌县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他们没有按县里的安排先去宾馆休息,直接去了修复
水毁工程的工地。若有地委书记吴之人和张天奇早己迎候在那里了。这是乌水河
被冲垮的一段堤防,远远的就见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皮市长见了这场面,十分
满意,兴致勃勃地走向劳动着的群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大挑着一担土,颤巍
巍的。皮市长见了,忙上前问老太大:“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了,也来参加修
复堤防?”老太太却只是不停地点头鞠躬,连声说:“人民政府好!”皮市长接
过老太大的担子,亲自挑了一担土。在场的厅局长们谁也不敢袖手旁观,也纷纷
接过群众的担子,每人挑了一担。然后,皮市长走进群众中间,举手致意,说:
“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们表示慰问!我高兴地看到,乌县
的群众不怕苦,不畏难,充满了战斗信心。工地上年龄小的有十几岁的中学生,
年龄大的有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令我十分感动,也让我很受教育。我相信,有各
级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有我们实干苦干的广大群众,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困难,
恢复生产,重建幸福的家园!”陈雁和她的同事则扛着摄像机,随着皮市长前后
跑着。
    皮市长视察完了工地,已是中午一点多了。驱车进城,只见街道整洁,市面
如常,没有水灾的痕迹。皮市长非常满意,回头对坐在后面的张天奇说:“很好
啊,大灾过后不见灾,说明你们工作做得到位。”回到宾馆餐厅就餐。皮市长见
上了白酒,马上皱了眉头,说:“天奇同志,我们不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啊!”
张天奇忙叫人撤了白酒。不喝酒吃饭就干脆多了,一会儿就散了席。
    下午听取乌县关于这次洪灾的汇报。县里是张天奇为主汇报,自然是汇报连
续不断的几次大的降雨过程,降雨量达到多少毫米,乌水河水位达到多少米,超
过历史最高水位多少,全县淹没或冲毁农田、房屋、堤防、公路、桥梁及农田基
础设施多少,死难群众多少,直接经济损失总计多少,最后请求市政府解决专项
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等等多少。接着,部门的同志发表意见,说的都是原
则话,他们都等着皮市长最后拍板。县里和市直部门的同志都说了,皮市长这才
说,当然首先充分肯定了乌县县委、县政府在大灾面前显示出的坚强有力的领导,
全县人民在大灾面前表现出了艰苦奋斗、团结实干的精神。讲到人民群众,皮市
长声情并茂:“我们的群众太好了同志们!在工地上,我亲眼见到一位七八十岁
的老太太也在那里参加劳动,老太太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句话,人民政府好。
多么朴实的群众,有这样的好群众,什么困难也难不倒我们!”下面皮市长就拍
板解决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若干。皮市长边拍板边点着有关部门领导的名
字,请他们负责落实到位。皮市长说完,张天奇带领县里的同志热情鼓掌,感谢
市政府的亲切关怀。
    散完会,就是晚饭时间了。张天奇跑到朱怀镜和方明远房间,说:“请二位
帮忙,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皮市长,今天晚上是不是上些白酒。”朱怀镜和方明
远都只是笑笑,同他一道上楼去。敲门进去,皮市长刚从卫生间出来。张天奇小
心地把上白酒的意思说了,那样子像是生怕皮市长批评。其实他心里并没有那么
怕,只是为了衬托皮市长的清正廉洁。皮市长果然就微笑着批评人了,说:“天
奇同志,大灾当前,百事从简。”张天奇继续请示:“各位领导跑了一天,很辛
苦。不多摆吧,每桌只一瓶白酒。”皮市长笑笑,说:“天奇啊,我硬是磨不过
你。好吧,只能一瓶。”
入了席,皮市长见上的是湖南名酒酒鬼酒,脸色严肃起来,说:“把这酒撤了,
上你们自己的酒不是很好吗?”张天奇就叫宾馆经理换乌县产的乌水春酒。朱怀
镜听说换乌水春,立即没有胃口。那酒质量太差了,喝过之后口干头痛。一会儿,
服务小组端着白色斟酒壶上来了,给各位斟酒。朱怀镜不想喝,用手捂了杯子。
张天奇劝道:“朱处长别客气,尝尝家乡酒吧。这几年我们酒厂不断改进技术,
乌水春的质量有所提高。你试试吧。”这么一说,朱怀镜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
了一杯。张天奇举了杯,向皮市长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谢。朱怀镜轻轻抿了一
口,发现乌水春的口味真的变了。果然皮市长也是这种感觉,说:“不错嘛,乌
水春并不差。”大家都说这酒不错。朱怀镜这就放心喝了。仔细一品,感觉这酒
就是酒鬼酒的风味。朱怀镜心里有谱了,却没有任何表露。在座的都是喝惯了高
档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装糊涂。
    皮市长喝着这爽口的乌水春,对乌县酒厂这几年提高产品质量表示满意。几
杯下肚,皮市长来了兴致,说:“商品固然要重视质量,但营销工作也是至关重
要的。所以说,我们乌县的乌水春酒,并不是质量不行,一定要把营销工作抓上
去。”大家都说皮市长的意见很正确。张天奇表示一定认真贯彻皮市长的指示。
郭厅长说:“这酒真的不错,只要按照皮市长的意见办,也能创名牌。我就觉得
这酒不比酒鬼酒差。”他这话却是弄巧成拙,叫张天奇脸上讪讪的。皮市长摇摇
头,说:“这酒的质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档酒相比,还有一定差距。”张天奇
这就自然些了,举了酒杯,望着皮市长说:“我们酒厂正在组织技术攻关,争取
尽快使乌水春的质量再上一个台阶。”
    吃完晚饭,洗漱完毕,方明远邀朱怀镜到各位厅长房间走走。先去了工商银
行李行长房间。李行长见朱方二位去了,就说:“皮市长晚上不活动一下?”方
明远说:“今天一天都还没休息,让他休息吧。”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便
告辞。刚准备开门,就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朱怀镜认得,是乌县人民银行和
工商银行的两位行长,来拜码头了。两人便又去了郭厅长房间。里面早巳坐着两
个人了,一介绍,是乌县水利局的两位正副局长。郭厅长问:“皮市长晚上怎么
安排?”方明远说:“他今天很累,让他休息吧。”两人没有坐下来,就这么一
一串了一圈,每位厅长房间都去了。只是没有去陈雁房间。朱怀镜忽然明白了方
明远的用意,原来他是不想让各位厅长晚上去打搅皮市长休息。方明远做得老练,
朱怀镜也就不点破。两人回房,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是乌县国税局的局长龙文。
龙文是朱怀镜当副县长时一手栽培的。正扯着,张天奇敲门进来了。见龙文在这
里,张天奇就问:“老龙,你去看市国税局马局长了吗?”龙文说:“马上就去。”
张天奇忙说:“还没去?快去快去。”龙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来张天奇要求
乌县各局的局长们都得去拜见他们上级部门的领导。可见张天奇深谙官场套路,
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拍板的救灾钱物能够兑现多少,还得看县
里怎么办事。部门办事有部门的套路,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千条理由,不给你
办他们可以讲出一万条理由。
    朱怀镜见张天奇客气了几句,面色凝重起来,猜不出他有什么大事要说。张
天奇叹了一声,说:“怀镜,出了点麻烦。”张天奇虽口上轻描淡写,说出的却
是天大的事。
    原来,但凡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下面就从汇报材料、视察现场、生活起居
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做好准备。这次,接到市里通知,说皮市长要来乌县,张
天奇亲自部署了接待工作。以往,每逢上面有领导要来,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将那
些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来,供养几天。但这几年县里财政越来越
紧张,而且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人供养几天也很麻烦,所以只要上面来人,县里就
将这些街头流浪者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遣送几百公里。乌县通常是把这些人
往梅市境内送,因为梅市每次上面来领导都把这些人往乌县送。两地便送来送去。
等那些流浪者从遣送地再回到乌县城里,差不多都是十天半月以后了。当然也有
人就这么永远没回乌县了。这回为了迎接皮市长的到来,乌县对整治街头秩序非
常重视。因为既然灾后恢复工作做得好,街头就不得有乞丐等闲杂人员。所以,
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押车,将街头流浪者送往梅市。但是谁也
没有料到,汽车在中途翻下悬崖,车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两位副局长、司机全部
遇难。
    “谁想到会这样呢?”张天奇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
“幸好我们租的是客运公司的车,现在往上报的只是客运交通事故。”没想到张
天奇白天在皮市长面前笑嘻嘻的,内心却背着这么重的包袱,朱怀镜便宽慰道:
“既然能这样遮掩过去,应该没事吧?”张天奇摇头道:“本来没事的,正巧曾
俚回来了。他弟弟在煤矿,现在下岗了在家闲着。他找县政协王主席,想给老弟
调个工作。碰巧这回死的那个司机同曾俚家是邻居,这事就让他知道了。本来,
我们已做好了两个副局长和司机家属的工作,他们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
县里尽量解决。现在人家家属倒不说什么了,曾俚硬要将这事曝光。我派人去请
他吃饭,居然请不动。”张天奇望着朱怀镜,目光是在请求。朱怀镜看看手表,
说:“我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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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严肃的
都是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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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antidote 於 08月27日21:41:24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34.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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