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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王安忆 小城之恋 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Feb 25 19:15:33 2000), 转信
冬日的下午,街上总走着一些被澡堂的热汽蒸红了脸
膛的乡里男人和女人。蒸红了脸膛的男人和女人,掮着挑
子或挎着篮子,或拉着平车,满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
的道路上:一条是通向轮船码头,一条则跨过分洪闸,直
朝北而去。傍晚时分,太阳从分洪闸顶上,高高的泥塑的
三面红旗后面,渐渐下去,将早已褪了色的红旗重新染红
,那便是闸下最喧腾的时刻,平车辘辘地滚过,间着自行
车寥落的铃响,女人自家纳的鞋底,踩在盖了薄灰的水泥
地上,印上了整齐的抑或不很整齐的针脚儿,赶着日头,
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脚印儿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了。
那是干燥的季节,一连三个月没有雨下,大路上起了一寸
厚的浮土,埋住了脚面,地里裂了口儿。塘里的水干了,
井里的水浑了,坝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绿的苔藓。落日是
火红火红的,落下闸顶之后,却隐在了极远处的一丛绿树
后边,变魔术似的,凡是绿树丛处,便是一个村庄,看得
到,走不到,犹如海市蜃楼,到了夜极深沉的静谧时刻,
却传来了悠长的狗吠。城里的狗不叫,成千上万只猫则沸
腾着。是这样的时候,夜夜都叫出尖锐的声音,似哭,似
笑,似喘,似叹,激荡着一整座县城,扰得人不能安眠。
有那单身的光棍儿,便来不及起床,提起扁担就抡,却是
抡也抡不开的,犹如出生就长在了一起。再细瞅,却发现
是两条静默的狗。猫儿早已跑散,继续撕肠裂肝地叫。第
二日早起,揉着布了血丝的眼睛,首先是咒猫儿,然后骂
狗儿,继而抬头看天,并没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儿。最
后,想起了前面中学校里外边来的一对男女,竟穿了条纹
布与烂花的裤子,虽是在屋里睡觉,并不见人,可究竟是
裤子,怎能用条纹与烂花布制作,无论如何也是不对的。
他们辛勤地度过了一个严冬,迎来了干燥的春季,她的身
体已经丰硕到了无法再丰硕的地步,犹如早熟的果子,只
是不匀称。而他那身体犹如他的意志那样坚定的凝固了,
再不长一分。她长成了个大人似的,却依然是孩子脾性,
说喜就喜,说悲就悲,喜过即悲,悲过即喜,转瞬万变,
却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并不令人觉得无常和虚假。只是
憨得可以。逗院里小孩儿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样一句
话:"俺爸夜里咬俺妈嘴巴子。"别人听见,心里窃喜,
脸上却作不听见,岔了开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
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饰,也破坏了别人的回避。纷
纷红了脸,想要止住她,她则很懂地说:"这孩子什么也
不懂。"人们叫她逼得没法子,只得说道:"真是个憨丫
头。"她却又极不服气:"其实我一点不憨,什么都了解
的。"只有不理睬罢了。随着她日益长成个女人的形状,
那脾性则越发地显出稚气与颟顸。她依然如小时那样,请
求他帮她开胯。这工作于他却越来越为艰难,可他无法推
却。由于无法推却,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
前,双腿曲起在胸前,再慢慢向两侧分开,他再克制不了
内心的骚乱了。他喘着粗气,因为极力抑止,几乎要窒息
,汗从头上,脸上,肩上,背上,双腿内侧倾泻下来。在
他孩子般的形体里,心灵似乎是一种补偿,加快着速度成
长,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当他为她开胯的时候,他心
里生出一股凶恶的念头,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劲。她
不由尖叫了起来,那尖叫如同汽笛长啸,把他吓了一跳,
手软了,松开她的膝头。她并拢了双膝,用胳膊抱在胸前
,继续叫着,随后便骂,骂出一串男人才能骂的粗话,比
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实的含义只当是很有力
的袭击,很解气的,却不料反而启发了他的想象,使他越
发焦躁,便也回骂了同样的粗话,这却有着确切的实用的
含义,她同样的不懂这含义,依然赖在地上不起,抱着双
膝,还不是老实的抱着,时而伸直一条,只抱一个膝头。
时而伸直另一条,只抱另一个膝头。当她伸曲腿的时候,
饱满的腹部与胸部,便十分结实的波动一遍。见他回骂,
她越发激怒,越发骂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逻辑不通的粗话
,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动起来,用加倍粗野
却含义真切的话反击。她不再让他说话,一叠声的骂,声
音又尖又高,企图压住他的骂声。他的骂声低沉而有力,
具有一种缓慢的穿透力。当她自以为胜利停下来休息的时
候,他的声音却雄浑地回荡着。这才发觉,他的咒骂一直
没有停息,与她并行,犹如乐队里的大提琴似的,虽少有
旋律,那音响却永远不灭。她来不及换气,接连的大骂,
试图压倒他,他毫不退让,沉着地伴随她的聒噪,直到她
声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哭泣起来,他才住口,阴
沉沉地注视着她。她浑身已经滚得漆黑,两只漆黑的手无
所顾忌地揉着眼睛,染黑了泪水,脸上流满了肮脏的眼泪
。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满了冷暖相宜的水,
叫她洗澡。她不听,依然哭着。由于有了安慰,哭得更加
伤心,那伤心也更加真实。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体
虽是沉重,况且又硬往下坠着,可他却是力大无穷,十分
轻易地拽起她来,将她推进洗澡房。听到里面插销声响,
继而传出夹了呜咽的泼水声,他的心忽而充满了柔情,温
存起来。
水泼在身上,那泥汗剥皮似地褪了下去,她觉着了轻
松。眼泪早已干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
里却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温暖,那温暖渐渐地注满了全身,
如同被人很亲爱地抚摸。她几乎觉到了快乐,却仍不愿停
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种安慰了。
从此,他们不再说话,成了仇人。虽不说话,练功却
还是练的,只是不说话了。他练他的,她练她的,自己练
自己的,他不帮她开胯,她也不帮他搬腿,各自独立练着
。两人都严肃着面孔,过分的认真着,像是进行着一场很
重要很庄严的活动。练功房没了他们往日的说话声和笑声
,那说笑声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原本是会有些微回声似的
反响。如今,只剩了脚掌落地的"嘭嘭"声,回声是"空
空"的寂寥,更显得单调了。与这寂静的气氛相反,心里
是热闹而紧张的。她心里仍在激烈地与他争吵,用一千一
万个她了解与不了解的肮脏字眼骂他。骂过之后,却觉得
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怜而无助,便十二分地自爱起来。
每一举手与每一投足,都是用着既委屈又自尊的态度作着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作态,却只茫茫地感到练功有了新
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义了。那不仅是自娱,不仅是为了
长进,似乎还格外的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于是,她练功
更比平日刻苦,对自己极为苛求,听任自己的身体由于失
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却忍着,挣
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绝无成功希望的尝试。似乎是为了要
使什么人大受感动,而实际上,自己却早已将自己感动得
几乎要下泪。这同时,他更是折磨自己,将自己的身体一
无必要地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他弯下腰,头达到了两
脚之间,还不为止,便从两脚间伸出来,昂起来,平视着
世界。那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
时有些迷乱。而他的眼睛经过了一个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
历程,却更为镇静地看着这世界。历经了两次倒置之后,
似乎变了一个状态。他以这样的姿势。可以静静的持续二
十分钟。他好像是在恨着自己的身体,有意要惩罚它似的
。那身体似乎是在他灵魂以外的,与他灵魂作着对,由他
灵魂作着裁决。而他的惩罚由于太过,不免带了一点矫揉
的成分。他们各自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艰苦卓绝着
。
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雨是这样下起来的。序幕是一个酷热的七月般的天气
,来不及地扒下两件毛衣,却连衬衣都穿不住了。院子里
开始出现飘逸的裙子,却还没有走出院门的勇气,只在剧
团内部遗憾地招摇着。然后,天却陡然阴了,阴了整整一
天,豆大的雨点掉了下来,时光倒流般的凉了。眨眼间,
鲜艳的裙裾没了,晾了满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湿淋
淋的水泥地。一处高,一处低,低处汪着水,雨点下在水
洼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这时,已到了黄昏,雨里的黄
昏,有些暖暖的凄凉,或者是凉凉的温暖。雨从练功房的
屋顶上,顺着瓦楞,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地走下屋檐,转
眼,屋檐上就挂了一张水帘。家家屋檐上挂了一张水帘,
人们半掩着门,倚着那半边门框,隔着水帘,拉着家常,
内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说话也吃饭,饭盛
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操着一双弯曲了的白木筷
。木筷挑着大米的稀饭,由于放了碱,稀饭呈红褐色,分
外的香甜,碗边有一些腌豆子和咸菜,散发出霉烂的气味
,那气味闻久了,竟有些鲜美起来。雨,落在碎石地上,
竟是那样的响亮,盖住了一切声响,须大着嗓门说话,才
能交谈。谁家的门紧锁着,主人还没回来,门口的衣服没
人收,让雨淋得诱湿,是一条烂花布的裤子。那烂花由于
湿了,便格外的鲜艳起来。天又凉了,须穿毛衣,没有毛
衣的乡里人,便穿棉袄,棉袄几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后的
街上,竟有些萧瑟起来。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彻底的洗刷了
,黑是黑,白是白,鲜明的好比墨笔描写过的。河里的水
涨高了,淹过了布着青苔的河岸,清澄极了。闸下的水泥
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却黑了,那一丛,这一丛的树
荫则是葱绿葱绿,那是村庄。哪个村庄里,大雨时死了一
个小孩,是下湖割猪菜,?大沟时滑了脚。故事传过几里
地,被风吹散似的没了。城里人依然夸这雨好,下得及时
,滋润了天气,人舒服。乡里人也夸,地里的小麦都绿了
。他们依然不说话,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来了,觉得蹊
跷。蹊跷了一阵便习惯了,不再见怪。等到习惯了一阵,
却又有点奇怪,因为那敌对的时期终究有些漫长了,其中
像有着什么不寻常的缘故,自然不能由他们任意的仇人下
去。问她,她不说;问他,他也不说。再问她,由于他们
郑重的态度,她不觉也觉着严重起来,态度生硬而又固执
。这态度使他们更为重视,以为即将打开她的心扉,更努
力地问道。不觉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们的严肃态
度而夸张扩大,她便哭了。这一哭,加强了人们的信心,
加紧地盘根索底。她则摇头哭道:"我不说,我没有可说
的。"这确实是实话,可听起来意味却极其深长。再问下
去,她便再没说话,只是一径的哭,且还哭得伤心。那伤
心少半是因为委屈,多半则是由于惶惑和难堪,因她知道
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情形却弄
得这样严重,她以为自己是有责任的,因此,还有一点害
怕。有了她这个态度,大家至少也满意了一半,再去问他
,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过,只得骂人了。他咬紧牙关
,恶狠狠地骂着,骂些什么,为什么要骂,自己却不明白
,觉着荒唐,则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径朝他嚷着,勒令他
住口,勒令他向她赔礼,究竟赔什么礼,心中都有了数似
的。只有他俩不明白,而其实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俩。可
他俩并不以为自己是明白的,他们只当自己是什么都不明
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拥着,由舞蹈队长
捉住他们一人一只手,使劲往一起凑,凑拢了好握手言和
。他们挣扎着,挣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们。
她哭着,他骂着,因为挣扎不动,气得要命,恼得要命。
手终于触到了手,他们还挣着躲闪,而那躲闪却有点做作
起来。他们互相触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动似的,
挣扎明显的软弱了。两只手终于被队长强行握到了一起,
手心贴着手心。他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了,她
也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的肉体了。手的相握只是触电
似的极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轰笑中,两人骤然甩开手逃
脱了。可这一瞬却如此漫长,漫长得足够他们体验和学习
一生。似乎就在这闪电般急促的一触里,他意识到了这是
个女人的手,她则意识到了这是个男人的手。他们逃脱开
去,再次见面都觉着了害羞,不敢抬头对视,更不敢说话
了。因此,他们依然是不说话。不过,这时候的不说话,
是得到大伙的认可了,便不再多做计较,由他们去了。练
功是照常的练,练得依然艰苦。她拼命地摔打自己,肉体
的疼痛给了她一种奇妙的快感,几乎为了这疼痛而陶醉。
越是疼痛,越是怜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挠。他则是尽力
地扭曲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弯成什么也不像的形状,这才
镇定下来,对自己的严酷使他骄傲。而当他们之中任何一
人走开,单独留下任何一人的时候,那种自我折磨的决心
和信心便会消散,浑身的兴奋与紧张一下子松弛了。他们
这样干自己上着酷刑,原本是为了显示,可惜的是,他们
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
之一的注意去观赏对方忘我的表现。他们是白白的辛苦了
。他们是为了自己才需要着对方。有了对方在,那艰苦与
忍耐才会有快感,有意义。说到究竟,他们还是在向自己
显示,向自己表现,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动。可是,年轻而
浅薄的他们,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些,他们只是单纯地乐意
练功,练功的时候必须是两个人同在。由于莫名的需要对
方在场,他们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单独一个人,决不会来
练功,只要有一个人先到了场,另一个便不招即来,然后
,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轻易的擅自离开。三场雨下来,天
是一日一日的热了,夏天到了。蝉是从天不明就开始长歌
,一直到天黑。烈日晒透了练功房薄薄的瓦顶,热气包围
了,从敞开的门窗里涌进。他们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
了一遍,地板渐渐褪了红漆,露出苍白的原色。汗水从每
一个毛孔汹涌地流出,令人觉着快意,湿透的练功服紧紧
地贴住了她的身体,每一条最细小的曲线都没放过。她几
乎是赤身裸体,尽管没有半点暴露,可每一点暗示都是再
明确不过的了。那暗示比显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欲念。
她的身体是极不匀称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画家有意的夸张
和变形一样,过分的突出,或过分的凹进。看久了,再看
那些匀称标准的身体,竟会觉着过于平淡和含糊了。而他
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田径裤头,还有左腿上一只破烂不堪的
护膝。嶙峋的骨头几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肤,随着他的
动作,骨头在皮肤上活动。肋骨是清晰可见,整整齐齐的
两排,皮肤似乎已经消失,那肋骨是如钢铁一般坚硬,挡
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滞住,汗水在他
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却丝绒一般的光亮细腻,
汗在她身上是那样一并的直泻而下。两个水淋淋的人儿,
直到此时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见了对方。在这之前,他们
从没有看见过对方,只看见、欣赏、并且怜惜自己。如今
他们忽然在喘息的机会里,看到了对方。两人几乎是赤裸
裸的映进了对方的眼睑,又好似从对方身体湿漉漉的反照
里看出了自己赤裸裸的映象。他们有些含羞,不觉回避了
目光。喘息还没有停止,天是太热了,蝉则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时分,只有蝉在叫,一街的门洞开着,里面却寂静
无声。那午时的睡眠,连鼾声都没了,只有一丝不知不觉
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还冒着热气。百货大楼阔大
的店堂里是格外的空寂,苍蝇嗡嗡地飞,划着圆圈。营业
员趴在柜台上沉睡,玻璃冰着脸颊,脸颊暖热和湿漉了玻
璃。偶有不合时宜的人,踟蹰在寂静的店堂,脚步搓着水
磨石地,无声地滑行。码头没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
地反光,一丝不挂的小孩沿着河岸走远,试探地伸脚下水
,水是热得滚开了似的。停了几挂拉水的平车,跷起的车
板下,睡着水客。她想作一个"倒赐紫金冠",终没有作
成,重重地摔下来,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
她的身下。她接触到温热的地板,忽然的软弱了。她翻过
身来,伸开胳膊,躺在地上,眼睛看着练功房三角形的屋
顶,那一根粗大的木梁正对着她的身体,像要压下来似的
。幽暗的屋顶像是深远广阔的庇护,心里空明而豁朗。顺
着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动,不料却叫阳光刺痛了眼睛,那檐
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万念俱灰似
的。她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时间从她身边流过,又在她身
边停滞,院里那棵极高极老的槐树,将树叶淡淡的影子投
在窗户边上,她几乎看得见那只长鸣的蝉的影子,看得见
它的翅膀在一张一合。这时候,在她的头顶,立了两根钢
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样的突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
缩到背面,隐藏了起来。她将头朝后仰着,抬着眼睛望着
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壮而疏落的汗毛,漆黑的从雪白的皮
肤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视着,觉得滑稽。那腿骨却向她倾
斜下来,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
"要我帮你起来?"
"不要!"她想嚷,不料声音是喑哑的,嚷不起来。
她一猛劲,抬起上身,他早已将手挟住她的腋下,没等她
坐好身子,已经将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稳,他的手却像钳
子般挟住了她的腋窝,迫使她站稳了脚。他的两只手,握
住了她的腋,滚烫滚烫,身体其他部分反倒阴凉了。这两
处的热力远远超过了一切,她不觉着热了,汗只是歌唱般
畅快地流淌。等她站稳,他的手便放开了她的腋下,垂了
下去,垂在膝盖两侧。她腋窝里的汗,沾湿了他的手掌和
虎口,而那腋窝里的暖热,整个儿的裹住了他的两只手。
这会儿,他垂下的双手觉得是那么寂寥和冷清。他不由自
主地伸张了几下,妄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她站
稳了,径直走向扶把,一下一下地踢腿。脚尖划着空洞的
半圆形,阳光耀眼地挂在脚尖,在空中甩出去半个光圈。
她过分突出,突出得已经变形了的臀部活动出丑陋的形状
,他十分,十分的想在上面踢上一脚。她觉出他的注视,
心里则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滚热地抚摸着她粗壮的腿
,那腿早已失了优美的线条,却是一派天真的丑陋着。她
无休止地踢腿,韧带一张一弛,又轻松又快乐,不由要回
过脸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了开去,去进行自己的功课。
她顿时泻了气,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着,却失了方才的精
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条直线,身子却慢慢地伏在地
上,胳膊与腿平行的伸直,贴在地面,手却握住了跷起的
脚尖。他感觉到她目光的袭击,击在他最虚弱最敏感的地
方,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收缩起四肢,蜷成了一团,她
的目光早已收回。他心灰意懒地蜷在地上,蜷了一会儿,
站起身体,重新抖擞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站住了,努
力挣扎了一会儿,不由憋红了脸,喃喃地开口了:"你究
竟对我有什么意见?"她没提防他会说话,更没提防说出
这种认真的话来,不由也窘了,脚尖慢慢低落,脸也涨红
了,回答说:"没什么意见。"还好笑地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这样了。"他说,又补充了一句,"还是
应该互相帮助。"
"我无所谓。"她说,心里却怦怦地跳着,觉得事情
有点不平常了。就这样,从此,他们又说话了。可是,说
话的境界似乎还没有不说话的美妙。一旦说话,那紧张便
消除了,随之,那一种兴奋;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
发展的激动与好奇,那一种须以默契来交流的神秘的意识
,也消失殆尽了。然而,彼此终究是轻松了,要承受那一
种紧张毕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险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
,谁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种冒险的心情,却是谁也都有的
。他们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却再恢复不了以往那一种明
澈的心情,都怀了鬼胎似的,有点躲闪,也不再互相帮着
练功了。他们只说话。话说得简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
堂已经开饭,晚了便买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
口却变成警告一般:"开饭了啊!"她则恶声答道:"谁
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让他来洗,口气却如最后通牒
:"我可是洗好了啊!"他答应得也很不耐烦:"谁不知
道你洗好了!"他们好像不会用别的口气说话了,至于先
前,他们是怎样和颜悦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说话,是谁也记
不起来了。这样的恶言恶语,却并不吵闹起来。他们谁也
不愿吵了,再不愿像个仇敌似的不说话。好不容易才打破
了那尴尬的局面,他们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尴尬局
面的转变,又使两人心里都有点遗憾似的。他们本以为事
情会有什么不寻常的发展,都在颤颤的,怯怯的,等待着
。而如今却一切正常了,不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或者说,不寻常的事情发展了一点点就截止了,两人的期
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们生硬
的口气不尽是做作,而是有一些儿真实的原因的。她常常
会莫名其妙地给他白眼,她的眼白因为黝黑皮肤的衬托,
格外的醒目,效果也特别的显著。他的脸色则是常常阴郁
,布满了乌云似的,由于他苍白的皮色,这阴郁也格外的
黑沉,有时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对他撒性了。不过,
他们毕竟是说话了,自从他们彼此开始说话的那天起,两
人的练功却都有些松懈,这样的折磨自己失去了意义,他
们将改换一种交流和交战的方式。却又找不到新的方式,
双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里,两人却像是失了生活
目标似的,有点无精打采。天又是特别的热。正午的太阳
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摊熟了一个鸡蛋。围了有
上百个人参观,头上冒着油汗,惊讶得忘了热,只有小孩
为了满头化了脓的疖子,死命地嚎。到了夜晚,太阳落了
,吸饱了热气的地面喘不过气来,将那热气一团一团吐了
出来,蒸着满街的凉床凉席子。外面和屋里其实是一样的
热,热得连蚊子也没有了。一连几日的喘不过气来,后来
,天阴了,飘来了雨云,下雨点子了,如能撤退的军队,
凉床子凉席子"刷"地不见了,进屋了,大人孩子转眼间
睡熟了,如同死过去似的。到了夜半,却又热醒,枕上身
下是一摊汗水,浸着身子。撑开肿着的眼皮,只见窗外又
是一轮明月,碧晴的天上,云影儿也没一丝。城外的庄稼
却说长得特别喜人,黄豆绿油油的,出嫩荚子了。乡里老
头热得狗似的伸出舌头喘,却还说:"该热的时候使劲热
,该冷的时候使劲冷,才是正经的天气。"瓜也长得好,
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钱就可买得一个,薄削的皮,鲜红的
瓤,乌黑的籽,走街穿巷的叫卖。一早就热得出油,喊了
个卖瓜的进院,大伙儿凑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胀,再让
会计销帐,直接往防暑降温费上销。卖瓜的消消停停,坐
在伙房边的背阴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丝穿堂风一得意,
就开了讲,讲瓜田里的故事。有守瓜田却捉到男女奸情的
,还有大姊妹收瓜贪吃尿了裤子的,种种丑闻恶事。有人
去报告了团领导,险些儿扣发了他的瓜钱。他还是便宜,
没受煎熬就卖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营生。挑着空挑
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
冰又凉,喝了好消暑。卖瓜的心想,凭啥,街上人就得受
这个罪,热热的天,挤住在一堆儿,连个歇凉的树荫地也
没有,不凭日头的高低,靠住钟点的做活儿。不过,那城
里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儿,嫩生生的肉儿。那是城里
男人福分。街上的人可怜的是乡里人,毒辣辣的日头底下
,连个躲处也没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一层层的褪皮。
衣服也褪了色,从不见身上有一点鲜亮的颜色,活个什么
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县中学里那对夫妇,大热的
天,却也紧闭着门,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却又何必,
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这可是何等的燥热啊!白
里黑里的,却又不见半个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
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细腰窄腚,姑娘似的细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还有十八天的赛火呢!出了赛火
的十八天,剧团派人去南边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剧团,学
节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轮不着他们,他们依然是每
日的练功。依然练得不得法。她长高长大了一轮,不长的
他看起来就像是缩小了一轮。她觉着自己长得大高大了,
身体简直成了累赘。洗澡时,望着自己那对丰硕得奇异的
乳房,不由得诧异却又发愁,她不明白它们怎么长成了这
样,不明白它们究竟还将怎么下去?她甚至以为是得了什
么奇怪的毛病。想到此,头皮都发紧,害怕得想哭。她打
量着自己硕大的每一个部分,连自己都有些惧怕。她想她
是太大了,而她又无法使自己缩小。处在苗条秀气的女伴
中间,她硕大得不禁自卑自贱起来。加上她没头没脑没有
分寸的言辞,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个肯
用脑子的人,这一点惧怕与自卑的心情,丝毫伤害不了她
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里,睡进被窝,两条
胳膊搂抱着自己,心里对自己是十分的宠爱。然后,便像
个婴儿一样香甜,没有一点儿心事的睡着了。睡梦中会咂
嘴,咂出很受娇宠的声音。对他来说,累赘的是他心灵的
成熟。他的心似乎是熟透了,充满了那么多无耻的欲念,
那欲念卑鄙得叫他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这些欲念来自他身
体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毅然将那一部分
毁灭。后来,有一个夜里,他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时,忽
然明白了那罪恶的来源,他自以为那全是罪恶。可是这时
候,他忽然发现要毁灭那个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并且,
那些欲念也因这个部位的宝贵而为他珍爱起来。他不明白
这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时候,外出学习的人回来了,穿
着样式别致的衣服,提了更新换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轮船
,踩上颤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们两人也去
接了,她总是挤不前去,连一件行李也抢不到手,却也一
样的激动,一样的热烈。或开路般的走在前边,或压阵似
的走在后边,叽哩呱啦地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谁也不
回答,谁也没听见。可是,如没了她和她的聒噪,这迎接
的场面便要冷静许多了。沉默的他却走在了中心,由那位
跳洪常青或方排长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着。并不起眼
的他,却是这位主演的好朋友,军师一般的地位,从码头
回团的路上,那主演告诉他:"有你的角色演了。"那角
色是双人舞《艰苦岁月》里的小红军,再找不出像他那样
矮小而又武艺精湛的演员了。在别的很多剧团里,这角色
都是由女演员演的。这角色就像为他而设计的,几乎不用
研究讨论,就定了下来。这本就是属于他的角色。一切都
顺利极了,只有一件困难,便是那舞蹈里有不少托举,更
有很长的一段,老红军须背负着小红军行走,且还要走出
健美的舞步,做出刚劲的动作。这时候,方显出他的不利
。看上去瘦小的他,却有着令人吃惊的体重。"老红军"
背不动他,一上肩便弯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
并且,他们双方都没经受过托举的训练,不会借助巧力而
使身体轻便,他只会死死地攀负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与
抱歉终是无用。当他又一次重重的从人背上跳下来的时候
,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你是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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