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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王安忆 小城之恋 4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Feb 25 19:16:47 2000), 转信
这一个春天,平安度过了。他们似乎已经到了境界似
的安静下来,彼此之间既不好,也不坏,和平常的关系一
样,偶尔在一处说一些没要紧的闲话,偶尔在一起做一些
不收效的练功。甚至,关于他们的流言,也渐渐地平息了
。即使实在闲了,谈起来也都当作已经过去了的旧事。连
他们自己都认为,事情是过去了,如暴风雨般急骤的情欲
已经过去了,再没危险了。精神便也慢慢地松弛下来,解
除了警戒。甚至有点恢复到最初的时候,她没有顾忌地对
他大喊大叫,他也宽容地忍让着,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过的一样。即使单独在一起时,也能平和地相处了。他们
简直有点怀疑,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关系吗?回想起来,
每一次,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可却
总像梦中,事实上,他们双方都正处在一个养息的,初愈
的阶段,疲劳与紧张刚刚消除了,可元气尚未恢复,身体
仍然是虚弱的,微醉般懒洋洋的,软绵绵的,似睡似醒的
。这确是一个心旷神怡的境界,可为时却极为短暂,甚至
是转瞬即逝的。紧接着,一场更为汹涌澎湃的波动将会来
临。他们将会发现,先前的一切仅只是暴风雨之前掠过天
空的闪电,远方滚来的雷鸣,是一个序幕,一个序曲,一
个引子,一个预言。由于他们弱小而胆怯,这些已经几乎
将他们吓破了胆,他们几乎溃散,幸而他们年轻,身体又
健康,头脑则简单,且有充分的好奇心,因此,他们居然
能以不慢的速度恢复起来,等待接受生命狂潮般的,正式
的洗礼。他们又开始每天的练功了,似乎共同在回想以往
的美好的生活。那身体违拗了本来原理的伸展与收缩;那
剧痛与疲劳之后快乐轻松的喘息;将身体内部的污垢冲刷
出来的淋漓的大汗,以及大汗过后的洗澡,滚热的水针扎
般地从身上滑过。已被遗忘的练功的一切快乐都重新唤起
了。她几乎觉得自己是身轻如燕的,一连可以做成百上千
个吸腿转而不停歇,直至身体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
一整个练功房的三角形的屋顶还在一扬一抑地旋转。她竟
以为她仍然在转,她将永远这样旋转下去。她感觉到身体
的健康、有力,服从她的意志,得心应手地做着各种动作
。各种动作由于一段时间的疏远,又由于实在是太稔熟了
,再不可能忘怀,便格外的亲切,新鲜。练功房的镜子上
折射出几十个她旋转的身影,她看见前后左右有几十个自
己在旋转,犹如几十个自己在舞蹈,又如几十个自己在欣
赏自己。她便深深地陶醉了。而他的身体则是前所未有的
柔软坚韧,他垂手直立着,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然后,上
身极慢极慢地朝后仰去,仰去,头朝了下,世界在他镇静
的凝视里倒置了。这才举起手,举至齐肩,头顶将要落底
时,手正好抵住地面,缓缓地向前挪动,挪到脚跟,头再
度昂起。颠倒的一切又重新在他凝眸中调正过来。他便静
静地看着,身体觉不出一点勉强的痛苦,十分的自然,似
乎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站立了。她旋风似的闪进他平静的
视野,又旋风似的闪出。随着她的旋涡似的转圈,顺着他
身体弯曲的轨道,有什么在缓慢而顺畅地流泻。他们似乎
都能体验到那一种暗河般的流动,几乎听见了它潺潺的水
声。
这时候,剧团要出发,上南边演出了。走的那天,街
上家家都在煮棕子,一街的粽叶清香。天蒙蒙亮的时候,
轮船磨磨蹭蹭的靠岸了,"哗"的涌出人来,沓沓踩着跳
板上岸,扁担篮子碰撞着。人下过了,剧团才上船,一箱
箱的道具,服装,灯光,软景,幕条,往上搬着。好容易
搬完,连人也上齐了,船动了,太阳已经升起,被对岸大
柳行婆婆娑娑地遮着,含羞似的。水客们的号子响起了,
一声高,一声低,间着车轮的辘辘声,荡漾在金晃晃的水
面上。雾气散了,那号子声陡然的明亮起来,十分高亢,
却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荒凉,贴着水面向上腾起,越升越
高。车轮在泥污的车辙里行走,从这条车辙滚到那条车辙
,每一滚动,车身便颠簸一下,水忽悠一下,从桶口泼了
出来,号子打了个颤。从此,那号子便永远有着不断地停
顿与颤音,记录着道路的坎坷。
太阳是越升越高。船,迎着水流慢慢地行走,太阳跟
随着,在柳枝垂帘的廊里行走。水波粼粼的闪光,一泓清
水,一泓浊水,从船底滚过。舱里是水洗过的潮湿,又似
从未洗过的肮脏。烟蒂,浓痰,瓜子皮,鸡屎,涂了一地
。人们挤挤地坐在朽了一半的连椅上,耳畔被隆隆的马达
声堵住了,什么也灌不进了。他们坐在底舱,不知是有心
,还是无意,竟坐在了一起。底舱是加倍的气闷和潮湿,
一排气窗外面,是站在船栏边上的人脚,像是站在了舱内
人的肩上,走来走去,时而密集,时而分开,天光便时而
漏进,时而遮住,舱内却总是黑暗,点了一盏电灯,灯泡
裹了一层灰垢,被一舱的烟雾缭绕了。是那种劣等的烟叶
,塞在烟袋锅里,一口一口吸进,一蓬一蓬呼出,薰得呛
鼻,时间长了,就微微地头晕。船微微地晃着,昏暗的灯
泡轻轻地摇晃,一舱的烟雾也在慢慢地摇晃,人脚在人肩
上走来走去,恍若梦中。都有些沉沉欲睡。连椅上人挤着
人,肩膀与肩膀挤得太紧,只得佝偻了,两排连椅又离得
太紧,膝盖夹着膝盖,再没有比从两行人中间走过更难的
了。
人们将额头抵着膝盖,辛苦地睡着。头在膝盖上滚来
滚去,互相碰着。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胳膊贴着胳膊,
腿贴着腿。她枕着膝盖上的书包几乎要睡着了。他则透过
气窗,从人腿的缝隙里望着白茫茫的水和天出神,也几乎
是睡着了。机器的轰隆充满了整个头脑,整个世界都沉入
在这轰鸣之中。劣等的烟味渐渐失却了那股辛辣苦涩,反
倒甜了起来,是一种令人昏迷的腥甜。他们几乎睡着,只
留有一线知觉还悠悠的醒着,游丝般的飘移。这醒着的一
线知觉萦绕着他们彻底松弛、没有戒备的身体,漫不经心
似的撩拨,好比暖洋洋的太阳下,凉沁沁的草地上,一只
小虫慢慢地在熟睡的孩子的小手臂上爱抚似的爬行;好比
婴儿的时候,从母亲乳房里细丝般喷出的奶汁轻轻扫射着
娇嫩的咽喉;好比春日的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干枯的土
地;好比酷暑的夜晚,树叶里渗进的凉风,拂过汗津津的
身体。他们睡得越是深沉,那知觉动得越是活泼和大胆,
并且越来越深入,深入向他们身体内最最敏感与隐秘的处
所。它终于走遍了他们的全身,将他们全身都触摸了,爱
抚了。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几乎是醉了般的睡着,
甚至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那知觉似乎是完成了任务,也疲
倦了,便渐渐地老实了,休息了,也入睡了。这时,他们
却像是被什么猛然推动了一下,陡的一惊,醒了。心在迅
速地跳着,钟摆般地晃悠,浑身的血液热了起来,顺着血
管飞快却沉着地奔腾。他们觉着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醒
了,活了,动了。是的,什么东西醒了,活了,动了。他
们不敢动一动,不敢对视一眼,紧贴着的胳膊与腿都僵硬
了似的,不能动弹了。彼此的半边身体,由于紧贴着,便
忽地火热起来,一会儿又冰凉了。他们脸红了,都想挣脱
,却都下不了决心,就只怔怔地坐着。前边的气窗,忽然
豁亮了,没有一点点的遮挡,都是白茫茫的水,船就像在
河库行走,他们就像在河库行走。他们被挤得动弹不得,
捆住了似的。似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从头到脚捆住
了,捆得那样结实,他们挣不脱一点点了。太阳早已落了
,落在船头很远的地方,烟叶也吸得疲倦了,烟雾却像凝
固了似的,消散不去,罩在头顶,令人觉着了压迫。脖子
有点发硬,顶了磨盘似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不知是他
的叫,还是她的叫,几乎压过了机器的轰隆。他们饿了,
刚才开饭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同伴没招呼醒他们,只
好由他们错过了。好在,船将抵码头了。这一天,这里的
孩子,都用五色线织成的小网袋,兜着一只青皮大鸭蛋,
挂在胸前,网袋底下,缀着一束五彩的流苏,随着鸭蛋在
胸前的晃悠,一摇一摆。火车直接从街心轰隆隆地驶过,
路面都震动了。每个人的鼻孔都如烟囱般的漆黑。楼,是
不尽其数了,高高低低,如火柴盒样四角四方地立着,既
傲慢,又呆笨。到了夜晚,四面亮出一方一方的窗口,街
上是喧闹多了。路灯是玉兰花瓣形状的,隐在梧桐树叶里
,隔一段亮出一盏,隔一段亮出一盏。汽车来去的穿行,
自行车如潮般的在汽车两侧,为它们开道,叮叮铃铃响成
一片。橱窗被日光灯照得雪亮,花红柳绿,五彩斑斓。旁
边的墙上贴了层层叠叠的海报,借了橱窗的灯光照亮了:
四面八方的剧团,南北东西的戏种,形形色色的节目,真
是一片繁荣似锦。他们的海报印小了,比人家的小了一半
。是淡黄色的薄纸,很容易被风刮破了边。不敢覆在人家
上面,只挨在边上,孙子似的。不过,头三场还是满座。
此地的人多呢!此地有的是人,挤来挤去,泰然自若地在
疾驶的车辆间穿行。汽车揿着喇叭,尖厉得刺耳,响彻了
云天。冷不防,一声呼啸平地而起,喇叭声忽地没了,一
列火车轰隆隆地驰过,然后,喇叭声响才又显现出来,却
总有点鬼祟了。越过一方一方明亮着的楼房,朝前望去,
深蓝的天空上,有着一柱黑烟,冉冉地升起,渐渐地漾开
,十分优美地飘荡,扩展,盛开成一朵美丽的黑色的牡丹
。慢慢地移目,便可看见,四周围的天空上,缀满了这样
美丽的黑色的图案,先后变幻,织成一个神话般的包围圈
。黑烟溶解在碧蓝的空气里,天色逐渐加深了颜色,于是
,那灯光衬着漆黑的夜幕,便格外的明亮起来。
码头上,一日有七八条轮船靠岸,又离岸,汽笛声此
起彼落,声长声短。
这城市里,有近一半的人是流动的,车带来,船带走
,或者船带来,车带走。
这城市,就格外的不安静了。他们租的是一家小小的
剧场,八百个座位,却赫赫然地叫作个"人民影剧院"。
没有专门的宿舍,剧场介绍了附近的招待所,每人每天的
宿费正够抵消演出的收入,只得婉言谢绝,自力解决了。
女宿舍安在放映间里,那是窄窄的一条走廊,墙上仅有几
方安置放映机的窗洞,正传送进剧场里的喧嚣和热腾腾的
人气,出奇的闷热。一长条木板,如东北的大炕,人挨人
挤着。第一夜,谁都没有睡安稳,浑身刺痒得难忍,使劲
撑起眼皮,开开灯看,却发现,有绿豆大的臭虫在席缝间
自由地爬行。男人则四处为家,等观众走尽,哪里都可睡
得了。离开老婆的第一夜,结过婚的男人都有些不惯,空
落落的不踏实,辗转反侧,只得以回忆和想象来自勉。声
音在空寂的剧场里响亮地回荡,总是一些不雅的玩笑,一
字不漏地送进放映间的窗洞。女人只当不听见,又忍不住
要笑,硬憋着,互相不敢对视,眼睛稍一交流便会揭开帷
幕。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早起,都红肿了眼泡,脸色不清
不白,花了似的。
演出照常进行。此地的观众不好将就,微微的一点差
错,便会灵敏地起了反映,还会说出一些刻毒的话。演出
便须分外地小心,十分认真。将疲劳硬压下去,抖擞着精
神。精神振作得太过,闭幕散场还绰绰有余,况且又吃了
夜宵,深夜十一二点却还一无睡意。天气又闷热,人们便
三三两两在台前台后闲话讲古,还有的,干脆出了剧场到
街上凉快。先是在门口马路走走,后来就越走越远,直走
到了河岸上。夜晚的河岸十分安静,河水缓缓地流动,轻
轻拍打着。几点隐隐的灯光,风很凉,裹着湿气扑来。先
是大家一群一伙的走,然后便有成双成对的悄悄地分离出
来,不见了。反正,河岸是那样的长,又那样的暗。这一
天,他们竟也分离了出来。起先,他们是落了后,落在了
人群的后面。他似乎没发现她也落后了,她似乎也没有发
现他的落后。他们只是分开着,自顾自走着。那天,没有
月亮,也没有星星,天很暗,他们全被黑暗裹起了,各自
裹着一披黑夜的幕障独自走着。其实,彼此才只有十来步
的距离。他走在河边的柳树林里,她则走在堤岸内侧的柳
树林里。露水浸湿的土地在脚下柔软而坚韧,脚步落在上
面,再没有一点声响。她张开两只手,轮番摸着两边的大
柳树。左手扶住一棵,等右手扶住另一棵时,左手便松了
,去够前边的。粗糙的树皮磨擦着她的手心,微微地擦痛
了,却十分的快意。那是很慈祥的刺痛,好比姥姥的手挽
着她的手。她调皮地,有意地将手掌在树身上搓着,搓痛
了才放手。他则扯下了一根柳枝,缠在脖子上,凉阴阴的
。他将柳枝缠成一个绞索的形状,小心地用力地扯紧了两
头,沁凉的柳条勒进了脖子,越勒越深,那沁凉陷进了肉
里,他几乎要窒息,却觉得很快乐。如不是柳枝断了,他
还将更用力扯紧。他重新又折了一枝,重新来那套玩意儿
。不一会儿,折断和没折断的柳枝便披挂了一身,他像个
树妖似的。前边的人群越走越远,只是说笑的声音清晰地
传来,还有歌声,唱得很不入调。河水轻微地拍响了。这
时候,天上忽然亮起了一颗星星,很小很远,却极亮。黑
暗褪色了,他看见那边柳树林里活泼泼的人影。她也看见
那边柳树林里,奇怪的披挂着的人影。他们彼此都不太确
定,却彼此都心跳了。天上又亮了一颗星星,这一颗,要
大一点,近一点,就要落下河里似的。黑暗又褪去了一些
,露出白蒙蒙的雾气。蒙蒙的雾气里,他看见了她,她也
看见了他。都没有回头,却都看见了。她依然用手轮换着
摸着树向前走,土地是越来越柔软,每一次抬脚,似乎都
受到温情脉脉的挽留。树是越来越慈祥,像是对她手心粗
糙又纯洁的亲吻。他继续折着柳枝,用柳枝制做圈套,勒
索自己的脖子。那凉爽的窒息越来越叫他愉快,他没有发
觉,脖子上已经印下了血痕。他只是非常的轻松和快乐,
忍不住自语般地说道:"天很好啊!"
不料那边有了清脆的回响:"是很好!"
于是他又说:"星星都出来了。"
那边回答:"是都出来了。"
他接着说:"月亮也要出来了。"
那边又回答:"是要出来了。"话没落音,月亮出来
了半轮,天地间一下子豁亮了,可那雾气更朦胧了。他渐
渐地从柳树底下走出来,她也渐渐地从柳树底下走出,走
到中间的大路上,这是掺了沙石的土路,沙石在月光下闪
着莹莹的光彩。
"这几天,天很热啊。"他对着已经肩并了肩的她说
。"热,我不怕。"她回答,手上湿湿的,粘粘的,好像
沾了树的眼泪。她将手合在一起,使劲搓着,搓得太用力
,发出"咕滋咕滋"的声音,他便用柳枝去打她的手:"
搓什么,别搓了!"
柳枝凉阴阴的打在火热的手上,一点不疼,她却躲开
去,说:"就搓!"他便再用柳枝打她。她左躲右躲,他
左打右打。她拔腿就跑,他就追。她撒开两条又粗又长的
腿,像一只母鹿似的跑,心跳着,好像被一只狼追着,紧
张极了,却又快乐极了,就格格的笑了。他哈下腰,如同
一只野兔子那样,几乎是贴着地面射出去的,又激动又兴
奋,微微战栗着,咬紧了牙关,不出一点声响。他们俩只
相距一步之遥,他伸长手臂,差一点就可触到她了,可她
不让他触到。前边的说笑声,歌声接近了,影影绰绰的看
见了人群,她不由慢下了脚步,被他一把逮住。似乎是从
河的下游,极远极远的,逆着水上来了水客们悠扬苍凉的
号子,细细听去,却被风声盖住了。半轮月亮又回去了,
星星也暗淡了,雾气更浓了,五步以外就不见人影,只听
前边的歌声攀上了堤坝,离了河岸,渐渐远去了,回荡了
许久。河水是漆黑漆黑地流淌,几点忽明忽暗的灯光。他
们激动而又疲惫的手拉着手,走在回去的路上,渐渐进了
市区,灯光依然明亮,火车轰隆隆地驶过,车站与码头沸
腾的人声充斥了一整座城市,连夜都不安宁了。他们走在
窄窄的街道上,水泥的坚硬的路面再不隐匿他们的脚步,
发出分外清脆的叩响。无论他们怎么小心,怎么轻轻地迈
步,那叩响总是清脆,悦耳。天空边缘微明,他们以为是
破晓了,不由得心里着慌,如同犯了大忌,加快了脚步,
分开了手。"太晚了!"他们一起想到。他们觉着四周的
一切,全在黑黝黝地监视着他们。"以后再不敢了。"他
们不约而同的一起想到,自觉着犯了大罪,奔进了剧场。
天边微明,是终夜不息的灯光,这城市的夜晚总是这
样微明的。剧场里一片漆黑,连场灯都关了。她在伸手不
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着,爬上了放映间,终于摸到了自己
的铺位,双膝触地摸了进去。因为怕惊扰了别人,衣服也
没敢脱,就这么合衣睡了。他则还在漆黑的台侧摸索,他
找不到自己的铺盖卷了。最终放弃了努力,便想找一只箱
子凑合睡了,每一只箱子上都睡了人,被他的摸索打扰,
恶狠狠地骂。他只好住了手,摸到幕条,将拖曳到地的幕
条垫了半个身子,脸贴着幕条睡了。幕条渗透了几十年的
灰尘,灰尘扑了他一脸,他却觉着了安全的偎依。明知道
这一切发生的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他们却再也遏止不
住了。养息过来了的他们是越加的健康,身心都强壮极了
。经验过了的他们是越加的成熟,懂得如何保留旺盛的精
力,让这精力倾注在最关键的当口。这肮脏罪恶的向往搅
扰着他们,他们坐立不安,衣食无心。可是他们找不到一
处清静的地方,到处都是人,每一个旮旯里都是人,人是
成团成团的在着。他们只有在演出之后去河岸。可是,这
时候他们却发现,连河岸都不是那么清静的,人来人往,
还有手扶拖拉机,车斗上坐着又粗鲁又下流的乡里人,只
要是单独走着的一对男女,都可招来他们无耻的笑骂。这
些人的眼光是特别敏锐,兴趣又是特别强烈。如同探照灯
似的从柳树林间扫过,是无法躲过的。并且,此后再没有
那么深沉的黑夜了,月亮与星星总是照耀如同白昼,连一
棵小草也看得清亮。没有黑暗的幕帷,即使是绝对的安全
,也没兴致了,也要分出心警戒着,羞着,内疚着,自责
着,再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享用那种奇异的痛苦和快乐了。
最初的那一个夜晚,如今回想起来就像一个神话似的不可
能,不真实,像是命运神秘的安排。自从有一次,他们在
最是如火如荼的时刻,被一辆驶过的手扶大吼了一声,那
沮丧,那羞辱,使得他们再不敢来河岸,甚至提一提河岸
都会自卑和难堪。他们只得在小小的挤挤的剧场里硬捱着
,其中的煎熬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了。他们觉着这一整个
世界里都是痛苦,都是艰苦的忍耐。他们觉着这么无望的
忍耐下去,人生,生命,简直是个累赘。他们简直是苟延
着没有价值没有快乐的生命,生命于他们,究竟有何用呢
?可是,年轻的他们又不甘心。他们便费尽心机寻找单独
相处的机会。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较大型的舞蹈。几乎所
有的女演员都上了,她虽不上,却须在中途帮助主演抢换
一套衣服,换完这套衣服以后,还有七分钟的舞蹈,方可
闭幕。照理说,演员们还须换了衣服卸了妆才回宿舍,可
是后台实在太拥挤,有好些女演员,宁可回到宿舍来换衣
服。不过,她们从台前绕到观众席后面上楼进放映间,至
少也需要三分钟时间,加在一起,一共就有了十分钟。这
十分钟于他们是太可宝贵了。前台,从放映机的窗洞里传
进的每一句音乐,全被他们记熟了,每一句音乐,于他们
就是一个标志,提醒他们应该做什么了。一切都须严密的
安排好程序。狂热过去以后,那一股万念俱灰的心情,使
他们几乎要将头在墙上撞击,撞个头破血流才痛快。可是
等到下一天,那欲念炽热地燃烧,烧得他们再顾不得廉耻
了。
"我们是在做什么呢!"他们喘息还没平静,就匆匆
地起身。他飞快地下楼,她则飞快地清理战场,不由得这
样惶惑地想:"我们是在做什么呢?"这屈辱,这绝望竟
使向来没有头脑的她,也开始这样询问自己了:"我们是
在做什么啊!"却没有回答,他们自己回答不了自己,也
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他们,他们只能自责自苦着。
然而,由于匆忙紧张而不能的尽兴,却更令他们神往
了。由于他们深觉着外人的干扰,便分外地感觉到孤独,
禁不住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相濡以沫,敌视地面对着一整
个世界。他每天要买东西给她:花露水,冰糕,手绢,发
夹,香粉。她整天地对着镜子扑粉。黑黝黝的脸蛋上敷着
厚厚的白粉,犹如一只挂了白霜的柿饼。自己觉得很俊,
却又没有心思为这俊俏高兴。她愁苦得什么都不在意了。
由于这愁苦,她竟也知道温柔体贴了。她从集市上买了新
鲜的肉蛋,借了别人的火油炉子,煮给他吃。煮得少油没
盐的,火候也不对,他却也充满感激地吃完了。她坐在旁
边,紧张地注视着他,等候他作出反应。他默默地吃,不
说一句话。看着他一点一点吃完,她便也松弛下来,满足
了。他们没有地方单独地谈话,可是灵魂却已经一千遍一
万遍地立下了海誓山盟。他们又孤苦又焦灼,身心受着这
样的煎熬,却非但不憔悴,反而越来越茁壮,越来越旺盛
。他们几乎忍无可忍,却必须要忍受。心里如同有一把烈
火在燃烧。却又没有地方逃脱,只能直挺挺,活生生地任
凭烧灼,没有比这更苦的了。傍晚,从码头那面传来汽笛
的长鸣,他们揣测是从那小城过来的轮船,便不可抑制地
,疯狂地想回去,想离开这个沸沸腾腾的地方。那小城,
这时候想起来,是多么清静,安宁得可人。好在,这一个
台口已经演完,要换台口了。他们期待在下一个台口,能
有一处清静的地方供他们消磨去那灼人的欲念。这一次转
移,乘坐的是火车,他们耐心地等待看卸台,装箱,将布
景,灯光,道具,服装装上一节包下的车皮,然后在一无
遮挡的车站上,顶着正午的烈日,等来了火车。挤上了火
车,却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里,站也站不安稳,一会
儿送饭的车来了,一会儿送水的车来了,都须他们迅速地
让开,挤着坐客的腿了,刚要遭到不耐烦的呵斥。可他们
耐着性子,压着火气,由于对下一站充满了热望,甚至有
些快活起来。他们面对面站着,背靠着两边的椅背,却都
扭着脸,谁也不看谁,心里的愿望却是共同的,不用言语
也能了解的。火车哐啷哐啷地开着,不紧不慢,每一个小
站都要停车,可是他们有着足够的耐心,真心地以为,到
了地方就好了。那河岸越来越远的抛在了身后,谁也不去
想它,却谁也忘不了它,它与他们同在了,要挟似的永远
追随他们。这是一个酷热的暑季,挥汗成雨。他们疲惫不
堪地下了车,终于到了地方。剧场有一千个座位,还有个
小小的后院,四面三排平房,紧紧围了个机压水井,一天
到晚水声不断,如同下雨一般。太阳却早已晒透了薄薄的
瓦顶,屋里像个蒸笼样的闷热。男人们耐不了这闷热,挟
了席子出来,睡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一院子的人。他们这
才惊异起来,原先的期望究竟有何根据,究竟是期望什么
样的好处?难道会有一人一间房不成?他们觉出了那期望
的荒谬和虚无,不由得垂头丧气。而在这里,其实是远远
不如先前,上上下下,究竟将人分离了。如今,这许多人
到了一个平面上,无遮无蔽,无隐无藏,一切均在光天化
日众目睽睽之下,并且连那极不安全的河岸也没有了。他
们不禁怀念起那已经走过了的城市,忽然发现了那里实在
有着许许多多的机会,却没有好好珍惜和利用,错过了时
机。在这里,是再没什么主意好打的了,再没什么指望的
了。沮丧和失望叫他们对以后的台口也不敢有什么期待了
,而眼下的日子又是那样难捱。他们灰心极了,绝望极了
,他们变得极其的烦躁。刚到的晚上,她便与人吵了一架
。起因是极小的事情,她正挂帐子,却被人碰撞了一下,
刚理好的帐子又落下来乱了。乱七八糟的时候,有一点碰
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却大吵大闹起来,噙着一包眼泪
,嘶哑着嗓子,哽咽得说不成句。那女孩儿不是个肯饶人
的,与她骂了起来。一旦拉下了脸,可是比她厉害了一百
倍,什么样尖刻的话都说了,还说出一些再明确不过的暗
示,连蠢笨的她都听明白了,却无法回嘴,只是一径地发
抖,咆哮,像野兽似的。如不是人们使劲地拖住了她,她
必定会扑上去将这伶俐的女孩儿撕碎。可这初次的较量却
使她明白了,她不是这里所有人的对手,她的嘴是极笨的
,说出话是极可笑而没有力量。并且,自从那一次起,女
伴们都明显地远离她,一边疏远,一边有心说给他听着:
"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气得她干噎,却没有一点理
由与她们去分辩,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的火焰,与那炽热的
欲念汇合在一起,她总得有个出口才行哪!她只能向着他
发作了,这是求援的发作,他立即接应了过来,两人干了
起来。他心里是早已窝了一团火气,如不是他的头脑的抑
止,他早已和一百个人打过一千次架了,可他毕竟比她明
事理,懂得自制。可是,那燃烧对他比对她更要强烈和残
酷,他早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早已是被灼得走投无路了。
如不是她先开了头,他立刻就也要发作了,同样是求援一
般的发作。对于他,她是唯一可以提供发泄的出路,对于
她,他也同样是唯一的出路了。他们互相都是唯一的,他
们只有自己对着自己开火了。这一次干架,是剧团历史上
罕见的,他是那样地把她踩在脚下,踹得几乎要死去,而
她竟还爬得起来,反将他扑倒在地,随手抓起了一块石头
,就朝他头上砸去。没有任何声响的,一注殷红的血流了
出来,流到石板地上,周围的人吓呆了,拦腰抱住了也同
样吓呆的她,将他抬起往医院去了。半路却让他挣了下来
硬是走回来了。用手捂着伤口走了回来。血从捂着的手掌
下淌,下滴在裸着的胸脯上。他却觉得心里松快了,也稍
稍平静了。一天,他们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心里灼人的燃
烧也缓和了一些。可是,从此以后,他们便成了天下最大
、最敌对、最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他们几乎不能单独相处
了,偶一碰撞,便会酿成一场灾难性的纠纷。不需要几句
口角的来去,立即撕成了一团,怎么拉扯都拉扯不开,好
比两匹交尾的野狗似的。多少人想起了这个比喻,却没有
一个人敢说出口,太刻薄了,并且,也都真心地有些害怕
。于是,就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隔离开来,不让在一处,以
免磨擦。可是,他们却是谁也离不开谁了,要一日不见,
他们便着魔似的互相寻找,一旦找到,不分青红皂白,上
去就是一拳或一脚,然后,一场搏斗就始料不及地开始了
。这是一场真正的肉搏,她的臂交织着他的臂,她的腿交
织着他的腿,她的颈交织着他的颈,然后就是紧张而持久
的角力,先是她压倒他,后是他压倒她,再是她压倒他,
然后还是他压倒她,永远没有胜负,永远没有结果。互相
都要把对方弄疼,互相又都要把对方将自己弄疼,不疼便
不过瘾似的。真的疼了,便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叫喊,那叫
喊是这样刺人耳膜,令人胆战心惊。而敏感的人却会发现
,这叫喊之所以恐怖的原因则在于,它含有一股子奇异的
快乐。而他们的身体,经过这么多搏斗的锻炼,日益坚强
而麻木,须很大的力量才能觉出疼痛。互相都很知道彼此
的需要,便都往对方最敏感最软弱的地方袭击。似乎,互
相都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彼此又都是一副死而无悔的
坦然神色。他们越来越失去控制,已经没有理性,如同挑
逗情欲似的,互相挑衅生事,身体和身体交织在一起,剧
烈地磨擦着,犹如狂热的爱抚。他们都恨死了对方,没有
任何道理的,想起对方,气都粗了。他们真恨啊!简直恨
之入骨。因为找不出理由,就越恨越烈了。当他们撕扯着
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常常忘记了他们的所在,忘记了
四下里围观的人群。他们处在一种狂热的迷乱中,旁人的
拉架如同打扰了他们的沉醉似的,激起他们的愤怒与反抗
。而他们知道,他们所有的怨气和暴力都只可向对方一个
人进行,于是便更加倍的折磨对方,这一点,又是他们极
其清醒的地方。他们真是苦啊!苦得没法说,他们不明白
,这么狂暴的肆意的推动他们,支使他们的究竟是来自什
么地方的一股力量。他们不明白,这么残酷地烧灼他们,
燎烤他们的,究竟是从哪里升起的火焰。他们不明白自己
是怎么了?是怎么了?是怎么了?他们身上的一股知觉,
被这么漫不经心,没有同情地玩弄着,撩拨着。他们本是
纯洁无瑕的孩子,可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要
将他们推下肮脏黑暗的深渊。他们如同堕入了一个陷阱,
一个阴谋,一个圈套,他们无力自拔,他们又没有一点援
救与帮助,没有人帮助他们。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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