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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3月13日09:42:12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十三章 维娜与郑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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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浩然住的那栋干部楼,紧靠着办公楼。维娜活得像只蝙蝠。大白天,她不敢
见人,低着头,从干部楼飞快地走进办公楼。只有到了黄昏以后,她才敢在农场里
走动,去小买部买油盐酱醋之类。
维娜最初没有把自己结婚的事告诉爸爸,怕他骂人。后来爸爸来信,说想过来
看看她。她怕他过来,就写信过去,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也说了她同郑秋轮的事
。
爸爸迟迟没有回信,维娜知道他老人家肯定是生气了。后来,爸爸终于回信了
。他没有责怪维娜,只嘱她好好照顾自己。而她的婚事,爸爸只字不提。维娜想,
爸爸没有回信的那段日子,一定痛苦不堪。他不满意女儿的婚姻,却又无能为力。
爸爸终于没有过来看望她。
第二年,维娜生下一个女儿。那孩子很可怜,生下来瘦得皮包骨。孩子名字是
维娜起的,单名,就一个雪字。维娜永远忘不了那个雪夜,她同郑秋轮那么快乐。
他俩差点儿在雪地里做成了夫妻啊。维娜从来没有叫过她郭雪,只叫她雪儿。她总
梦想,雪儿若是她和郑秋轮那夜在雪地里要的,多好啊。
雪儿让维娜快活起来。她总是傻想,雪儿真的跟那姓郭的没有任何关系,她就
是雪儿,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她甚至干脆就想雪儿是自己和郑秋轮的女儿。孩子很
逗人疼,生下来没多久,就知道望着人傻笑了。维娜人很瘦,奶水却很多,也很养
人。雪儿简直是见风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就是个小胖子了。农场里有好几个同雪
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她长得最胖最高。
怀里抱着雪儿,维娜就像有了依靠,居然敢大白天在农场里走来走去了。农场
里的女知青,见了雪儿就抢着抱。她们会招呼同伴,快来快来,看看维娜女儿,好
漂亮啊。女孩子的天性,喜欢抱小孩。有时候,小孩让她们抱着,维娜站在那里同
别人说话,眨眼工夫,雪儿就不知她们抱到哪里疯去了。直要等到雪儿尿湿了裤子
,她们才像抱着个炸弹似的,把雪儿送回她怀里。
维娜仍不敢去看望郑秋轮。有时远远地望见他了,她都避开了。有次,维娜在
路上碰着戴倩。戴倩说:"郑秋轮病了,请了几天病假。"维娜只问了几句他的病情
,没多说什么。她回到家里,坐不是,立不是的。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农民家买
了只鸡,煲了汤,托戴倩送给郑秋轮。
不料这事让郭浩然知道了。他在家里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你这婊子,我们
孩子都有了,还想着那个人。"
维娜凶得像头母狮子,扑了过去:"你这流氓!"
吓得雪儿哇哇直哭。维娜见雪儿那样子好可怜的,又回来抱着孩子。郭浩然还
在大喊大叫,维娜怕吓了孩子,只好忍让,说:"你不要当着孩子吵。"
郭浩然却说:"天知道这孩子是不是郑秋轮的?"
维娜也就大叫起来,故意说:"雪儿就不是你的,是我和郑秋轮的,我经常瞒
着你同郑秋轮睡觉,你就是王八,你娶我就得做一辈子王八。"
郭浩然面色铁青,抱着雪儿就要往地上摔。维娜也像发疯了,操起菜刀就要朝
郭浩然砍去。郭浩然被震住了,放下雪儿,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郭浩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没有回来睡觉。深夜,突然有人捶门,叫道:"维
娜,有电话找你。"
维娜吓得要死,战战兢兢穿了衣服,往办公楼的值班室飞跑。深更半夜来电话
,准不会是什么好事。不会是爸爸有什么事吧?
维娜跑到办公楼下,老远就见值班室门敞开着,黑色的电话筒躺在桌上。抓起
电话,维娜的手止不住地抖。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大声叫喊,她却听
不清。声音就像从地狱那边传来的,恍如游丝。好半天,维娜才隐约知道,她爸爸
病了,要她马上赶到荆南去。
放下电话,维娜脚就软了。她太了解爸爸了,要不是病得很重,他不会让别人
打电话来的。深更半夜的,怎么往湖阳赶?这时候,郭浩然来了。他总算在她面前
做了一件好事,叫农场的手扶拖拉机送她去湖阳。维娜回家拿了几件衣服,背上雪
儿就走。
郭浩然问:"要不要我送送?"
维娜说:"你睡你的觉吧。"
一个把小时,就到湖阳渡口了。船停在对岸。手扶师傅就高声叫喊:"开船哩
,送病人哩。"
喊了好一会儿,船开过来了。手扶师傅交待维娜:"要是他们问,你就说小孩
病了,不然船上那些家伙要骂娘的。"
正好有趟往荆南方向的火车,她匆匆买票上车。雪儿一直睡得很沉,维娜的背
早湿透了。幸好是夏天,不然雪儿会感冒的。
这是趟慢车,逢站就停,真是急死人了。太累了,维娜抱着孩子就睡着了。却
梦见自己从火车上跳下来,推着火车飞跑。下了火车,还得问路,然后坐两个多小
时的班车,再走三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赶到了农场。
维娜没来得及问人,就听得哪里的喇叭正高声唱着"敬爱的毛主席呀,我们心
中的红太阳"。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像是搭着个棚子,灯火辉煌,围了好多人,
很热闹的样子。维娜走近一看,两眼直发黑。
那是爸爸的灵堂!
维娜哭得死去活来,呕吐不止。雪儿也哇哇哭喊,这孩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外公
。林场领导在旁边开导维娜,喇叭里在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
不如毛主席亲",竹棚上贴着"反对封建迷信,丧事从新从简"的标语。气氛热烈得
像庆功会。
爸爸是上山伐木时被树压死的。当场就压死在山上了。林场的人不知道这位反
动学术权威家里还有什么人,左打听,右打听,才知道他有个女儿在北湖农场。
追悼会开着开着,就成了闹剧。场长首先学习了毛主席语录:"今后我们的队
伍里,不管谁死了,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
们都要给他送葬,开个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
接着致悼词。悼词说是说一分为二,听上去却像批判材料。维娜听着,哭得更
凶了。然后请家属代表讲话。维娜哪里还讲得出话?只是哭个不停。她实在讲不出
了,工人们开始发言。发言之前也得先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有个工人说:"毛主
席教导我们说,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让
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
,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不能改正的吗?"
马上就有人站起来批驳:"你引用毛主席语录不恰当。他是什么人?难道你不
知道?他并不是革命先烈,只是个来农场改造的臭知识分子。我们给他开个追悼会
,是革命的人道主义。"
大家就开始声讨这个发言者,附带着批判维娜爸爸。有人发言说:"这个臭知
识分子死于人为生产事故,他自己应负主要责任。他人虽死了,但他制造了一起安
全事故。所以说,我们对他既要追掉,又要批判。"
那位用错语录的工人低头认罪了,追悼会继续开始。工人们接着发言,照例先
得学习毛主席语录。有位老工人,没有文化,只记得些简单的语录,就不管是否挨
边,说:"毛主席语录,下定哪个决心是不怕哪个牺牲,排除哪个万难是争取哪个
胜利。"
这位老工人背语录,总喜欢加上'哪个……是',不然一句都背不出。结果又倒
霉了,他的罪名是篡改毛主席语录。于是又开始批判这位老工人。
维娜爸爸就葬在林场了,那是他老人家当了五年伐木工的地方。那年爸爸五十
八岁。
爸爸没什么遗物,就是几件换洗衣服,几个日记本。维娜将爸爸的衣服送给了
他农场的同事,只带走了日记本。
往回走,维娜才发现自己先天晚上走过的山路原来相当险峻。窄窄的简易公路
,顺着悬崖走。山涧很深,望一眼两眼发花。她已两天没吃一粒米了,虚得两耳嗡
嗡叫。还得背着雪儿。雪儿也没好好吃过一餐饭,饿得哇哇哭。姐姐没了,妈妈没
了,爸爸又没了。维娜一路上呜呜地哭,雪儿也哭。她只要往山崖跨一步,什么痛
苦都没有了。可是她有雪儿。雪儿才学会喊妈妈,得让她好好活着啊!
坐在火车上,维娜想看看爸爸的日记。却发现有本日记是姐姐的。翻阅了姐姐
的日记,才知道她为什么杀死了那个姓龚的混蛋。
原来,维芸想上大学,得由单位推荐。她找了龚厂长,厂长同意推荐,却提出
了条件,就是让她嫁给他儿子。他儿子是个傻子,三十多岁了,只知道傻笑,涎水
长流。维芸宁可不上大学,也不愿嫁给这个傻子。但厂长起了这个念头,说到就要
做到。有天,厂长将维芸骗到他家里,将她强奸了。他那老婆更是无耻,居然帮着
男人扯手扯脚的。他们那傻儿子也在旁边看着,流着涎水拍掌,不停地喊打仗仗,
打仗仗。那老女人就对傻儿子说,儿子好好看着,爸爸告诉你打仗仗。
后来,厂长老婆私下找到维芸,想强迫维芸依着她男人。说是只要维芸同意,
就去上大学,然后回来同她儿子结婚。她儿子是不行的,他男人可以让维芸生儿子
,由他们两老当孙子养着,为龚家传宗接代。维芸恨死了这女人,抓破了她的脸。
维芸出事之前,有天中午,厂长在食堂门口碰见她,让她下午去他办公室。维
芸不理他,想走开。厂长轻声说,你反正是我搞过的女人,嫁也嫁不脱了,不如跟
着我。
维芸当时就生了杀人之念。她犹豫了好几天,下不了决心。想着爸爸妈妈会多
么伤心,她就害怕极了。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绝望了,终于在大年三
十那天,出事了。
看了爸爸的日记,维娜才知道他为什么把姐姐的日记带走了。爸爸怕维娜看见
姐姐的日记,知道维娜也是个性格刚烈的人,会找龚家老婆拼命的。他只有维娜这
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她了。维娜和郭浩然的事,爸爸妈妈也早就听说了。两老很
痛心,想等她回家时劝一劝。可是大年三十那天是要高高兴兴过的,不能提不愉快
的事。没想到,妈妈匆匆离去了。
爸爸在日记中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想不到娜儿仅仅为了逃避农活,就把
自己出卖了。
原来这两年,爸爸的痛苦超过了维娜的想像。失去妻女的悲痛时刻折磨着他,
又为自己无力保护家人而深深自责。他不满意维娜的婚姻,却认为自己是个不称职
的父亲,没有资格责怪女儿。他说自己被苦难摧残得十分麻木,脑子同朝夕相伴的
木头差不多了。
一位明史专家,就这么成了荆南林区的一根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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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娜回到农场,已是黄昏,正好碰上戴倩。"怎么回事?你又瘦又黑,同鬼差
不多了。听说你爸爸病了,好些了吗?"戴倩望着她,眼睛瞪得天大。
维娜眼泪扑簌簌地流。戴倩这才看见了维娜臂上的黑纱。雪儿哭了起来,戴倩
接过雪儿,哄着:"雪儿听话,戴姨抱。"
维娜走不动了,只想躺下来。戴倩说:"先去我们寝室坐坐吧。"
回家还得走过球场和食堂,维娜实在一步都走不动了。戴倩抱着孩子,直往寝
室里去。雪儿哭个不停,这孩子饿得不行了。戴倩那里也没什么吃的,泡了点儿糖
水喂雪儿喝。雪儿喝了点糖水,就开始咿里哇啦学话说了。
维娜软软地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她那架床空着,没人睡。床上没有被子,垫
着些报纸。戴倩说:"你在我床上休息一下吧,我抱孩子出去玩玩。"
维娜摇摇头,说:"不了,我躺躺就走。"
戴倩沉沉地说:"维娜,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一定要挺得住。"
维娜早被吓得坐了起来,问:"什么事?"
戴倩摇了半天头,才说:"郑秋轮被抓起来了。"
维娜脸一白,身子就往后倒了去。
原来,维娜离开农场的第二天,有人向郭浩然报告,说黑板报栏里有条可疑的
谜语。郭浩然跑去一看,见着几行粉笔字:
虽说不是王,
龙尾翘得长。
水深火热处,
威名震四方。
打一人名。
郭浩然看不懂,但他见了"水深火热"四字,就猜想肯定有问题。他是个政治嗅
觉格外灵敏的人。他怕反动标语扩散,就抄了下来,马上就擦掉了。其实早有很多
人看见了,谜语马上在农场流传开来。
郭浩然连夜向公安部门报告。公安部门层层上报,市公安局连夜请荆都大学中
文系一位老教授去猜。老教授接过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公安问:"是什么意思?"
老教授说:"你们得先免我无罪,我才敢讲。"
公安就说:"你说吧,保证没你的事。"
老教授说:"虽说不是王,龙尾翘得长,是个'毛'字。"
公安听不懂,问:"这怎么讲?"
老教授说:"'王'字下面出头,像尾巴样的一弯,不就是'毛'字?"
公安脸就白了,说:"你继续说吧。"
老教授接着说:"水深为'泽'。东方为日出之地,也就是火热之地,火热就是
'东'了。谜底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名字。"
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这就是惊天大案了。但公安破案却碰到了难题,
因为郭浩然政治觉悟太高了,居然没有想着保护现场。只好凭他的回忆确认字迹。
郭浩然摸摸脑袋,说:"我看像郑秋轮的字。郑秋轮常给农场出宣传刊,他的
字大家都熟悉。郑秋轮一贯表现不好,又喜欢舞文弄墨。这几天他正好装病休假,
没有出工,有作案时间。依我个人分析,肯定是郑秋轮。"
戴倩说:"今天一大早,郑秋轮就被抓走了。"
维娜连眼泪都没有了,眼睛瞪得老大。雪儿又饿了,哇哇地哭。维娜不顾雪儿
的哭闹,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她跑回家里,见郭浩然正躺在竹椅里,悠闲地扇着蒲扇。维娜一句话都没说,
抓起一张小板凳,朝郭浩然头上砸去。郭浩然头一偏,躲过去了。他如同猛兽,一
跃而起,捉住了维娜的双手。维娜埋下头,咬住郭浩然的手腕,用力一撕,就是血
糊糊一片。郭浩然尖叫起来,用力一推,维娜重重地倒在地上。
维娜再也没力气了,爬不起来。她想指着郭浩然怒骂,可手都抬不起了。她怒
视着郭浩然,叫道:"你公报私仇,你陷害好人,你坏事做绝,你……"
郭浩然恶狠狠地说:"这个案子是钉子钉的还拐了弯,谁也翻不过来!"
维娜说:"郭浩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会遭到报应的。"
郭浩然用舌头舔着伤,吼道:"不看在孩子份上,今天老子踩扁了你!"
维娜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郭浩然的干部楼。她带着雪儿,住回了单身宿舍。寝室
里的女伴们也不像原来那么尖酸刻薄,对维娜很好的。雪儿就像是大家的女儿,姑
娘们争着抱,抢不落地。
那是个肃杀的秋日,中级人民法院在农场召开了公判大会。高音喇叭尖厉地叫
着,一字一顿宣布着郑秋轮的滔天罪行。要求全场知青都必须参加公判大会。戴倩
悄悄留了下来,陪着维娜。维娜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
警车恐怖地叫了起来,听得外面人声如潮。警笛越来越远,最后静了下来。维
娜捂着耳朵,却又想听清任何一种细小的声音。偏是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
整个农场都空无一人,连鸟叫都听不见。雪儿独自在寝室里玩,正夹嘴夹舌念着"
天上星,亮晶晶,我站在大桥望北京……"
突然,听得四声枪响。声音并不大,就像小孩子放炮竹。却尖厉地剌破了她的
耳膜,让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戴倩哇地哭了起来,紧紧抓住维娜的双手。两个女人的手捏地一起,不停地颤
抖。维娜感觉自己的身体满是窟隆,血流如注。鲜血就像洪水一样,越淹越高,轰
地没过她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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