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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王安忆 小城之恋 6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Feb 25 19:17:59 2000), 转信
于是,她决定再推迟一天。被里被单被太阳晒得又松
又脆,一股阳光的香味儿。她干干净净地睡在干爽清洁的
被窝里,心想,这一天是留对了,然后就很安心地睡着了
。在她睡得香甜的时候,他却在那几个老地方来回奔波着
找她,心里充满了凶吉未卜的预感,十分的慌乱,却又欲
火难耐。他咬着牙想道,一旦找着了她,必将她撕成碎块
,捣成齑粉。他隐隐地意识到她是背叛他了,背叛他们的
默契了。心中更加愤怒。这背叛有一种逃离的意味,似乎
是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无底的苦难的深渊里,而自己却脱
身了。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她怎么能抛下他孤零零的一人
,在这深渊里无望地挣扎,连一点可以攀援的东西也没有
。他狂躁的在齐膝的荒草里走来走去,踩着地上的枯枝,
枯枝将他的脚踝戳破了,流出血来,他才略感平静了一些
,垂头丧气地坐倒在地,两手捧着头。一只虫顺着他的脚
往上爬,爬上他的大腿,他竟没觉着。那只虫干脆在他腿
上"瞿瞿"地唱了起来。这一天,她是一定要死了,她想
。她是再挨不下去了,也没有理由挨下去了。因为要去死
,她才能这样坦然地对着一脸激怒的他连连撒谎,她才能
快快活活地和大家一处吃饭,一处说笑,甚至有了一种平
等的感觉。因为她就要去死了,心里的一切重负便都卸了
下来。她不曾想到,决定了去死,会使她这么快乐。她这
个决心是下对了,她很欣慰地想。由于这轻松与快活,她
却又舍不得去死,尽是一日一日的赖了下来,延长这享受
。每天都洗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由于怕把自己弄
脏,对那样的事情,则很自觉的抑止了渴望。可是,总有
点羞愧,欺骗了谁似的。这一天,她终于要去死了。晚上
,她一个人走到了河岸,河岸静悄悄的,轮船已经开过,
红瓦顶的票房关了门,人都走尽了。水客们都歇着,停止
了歌唱。她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停住了脚步。没有月亮,
也没有星星,河水黑漆漆的波动,像一头巨兽在缓缓地沉
重地喘息。她忽然害怕了,打了个寒噤。就在这一瞬间,
月亮陡地跳出了云间,水客的号子拔地而起,无比的激昂
。她浑身抑止不住地打着寒噤,心里害怕极了。她这才明
白,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死是很不简单的,这一死就
不能再活了,这一走就不能再来了,她哭了。一颗一颗很
大的泪珠滚过她脸颊,水客的号子却婉转起来,抑抑扬扬
,在黑黝黝的河水上方回荡。月亮照见了一切,河对岸的
柳树都显出了婆婆娑娑的影子。难道一定要死了吗?
她问自己。难道非死不可了吗?她哭着问自己。不死
可不可以呢?就这样挺好的!她觉着十分绝望,就绝望地
哭着。不死不行吗?以后一定好好的,安安分分的,她哀
求着自己。得不到一点回答,只得哀哀地哭着。这时候,
在另外的地方,他们时常会面的杂草地上,他一个人也在
哀哀地哭。他总算彻底地明白了,她是欺骗了自己,她是
撇下了自己,她怎么能撇下自己呢?他是那么软弱,那么
可怜,他哭得在地上打滚,石头和枯枝戳痛了他,他也不
觉得,哭得凄凄的。他不明白,以后的日子将怎么挨下去
,人生像无尽的长夜,看不见一点黎明的曙光。她怎么这
样无情无义呢?本来他们是应该在一起受苦的,他们必得
在一起受苦,除了受苦,他们又还能做什么呢?她在河岸
哭着,坐在河水边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间。水客
的号子一声高一声低,像在呼唤迷路的孩子。月亮在云间
一会隐,一会显,像在照亮迷失的归途。他将头埋在深深
的杂草里,用黑暗的杂草将自己深埋起来。他在伸手不见
五指的黑暗里恸哭,哭他以后的孤独的苦难的日子。她像
贼似的溜进院子,溜进自己的房间,她满心以为她是不该
再回来的,心里十分的羞愧。肚子却不识趣地饿了起来,
还叫出很响亮的轱辘声。她只得去吃晚饭剩下的半块馍馍
,难为情地嚼着。她为自己的生命觉着不好意思,好像这
一条生命是偷来的似的。馍馍嚼出了甜味,肚子安静了,
她才悄悄地上床,心想着明日天亮了,可怎么见人啊!可
是明日天亮,人们对她同过去一样,丝毫没有两样,令她
又诧异又感激,这一日便是格外的勤勉,帮同屋的打来了
开水,还帮看门老头扫了院子,茶炉开了,也是她小跑着
取来"开水"的牌子,挂在茶炉上。这一天平安无事地度
过了,她开始心安的时候,却在伙房门口遇见了他。她惊
得手里的稀饭都泼了出来。他在宿舍里整整躺了一天,她
一天没看见他,一天也都没想起他。这会儿,她才恍悟过
来,这才是最最没法交代的事情。他阴沉沉地看着她,问
她怎么回事,她结结巴巴地说又肚疼,他就说:"我叫你
疼个痛快!"飞起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她弯下腰,手
里的碗摔在了地上。可她没吭声,她想她是活该挨打的,
想好去死却没死。旁边的人呼啸着围上来,抓住他,又抓
住她。不料她并没有还手的意思,连嘴都没回一句,只是
赶紧地拾了自己的碗,跑了。他在大家的拉扯下没有目的
地挣扎着,骂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脏话。她跑上楼梯,
跑进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心里嚷着:我不干了
,反正我不干了,我再不干那样的事了,要是能叫我再不
干,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小腹在微微疼痛,他这一脚可真
是下了力了。小腹在轻轻地疼痛。那疼痛像一个活物在慢
慢地蠕动,瘙痒着她,撩拨着她。她忽然有一阵恐惧,她
发现自己身体里那一股欲念又抬头了,那欲念随着她决定
不死而复活了。这一个晚上,她非常地不安宁,她知道,
他一定在那老地方等她。她险些儿跑了去,她心里骚动得
厉害,身上如发疟疾似的,一阵冷,一阵热。她真是糟了
,真是病入膏肓了。可不能去啊!可不能去啊!她大声地
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后一次,他太可怜了!"另一个意
志又在说,她明明知道可怜他是假,可怜自己是真,早已
识破了,可却消灭不了这个既软弱又坚强的意志。然而,
她知道,这一去是再也收不了场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得
非常明理,世界上的是非善恶,全都通晓了似的。她在她
内心两种意志的战争中成长了。这一夜,她终于没去,可
是心里冲动得厉害。所以说服了自己没有去,是由于自我
安慰道:明晚再去吧。明日的一整天,都是惊惧不安的,
心里的欲念更加活跃,更加强烈,由于这多天没有满足而
分外的饥渴。到了晚上,她实在实在忍不住了,奔到那地
方,却不见他的人影。她又跑到第二个地方,依然不见人
影,第三个地方,第四个地方,全都落空了。她连连地跺
脚。怅惶地回顾着。他是前一天晚上已经对她彻底失望,
不再来等待了。他们又一次失臂而过。这是第二次失臂而
过。这一次的失臂便注定了他们必须分离的命运。她惶惶
然地走回剧团,练功房里大开着灯,钢琴叮叮咚咚响着,
有笑声,还有歌声。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幸而他不在那里
,侥幸啊!她为刚才的行为后怕起来,心里充满了恐惧,
又充满了庆幸。他不在,这犹如神明的保护。河里的流水
忽又洁净了,肚泻病渐渐止了,满街的粪臭一日一日消散
,透出了槐花的清香。夏天到了,这一个夏天,热得非常
适中,阳光清澄地直泻下来,草木长得极绿。城郊的菜地
里,蔬菜长得格外的肥壮喜人。城里平添了一百架录音机
,日日放着港台和大陆的歌星的歌唱,亦不知是流行歌曲
推广了录音机,还是录音机推广了流行歌曲。新店铺开张
之际,门口放着录音助威,毫不相干地咏叹着无常的爱情
。出丧大殓、送殡的队伍里播着录音,唱的也是关于爱情
。流行歌总也逃不了爱情的主题,就如流行的人生总也逃
不脱爱情的主题。小城在爱情的讴歌里失去了宁静,变得
喧闹了。轮船却还是每日两次靠岸,捎来一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录音机和邓丽君,还比如,那一种失踪已久的半边
黑半边白的骨牌。同时,也带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
重阳时分,一筐二筐的四钳八脚的螃蟹,还比如,县中里
那一对寡言的夫妇,据说是去了地球那一边,此地白,那
里黑,此地黑,那里白的地场,与一些金发碧眼的人们在
了一起。甚至,"猫子"从这里飘过,也要留下一点东西
,比如,女人罩在奶上的小兜兜,拳头大的裤衩,比如,
可以折成三截又"哗"一下张开的洋伞。"猫子"都阔了
,腕上戴着晶亮的手表。
他们的事情还没有完,他发誓不能这样轻易地放过了
她。她也深觉得这样被他放过不算回事,反有些惴惴的。
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背离了她的灵魂,如痴如
狂地渴望着与他的身体接触,磨擦,即使是虐待而至,也
在所不惜。而她几几乎要妥协,使她不得妥协的则是他阴
沉险恶的目光。她晓得他是不会来满足她的,他似乎是晓
得她在受着煎熬,晓得她将有求于他,于是便格外的傲慢
。尽管他同样地也在受着熬煎,夜夜梦见与这个女人的厮
混,可他决意要报复她,他决计不会叫她痛快。两个人的
灵魂站了出来,站在肉体前边作着交锋。这场事端是她先
挑起来的,她几乎有点后悔,与这个男人厮混的情景也常
常在梦中出现。她不明白,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身体
的饥渴实在难耐,它是周期性的出现,每一次高潮的来临
都折磨得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每一次过去,则叫她松口
气下来,蓄积起精力以等待下一次高潮的来临。她竟然渐
渐消瘦了,这时候,她已经毫不在意消瘦给她带来的好处
,她秀气了一些。她的注意却全在于如何克服身体的欲望
。那样的时候,她是多么渴望着看见他,只要他有一点点
暗示,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走向他去。可是,他是连看也不
看她一眼,他深知这渴念于他和于她是一样的强烈,他如
今硬耐着性子是为了将她完全召回,再不要起一丝一毫离
心离德的念头。他是太渴望这个女人了,他知道她健壮的
身体所需要的是怎样强壮的抚爱。他料定她是会来伏倒在
他的脚下,他的余光将她的消瘦与惟悴全看了进去,心中
不由暗喜。由于要惩治她的决心那样强烈,他竟将身体的
欲望压抑了。如今,她是傍着他的报复在软弱地坚持,如
不是他的惩罚,她的坚持就全崩溃了,她也将不复新生。
可是,这样的坚持是大艰苦,也太危险了,她随时害怕着
自己会忍耐不下去,奔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怎么踢也
不松手。她又去了两次河岸,可是死是那么恐怖,生的愿
望则那么强烈,水客的歌声萦绕在耳畔,她又走了回来。
他们这样僵持着,她想到他是真的恼了,他却想不到她怎
么会是这样固执。他禁不住软弱了下来,这一软弱,火样
的欲念便腾起了,那样的炽烈和汹涌,他是再怎么努力也
压不下去了。他开始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动向,寻找着机会
,无论如何要抓住她了。这一个晚上,他看见她独自个儿
出了院门,便远远地跟上了。她走过石子路的街心,走上
了通向河岸的大路,月光将大路照得白生生的,大路缓缓
地倾斜。她走下了堤坝,到了河岸,又沿着河岸向远处走
。他这才加紧了脚步,渐渐地接近了她。她并没有发觉,
反将脚步放慢了,最后停了下来。这时,他扑了上去。她
吃了一惊,然后便作着有力的挣扎。尽管这一扑是她渴望
的,尽管她正是被这渴望折磨才独自来到河岸,尽管如今
是她意志最最虚弱不堪一击的时候,可是,一旦接触到了
他的身体,她却真正的恐怖起来,她知道这一来便前功尽
弃了。她好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看见脚下浮着白云,她
知道白云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她是真正地作着挣扎。
可是他已经完全失了理性,他就像一头野兽,怀着决一死
战的决心。她渐渐地用尽了力气,徒然地做着抵抗,由于
她的身体已经寂寞了很长的时间,由于她的渴念已经绝望
而不复存在,由于她的抗拒是真心而努力的,由于这一时
刻是她的身心都一无准备的,意外的,一股巨大的快感充
满了她的全身,她是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快乐。这一次的快
乐使她觉得以前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而此后是死而无憾
了。那快乐弥漫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再没得到过这样
的满足了,这满足似乎带了一种永恒的意味,犹如一次成
功的告别仪式。连他都觉着了异常,翻身躺在地上,与她
并排躺着,望着一天的星星。这时候,水客的号子从烟气
笼罩的河面上升了起来。似乎是一百个水客如一个人般的
歌唱,浑厚有力却又单纯齐整。他们并排地躺着,一种从
未经历过的感觉挟住了他们,他们都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与往常很不一样,一种强大的预感笼罩了他们。以后的日
子,她一直觉着很奇怪。她开始想吃酸的,向来喜爱的荤
腥却叫她作呕,她呕吐了几回,头晕了几回,然后便好了
。即使在最最糟蹋的日子里依然运转正常的来潮如今却停
止了,与这周转同步起复的那一股不安静的欲望竟也平息
了下来。她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日益的沉重,同时却又感
到无比的轻松,好像卸下了长久的负荷。她终于明白,她
要做妈妈了。她将布带子紧紧缠住腹部,以免漏出破绽。
她是连一点常识都没有,以为这样就可消灭。可是她却又
极心爱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
窝里松开绑带,抚摸肚子,似乎触到了那生命柔软的躯体
。如今,她是非常的平静,清凉如水,那一团火焰似乎被
这小生命吸收了,扑灭了。而这时候,她却更加害怕他了
。她怕他会扼杀这生命。她想他那种粗暴的蹂躏是会毁了
这生命的。于是她便不敢一个人胡乱走了,哪里也不敢去
,总是呆在宿舍里,她一点没去想以后将怎么办,她甚至
没有想到,这生命总有一天会喷薄而出,别人将怎么看待
呢?她只是将它牢牢地守在肚子里,守在她无比宁静的心
田里。后来,腹部却越来越隆起。首先发现的是他,于是
就牢牢盯着,想找机会问一回。这一天,午休的时候,她
下楼上厕所,在院子里遇见了他。他蹲在练功房门口,守
株待兔似的等着,他问她:"你的肚子……"不等问完,
她便匆匆答道:"没你的事。"匆匆地折回头回宿舍了。
她怕他会伤了这肚子,她不允许任何人伤这肚子。然后,
便有了些议论,领导终于找她谈话了。她先是否认,否认
不下去了便承认了,却是怎么也不说是和谁的,只说是自
己的,自然荒谬得可笑。领导说出了他的名字,这全在大
家的有目共睹之中,她却惊惧地连连摇头:"不,不,不
,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
很伤心,领导要她去动手术,她死也不愿意,竟跪在地上
求饶。领导威胁着要开除她,她则说随你们的便,反倒不
哭了。这时候,他躲在办公室紧隔壁的灰尘弥漫的道具室
里,趴在墙上,紧贴着耳朵,头上挂了半张残破的蜘蛛网
。脱落了石灰的砖缝里传来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是闯祸
了,他们闯祸了!这是什么样的祸啊!他沿着墙渐渐地滑
了下来,滑坐到地上,蜷成了一团。他们的造孽会有一天
遭到惩罚,这是他从来不曾怀疑的。可事实上,对这一天
,他一无准备,也一无想像。现在,好了,惩罚来了。他
们的欲念,竟有了果实,他们竟无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种子
。这生命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要把他们怎么样?他
真是害怕极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他眼里,变成了巨大
的危险的鸿沟,彻底地隔离了他和她。他以为他们是被这
生命隔离了,而丝毫没有想到这本是最紧密的连接。她的
哭声从墙缝里漏进,刺着他的心,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充
满了绝望的怜悯,为她,为他,为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知
道,那一切终于告终了。孩子是在一个秋天的黎明出生的
。全团的人都去了医院,只剩下他自己,坐在黑漆漆,空
荡荡的练功房中央,那一片坚硬的地板就好像干涸的沙漠
。他双手抱着腿,头垂在膝间,万籁俱寂,连虫鸣都灭了
,他竟变得迟钝,无法运用他的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不
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那生命发生在她
的身上,不能给他一点启迪,那生命里新鲜的血液无法与
他的交流,他无法感受到生命的萌发与成熟,无法去感受
生命交予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与爱。其实,那生命里的一半
是他的,然而,他尚需要间隔着肉体去探索,生命给予的
教育便浅显了。况且,他被他自己的痛苦攫住了,得不到
一点援助,他动弹不了了。从这一刻起,他被她超越了。
她躺在血污里,痛苦得发不出声。孩子在血污中降生了,
居然有两个,一个男,一个女。听见孩子此起彼落的哭声
,谁也不忍将她开除,只给她记了一个大过,然后安排她
去看门。就在孩子出生的几天前,看门老头去烧茶炉,走
到一半就倒在院子中央,等人发现,已经没气了。诊断是
脑溢血。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传达室里。每日要
收发报纸信件,烧茶炉,还要叫电话,一份微薄的工资却
要养活三口人,很艰难。好心而多事的人劝她送掉一个孩
子,她死不答应。因她听说,一对双是不能分离的,必须
在一起养,尤其是一个男一个女,就更不能分离了,分离
了就更活不了了。日子虽然艰难,可是她却十分的愉快,
心里明净得如一潭清水,她从没有这样明净清澈的心境。
多年来折磨她的那团烈焰终于熄灭,在那欲念的熊熊燃烧
里,她居然生还了。她以为是这两个孩子的帮助,对他们
是无比感激无比恩爱,全心全意地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
一点伤害,并且,总是奇怪地认为他们处在险像环生之中
,最大的危险便是他了。她不让他看他们,她怕他会掐死
他们,如同掐她一般,她极力否认他们与他的关联,岂不
知,他对他们仅只有一点点好奇而已,甚至还有些害怕。
而他们就好像要抓住他不放似的,竟越长越与他相似。那
额,那鼻,那嘴,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与他的相似,他
是再逃不过这血缘的圈套了。他只能远远地,匆匆地瞥见
一眼,她总是躲着他,看见他就怆惶地逃离。仅这一瞥也
足够攫住这印象了,他又惊讶又害怕,孩子要以自己的灵
魂去追捕他了,他唯有逃避。他无法承担这一个事实,那
便是,他有孩子了。不,不,他没有,他毫无准备,他毫
不能理解这里面的意义,因此,他注定得不到解救,注定
还要继续那股烈焰对他的燃烧。由于她的脱生,必由他一
个人单独的承受,那燃烧便更加狂烈,他想尽一切办法去
宣泄体内岩浆般的热量。开始,他赌博。在牌桌上,再没
比他更焦躁不安的了。红着眼,手指痉挛着,脚在桌下剧
烈地颤抖,抖动了一整张牌桌格格地响。他赢进许多,又
输出许多,将赢进的全输了,本也输了,手表也卖了,还
欠了债。然后又想结婚。底下小镇上的人家为他说了个镇
上的媳妇,三个月后,两人就成了亲。婚后的日子很不顺
心,每次老婆来探亲,住不满日子就要回去。旁人问她急
什么,她就掉泪,说受不了,究竟什么受不了,却说不出
口,抹着眼泪就走了。他也不挽留,阴沉沉地笑笑。功是
早已不练了,却喝酒,喝得烂醉。然后就得了肾炎,治好
了以后,剧团也不好留他了,把他分去百货大楼守柜台。
他嫌堂堂男人守柜台丢人现眼,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乡的
镇上,老婆为他在镇粮管所谋了份开票收钱的事儿。走的
那天,一伙人送他,走过传达室,她正一手抱一个孩子,
站在门口,看街上孩子玩方宝,意外地没有躲避,而是看
着了他。他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走了过去。这时候,他
们都是大大的人了,他二十八,她也二十四了。曾有热心
的人要给她说个男人,她也并不反对,一个人究竟是太寂
寞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她是这城里出了名的女人,烂了
帮的破鞋,带了两个私孩子,连爸爸都不知道是哪个,提
起过了还要朝地上唾三口,除去晦气和脏气。而事实上,
经过情欲狂暴的洗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干净,更纯
洁。可是没有人能明白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
一味的自卑。没人愿意娶她,她也不怨恨,只是带了两个
孩子,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岁月如流水,缓缓地流过,流
水如岁月,渐渐地度过。水客的歌声一日一日稀薄,城里
建起了自来水塔,直接把水引了过来,没水客的生计了,
于是那歌声便沉寂了,再没人听见,也没人记起。只在剧
团出发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守着空寂的院子
,睡着的时候,她深沉平静的梦里,便隐隐地响起了那忽
而高亢忽而低回的歌唱。孩子一日一日地长大,会叫"妈
妈"了,把个"妈妈"叫得山响,喜欢在练功房越来越褪
色的红漆地板上玩耍。那一片地板在他们的眼里,简直是
辽阔的了,四周都是镜子,往中间一站,四面八方都是自
己,他们便害怕地逃走,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手牵手慢
慢地走回来,定定地站住,观望着。她倚着门框等茶炉的
水开,手里提着那块写了"开水"字样的木牌,望着她的
孩子在地上滚爬,怅怅地微笑着。
"妈妈!"孩子叫道。
"哎。"她回答。这是能够将她从任何沉睡中唤醒的
声音。
"妈妈!"孩子又叫。
"哎!"她答应。"妈妈!"孩子耍赖的一叠声的叫
,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激起了回声。犹如来自天穹的声音
,令她感到一种博大的神圣的庄严,不禁肃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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