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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冬天的聚会----王安忆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4日18:55:1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文学视界** 
冬天的聚会
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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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冬天里,洗澡是件大事情。地处长江以南,按规定不供暖。可是,气温虽然
大都在零上,却因湿度大感觉寒冷。许多北方人来到这里,都患上感冒和手足冻疮。比较
起来,倒是这地方的人更耐寒一些。人们在阴冷的气候里,安度冬天。不过,洗澡真是个
大事情。
  我们家有一门特别要好的朋友。两家的父母原先是一个野战军的战友,后来又一起在
军区工作。他们这四个人,互为入党介绍人,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结婚,又先后陆续从军区
转业到现在的城市。又很巧的,我们这里的妈妈和他们那里的妈妈又在同一个机关里共事
。所以,我们这三个就又是在同一个机关幼儿园里生活和学习。他家的男孩与我家的姐姐
年龄比较接近,同在一个班级,意趣也比较相投,擅长各类游戏。他俩在一起玩得热火朝
天,剩下我在一边干着急。就这样,我们成了通家之好。
  方才说的,我们两家四个大人中间的三个,来到了现在的城市,那剩下的一个是谁呢
?是他家的爸爸。就他一个人还留在军区,冬天的聚会就要从他这里讲起。他其实经常回家
,有时探亲,有时出公差,和我们大家团聚在一起,干什么都缺不了他似的。这一年的冬
天,他家的爸爸又来了。这一次来,他在军内的招待所里定了一个房间。说是招待所,其
实是宾馆,有着中央系统的供暖,温暖如春。客房呢,带洗澡间。于是,我们两家的大人
,还有保姆,便一起去这房间里洗澡。补充一句,由于我们来往甚密,于是,两家的保姆
也成了好朋友。时常是,大人和大人一起,孩子和孩子一起,保姆和保姆一起。就这样。

  我们去洗澡是在一天晚上。全家的换洗衣服,毛巾,还有零食和我们的玩具,装成好
几个包。然后要了两辆三轮车,往招待所去了。对,那时候,有三轮车,以及三轮车夫,
并不给人文学作品中的贫寒和劳苦的印象。他们将三轮车收拾得干干净净,座垫上包着蓝
布罩子。油布的车篷上了蜡,散发着酸唧唧的刺鼻的气味。这气味也不顶难闻,它有一种
凌洌的爽洁的意思,一会儿便适应了。车座下的踏板是没有上漆的白松木,宽条,拼接处
结实地钉着钉子。车胎可能是补的,可补得合缝,服帖,气充得鼓鼓的。车轴上了油,十
分润滑,有一点轧轧声,也是悦耳的。车夫的棉背心也可能打了补丁,却被一双巧手补得
细细密密。那通常是一双苏北女人的手,特别勤于洗涮缝缀。车夫们,其实也不是想象中
那样年迈体衰的,只不过,他们的装束有些旧和闭塞,带着他们所来自的家乡的风范:对
襟棉袄,缅裆棉裤,棉花絮得特别厚,又用线绗上道。裤腰上系着宽宽的布裤带,平平地
围上几道,也为了撑腰好借力。裤腿上呢?系着布条,为防止车链子磨破裤管。这样一来,
他们在这个新奇摩登的城市里,就显得老了。他们正在壮年,你看他们一脚踩在脚踏,另
一脚轻轻点地,点着,点着,脚往前梁上一跨,就坐上了车垫。下来时,也一样。他们并
不放慢速度。相反,还加快了,然后一跃而上,乘着惯性,随着车子奔跑到终点。这几步
跑得呀!真是矫健。他们脚上的手纳布鞋底,在柏油马路上一开一合,上面的盘龙花便一显
一隐。
  马路的路面,在路灯的映照下十分光滑,不过不是镜面那样的光滑,而是布着细细的
柏油的颗粒,好像起着绒头,将光吸进去。所以很柔和。不知是不是因为地球形状的缘故
,当然,更可能是为了雨天防止积水的缘故,路面呈现出弧度。在灯光下,看得最清,因
为光顺着受光面的弧度,均匀地稀薄下来。行道树虽然落了叶,可因为悬铃木树干比较浑
圆的形状,以及树干上图案式的花斑,所以并不显得肃杀,而是简洁和视野开阔。冬天的
马路,也比较少人,但也并不因此寥落,反是安宁得很。我们这两辆三轮车驶过马路,三
轮车上载得满满的。前面是爸爸和妈妈,带着一部分包裹。后面是保姆带着我们,和另一
部分包裹。保姆抱着我,姐姐抱着她的娃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家庭出行。路灯照耀着
,大人和孩子的脸上都罩着暖色调的光和影,偏黄,对比柔和。风,自然有些料峭,可江
南的风,究竟又能料峭到哪里去呢?倒是使空气干爽了,驱走了一部分的潮气。不过,我们
孩子的表情,多少是严肃的,脸绷着。夜间出行,总使我们感到不太寻常。车夫稍稍压下
的双肩,由于用力,一耸一耸的起伏。到拐弯的时候,便直起上身,伸出一只手臂示意着
,慢慢地拐过去。这姿势有一种优雅。我们驶过了一些马路,在一座大院跟前停住了。
  这是一座方形的建筑,样式有些接近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它显然是在建国以后造的,
和这座城市的殖民风格的建筑,还有那种生活气息浓厚的民居很不一致。在这些姿态旖旎
的旧建筑中间,它显得格外严肃,难免有一些乏味,但也包含有一种北地风范,“质”的
风范。它的院子大而且平坦,使得周围的路灯照耀不到中间,就变得暗了。这也是有一股
威势的。我们这一伙携儿带女,大包裹小行李的人,在这里躅行 ,看上去多么嗦和拖拉
呀!
  我们终于走过院子,走进大厅。大厅也是广阔的,却很明亮,而且非常暖和。周围都
是军人,穿着军装,个个精神。不像我们,穿得那样臃肿,身后还跟着一个梳髻,穿斜襟
棉袄的苏北女人,我们的保姆。人们都在说话,同时大声地笑。可是声音在高大的穹顶底
下消散了。而到了新环境里的我们,又都有些发傻,回不过神来。人们就好像是在一部没
有放映好的电影里,只有动作,没有声音。但画面却是如此清晰,人们的表情相当鲜明。
他们笑起来,眼角处的褶子,还有嘴角一弯一弯荡开的笑纹,都丝丝可辨。有一个军人,
走过我们,在我头顶上胡噜了一下,我都没有回过神来。转眼间,我们已经进了电梯。然
后,在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
  门开了,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顿时,一切就都有了声音,活了起来。我们从方
才一路陌生的窘境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知觉,甚至比平时更要活跃。大人们也很兴奋,七
嘴八舌的,顾不上管我们。那两个保姆呢,她们会心地不出声笑,互递眼色,一边却忘不
了她们的职责,替我们脱衣服。房间里更热,简直成了一个蒸笼。因为内外冷暖相差,便
积起雾状的水汽。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我们很快就被脱得只剩一件衬里绒衫,可底下
却还保守地穿着棉裤。这就使我们的样子十分奇怪,就像一只钻出蛹子一半的蛾子。可这
已经够解放我们的了,我们身手矫健极了。我们捂了许多日子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酸乳
的腥甜的气味。小孩子的体味其实是比大人更重,他们的分泌系统还没有受损伤,所以 很
卖力地工作着,分泌出旺盛的腺液。同时,他们又是被捂得特别严实。那气味呀,简直翻
江倒海。
  这是一个套房,但并不大,我们就在外间活动。为了谈话方便,大人们将两张书桌在
房间中央,拼成一个大桌子,放上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玩的东西。地上铺着地毯,所以
,我们孩子又在地上摆开一摊。我们在地毯上打滚,爬行,追逐,上蹿下跳。我姐姐和他
家的男孩,由于是同班,就有了许多共同语言。他们甚至不用语言,也能互相了解,沆瀣
一气。他们一对一地,具有暗示性地笑,很快就笑得倒抽气。而我被他们排除在外,心情
变得激愤起来。于是,在他们笑得最热烈的时候,便哭了起来。这样,就招来了大人们。
他们一致认为是那两个大的不好,分别斥责了他们,使他们转笑为哭,以泪还泪。如此这
般,我们三个一人哭了一场,势态均衡,这才归于平静。
  两个阿姨在洗澡间里擦洗澡缸,同时叽叽哝哝,不晓得有多少知心话。我们几个则伏
在窗台,看外边的夜景。不远处的中苏友好大厦,顶上的那一颗红星,在夜空里发亮。大
厦的轮廓就像童话里的宫殿,宽阔的底座上,一排罗马廊柱。第二层,收进去一周,壁上
环着拱形的巨窗。再上去一层,再收小一周。逐渐形成巍峨的塔状。大厦底下,有喷泉,
虽然在平常日子里不开,但喷泉周围宽大的大理石护栏,看上去就已经相当华丽。有了这
座宫殿,四周都变得不平常了,有一股伟大而神奇的气息笼罩在上空。街道上,静静地驶
过车辆,在方才说的,弧度的街面上,灯光聚集的带子里行驶,车身发亮。我们感受到静
谧的气氛,也因为刚才都哭过,心底格外的安宁。这一刻,大人们没注意到我们,他们热
烈地谈着他们的。这时候,他们要比我们吵闹得多,也挺放肆的。
  楼下院子里有时会进来一辆车,缓缓停在大厅门前。其余大多是没有动静。院子门口
那两个持枪的哨兵,好像两座雕像,一动不动。有两辆自行车从前边的马路上骑过,骑车
人压低了身体,猛蹬车的样子,表示外面起着大风,气温相当寒冷。而我们这三个,热得
涨红了脸蛋,汗把头发都濡湿了,一绺一绺粘在脑门上。大人们终于想起我们来了,于是
,一个接着一个,被捉进去洗澡。每一个人被捉的时候,都尖声叫着,同时,疯狂地笑着
。我们家的这个阿姨,是个对孩子有办法的女人,她一下子就逮住一个,三下五除二地剥
去衣服,摁在澡缸里。她做什么都干净利落,且不动声色,很得我们父母的欢心。可我们
都怕她,只有在父母跟前,晓得她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才敢同她混闹一闹。她的名字叫葛
素英,长了一张鹅蛋脸型,照理说是妩媚的,可她却不,而是有些凶相。她的男人有时从
乡下上来看她,她也不给一个笑脸,尽是骂他,尤其在他吃饭的时候骂他。葛素英和我们
一同吃,却不让他上桌,而是让他在灶间里吃。这个嗜赌的男人,坐一张小板凳,捧一个
大碗,头埋在碗里,耳边是女人毒辣的骂声,匆匆地咽着。他住了几天,葛素英就骂了几
天。最后,要走了,葛素英从贴身衣袋里摸出手绢包,打开,数出几张钱递给他。这时候
,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可是,一点没有使她变得软弱。现在, 澡缸里的蒸汽熏着她,她的
脸也红了,用刨花水抿得又光又紧的头发起了毛,松下几丝散发,贴在脸颊上。而且,她
笑着对付我们。这到底使她温柔了一点。
  我们终于一个一个地洗了出来,好像剥了一层皮。经过肥皂水的浸泡,用力的揉搓和
清水冲洗,全身发红。而我们的喉咙,也都因为尖叫和狂笑,变得嘶哑了。洗干净的我们
,被大人揿在椅子上,再不许下地了。他们让出桌子的一角给我们,让我们玩些文雅的游
戏。于是,我们便打牌。
  这副扑克牌是事先就准备好的,是一副旧牌。纸牌的边上,都起了毛,但一张也不缺
损。我们只会打一种牌,抽乌龟。这副牌,在我们手里抽来抽去,不知道抽了有几百遍,
就是这么抽毛的。“抽乌龟”的玩法,是这样的:先要剔去大怪和小怪,这两张不成对的
牌。再在桌底下抽走一张牌,倒压着,谁也不许看。如此,牌里就有了一张落单的牌,这
就是“乌龟”。然后,发牌,各自理牌,成双的牌都扔掉,只剩单的。这样,游戏就开始
了。打牌的人依时针方向,从对方牌中抽牌。抽到的牌倘若能与手中的某张牌对上,便扔
掉,反之,则留下。周而复始,最终就剩下那张落单的牌。握住此牌的人,就做了乌龟。
这是一种完全凭运气来决定胜负的游戏,可正因为此,就很刺激。我们一打上手,就打个
没够。而且,越打越认真。
  大人们也先后洗了澡,两个保姆再接着洗。她们很神秘地,把卧室通向外屋的门关上
。于是,无论洗澡间里的水声,还是她们的私语声,全都听不见了。大人们的谈话也进入
一个比较平静的阶段,轻声细语的。总之,这时候,房间里很静。中间来过一次服务员,
送来开水,还问需要不需要什么别的。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就这样,他们大人在那半张
桌上说话,我们小孩子在这半张桌上抽乌龟。我们三个,每人都做过几轮乌龟。牌局渐渐
有些紧张,便也沉默了。
  现在,我姐姐又脱手了。比较起来,她当乌龟更少一些。也可能只是看起来这样,她
比较不那么在乎当不当乌龟,就显得比我们轻松。她甩出最后一对牌,就走开去,又吃又
喝,不再关心结局。于是,就剩我和男孩较着劲。我们一来一去地抽着牌,这时候,“乌
龟”不是在他手上,就是在我手上。可是,这一回,我的运气很好,抽到的总是成双成对
的牌。看起来,“乌龟”很可能在他手上。很快,事情就要见分晓了。轮到我抽牌了。我
手上只剩下一张牌,他呢,有两张。谁做乌龟,就看这一抽了!两位保姆已经出了浴室,卧
室的门重又打开。她们穿戴整齐,洗好的头发重又紧紧地盘了髻,双手相交地放在膝上,
坐着,就像两个淑女。除了脸色更加红润,就和洗澡以前没什么两样。
  这个男孩是个多病的家伙,他奇怪地对一切事物过敏。有一回,他吃了几口酒酿,竟
也醉倒了,身体软得像面条。而我宁可相信这是他在装疯,因为他也是很会来事的。可是
这时候,他变得严肃了。像他这样一个机敏的人,总是有办法化险为夷。这一次,却难说
来了。事情就在眼前,也不由他做主,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他的两只手握着这两张牌,
毕恭毕正地端坐着,等着我抽牌。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牌,尽可能做到面无表情,让我很难
猜测到左边的这张是乌龟,还是右边的那张是。这对我也是一个困难的时刻,非此即彼,
我必须做出决定。大人们在柔声细语地说话,保姆们竖起耳朵听着,也不管听懂还是不懂
。姐姐悠闲地坐在椅上。她的坐姿很不好,上半身完全瘫在椅面上,好像不是用屁股坐,
而是用腰坐。可是没有人去管教她。
  我的手伸向他去,试探地摸着其中的一张。这时候,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简直是
神至心灵,我捏住那张牌就抽。可是,却抽不动,他双手紧紧地握住牌。我再抽,他还不
放。他的眼睛始终看着牌,脸上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可就是不松手。他握牌的手指关节
微微发白。谁也没有看见这一幕,都在忙自己的事。我们相持了很久,这张牌终于禁不住
了,拦腰断成两截。一截在他手里,一截在我手里。我“哇”一声大哭起来,惊动了大人
。他们围拢过来,看见的是两截断牌,便以为我是因为犯过失才内疚和害怕地大哭。他们
纷纷安慰我,没关系,不要紧,不怪你,诸如此类的话。而我又怎么能说得清个中原委?无
尽的冤屈哽得我气也喘不上来,只有更大声地哭,踢腿,蹬脚。几个大人上来一起按我。
而我竟还能透过泪眼,注意到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男孩将手中剩下的那张“乌龟”混入
牌中,一下子无影无踪。
  这一个晚上,是在睡眠中结束的。是场大哭之后,聚会达到高潮。洗澡,受热,疯玩
,笑和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于是,我立即睡熟了,终于没能坚持到底。后来,他们
又玩了些什么,玩到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回家,一概不知。至于那张牌,因为没有人提起
,我便也没有机会辩解,事情不了了之。那时候,有很多次这样的聚会,都是在不知觉中
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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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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