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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Dec  2 15:02:51 2000), 转信

长恨歌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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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弄堂
    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

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

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

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

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

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

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

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

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

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

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

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

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

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

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

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

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

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

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

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

灰鸽。
    上海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

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

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上海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

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

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

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

露出了风情。上海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

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

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

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

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

架势,墙是隔音的墙,鸡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

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

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

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

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

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上海的空中

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

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

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

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

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

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

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

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

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

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

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

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

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

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

不了要说的家常话。上海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

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

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隐私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

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

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

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

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

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

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

一股噬骨的感动。
    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

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

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

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上海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

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

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

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

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

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

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

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

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

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

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

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

偷懒和取巧。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

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

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

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

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2.流言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

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

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

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

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

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

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

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

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

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

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

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

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

的。上海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

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

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

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

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

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上海弄

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上海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上海

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上海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

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

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

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

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

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

下等材料,连上海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

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

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

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

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

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

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

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

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

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

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

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

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

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上海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

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

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

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

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

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

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

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

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

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

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

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

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

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

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

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

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革命都不齿

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

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

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

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

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

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

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

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

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

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

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

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

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隐私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

上海的弄堂是很藏得住隐私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

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

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梳头去,其实是传播流言去;少奶奶们洗牌的哗哗声,是流言在

作响;连冬天没有人的午后,天井里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说着鸟语的流言。这流言里

有一个“私”字,这“私”字里头是有一点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不是唐明皇对杨贵妃的

那种,也不是楚霸王对虞姬的那种,它不是那种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

而是狗皮倒灶,牵丝攀藤,粒粒屑屑的。上海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它的苦衷都是

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没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

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

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

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

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

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上海弄堂里的做人,

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

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

都有一份。
     
3.闺阁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

花窗帘。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

里的夹竹桃。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

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老

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

妹也三日一回地来。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

轶事来似的。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

一对狗男女,不见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

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

节,生日有派推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

起,欲望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勤花蕊一

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遭际呢?
    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

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婆婆的通明。墙纸上

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隐隐约约的

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被的“四季调”。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

闺阁总还是宁静的。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

那一半已经入梦。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

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饶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

是一夜复一夜的。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

是心事。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

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惬息了,

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

温柔似水的活跃。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

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屋子里连个人影

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到头总

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良。这是骚动不安闻鸡起舞的早晨唯一的一个束手待毙。无依无靠

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这是上

海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屋顶*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照进窗户的

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

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

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

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上海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

人间,却转瞬即逝。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

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

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

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

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

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

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

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

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

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

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

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

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

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

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

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

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

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

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

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

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

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

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

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

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

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

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

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

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

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

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

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

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

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

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

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

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

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

知怎么好的。闺阁是上海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

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上海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

幕,永无止境。
     
4.鸽子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

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

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

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

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

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

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

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

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

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

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

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化的,虽然灿烂

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实是俗套中的

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推的人,笑是应酬的笑,言语是应

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

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

像是俗套,其实里面却是花样翻新,一件件,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数,摸不着门槛。隔

一堵墙就好比隔万重山,彼此的情节相去十万八千里。有谁能知道呢?弄堂里的无头案

总是格外的多,一桩接一桩的。那流言其实也是虚张声势,认真的又不管用了,还是两

眼一摸黑。弄堂里的事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个公断,真相不明的,流言

更是搅稀泥。弄堂里的景色,表面清楚,里头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在那窗

格子里的人,都是当事人,最为糊涂的一类,经多经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类,睁眼瞎

一样的。明眼的是那会飞的畜生,它们穿云破雾,且无所不到,它们真是自由啊!这自

由实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为它们熟视无睹,它们锐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别的非同寻

常的事情,它们的眼光还能够去伪存真,善于捕捉意义。它们是非常感性的。它们不受

陈规陋习的束缚,它几乎是这城市里唯一的自然之子了。它们在密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

就好像在废墟的瓦砾堆上盘旋,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最后的活物似的。它们飞来飞去

其实是带有一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应当说,这城市里还有一样会飞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却是媚俗的,飞也飞

不高的。它一飞就飞到人家的阳台上或者天井里,啄吃着水泥裂缝里的残场剩菜,有点

同流合污的意思。它们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被人赶来赶去,也是

自轻自贱。它们是没有智慧的,是鸟里的俗流。它们看东西是比人类还要差一等的,因

它们没有人类的文明帮忙,天赋又不够。它们与鸽子不能同日而语,鸽子是灵的动物,

麻雀是肉的动物。它们是特别适合在弄堂里飞行的一种鸟,弄堂也是它们的家。它们是

那种小肚鸡肠,嗡嗡营营,陷在流言中拔不出脚的。弄堂里的阴郁气,有它们的一份,

它们增添了弄堂里的低级趣味。鸽子从来不在弄堂底留连,它们从不会停在阳台,窗畔

和天井,去诌媚地接近人类。它们总是凌空而起,将这城市的屋顶踩在脚下。它们扑啦

啦地飞过天空,带着不屑的神情。它们是多么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则它们怎么

会再是路远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们是人类真正的朋友,不是结党营私的那种,而是

了解的,同情的,体恤和爱的。假如你看见过在傍晚的时分,那竹梢上的红布条子,在

风中挥舞,召唤鸽群回来的景象,你便会明白这些。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带有孩子气

的默契。它们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用。鸽群是这

城市最情义绵绵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较为明丽的景象,在屋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

暮迎,是这城市的恋情一种,是城市心的温柔乡。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当天空有鸽群惊飞

而起,盘旋不去的时候,就是罪罚祸福发生的时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阳下骤然聚起

的雨云,还有太阳里的斑点。在这水泥世界的沟壑施诺里,嵌着多少不忍卒目的情和景

看不见就看不见吧,鸽群却是躲也躲不了的。它们的眼睛,全是被这情景震惊的神色,

有泪流不出的样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叶陌交错的弄堂,就像一个大深渊,有如

蚁的生命在作挣扎。空气里的灰尘,歌舞般地飞着,做了天地的主人。还有琐细之声,

角角落落地灌满着,也是天地的主人。忽听一阵鸽哨,清冽地掠过,裂帛似的,是这沉

沉欲睡的天地间的一个清醒。这城市的屋顶上,有时还会有一个飞翔的东西,来与鸽群

作伴,那就是风筝。它们往往被网状的电线扯断了线,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后挂在屋脊

和电线杆上,眼巴巴地望着鸽群。它们是对鸽子这样的鸟类的一个模拟,虽连麻雀那样

的活物都不算,却寄了人类一颗天真的好高骛远的心。它们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

浪荡子的手,浪荡子也是孩子,是上了岁数的孩子。孩子和浪荡于牵着它们,拼命地跑

啊跑的,要把它们放上天空,它们总是中途夭折,最终飞上天空的寥寥无几。当有那么

一个混入了鸽群,合着鸽哨一起飞翔,却是何等的快乐啊!清明时节,有许多风筝的残

骸在屋顶上遭受着风吹雨打,是殉情的场面。它们渐渐化为屋顶上的泥土,养育着瘦弱

的狗尾巴草。有时也有乘上云霄的挣断线的风筝,在天空里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无影无

踪,这是一个逃遁,怀着誓死的决。乙。对人类从一而终的只有鸽子了,它们是要给这

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飞翔。这城市像一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是搁浅

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它们怎么能弃之而去。鸽子是这无神论的城市里神一般的

东西,却也是谁都不信的神,它们的神迹只有它们知道,人们只知道它们无论多远都能

泣血而归。人们只是看见它们就有些喜欢。尤其是住在顶楼的人们,鸽子回巢总要经过

他们的老虎天窗,是与它们最为亲近的时刻。这城市里虽然有着各式庙宇和教堂,可庙

宇是庙宇,教堂是教堂,人还是那弄堂里的人。人是那波涛连涌的弄堂里的小不点儿,

随波逐流的,鸽哨是温柔的报警之声,朝朝夕夕在天空长鸣。
    现在,太阳从连绵的屋瓦上喷薄而出,金光四溅的。鸽子出巢了,翅膀白亮白亮。

高楼就像海上的浮标。很多动静起来了,形成海的低啸。还有尘埃也起来了,烟雾腾腾

多么的骚动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酝酿着成因和结果,已经有激越的情绪在穿行不止

了。门窗都推开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陈旧的空气流出来了,交汇在一起,阳光

变得混浊了,天也有些暗,尘埃的飞舞慢了下来。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它抑

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冲动平息了,但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

瓜,种豆得豆的。太阳在空中渡着它日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

进入常态,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

     
5.王琦瑶
    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

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结伴到电影院看

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则是两个特别要好

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王琦瑶家的前客堂里,

大都有着一套半套的红木家具。堂屋里的光线有点暗沉沉,太阳在窗台上画圈圈,就是

进不来。三扇镜的梳妆桌上,粉缸里粉总像是受了潮,有点税湿的,生发膏却已经干了

底。樟木箱上的铜锁银亮的,常开常关的样子。收音机是供听评弹,越剧,还有股票行

情的,波段都有些难调,丝丝拉拉地响。王琦瑶家的老妈子,有时是睡在楼梯下三角间

里,只够放一张床。老妈子是连东家洗脚水都要倒,东家使唤她好像要把工钱的利息用

足的。这老妈子一天到晚地忙,却还有工夫出去讲她家的坏话,还是和邻家的车夫有什

么私情的。王琦瑶的父亲多半是有些惧内,被收伏得很服帖,为王琦瑶树立女性尊严的

榜样。上海早晨的有轨电车里,坐的都是王琦瑶的上班的父亲,下午街上的三轮车里,

坐的则是王琦瑶的去剪旗袍料的母亲。王琦瑶家的地板下面,夜夜是有老鼠出没的,为

了灭鼠抱来一只猫,房间里便有了淡淡的猫臊臭的。王琦瑶往往是家中的老大,小小年

纪就做了母亲的知己,和母亲套裁衣料,陪伴走亲访友,听母亲们唱叹男人的秉性,以

她们的父亲作活教材的。
    王琦瑶是典型的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些洋行里的练习生,眼睛觑来觑去的,都是王

琦瑶。在伏天晒霉的日子里,王琦瑶望着母亲的垫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妆的。照相馆

橱窗里婚纱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后的王琦瑶。王琦瑶总是闭花羞月的,着阴丹士林蓝的旗

袍,身影袅袅,漆黑的额发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王琦瑶是追随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

前,是成群结队的摩登。她们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不发表个人见解,也不追究所以然

全盘信托的。上海的时装潮,是靠了王琦瑶她们才得以体现的。但她们无法给予推动,

推动不是她们的任务。她们没有创造发明的才能,也没有独立自由的个性,但她们是勤

恳老实,忠心耿耿,亦步亦趋的。她们无怨无艾地把时代精神被挂在身上,可说是这城

市的宣言一样的。这城市只要有明星诞生,无论哪一个门类的,她们都是崇拜追逐者;

报纸副刊的言情小说,她们也是倾心相随的读者,她们中间出类拔萃的,会给明星和作

者写信,一般只期望得个签名而已。在这时尚的社会里,她们便是社会基础。王琦瑶还

无一不是感伤主义的,也是潮流化的感伤主义,手法都是学着来的。落叶在书本里藏着

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们自己把自己引下泪来,那眼泪也是顺大流的。那感伤主义是

先做后来,手到心才到,不能说它全是假,只是先后的顺序是倒错的,是做出来的真东

西。这地方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摹本,都有领路的人。王琦瑶的眼睑总是有些发暗,像罩

着阴影,是感伤主义的阴影。她们有些可怜见的,越发的楚楚动人。她们吃饭只吃猫似

的一口,走的也是猫步。她们白得透明似的,看得见淡蓝经脉。她们夏天一律的注夏,

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窝,她们需要吃些滋阴补气的草药,药香弥漫。这都是风流才子们

在报端和文明戏里制造的时尚,最合王琦瑶的心境,要说,这时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瑶和王琦瑶是有小姊妹情谊的,这情谊有时可伴随她们一生。无论何时,她们

到了一起,闺阁生活便扑面而来。她们彼此都是闺阁岁月的一个标记,纪念碑似的东西

还是一个见证,能挽留时光似的。她们这一生有许多东西都是更替取代的,唯有小姊妹

情谊,可说是从一而终。小姊妹情谊说来也怪,它其实并不是患难与共的一种,也不是

相濡以沫的一种,它无恩也无怨的,没那么多的纠缠。它又是无家无业,没什么羁绊和

保障。要说是知心,女儿家又有多少私心呢?她们更多只是个作伴,作伴也不是什么要

紧的作伴,不过是上学下学的路上。她们梳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鞋袜,像恋人那样手

挽着手。街上倘若看见这样一对少女,切莫以为是一胎双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谊

王琦瑶式的。她们相偎相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题大作的,然而她们的表情却是那样

认真,由不得叫你也认真的。她们的作伴,其实是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彼此谁也

帮不上谁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很纯粹了。每个王琦瑶都有另一个王琦

瑶来作伴,有时是同学,有时是邻居,还有时是在表姐妹中间产生一个。这也是她们平

淡的闺阁生活中的一个社交,她们的社交实在太少,因此她(佩难免全力以赴,结果将

社交变成了情谊。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追求时尚的表面之下有着一些肝胆相照。

小姊妹情谊是真心对真心,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个王琦瑶出嫁,另一个王琦瑶

便来做伴娘,带着点凭吊的意思,还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是甘心衬托的神情,衣服的

颜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脸上的脂粉也是淡一层的,什么都是偃旗息鼓的,

带了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这就是小姊妹情谊。
    上海的弄堂里,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在同小姊妹窃窃私语,

在和父母怄气掉泪。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这

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它不那么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亲可爱的。它比较谦虚,

比较温暖,虽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是不够大方和高尚,但

本也不打算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是过日子的情态。它是可以你来我往,但

也不可随便轻薄的。它有点缺少见识,却是通情达理的。它有点小心眼儿,小心眼儿要

比大道理有趣的。它还有点耍手腕,也是有趣的,是人间常态上稍加点装饰。它难免有

些村俗,却已经过文明的淘洗。它的浮华且是有实用作底的。弄堂墙上的绰绰月影,写

的是王琦瑶的名字;夹竹桃的粉红落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纱窗帘后头的婆婆灯光

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那时不时窜出一声的苏州腔的柔糯的沪语,念的也是王琦瑶的名

字。叫卖桂花粥的梆子敲起来了,好像是给王琦瑶的夜晚数更;三层阁里吃包饭的文艺

青年,在写献给王琦瑶的新诗;露水打湿了梧桐树,是王琦瑶的泪痕;出去私会的娘姨

悄悄溜进了后门,王琦瑶的梦却已不知做到了什么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瑶的缘故

才有了情味,这情味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墙缝里的开黄花的草似的,

是稍不留意遗漏下来的,无。已插柳的意思。这情味却好像会泪染和化解,像那种苔熊

类的植物,沿了墙壁蔓延滋长,风餐露饮,也是个满眼绿,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间

那一股挣扎与不屈,则有着无法消除的痛楚。上海弄堂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

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上海弄堂里,偶尔会有一面墙上,积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

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是情味中的长寿者。它们的长寿也是长痛不息,上面写

满的是时间、时间的字样,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是长痛不息

的王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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