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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爱比尔0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4日16:04:1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06 
 
    停了一会,马丁说: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乡下人,我们喜欢一些本来的东西。本来的东
西?阿三反问道,她觉出了这话的意思。马丁朝前方伸出手,抓了一把,说:就是我的手
摸得着的,而不是别人告诉我的。阿三也伸出手,却摸在她侧面的墙上:假如摸着的是那
隔着的东西,算不算呢?马丁说:那就要运用我们的心了,心比手更有力量。阿三又问:
那么头脑呢?还需不需要想象呢?马丁说:我们必须想象本来的东西。阿三便困惑了,说
:那么手摸得着的,和想象的,是不是一种本来的东西呢?马丁笑了,他的晒红的脸忽然
焕发出纯洁的光彩:手摸得着的是我们人的本来,想象的是上帝的本来。 
      现在,阿三觉得和马丁又隔远了,中间隔了一个庞然大物,就是上帝。这使得他
们有了根本的不同。一切在马丁是简单明了的,在阿三却混淆不清。阿三不由地羡慕起马
丁,可她知道她做不了那样,于是便觉着了悲哀。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乘轮渡到了浦西,然后在一条曲折的弄堂里找到一家面店。
面店设在老式石库门房屋的客堂间里,天井里也摆了桌子,大门口亮着一盏铁罩灯。楼上
和隔壁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都已吃过晚饭,开着电视机,频道不同,声音就有些杂沓,
又掺着电风扇的嗡嗡声。弄堂里有人摆了睡榻乘凉,聊天或者下棋。他们各人吃一碗雪菜
肉丝面,要的啤酒是老板嘱邻居小孩临时到弄堂口买来的。他们碰了碰杯,忽然会心地笑
了。这一天,虽然没有任何结果,可是,两人却都过得很满意。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在外滩分手的时候,阿三照往常伸手握别,马丁却说:不,我们应当按法国式的
。说着,上前在阿三两颊上亲了亲。阿三看着他弓下瘦长的身子,钻进一辆夏利小车。然
后,车开走了,融进不夜的灯火之中。阿三没有回浦东,而是转身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向
市区去了。 
      女作家的家里开着空调机,阿三一进去便感到沁骨的凉爽,心也安静了。女作家
一个人在,穿着睡衣看电视,问阿三怎么多日不来,是不是有了奇遇?阿三不说话,只一
杯杯地喝水,方才面条里大量的味精.这时候显出效果来了。喝了半天水,阿三放下杯子
,问了女作家一个关于宗教的问题:上帝在什么地方。女作家戏谑道:你问我?我还问你
呢。阿三就有些不好意思,觉着自己造作了。这也就是女作家可爱的地方,她不虚假。女
作家又紧逼着阿三问有没有奇遇。阿三很想和她谈些马丁的事,可是一张嘴,说的竟是比
尔。她说:比尔,你知道吗?美领馆的那个文化官员。女作家说:怎么不知道,他早已调
任韩国了。阿三说:我和他有一段呢,你看我英语说得这样,从哪里来的?就从他那里来
的。 
      女作家认真起来,注意地听着。阿三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芒,她说着比尔和她的
恋情,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隔一会儿就须重复一句:怎么说呢?她真的找不到合适的
词汇,可以把这段传奇描述得更为真实,好叫人信服。一切都像是叙述一部戏剧,只有结
尾那一句是肯定无疑,有现实感的,那就是,比尔说:我们国家的外交官不允许和共产主
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这是千真万确,也因为它,女作家相信了阿三的故事。 
      阿三说完了比尔,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空虚感。她怀着恐惧想道:她现在什么都没
有了,倘若没有新的事情发生,而且,难道她真的能够忘记比尔吗?她沮丧起来,在沙发
上蜷起身子,一言不发了。她感到了这几天受热和奔波的疲乏,喉咙剧痛起来。她怕她要
生病,就向女作家讨几片银翘解毒片。女作家递给她药时,她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睛,说:
你看我能有一天出去吗? 
      女作家把药片重重地往她手心里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出去,出去有什
么好?停了一会,她缓和下口气,说:阿三,我送给你两句话,有意插花花不发,无心栽
柳柳成荫。 
      第二天,阿三到马丁住的酒店去。马丁已经站在大堂里等她,看见她到,便很高
兴地迎上前。阿三感觉到这一天过后,马丁对她产生的亲切心情,心里有些感动。马丁拉
着阿三的手问,今天去什么地方。他觉得阿三有权利安排他的一切。原先,阿三是不打算
让马丁和其他画家见面的,可是昨天过来之后,她的计划变了。她晓得马丁不是欣赏他们
这些画家的人,他和以往的画商不同,所以也没必要垄断他了。并且,她想到马丁花了这
么多法郎来到中国,应当看得再多一些,也不致显得自己太小气。于是她就向马丁宣布今
天去看另外一些画家的画。然后,他们出发了。 
      马丁与比尔相比如何呢?阿三问自己。在这矗立着孤零零的柏树的丘陵地带,马
丁和比尔一样显得朦胧,含糊不清。好像只是两个概念,而没有形象。阿三动了动身子,
长久的坐车使她感到疲乏,风景又是那样单调。这时她注意到隔一条走廊的邻座上,那两
个女劳教的脸上有奇怪的笑容。她不解地顺着她们低斜的目光看去,见其中一个正暗暗地
做着一个下流的性交的手势。阿三感到了作呕,收回目光,扭过脸去。其实,在拘留所的
日子里,她对将要面临的生活,已经有所了解,做好了准备。 
      穿过茫然,马丁的眼睛还是浮现起来了。同样是蓝色的眼睛,却也不尽相同。比
尔是碧蓝的,是那类典型的蓝眼睛,像诗里写的那样;马丁却是极浅淡的蓝色,几近透明
。两人都是高大健壮的,但比尔匀称,似乎身体的各部位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而使其发
育完美,比例合格;马丁则像是一棵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树,歪歪扭扭,却很有力量。比
尔自然更为英俊漂亮,像个好莱坞的明星;马丁却更接近天籁,更为本质。似乎,比尔是
个从试管里培育出来的胚胎长成的,马丁却是一千代一万代延续下来的生命果实。而正因
为马丁是这么一种自然的生物,阿三便觉着更加隔膜了。连他的吸引也是隔膜的。比尔的
世界是大的,喧腾的,开放的;马丁的则是宁静,偏僻,孤立,接近它的道路更为曲折。
 
      他们的爱发生在最后的三天之内。这确是称得上爱的关系。这三天里,他们一天
比一天亲密。尤其是马丁,因为知道他们一定是要分离,流露出的情感更为强烈。阿三却
要比他乐观,因她抱着事在人为的希望。她留宿在马丁的房间,“请勿打扰”的牌子从傍
晚直挂到次日中午。马丁人在旅途,知道这爱情的宿命,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对阿三难以
释手,他连连地说“我爱你”,好像要以爱来拯救一切。阿三想到,她等比尔说出这句话
,结果是在马丁这里听到,人事皆不同了。可她心里也是欢喜的。她是相信爱的,和比尔
不成,是因为比尔对她不是爱,可是,“马丁爱我”。他们百般缱绻,然后累了,便一同
睡去。有时马丁先睁开眼睛,看着阿三的中国人的脸在窗帘透进的薄光里,小而脆弱,纤
巧的鼻翼看不出地翕动着,使那轮廓平淡的脸忽显得生气勃勃。他想起在他遥远的家乡,
那一家中国餐馆里,有一幅象牙的仕女图。中国人的脸特别适合于浮雕,在那隐约的凹凸
间,有一股单纯而奥妙的情调。他真是爱她,他忍不住要去吻她,把她吻醒,再缱绻个不
够。 
      尽管是有这留宿的三晚,阿三仍然感觉与马丁是一场精神上的恋爱,保持着特别
纯洁的气息。他们像姐弟一般搂抱着睡觉,又像姐弟一般手牵手地逛街。马丁的那双大手
啊,流露出多少虔诚。它是笨拙的,因知道自己笨拙,便小心翼翼。光凭这双手,阿三也
知道:“马丁爱我。”看见马丁过于瘦长的四肢,阿三忍不住就要去胳肢他,于是他便像
落水的人一样胡乱划动着手脚,将近旁的东西都打落在地。阿三笑着说:我们中国人有一
句老话,说男人怕胳肢,就怕老婆。马丁笑着说:我不怕老婆,我怕阿三。听到这话,阿
三的心就沉了沉。趁阿三走神,马丁也去胳肢她,却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马丁有点扫兴
,可是接触阿三的身体使他温存。他把阿三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这像浮雕似的细致
的眼睛里,有一些模糊的神情是为他不能了解,这触动了马丁,于是他又伤感起来。 
      他抱着阿三,阿三也抱着他,两人都十分动情,所为的理由却不同。马丁是抱着
他的一瞬间,阿三却是抱着她的一生。马丁想,这个中国女孩给了他如此巨大的感动,虽
然她画得一点也不对头。阿三想这个法国男孩能使她重新做人,尽管他摧毁了她对绘画的
看法,她可以不再画画。一个是知道一切终于要结束,一个是不知道一切是不是能开始,
心中的凄惶是同等的。马丁看阿三,觉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如同幻觉一样,捉也捉不住了
。阿三看马丁,却将他越看越近,看进她的生活,没有他真的不行。马丁说:阿三,你是
我的梦。阿三说:马丁,你是我的最真实。他们彼此都有些听不懂对方的话,沉浸在自己
的思想里,被自己的心情苦恼着。 
      太阳一点一点下去,又一点一点起来。它在房间的固定的一点上慢慢地收住它的
光,又在另一点上伸延着它的光。即使隔着窗户上的纱帘,它也能穿透进来。这真是催人
落泪的。 
      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了,马丁终于要收拾他的行李了。房间里东一摊西一摊的,
他的东西,渐渐地收拢起来,渐渐的就好像没有住过马丁的样子。马丁的剃须刀,香水,
马丁的旅游鞋,马丁的衬衫,全都装进了房门边的两个大包里。那两个大包却还是空空的
,有许多空余。阿三忽然说:把我装进这里,带我一起走吧!马丁说:我要把你揣在我的
口袋里带走。他把阿三的话当做了离别前恋恋不舍的情话,可阿三却一不做二不休,她抓
住马丁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马丁,带我走,我也要去你的家乡,因为我爱它,因为我爱
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可是马丁听懂了。他的眼睛变得冷静了,却依然十分的诚实。他握
住阿三的小手,送到眼前,仔细地看着那透明皮肤底下的蓝色脉络,然后说:阿三,我爱
你。听了这话,阿三的身于向他近了一步,昂起头,焦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淡得
几近无色,那里有着什么呢?马丁接着说:可是,阿三,我从来没想过和一个中国女人在
一起生活,我怕我不行。为什么?阿三脱口而出。她知道这问题无聊,不会有结果,可她
却急于听到马丁的回答。马丁沉思了一下,说:因为,这对于我不可能。这就是马丁的魅
力,他的回答,总是简朴到了极点,简朴到了真理的程度。 
      阿三垂下了手,马丁也松开了她的手。此时,两人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失望,一个
美好的记忆还没有形成就已经破碎了。彼此都猜错了心思,本来的相互理解,现在变成了
不理解。都有些委屈,又不便诉说。于是就沉默着。最后的时间在沉默中度过。马丁的中
国之行在这最后的时刻变得不堪回首,带着毁于一旦的痛切之感。于阿三来说,却几乎是
痛及她的整个人生。她想:比尔不和她好,是因为不是爱她,马丁爱她,却依然不和她好
,她究竟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 
      最后,就要走出门了,两人又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可是,都体会到这动作里的虚
假。似乎,在这一刻里,两人都认识到自己的义务:要将这场恋爱画上一个句号,使之善
始善终。两人都极力不流露自己的失望,热烈地亲吻着,心里却感到了疲惫。因此,一旦
分手,就都感到如释重负。阿三甚至没有送马丁到机场,只在酒店门口看他坐进出租车,
与他挥手告别。她几乎是急着要与他离开。但这只是当时,仅仅过了一分钟,阿三就后悔
了。她差一点就要跑回酒店门口,再要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她对自己说:时间还来得
及。然而,她努力克制住了。 
      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和马丁在一起的情景便涌上心头,历历在目。这二十天里
发生了多少事啊!天气依然那样炎热,看不见转凉的希望,可是马丁已经走了。阿三的眼
泪流了下来。她想起了马了温存的大手,是这样搀着她的小手,走在这人车熙攘的马路上
。这时候,马丁从出租车的窗口望着烈日下赶路的人们,也在想着阿三。他知道这一生中
再也不会遇见这姑娘了,不由心如刀绞。 
      马丁走后给阿三来过两封信,阿三一封也没有回。信封上的那个陌生的法国地名
,于她是海角天涯。她知道那是欧洲的腹地,有着几百年不变的纯真的血统,它忠实地驻
守在法国,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她没什么要对马丁说的,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谈爱吗?算
了吧,这是近乎奢侈的消遣,拿自己的感情做游戏。马丁的热情和忧伤,都扇不起阿三的
心了。她甚至不懂他到底要什么。看他将他们的关系比作永恒中只能相遇一次的行星,是
永远的瞬间,阿三便笑了,心里说:什么叫“永远的瞬间”?话是分开来说的,他,马丁
,还有比尔,都是永远,而阿三就是瞬间。阿三把马丁的信都撕了。 
      可是,有一件事却激怒了阿三,使她平静不下来。那就是,阿三再不能画画了。
马丁的全盘否定,在一个重要的节骨眼上,打中了她。她想:马丁,你不负责任!马丁把
她苦心建造的房子拆毁了,他应当还她一座,可是没有,他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阿
三自己,对着一堆废墟。比尔走的时候,阿三能画画,马丁走了,她却连画画也不能了。
阿三虽然没有像爱比尔那样爱马丁——这是她经过比较得出的结论——但是马丁却比比尔
更加破坏阿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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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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