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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王安忆 小城之恋 5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Feb 25 19:17:33 2000), 转信
他们只有以自己痛苦的经验拯救自己,他们只能自助
!回去的希望是那么渺茫,还有十来个台口在等待,都是
半年前就签好了合同,双方鲜红的大印盖在了白纸黑字上
面,如同法律一样不可违抗。决不可能为了照顾两个无人
知的孩子的无人知的情欲而有所改变。他们只有等待,等
待是没有尽头的,中间不允许一点点偷欢。每一个城市和
每一处剧场情形都不尽相同,有大有小,有坏有好,可是
有一点却是同样的,就是没有一方可供他们独处的清静之
地,那柳枝垂帘的河畔越来越远,再是见不到了。那河畔
不可冥灭地印进了他们的记忆,还有那从河的下游逆着水
上来的汽笛声声,传达着那熟悉亲切的小城的消息。他们
饥渴难熬,只有以互相折磨来消灭彼此过于旺盛的精力与
体力。渐渐地,人们开始习惯他们的厮打,不再努力地阻
止和离间他们了。而在没有外力拉扯的情形下,他们单对
单的搏斗,似乎又少了一种快乐。免去了同外力的拼搏,
那狂热的精力便得不到充分的发泄。各自的力量一旦集中
于对方,则是足以置人死地的,这叫他们自己都害怕了,
毕竟他们心里都还明白,对方对自己的重要。如若没了对
方,哦,那可怎么得了,因此,不知不觉地收敛了一些,
天气是那样的热,外面的热与心里的热交流在一起,他们
几几乎要死去了,要能死去倒是福分了,他这么想。她虽
则没有多大的智慧能想到生与死的问题,却也是一样的不
怕死。可是他们年轻的生命是那样强壮,百折不挠,又经
受了锻炼,他们简直是不死的了。他脸上身上喷发出一批
赤色的疙瘩,如同熟透的果子,即将绽开了。而她,这样
的折磨不仅不使她消瘦,却反常地肥胖了起来。多出的肉
十分累赘,她的体形改变了。以前虽说也不匀称,可毕竟
是女孩儿家,总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清静秀丽,如今却蠢笨
了,像个村妇一样,臀部沉重地垂在了腿上,走路像鸭子
那样摇摆身子。并且日益的邋遢,毫不讲究衣着,穿得乱
七八糟,却还扑粉。举止也无半点注意,将条皱巴巴的裙
子向后一撩,就坐了下去,站起时,凳上便留下一摊汗迹
,正是一个屁股的形状。有好心的女伴对她说了,她也不
加在意,一会儿就忘了。"她像个娘们儿了。"女孩儿们
背后议论道。又有结过婚的人断定:"她是个娘们儿了。
"天气实在太热,几十个人的大通铺里简直睡不得人,男
人们早已露天睡了,女的也逐个逐个地移出了宿舍,移上
了剧场顶上平台。男女各半边,谁也惹不着谁,虽说下半
夜的露水将身子打了个透湿,可谁也没勇气进那房间。房
里是一片黑暗,蚊子如同一万把提琴拉着的空弦,嗡嗡嗡
地响彻个天地。有一日,深夜里,他们事先谁也没有说好
的,偷偷地溜下了顶楼,进了没有一人的房间。蚊子肆意
地飞翔着,一排排地掠过脸上,手上,身上。他们静静地
站立着,只听见对方急急的呼吸。站了一会,他抓住了她
的胳膊将她搡进了一座不知谁的蚊帐里,蚊子也跟随进来
了,轰炸般的在耳边鸣响。顿时,身上几十处地方火燎似
的刺痒了,可是,顾不得许多了。他们一身的大汗,在肮
脏腥臭的汗水里滚着,揭了席子的,粗糙木板拼成的床板
,硌痛了他们的骨头,擦破了他们的皮肤,将几十几百根
刺扎进了他们的身体,可,他们什么也觉不出了。忽然,
蚊子的轰鸣刷地静了,闷热退去了,竟觉着了凉爽,那是
转瞬即逝的一霎那;紧接下来便是屈辱的悔恨。她嘤嘤地
哭了起来,泪汗纵横。他虽不哭,却是起心的懊恼,眼泪
往心里流着。天哪!这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什么不
治之症了?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问问人了?可是,多么
羞耻啊!这是不能为第三个人知道的啊!因为有了这必须
严守的秘密,他们便再也摆脱不了孤独与寂寞了。他们永
远有着一份肮脏的隐秘,他们永远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人相
处,他们永远孤独了!他用手握成拳,重重地不敢出声地
捶击着床沿。蚊帐里飞进成千上万只蚊子,包围住他们,
尽情地喝着他们的血。他们周身已经麻木,再不觉得疼或
者痒。世界处在一片呻吟般的轰鸣中间,没有东西南北中
了。秋凉时分,他们回了县城。傍晚时就看见了那簇绿荫
荫的树丛,太阳从那后边一点一点往下落,将那绿色的树
丛映得金光四射。慢慢地暗了颜色,最终成为黑漆漆的一
团一团,隐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了。天黑了,船才靠了岸
,走下剧团的大队人马,疲惫不堪地掮着行李,走过窄窄
的跳板,上了岸。水客依旧在唱着,悠长而曲折,荡漾在
黑沉沉的水天之间,传得极远。他们走在人群里,走过颤
颤悠悠的跳板,那跳板在他们脚下颠簸得厉害,却决不将
他们甩下河去,那颤悠于他们既是熟悉极了的,却又陡地
陌生了。他们的即使黑夜也没遮掩住憔悴的脸,微微昂起
着,淡漠地看着这分离了三个月的小城,止不住有点心酸
似的。一切都那样的亲切,却又有点隔阂了。他们走上河
岸,停了一下,不远的地方,有一架水车努力攀登着陡峭
的河岸,水客深埋着头,号子的歌唱在最低沉处有力的回
旋,平车摇晃着,水从桶口泼了出来。前边通往街心的大
路,被月光照耀着,走着稀疏的人和一架车,车是毛驴拉
着的,蹄子清脆地叩着土路"嗒嗒"地响。他们走上了大
路,大路直通街心,却也分出了几条岔路,去向看不见的
远处,毛驴拉着小车,走上一条岔路,不见了,只有清脆
的蹄声,传来了很久。大路通往街心,街上的商店与人家
,全已经闭了门,静悄悄的。他们一群人杂沓的脚步,惊
扰了这宁静。有人推开半扇门张望着,伸出披了衣衫的半
边身子。照相馆的橱窗暗了灯光,依然摆着那几幅上了颜
色的照片,大多是剧团的女演员的剧照,眼圈画得又粗又
浓,嘴是鲜红欲滴的两瓣。其中也有她的一幅,没有上彩
,挤在角落里,是"喜儿"的装扮,半身,天真而做作的
拧着脖子。他们走过窗,不由得向里张望了一下,那就像
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又好像是另一个他们都不熟识的人
。他们极淡漠地看了一眼,走了过去。脚踩在月光下的石
子路上,碎石子光滑地反射着光亮,每一块石子的边缘都
勾勒得清晰,看久了倒不像是一路碎石,而是一张线条纵
横交错曲折迂回的网络。他们走在这张网络上,犹如走进
一个梦境,一个十分清静的梦境。他们竟有些恍惚起来。
可周围的一切又是那样的切实,路在脚下是坚硬得拍出了
声响。月光如水,泻在身上是凉而暖的。路边粘着的柿子
皮是滑的,不小心踩上了,就要跌倒。小饭铺紧闭的门前
,封住的炉子是热的,闪着隐隐现现的火星。街边茅厕的
气味是臭的,弥漫得那么广泛,已经不觉着臭了。
"我们终于回来了。"他们在心里想。
"我们到底回来了。"他们又想。可是心里却出奇的
平淡,还有些怅怅的。他们好像将什么丢失了,没有好好
儿的全部带回来。他们好像是两个陌生人走进了这不陌生
的小城。这三个月犹如三十年,三百年那样的漫长。小城
却依然如故,只是多出了几万只野猫,十分的安静,悄无
声息地窜来窜去,或趴在墙头静静地注意地看人。有一座
新扒倒的院墙,新房起了一半,半截新房安静地坐在一地
的砖瓦石木中间。他们终于走进了剧团大院,剧团的大门
敞开着,灯火通明,传达室亮着灯,茶水炉亮着灯,伙房
亮着灯,有家属的人家也亮了灯,看门老头站在门口翘首
等待。他们在热烈的欢迎里进了院子,各自去了宿舍,开
了门,开了窗,灯一盏一盏亮了。练功房的灯也都大开着
了。他们穿过练功房去伙房吃夜餐,走在褪色的红漆地板
上,地板微微有些动摇,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们不由得都
在镜子前停留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竟有点陌生。她小小
的年纪,下眼睑却有点松弛,脸上的皮肤很粗糙,鼻沟里
的汗毛孔也涨大了,走路的姿态那样蠢笨,老鹅似的,他
竟瘦出了皱纹,疙瘩留下的疤痕很深很密地布满了全身,
他急切地渴望彻头彻尾地洗一个澡。洗澡房门口排起了长
队,有等不及的,便端了水去自己宿舍洗,水泼了一地。
二楼的水透过疏漏朽烂的地板,滴到一楼,一楼如下雨似
的大声地叫喊,却没有酿成纠纷,大家都很快活,终于回
来了啊,如同流浪似的飘泊了一百天,终于回到了安定的
窝里,都十分的快意。他们也快乐,却平静得多。在外三
个月,天天想回来,似乎回来就是另一番境界,另一番生
活。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不明白,究竟有什么新的情境
和生活等待他们。当然,他们在一起的事情将容易多了。
在此地,他们熟门熟路,知道哪一处是僻静的地方。这样
僻静地方,他们可以一口气举出十几个。在外面的日子里
,他们苦思冥想的,可不就是清静的,可以独处的,可以
肆无忌惮无所不为极尽下流的一方藏身之处?如今,这地
方不愁了。可是,他们是多么苦恼啊!他们苦恼的心情,
使这渴望许久的日子,也显得平淡了。可是,他们到的第
二天晚上,就悄悄地出去了,不用开口明言,这里已经有
了坚强的默契。此后,几乎是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出去,
直至夜深才归。有时也并不等夜深,一旦完毕就分手了。
那已经平常得如同日常起居饮食,没有特殊的意义,却不
可或缺。他们只能这么样了,似乎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别
样的日子了。似乎在一次极强大的推动之下,产生了永久
的惯性,他们再也止不住了。可是,快乐是越来越少,就
只那么短促的一瞬,有时连那一瞬都没了。而到了这时候
,却又焦急起来,似乎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非得将
它找回来不可,他们便接连地尝试着,直到将自己折腾得
精疲力竭而止。他们真不明白,人活着是为什么?难道就
是为了这等下作的行事,又以痛苦的悔恨作为惩治。他们
好像是失了脚,踩到了以红花绿草伪装的陷阱,无可阻止
地往深渊里堕落;他们好像是滑入了奔腾的急流,又旋进
了湍急的漩涡,身不由己。他们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倒霉的
人了,简直想一死了之,可又下不了决心,居然还有一点
眷恋,眷恋的和痛苦的竟是一件东西,就是那一份肮脏的
欢情了。好比命中的劫数还没有完,他们是逃也逃不脱的
。秋去冬来,这一个冬天却出奇的暖和,连雪都没有大下
,薄薄的一层,刚及地面就融化了,晶莹的雪花即刻变成
了漆黑的泥淖。然后,便接着一个多病的春天。几乎每个
人都生了病,感冒,肚疼,咳嗽,气喘,乙型肝炎突然地
流行进来。医院成了最最热闹的地方,门庭若市,更有一
种人人难免的不大不小的怪病,就是肚泻。先是拉稀,然
后是小泻,泻到最后,就微微地发烧,然后就好了,并没
有大的后果,却是十天半月的无力虚弱,食欲不振。县医
院的大夫为此病伤透了脑筋,翻遍了所有的医书都找不到
答案,最后才发现是饮水的问题。此地没有自来水,机井
的水是苦涩的,吃水全是那条河水,河上长年载舟走船,
船是烧的柴油,废油漏在水里,冷眼便能看见一摊一摊的
油污发亮,水结起了皮膜似的。加上今年冬暖,不仅许多
细菌没有冻死,还平生出许多新鲜活跃的病菌,于是,那
河水就脏得很了。水是人人都吃的,自然人人都得泻肚了
,不泻才奇了。医院里自己配了个方子,制出草药,就在
门口摆个案子,不用挂号,只说是肚泻,便发上一包。街
上有工作的人交上一张记帐单即可,如是没有工作,或乡
里人,也只须付五分钱。乡里人得此病的倒是极少,没福
喝街上的水呢!他们幸灾乐祸地说,乐得很。由于忠厚的
秉性却也十分同情。这些日子,乡里人进城却进得勤了,
赶着大车,车上置着黑色的人造革皮囊,专装粪水的。城
里的茅厕满得飞快,半日不去,就淌了一地的黄水,慢慢
地出了茅厕口,向街心蔓去。猫狗也得了这病,却没人给
它们吃药,泻得个满街满地,到处都可见到神情萎顿,行
动迟缓的猫狗,垂着尾巴慢慢地走。好端端个清静的城,
一霎那变得臭气冲天,满目污秽。简直不知道是犯了什么
大戒,老天在惩罚似的。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他们也间歇
不了。为了寻找一块干净的,没有屎粪的地方,他们不辞
劳苦地跑得很远,直跑到十里外的场上,藏身在草垛里,
将乡里人金贵的牛草压得粉碎。有一夜,因为连日水泻,
身体十分虚弱,竟昏昏沉沉地在麦垛里睡去了。这一夜,
睡的是又浮沉又不安,两人都做了许多噩梦,似真似假,
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露水浸透了盖在身上的隔年的麦穰
子,渗进了衣衫又渗进了肌肤,冷得哆嗦,却醒不过来,
只是紧紧地蜷成一团,时而滚在一起,时而又分开。不知
过了多少时间,他们几乎是同时的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微
明。他们望着鱼肚白的天空,心里很不明白,只愣愣着。
然后,又忽然一同想起,原来是一整个夜晚都过去了。便
惊叫翻身而起,怆惶向城里赶去。早起的农民看见这一对
衣衫不整,一头一身碎麦穰子的年轻男女,诧异地注视着
,看着他们跑过。远处传来生产队里上早工的钟声,当,
当,当,悠悠扬扬传来,在他们耳里听起来,是那样的不
吉祥,可也来不及去想了。当他们气急败坏地赶到剧团时
,人们已经起床了,有的在水池子边刷牙洗脸,有的倚在
墙角蹲着吃早饭,还有的已经在练功房里练功了。吃饭的
,洗脸的。有说有笑,练功房里放着练功用的钢琴伴奏录
音,那是二拍子的舞曲,又清新又美好,这一切,都像是
众人有意安排好,向他们展览自己的幸福,面对着这清洁
而和平的幸福,他们羞愧地惊住了,他们以为自己是世上
最最不幸的人了。这一天的晚上,她终于决定。死去算了
。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来到剧团做学员
,只读了三年书,连给邻县的父母写封整齐的家信也不成
。她本是个快乐的孩子,不知人事不知愁,成天只知坐了
吃,吃了睡,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开动脑筋。因此,她比别
人添加三五倍的练功,收效却甚微。如同她把生想得很简
单一般,她把死也想得简单。她下这样的决心并不十分困
难,并不须十分的勇气和十分的思考。她隐隐地以为,死
就是睡觉,就是出远门,走远路,出发似的。当然,这出
发与那出发不同,不同的地方仅是她不能将她的任何一件
东西带走,她的任何一件东西,无论多么心爱,都必得留
下。留下就留下,这也没什么,头脑简单的她想道。可是
,当她认真地开始为死去做准备的时候,忽然发现要将她
的东西好好地留下,也并不是一件省心的事情。如同每一
次的准备出发一样,她首先整理的是衣服。她将一大个柳
条箱的东西都倒在床铺上,一件一件抖开,抚平,再叠好
,心里思量着留给谁更合适。她看到了一些刚进团时穿的
旧衣服,又瘦又小,样式极土气。她将衣服在自己身上比
量着,怎么也不能相信,这里面曾经套下过自己的身体,
与自己如今的身体比起来,那简直是婴儿的衣服了。她想
起了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十二岁的自己,回想起来像是
极遥远的事,其实这中间也只有九年的日子。她摆弄着那
些衣服,注意到上面的针脚,是妈妈用蝴蝶牌缝纫机扎的
。她耳边似乎听见了那缝纫机"嚓嚓嚓"轻快的声音。那
声音有时会变得粗糙,爸爸就拿着一盏绿色的油壶,给机
器喂油,油壶细细的壶嘴鸡啄米似地在机器各个部位点着
,点过之后,那声音就又轻快了,"嚓嚓嚓",唱歌似的
。可惜这些衣服实在太旧,太难看了,谁要呢?谁也不会
愿意穿的,就凭着那大红大绿的花样,也没有人会喜欢。
当然,乡里人除外,乡里人什么都稀罕的。记得有一次,
上水利工地去演出,那房东家的女孩,连裤子都没有,只
好成天坐在被窝里,被窝是一床没里子也没面子的鱼网似
的棉花套子。于是,她便找了一张纸,把这些衣服包好,
在纸包上写明:请领导转送给贫下中农的小孩。然后放在
箱子的角落里,再接着整理,当时最时兴的军便服,肥腿
裤,都还在,半旧不新的。腰身很细,她如今是再也套不
上了。这些,可以送给妹妹穿。妹妹只比她小两岁,高中
毕业已经工作了。在肉店里收钱开票。这些衣服虽不时兴
了,可剧团里的穿扮总被人以为率领了服装的新潮流。妹
妹当时可是眼红得要死。她也用纸包了,在包上写道:给
亲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要在"妹妹"两字前边加上"
亲爱"两字,这不由叫她一阵鼻酸。妹妹于她决不能算是
"亲爱"的。有一次,妹妹来看她,正巧与她错过,同屋
的女伴就负起了招待妹妹的责任,用姐姐搁在窗台上的饭
票盒,日日给她买最好的菜吃。等到五天后她从家里回来
,饭票盒已经空了,她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当晚就走了。
因为她工作得早,在家里有着特殊的地位,早已不把妹妹
放在眼里了。她把纸包放进箱子,继续整理。她看见了那
件她最心爱的铁锈红的外套,这是托人从省城捎来的,正
合她当前的身量,领子是低低的西服领,尽管在外面大地
方是早已过了时的,可在此地,就是很时髦的了。多少女
孩儿羡慕这件衣服,讹她,要她让呢!怎么说她都没让,
她不舍得。她不舍得将这件衣服送给任何人,就决定留给
自己穿着,再配上那条合身的黑色三合一裤子,丁字形皮
鞋。这是她最摩登,最珍爱的一套,穿上之后,整个人变
了样似的。她一件一件整理好东西,每一件东西都奇怪地
勾起了回忆。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有着这么多的回忆,有些
得意,却又有些酸酸的难过。她忽然有点不想死了,并不
是永远不想死,而是今天,有点不想死,明天吧!她一边
锁着箱子,一边想着,还有好些粮票和钱没有处理呢,要
给家里寄去。粮票有一百多斤。她三个月没去领粮票,后
来去领了,会计就说,给你全国通用的吧。于是她就有了
一百多斤全国粮票。她不懂得粮票是可以寄特种挂号信的
,所以就很怕寄丢,放在身边,打算下次回家带去。
可是等不及了,她叹了一口气,把箱子塞进床底,抚
平床单。床单,褥子,被子也须交代一下,总得拆洗一下
吧,总有几个月没洗了,她终于嗅到了那上面难闻的气味
。她发现事情很多,便安心了,反正今天是死不了了。吃
过晚饭,想到应该先去观察一下死的地方,看看环境,于
是,洗了碗筷,让同屋的女伴捎回宿舍,就独自儿去了。
她选择的地点是河边。她顺着微微倾斜的大路走着,
看到码头了,看到那红瓦的票房了。大路通下河岸,陡峭
了起来。她止不住脚步,一阵小跑,跑得太冲,险些儿跑
进了水里,赶紧收住了脚,这时,陡地响起了水客高亢的
号子。这一回,不知为什么,水客唱得出奇的高亢,叫人
听了,灵魂都颤动了。她不由得停住了,水客的号子越来
越激越,呼喊似的,扯直了嗓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
她忽然想到,要是到了明天,正式要死的时候,这号子也
是这样嚎着,可怎么死得安心。于是她便顺着河岸走去了
,她要走到一个号子声音传不到的地方。剧团的饭早,这
会儿,太阳才刚刚落到底,河水金碧辉煌。她沿着金碧辉
煌的河边走去,暮色渐浓,罩住了湍湍的河水,罩住了她
的身影,号子的歌唱却还在苍茫的暮色中久远地回荡。她
走不出去了,那号子跟着了她,她却固执地朝前走着。这
时分,他正在老地方焦急的徘徊。她从来不失约的,况且
这本来无所谓"约会",这本是两个人的本性所至。他不
明白她出了什么事情,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便往另一个也
是常去的地方跑去,或许她会在了那里。那里也没有人影
,风吹过草丛,寂寥的嗖嗖着,他又急急地跑到第三个地
方……他是不会去死的。因为他比她头脑复杂,比她多一
点智慧与理性,他明白死是怎么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是
宁可赖活着,也不愿好死的。他一个人在嗖嗖的风里跑着
,从一个地点跑到另一个地点,最后才想到了河岸,想到
的是这里的河岸,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河的上游那一处柳枝
垂帘的河岸。他不怀希望地向河岸跑去,跑到河岸时,她
却已经走了。她怎么朝前跑都跑不出那忽而高亢忽而柔和
的号子声,便赌气回去了。他们交臂而过。这是他们第一
次交臂而过,第一次错过。他不知道这是错过,只当是再
也找不着她,她从来在他的预料里面等待,迎合着他的走
向:而这回却不了,他知道其中一定有着重要的缘由,却
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由。一股预感笼罩了他,他不知是凶
是吉,只是有点害怕,有点空虚,有点灰心的茫然。号子
声已经沉寂,只有河水轻轻地拍击着河岸。这时候,她早
已睡熟了。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这样安详而清洁地沉睡
过了。没有梦的搅扰。睁开眼睛,天虽还很早,只蒙蒙的
亮,她却感到十分的清新和振作。周身很温暖,很干燥,
很光滑,于是便觉出了被子和床单的腻滑。她想到这一天
的事是很多的,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床,就拆洗被子和
床单。被里床单都是黑擦擦的。摸在手里,很厚,又很软
,抹了油似的。透明的机井水哗哗地冲击着它们。她用双
手揉着它们,让水浸透。手在冰凉的水里,说不出的清爽
。然后,她便开始擦肥皂,擦了有半块肥皂,开水一烫,
在搓板上很轻松地搓出了丰富的泡沫。泡沫温暖着她的手
,她轻快地在搓板上一上一下推着,推出"啃吃啃吃"的
声音。这样挺好的!她忽然觉着,心里竟有些快活起来。
正洗着,他端着脸盆来了,阴沉着脸,小声问她昨晚怎么
了。她回答说:"肚疼,疼得打滚。他信了,却又不很信
。又问,今天晚上来吗?她说来的。反正,她想,今天她
要去死了,说什么谎话都可以不负责任了。他也不很信,
偷眼看她,她的脸色很平静。这平静叫他有些不安,又不
好再问下去,因为看门老头来捅茶炉了。她愉快地搓着被
子,雪白的泡沫溅得四处都是,并且,飞出了一些泡泡。
泡泡反射了初升的太阳,赤澄黄绿青蓝紫,美妙的飞扬开
去了。她竟哼起了歌。她的嗓门极粗,却不哑,听多了,
还有些圆润。她哼着歌儿搓被单,被单埋在一盆雪白的泡
沫里。她将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双黝黑的结实的手臂插在
泡沫里,觉着说不出的凉爽和温暖。她觉出自己双臂里饱
满的力气。这一大堆床单,被她像搓洗手帕似的揉搓着,
毫不觉吃力。待到搓完,清水一过,那床单与被里出人意
料地洁白起来。她清过之后,绞干晾上,太阳已经升高,
新鲜的阳光照在洁白的床单上,将她的身影投在上面。她
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正伸直双臂拉平着被单。"这是我吗
?"她心里说,好像有点陌生似的看着自己的身影,然后
便拾起脸盆跑开去了。她忽然想好好地洗一个澡。她打了
许多水,满满一洗脸盆,满满一洗脚盆,还有满满一塑料
桶,一样一样搬进小小的洗澡房,然后关上门。屋里一片
漆黑,只看见清水在发亮,一圈一圈地发亮,像是三口深
井,包围了她。她将手埋进脸盆,热水湿透了头发,浸润
着细腻污垢的头皮,头皮针扎般地痛痒起来,却说不出的
舒服,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用毛巾拖了水泼在身上,泼
到的地方,便如针刺般地发疼,好像长久的麻木之后苏醒
一般。周身的皮肤,一片一片地苏醒了,张开了毛孔,吞
吐着滚热的水汽,体内的污垢流了出来似的。她觉着轻松
极了。她一遍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一遍比一遍搓出越来
越丰富洁白的泡沫。皮肤在一遍一遍的搓洗之下变得薄削
、柔软、细腻。当她揩干身子,穿好衣服,推开了木门,
近午的阳光,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不由得眯缝起来。
这时候,她又有点不想死了。她觉得身上很舒服,她不记
得曾有过这样的舒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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