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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王安忆 小城之恋 3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Feb 25 19:16:16 2000), 转信
他红了脸,转而反击道:"你是太熊了!"那人面有
愠色,眼看一场冲突就要起来,大主演便出场解围道:"
让我来试试。"于是负了他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来
,却是喘个不休。接着,旁边的人也纷纷上前尝试,将他
在背上背来背去,走来走去,嘻嘻地笑着。他终于捺不住
了,挣着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一个趔趄,人们这才收
敛了。这天晚上,他没有吃饭,留在练功房里练弹跳。他
知道那最初的纵跳是很关键的,一旦能轻松地上了肩,后
边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时就耗尽了力气,且又调
整不好呼吸与步子,就麻烦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
轻松一点。不过一会儿她也来练了,像是帮助消食,每顿
饭后,她都要练功。这样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极爱吃的
,吃得极多。今天,她新换了一套肉色的练功服,是这回
出去学习的人买回来统一发下的。是那些大剧团里正规的
练功服,领口开得极低,尤其是背后,几乎裸到了腰际。
裤头是平脚的,绷得过紧,深深地勒进大腿根部。他忽然
很和蔼地向她请求,帮助他排练这托举的一段。由于他久
已陌生的温和口吻,更由于她从下午起就憋在心里的那一
段愚蠢的撑强心情,她欣然答应了。他先向她交待了动作
,不料她站在一边早已将动作记熟,竟做得一丝不差。他
便跑去问电工索来录音机和磁带,快转到那个地方,开始
了音乐。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觉得吃力,由于激越的音
乐的伴奏,还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动作,很感踏实,他没
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样的宽厚而有力量。他们极顺利地走完
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没等他开口,她
便跃跃地说道:"再来一遍。"这回,他们是从头来起,
她将老红军的动作全学了下来,做得倒并不难看,尚有激
情,到了托举的时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结
实又有力。由于她承受的轻松,使他也有了自信,动作大
胆了,反倒灵巧了,减轻了她的负担。他们渐渐熟练起来
,竟比他原有的搭档更为默契。五遍六遍下来,他们可以
一无负担地,轻松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动作。他们忘记了技
巧上的困难,忘记了托举前须作的思想准备。那每一举手
,每一投足,犹如他们的本性一样自然,音乐又是那样的
激动人心,重复使它更亲切更悦耳。她忘了那角色是一个
老红军,只以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个小红
军,也以为就是他自己。每一个动作都是他们自己的动作
,出自他们的心愿和本能。他们忘情地舞着,大镜子里闪
过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迅速地从这一面镜子闪到那一
面镜子,他们的身影包围了他们自己,他们竟觉得他们是
很美的了。再没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觉更为良好的了,况
且,还有着音乐。当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时候,嗅到了
浓重的汗味儿。他的胸脯感觉到了她厚实的背脊,那背脊
裸在低低的后领外面,暖烘烘,湿漉漉。他同样暖热而汗
湿的胸脯,与她背脊滞涩的磨擦,发出声响,轻微地牵扯
得疼痛。他的膝头觉出了她努力活动的腰,他的手觉出了
她浑圆结实的肩头和粗壮的脖子,那脖颈由于气喘,一紧
一松。沿着汗湿的头发,他的鼻子觉出了她脑后盘起的发
辫的触碰,带着一股浓郁的油汗气息,上面有一枚冰凉的
夹子,戳痛了他的脸颊。他全身的感觉都苏醒了过来,从
舞蹈的技巧中解脱了出来,于是又重新地紧张起来。与方
才那抑止了全身心的紧张相反,这会儿,所有的感官和知
觉全都紧张地调动起来,活跃起来,努力地工作着。舞蹈
已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分不去他丝毫的注意了,他负在一
个火热的身体上面,一个火热的身体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
活动着,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喘息都传达到他最细微的知觉
里,将他的热望点燃,光和火一样喷发出来。这光与热传
达给了她,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背上负了一个炭盆
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
,背上又一阵空虚,说不尽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负上背来
。一旦上来了,则连心肺都燃烧了起来,几乎想睡倒在地
上打个滚,扑灭周身的火焰。可是音乐和舞蹈不允她躺倒
。她像是被一个巨大而又无形的意志支配着,操纵着,一
遍一遍动作着,将他负上身,又将他抛下地,她忽然轻松
起来,不再气喘,呼吸均匀了,正合着动作的节拍。躯壳
自己在动作,两具躯壳的动作是那样的契合。他每次跳上
肩背都那样轻松自如而又稳当,不会有半点闪失,似乎这
才是他应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跃全成了焦灼的等待。
当他负上背时,她才觉心安,沉重的负荷却使她有一种压
迫的快感。他们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连接在了一起,如胶如
膝,难舍难分,息息相通,丝丝入扣。他在她背上滚翻上
下,她的背给了他亲爱的摩擦,缓解着他皮肤与心灵的饥
渴。他一整个体重的滚揉翻腾,对她则犹如爱抚。她分明
是被他弄痛了,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颤,可那舞蹈
却一步没有中断。音乐是一遍又一遍,无尽的重复,一遍
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经深了,有人在对着练
功房怒吼,骂他们吵了睡眠,还有人用力的开窗,又用力
的关窗。这一切,他们都听不见了,音乐笼罩了整个世界
,一个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最后,终于有人扳动了电
闸,灯一下子灭了,音乐嘎然止住,一片漆黑。院里所有
的灯都灭了,连月亮都没有,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
不见五指,如同堕入了深渊。他已负在她的背上,动作与
音乐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动了。足有半分钟,他从她
背上落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两人没顾上说一句话,惶
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样漆黑的夜晚中,竟没有碰
撞,也没有跌跤,就那么一溜烟似地逃窜了。后来,《艰
苦岁月》中的小红军,还是由一名女演员取代了。他是如
同铅块一样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谁也负
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点轻巧,在谁的背上也
无法放松自如,这紧张与笨拙更加重了身体的分量。他再
找不到那噩梦一样迷乱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觉。他与
谁都建立不了息息相关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见了他,
却有点躲闪,他也同样,害怕见到她。他们甚至不敢在一
起练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渐渐
的,他们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处相遇的默契。可是他
是那样刻骨地想念她,她虽不像他那样明确地想念,却是
心躁。她变得十分易怒,不明来由的就与人吵架,吵到最
后,即使是她占了上风也免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哭嚎。院
子里是那么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闹声几乎注入了每一
个角落。他远远地躲在屋里,听着那哭声,充满了心碎然
而快乐的感觉。大热过后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气爽,阳
光是透明的,空气如水洗过一般,白杨树很高的树梢上,
挑着一缕阳光,即使乡里人的面色也显得白皙了。这一个
秋天,街上很流行铁灰的褂子,西服领,微微地掐腰。要
有人穿着这样的褂子从街上走过,一街的人都会停住脚嫉
羡地望。第一个穿这褂子的,是县中学那外方来的女人,
她很招摇地从街上走过,提着菜篮,向沫河口来的"猫子
"买螃蟹。此地将船民叫做"猫子",起心底里可怜他们
,没个安生的家,常年飘流在水上,没个根似的。螃蟹张
牙舞爪地到了她篮里,滋滋地吐着气泡,巴着篮子的竹壁
向外爬。她竟不怕,一只一只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
就传遍了,县中学那对男女,竟吃那样的东西。说这话时
,"猫子"已经回了船上,一橹一橹地去远了。他想着这
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几辈子的呆在一地,生了根似的
,什么世面也见不着了。他望望蹲在船头奶孩子的女人,
女人很安心地看着船下的绿水,一波一波的荡着,撩着衣
襟,腾出一只食指,在孩子脸颊上划着。岸边是整齐的大
柳树,柳丝儿低垂,一排几十里,"猫子"心里很宽畅。
这个秋天,她满十七岁,他则是二十一岁了。依然是互相
的躲闪和逃避。那一个夜晚,时时缠绕在他们心上,想甩
也甩不脱。他们想作出忘记或不在意的样子,为了可以坦
荡地重新在一起相处。可是只须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装
不下去,匆匆地缩回头去,还是不敢见面。然而,虽是不
见面,彼此却被对方全部占据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胆,
那一夜的情景在心里已经温习了成千上万遍,温故而知新
,这情景忽然间有了极多的涵义,叫他自己都吃惊了。她
是不懂想象的,她从来不懂得怎么使用头脑和思想,那一
夜晚的感觉倒是常常在温习她的身体,使她身体生出了无
穷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觉得身体遭了冷遇
,周围是一片沙漠般的寂寥,从里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
渴念折磨了她,她无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时候似
可解淡许多,于是就吃得极多,极饱,吃到肚胀为止,而
练功却懒怠了。她的体重迅速地增加,各个部位都努力膨
胀,她变得又丑又笨,而他却在消瘦,每一根骨头都暴露
了出来,挑着皮肤,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都生出疙瘩,伤痕
累累。他简直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雏鸡。食欲不振,为了唤
起食欲,他总是买了最多最好的饭菜,摆开在练功房门外
的水泥地上,自己则坐在门槛上,瞪着怨恨的眼睛望着饭
菜,久久不动筷子。他也不常去练功了。
练功房显得很寂寥。
他们都很寂寥。后来,演出了,在县城里唯一的戏院
里。戏院像一个巨大的仓房,粗大的木梁架住三角的房顶
,场灯缀在没有油漆的木梁上,一盏一盏一盏。同样没有
油漆的木柱立在场内,正好挡住那后面两个座位的视线,
每一场都必有这座位的观众的争吵,可是每一场都仍然将
这座位照价售出,谁也不记得这座位的号码。水泥地上粘
着痰迹和烟蒂,浮着一层永远扫不尽的洋灰与土。时常的
停电,一旦停电,会场一片漆黑,乱过一阵,才有一盏汽
油灯幽幽地点燃,照亮在丝绒已经磨平了的紫红色大幕跟
前。然后又有了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沿着幕沿一溜
儿排开,从底向上将人脸照亮,留下一些丑陋的阴影。
没有他俩的事,他俩在后台,她照管服装,他照管道
具。没事的时候,就跑到幕侧看演出。幕侧有着一排排的
硬景片,隔了几重几进,她站在这片的暗影里,他站在那
片的暗影里,彼此只隔了两步的距离。可是台上的光明将
幕侧遮得更为幽暗,他们谁也没有发觉谁,孤独地看着台
上的节目。节目一个一个向下走,终于走到那个舞蹈《艰
苦岁月》。熟悉得几乎陌生的音乐陡然响起,他们不由同
时哆嗦了一下,这颤抖如同电流一般,在空中相遇,流通
,他们忽然觉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脚步却没有移开
。他回头望了一下,正望见她的目光,她忽然向后退了一
步,退进一个高大的景片的遮蔽里,那景片是一间营房。
他随即也追了进去。景片后面一片漆黑,激越的音乐从幕
前传来,充满了一整个剧场,笼罩了一切。他站了一会儿
,伸手凭空地摸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却感觉到她的躲
闪。她笨拙的躲闪搅动了平稳的气流,他分明听见了声响
,如潮如涌的声响。然后,他又向前去了半步,伸手抓住
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向后缩,他却攥紧了,并且拧了一下
。她似乎"哎哟"了一下,随即她的背便贴到了他的胸前
。他使劲拧着她的胳膊,她只能将一整个上身倚靠在他的
身上。他是力大无穷,无人能挣脱得了。他的另一只手,
便扳过她的头,将她的脸扳过来。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
几乎是凶狠的咬住了,她再不挣扎了。音乐已到了尾声,
小号,定音鼓,全上了,汹涌澎湃,气震山河,一切卑微
琐细的声响都被吞没了。犹如冰河解冻,一江春水直泻而
下。谁都不能明白的,他们忽然之间,容光焕发。她面色
姣好得令人原谅了她硕大笨重的体态,眸子从未有过的黑
亮,嘴唇从未有过的鲜润,气色从未有过的清朗,头发则
是浓黑浓密。她微黑的皮肤细腻光滑,如丝绸一般。身体
依然是不匀称,可每一个不匀称的部位,线条却都柔和起
来,不同先前那样的刺目。并且,她的神情也有了明显的
改变,似乎是自信了,脸上总满不在乎的带着沾沾自喜的
笑容,虽然愚蠢得很,可那一种明朗灿烂,也不由叫人心
动。他,则是平复了满脸满身的疙瘩,褐色的疤痕不知不
觉地浅了颜色,毛孔似也停止分泌那种黄腻腻的油汗,脸
色清爽得多了,便显出了本来就十分端正的五官。鼻梁是
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陷下,很有些像阿尔巴尼亚人
,阿尔巴尼亚电影是这些年唯一能看到的西方电影,那里
面的人种,渐渐形成了一派审美的标准。他的眼睛有一种
天然的思考的光芒,使他很肃穆,也很深沉,一点不轻薄
,使他十五岁孩子形状的形体也有了男人的意味。他们的
生命,似乎冲过了阻碍,又流畅了,显出那样一股欢欣鼓
舞的活力。他们彼此不再惧怕,躲避只是在众人眼前。由
于只在人前躲避,那躲避便有了一种神秘的趣味,似乎一
整个人类都被他们嘲弄了似的。他们假作仇敌似的互不理
睬地擦肩走过,目不斜视,心灵却诡秘地交换着眼色和微
笑,心中是十分的得意和骄傲。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们便
如胶如漆,再也分不开了。他们并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
道互相是无法克制的需要。每天晚上,夜幕降临时分,两
人便不见了,撇下一大个黑沉沉的练功房。直到雾气白了
黑夜,三星沉西的时候,两人才像幽灵似的先后出现在院
里,蓬着头发,乱着衣襟,眼睛在黑暗里灼灼的闪亮,踩
着湿漉漉的石板地,各自摸回了自己的宿舍。这一夜是出
奇的幸福,经过激动的抚摸与摩擦的身体,是那么幸福的
疲乏,骄傲的懒惰着。那爱抚好像是从毛孔里渗透了,注
进了血液,血是那样欢畅地高歌着在血管里流淌。幸福得
几乎要叹息,真恨不能将这幸福告诉每一个人,让每一个
人都来妒忌他们。可又必得将这幸福牢牢地圈在心里,不
可泄漏一点一滴。因为这全是罪孽。尽管她什么都不懂,
可却懂得这是犯罪。什么是应该的,她不知道,可什么是
不应该的,她却很知道。而什么都懂的他,便更明白这是
非同小可的犯罪了。可这罪孽是那样的有趣,那样的吸引
人,不可抗拒。当两人身体一旦接触,合二为一的时候,
什么犯罪,什么不应该,什么造孽,便什么都不存在了,
只有欢乐,欢乐的激动,欢乐的痛苦,欢乐的惊惧。他们
最初的感觉是恐惧,最先克服的也是恐惧。没有头脑的她
最是容易消除恐惧的,而极有头脑的他,则更懂得如何克
服恐惧。当恐惧消失了的以后,他们竟还有些遗憾,有些
哀悼它的逝去。无论是没有头脑的她,还是有头脑的他,
都永远的记着在那恐惧的颤动里的亲爱,是何等的快意。
那惊惧顽强的抵抗,欲望顽强的进攻,在这激烈的交战中
,身体得到了如何强大而又微妙的快感。两个身体是那样
的相亲相爱,爱得无法爱了,灵魂便也来参战了。他们忽
然的那样亲密无间,并且不再避讳任何人,那是任何人都
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们又在一起练功了,重新互相帮助,
互相体贴入微,连一句重话都是亲昵的。两个的饭菜票合
在了一起,买来了饭菜,一起吃着。他的衣服全由她包洗
了,而装台卸台时,她的那一份活也由他包干了,尽管她
一点不比他软弱,可他不让她插手。她便只能闲着,吃着
脆生生的红心绿皮萝卜。如有人责备她,她便不客气地回
嘴,到了说不赢的时候,自有他来支援,两人结成了这样
坚强的同盟,简直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可是,当身
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那爱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时候,便会
采取一种绝然相反的宣泄的形式,一种反目的形式。犹如
他们好得那么招摇一样,他们也常常坏得惹人非议。那一
段日子里,他们便成了真正的敌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身体以强烈的排斥为吸引,如同搏斗似的,互相抵抗,谁
都不愿撤离,撕扯着,纠缠着,直至筋疲力尽,然后便是
温情脉脉的亲爱,亲爱过后,又是搏斗。到了人前,他们
便冷眼相对,反唇相讥,吐不出一句好话,以那种污秽的
语言相骂。人们吓唬着要去找团长惩治,也无济于事。就
这么样,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债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清算了结。
这是一个多事之秋。连天的雨,大河隐在雨丝和雾气
里面,船像个魂似的,在茫茫水天中靠了码头,又离了码
头。城外泥地全被踩烂了,被乡里人的赤脚带进街上,搅
了一城的泥浆黑水。泥鳅都钻到街上来了,还发现了一条
南方的蚂蝗,一城的人都慌了,明知道是城郊大队旱改水
,养了几亩水稻田所带来的,却仍然赶不走大祸临头的预
感。那蚂蝗活动得那样机敏、一旦咬住了腿,便再不松口
,使劲地拍了下来,腿上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过了半
晌,血才潺潺地流了出来。
雨,渐渐地停了,地,渐渐地干了,天气却陡地冷了
起来,入冬了。这年的冬天,犹如夏天出奇的热一般,却
是出奇的冷。没有风,太阳好得喜人,天晴和得像春日,
却只刀割似的手疼,脚疼,脸也疼。鼻子耳朵都红了,萝
卜似的。在街心,即使是太阳地里,也休想能站定半分钟
,冷得够劲,却不动声色。
就像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了,有一股不安的心情,
游魂似的在街上飘移。
果然,过了阳历年,就死了当家的――总理。
事情有了答案,那不安便渐渐平息了。后来,又死了
大元帅朱老总;后来,又地震;后来,又死了领头的――
毛主席;后来,"四人帮"倒台了。这一个秋天里,他们
各自长了一岁,她十八,他二十二,却就像长了一百岁似
的,上一个秋天里的事,回想起来,刚好像是上一辈子。
他们爱得过于拼命,过于尽情,不知收敛与节制,消耗了
过多的精力与爱情,竟有些疲倦了。为了抵制这疲倦,他
们则更加拼命,狂热的爱。身体所受的磨练太多太大,便
有些麻木,须更新鲜的刺激才能唤起感觉与活力。他们尽
自己想象的变换着新的方式。互相却稔熟得渐渐失去了神
秘感,便也减了兴趣。可他们是欲罢不能,彼此都不能缺
少了。尽管每次归来,都是又疲倦,又厌烦,却又很不尽
兴的失望,可是每次出发的时候,那期待仍然是热烈而迫
切的。他们一身大汗的回来,走上狭窄的木梯,梯子在脚
下吱嘎着,搔着他们的脚心。他们觉着又疲乏,又肮脏,
却没有兴致到那洗澡房去洗澡。茶炉子是早已熄了火,急
急忙忙出去时,忘了打热水,水瓶空空的,又不敢倒别人
的水瓶,怕别人就此识破了什么。院子里是一片寂静。他
们疲乏地躺在床上,粘粘的皮肤极不舒服,连被窝都潮湿
了。他们简直不明白,怎么这样的拼力也达不到最初的境
界了,十分的苦恼,他们又忍不住的自惭形秽,很想脱胎
换骨,重新做人,暗暗下着决心。可是到了下一天,互相
见了面,不约而同的都做了那约定俗成的手势和眼神,暗
暗约了会面的时间。在那约会前的几个小时里,心中的焦
灼使得他们坐立不安,幸而他们已久经锻炼,竟可做得一
点破绽也没有,不被察觉地度过了那焦灼的几个小时,溜
出了院子。身体那么狂热地扑向对方,在接触的那一瞬间
,却冷漠了,一切感觉都早已不陌生,没有一点新鲜的好
奇,惊慌与疼痛。如同过场似的走了一遍,心里只是沮丧
。得不着一点快乐,倒弄了一身的污秽,他们再不能做个
纯洁的人了。这时方才感到了悲哀与悔恨,可是,一切早
已晚了。剧团里,谈恋爱的人日益增多,几乎都成双成对
,一起进,一起出。他们本也应该加入这二路纵队,并且
可作领队的。可是却深觉惭愧,很不够格似的。眼看着别
人,都比自己纯洁,都有着美丽的前途,而自己却早早地
掉下了泥淖,再也洗不净了。因此,在这大谈恋爱的风气
之中,他们却悄悄地藏匿了起来,形同陌路。别人只当他
们又有了新的纠葛,早已不觉稀罕,只由他们闹去,谁都
不知道他们心里的苦衷。这苦衷因是两个人的,本就是两
份,便也谈不上什么分担与解忧,一起的扛在了身上。却
又不能作点交流,互相安慰。互相都十分明白,可稍一点
破都会无限的难堪与烦恼。没有一点解决的办法。因此,
在这苦恼里,他们是极其的孤单了。他们孤独的各自担着
自己的一份苦恼,只觉得世上所有的人都比自己快乐。他
们是过于性急,不知忍耐,不知节省,早早地将快乐都享
用尽了,现在只省下惭愧和苦恼了。由于这苦恼,由于这
苦恼只能由他们分别各自的承担,他们互相怀恨了。这是
认真的怀恨,很严重的怀恨。其中严肃的意味使他们不再
当着人前纠缠不清,当着人前的纠缠叫他们以为是轻佻并
造作的了。他们只在没人的时候分争。他们吵得极凶,说
出极其刻毒的话,去刺痛对方最容易受伤的部位。她对他
哭喊着:"我恨你,我要杀你!"他将两手的虎口对准了
她的咽喉,压低声说:"再嚷,就掐死你。"她恨他是真
实的,他要掐死她也是真实的,于是互相都有些骇怕,软
了手下来。他们真实的激动着,互相骂着,彼此气得打战
,最后终于扭在一起厮打起来。他是力大无穷,她激烈的
情绪使她就像打不倒似的。厮打到后来,那忿怒却渐渐平
息,只是激动还在。他们不知是厮打还是亲热,或许又是
厮打又是亲热,一时上,昏天黑地,什么都退去了,只有
一股无名的狂躁。这时候,身体内侧升起了一股奇异的快
乐,他们逝去已久,呼唤已久,早已等待得绝望的快乐,
出人意料地来了,在人一无准备的时候来了。他们终于搏
斗到了精疲力尽,瘫软下来,却是久已未有的满足。他们
渐渐安静下来,互相看了一眼,眼光里已没了怨恨,只有
亲昵的爱。两人这才挽着手,像放假回家的小学生一样,
只是纯洁地挽着手一悠一悠地回去了。仅仅是两只手的接
触也使他们觉着了亲爱。一直走到离开剧团院子一百米的
地方,他们才松了手,忽又觉着自卑的压抑。院子里传出
的琴声与歌声,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上传来。他们又觉出
了身上的肮脏,好像两条从泥淖中爬出来的野狗似的,互
相都在对方面前丢尽了脸,彼此都记载了对方的丑陋的历
史,都希望对方能远走高飞,或者干脆离开这世界,带走
彼此的耻辱,方能够重新地干干净净地做人。那仇恨重又
滋长出来,再也扑不灭了。分洪闸下,总是有手扶拖拉机
突突突的来来去去的大路上,总有人看见有男鬼女鬼在打
架,女鬼披了头发,男鬼血口喷人,打得吱吱叫。这故事
顺着大路走远了,添了枝加了叶,等它折回头走进街里时
,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面貌了。他们和别人一起,胆战心
惊地听着这故事,在比较安宁的和平的夜晚。他们想要摆
脱对方了,先是他冷淡了她,然后她也冷淡了,这冷淡并
不使双方难过,甚至有些轻松,好像是激战过后的休息。
他仍回复了以往的生活节奏,每天仍然练功,练罢之后洗
澡,吃饭,睡觉,睡得尚平静,心情开朗了,性情也平和
了。可是经历过了这一段以后,两人都有些显老,超出了
他们的实际年龄。她竟瘦了,皮肤松弛下来,大腿根上现
出了水波般的花纹,他却胖了。在内心里,他们都有些苍
老似的,团里那些少男少女的恋情,在他们眼里,好像是
一场幼稚的游戏,早已看透了幕帷,识见了真谛。她有些
失了廉耻,忘了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照例有些不该
听不该说的故事。她可全然的不在乎,觉着一切都十分自
然,就连误入了男厕所也是十分的坦然。别人的嘲笑一点
不被她理解,心里只是委屈和纳闷。而在他,男女之间的
避讳,早已是撕得粉碎。任何女人在他眼里都是赤裸的,
一眼便看到了最隐秘的部位。他无法对任何一个异性留有
距离,而使心里充斥了神圣纯洁的感情,这使他痛苦万分
,这世界,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秘密,这样一目了然的活着
,再有什么能激起他的好奇与兴趣呢?他不由得万念俱灰
,人生好像刚起步就到了尽头。这时候,他们才明白,无
论他们怎么冷淡,不在一起,都已经是有罪的人了,依然
是有罪的人了。他们终是个不洁净的人了,他们小小的年
纪就不洁净了,要不洁净地度过多长的岁月才了结啊!因
此,当他们分开的时候,灵魂却相依了。可是,他们依然
没有勇气再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些害怕,害怕那样的下去
,最终会是什么结果。可是在他们最最坚决的时候,心底
深处,却是谁也不曾真正的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
样告终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到那终于等待不下去的
一天,再说吧。他们依然和平日一样的生活,晚晚早早地
各自回了宿舍,上了床,自以为十分安宁又十分幸福,其
实不过是在度过暗自契约的限期。他们彼此都有个预感,
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因为冥冥之中,他们实在是谁也不愿
意就这样结束。不过,这时分的轻松与安宁,也不是虚拟
的。他们实在是太激动,太疲劳,需好好的养息才能够恢
复。那样的罪恶,就好比是种子,一旦落了土,就不可能
指望它从此灭亡。他们处在一个蒙昧的时期,没有一位先
行者来启开他们的智慧。况且有一些事情,即使是圣人都
无法启明的,只有自己在黑暗中摸,碰,爬,滚,从污泥
浊水中找出一条出路。好比偷吃了禁果的亚当与夏娃,上
帝都无法拯救了,只得将他们逐出伊甸园,世世代代的受
苦。他们又是那样平凡卑微的孩子,怎能期望他们与自然
的力量抗衡。他们只凭着自己小小的善恶的天性与聪明,
忽明忽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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