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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Aug 29 11:09:18 1997
出  处: fifi.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Zou_Lingxiu@bbs.ustc.edu.cn (钟灵毓秀), 信区: BOOKS
标  题: 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Tue Aug 19 23:23:01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ustcnews!ustcbbs

                    沉默的大多数

                       王小波

    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里,写了一个不肯长大的
人。小奥斯卡发现周围的世界太过荒诞,就暗下决心要永远
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所以
他就成了个侏儒。这个故事太过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
远做小孩子虽办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办到的。在我周
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
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
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经历了严酷的
时期(文革),后来才发现,这是中国人的通病。龙应台女士
就大发感慨,问中国人为什么不说话。她在国外住了很多
年,几乎变成了个心直口快的外国人。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
懦,但这是不对的。沉默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一种
生活方式。它的价值观很简单:开口是银,沉默是金。一种
文化之内,往往有一种交流信息的独特方式,甚至是特有的
语言,有一些独有的信息,文化可以传播,等等。这才能叫
作文化。
    沉默有自己的语言。举个住楼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设
有人常把一辆自行车放在你门口的楼道上,挡了你的路,你
可以开口去说:打电话给居委会;或者直接找到车主,说道:
同志,五讲四美,请你注意。此后他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回
答你,我就不敢保证。我估计他最起码要说你"事儿",假
如你是女的,他还会说你"事儿妈",不管你有多大岁数,
够不够做他妈。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沉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对这种行为的厌恶之情:把他车胎里的气放掉。干这件事
时,当然要注意别被车主看见。还有一种更损的方式,不值
得推荐,那就是在车胎上按上个图钉。有人按了图钉再拔下
来,这样车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儿,补带时更困难。假如车子
可以搬动,把它挪到难找的地方去,让车主找不着它,也是
一种选择。这方面就说这么多,因为我不想编沉默的辞典。
    一种文化必有一些独有的信息,沉默也是有的。戈尔巴
乔夫说过这样的话:有一件事是公开的秘密,假如你想给自
己盖个小房子,就得给主管官员些贿赂,再到国家的工地上
偷点建筑材料。这样的事干得说不得,属于沉默;再加上讲
这些话时,戈氏是苏共总书记,所以当然语惊四座。还有一
点要补充的,那就是:属于沉默的事用话讲了出来,总是这
么怪怪的。
    沉默也可以传播。在某些年代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了,沉默就像野火一样四下漫延着。把这叫作传播,多少有
点过甚其辞,但也不离大谱。在沉默的年代里,人们也在传
播小道消息,这件事破坏了沉默的完整性。好在这种话语我
们只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说,比方说,公共厕所。最起码在追
查谣言时,我们是这样交待的:这话我是在厕所里听说的!
这样小道消息就成了包含着排便艰巨的呓语,不值得认真对
待。另外,公厕虽然也是公共场合,但我有种强烈的欲望,
要把它排除在外,因为它太脏了。

    我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从我懂事的年龄,就常听人们
说:我们这一代,生于一个神圣的时代,多么幸福;而且肩
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在甜蜜之
余也有一点怀疑: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赶上了。再说,含
蓄是我们的家教。在三年困难时期,有一天开饭时,每人碗
里有一小片腊肉。我弟弟见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冲上阳台,朝全世界放声高呼: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结果
是被我爸爸拖回来臭揍了一顿。经过这样的教育,我一直比
较深沉。所以听到别人说:我们多么幸福、多么神圣时,别
人在受苦,我们没有受等等,心里老在想着:假如我们真遇
上了这么多美事,不把它说出来会不会更好。当然,这不是
说,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对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
人,我是这么想的:与其大呼小叫说要去解放他们、让人家
苦等,倒不如一声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们解放,给他们一
个意外惊喜。总而言之,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而且
考虑得很周到。智者千虑尚且难免一失,何况当年我只是个
小孩子。我就没想到这些奇妙的话语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而
且不准备当真去解放谁。总而言之,家教和天性谨慎,是我
变得沉默的起因。
    与沉默的大多数相反,任何年代都有人在公共场合喋喋
不休。我觉得他们是少数人,可能有人会不同意。如福科先
生所言,话语即权力。当我的同龄人开始说话时,给我一种
极恶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写了一本书,写得是自己在文革中
的遭遇,书名为<<血统>>。可以想见,她出身不好。她要我
给她的书写个序。这件事使我想起来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见所
闻。文革开始时,我十四岁,正上初中一年级。有一天,忽
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班上的一部分同学忽然变成了红五
类,另一部分则成了黑五类。我自己的情况特殊,还说不清
是哪一类。当然,这红和黑的说法并不是我们发明出来,这
个变化也不是由我们发起的。照我看来,红的同学忽然得到
了很大的好处,这是值得祝贺的。黑的同学忽然遇上了很大
的不幸,也值得同情。我不等对他们一一表示祝贺和同情,
一些红的同学就把脑袋刮光,束上了大皮带,站在校门口,
问每一个想进来的人:你什么出身?他们对同班同学问得格
外仔细,一听到他们报出不好的出身,就从牙缝里迸出三个
字:"狗崽子!"当然,我能理解他们突然变成了红五类的
狂喜,但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学在大庭广众下变成狗崽子,
未免也太过分。这使我以为,使用话语权是人前显贵,而且
总都是为了好的目的。现在看来,我当年以为的未必对,但
也未必全错。
    话语有一个神圣的使命,就是想要证明说话者本身与众
不同,是芸芸众生中的娇娇者。现在常听说的一种说法是:
中国人拥有世界上最杰出的文化,在全世界一切人中最聪
明。对此我不想唱任何一种反调,我也不想当人民公敌。我
还持十几岁时的态度:假设这些都是实情,我们不妨把这些
保藏在内心处不说,"闷兹蜜"。这些话讲出来是不好的,
正如在文革时,你可以因自己是红五类而沾沾自喜,但不要
到人前去显贵,更不要说别人是狗崽子。根除了此类话语,
我们这里的话就会少很多,但也未尝不是好事。

    现在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题目: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暑期
布置的读书作业是<<南方来信>>。那是一本记述越南人民抗
美救国斗争的读物,其中充满了处决、拷打和虐杀。看完以
后,心里充满了怪怪的想法。那时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
点要变成个性变态了。总而言之,假如对我的那种教育完全
成功,换言之,假如那些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对我的期
望得以实现,我就想像不出现在我怎能不嗜杀成性、怎能不
残忍,或者说,在我身上,怎么还会保留了一些人性。好在
人不光是在书本上学习,还会在沉默中学习。这是我人性尚
存的主因。
    现在我就在发掘沉默,但不是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工作者
来发掘。这篇东西大体属于文学的范畴,所谓文学就是:先
把文章写到好看,别的就管他妈的。现在我来说明自己为什
么人性尚存。文化革命刚开始时,我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
天,我从校外回来,遇上一大伙人,正在向校门口行进。走
在前面的是一伙大学生,彼此争论不休,而且嗓门很大;当
然是在用时髦话语争吵,除了毛主席的教导,还经常提到"
十六条"。所谓十六条,是中央颁布的展开文化革命的十六
条规定,其中有一条叫作"要文斗、不要武斗",制定出来
就是供大家违反之用。在那些争论的人之中,有一个人居于
中心地位。但他双唇紧闭,一声不吭,唇边似有血迹。在场
的大学生有一半在追问他,要他开口说话,另一半则在维护
他,不让他说话。文化革命里到处都有两派之争,这是个具
体的例子。至于队伍的后半部分,是一帮像我这么大的男孩
子,一个个也是双唇紧闭,一声不吭,但唇边没有血迹,阴
魂不散地跟在后面。有几个大学生想把他们拦住,但是不成
功,你把正面拦住,他们就从侧面绕过去,但保持着一声不
吭的态度。这件事相当古怪,因为我们院里的孩子相当的厉
害,不但敢吵敢骂,而且动起手来,大学生还未必是个儿,
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实。我立刻投身其中,问他们出了什
么事,怪的是这些孩子都不理我,继续双唇紧闭,两眼发直,
显出一种坚忍的态度,继续向前行进——这情形好像他们发
了一种集体性的癔症。
    有关癔症,我们知道,有一种一声不吭,只顾扬尘舞蹈;
另一种喋喋不休,就不大扬尘舞蹈。不管哪一种,心里想的
和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在北方插队时,村里有几
个妇女有癔症,其中有一位,假如你信她的说法,她其实是
个死去多年的狐狸,成天和丈夫 (假定此说成立,这位丈夫
就是个兽奸犯) 吵吵闹闹,以狐狸的名义要求吃肉。但肉割
来以后,她要求把肉煮熟,并以大蒜佐餐。很显然,这不合
乎狐狸的饮食习惯。所以,实际上是她,而不是它要吃肉。
至于文化革命,有几分像场集体性的癔症,大家闹的和心里
想的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我说的那些大学里的男孩子其实没
有犯癔症。后来,我揪住了一个和我很熟的孩子,问出了这
件事的始末:原来,在大学生宿舍的盥洗室里,有两个学生
在洗脸时相遇,为各自不同的观点争辩起来。争着争着,就
打了起来。其中一位受了伤,已被送到医院。另一位没受伤,
理所当然地成了打人凶手,就是走在队伍前列的那一位。这
一大伙人在理论上是前往某个机构 (叫作校革委还是筹委
会,我已经不记得了) 讲理,实际上是在校园里做无目标的
布朗运动。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线索:被打伤的学生血肉模
糊,有一只耳朵 (是左耳还是右耳已经记不得,但我肯定是
两者之一) 的一部分不见了,在现场也没有找到。根据一种
安加莎·克里斯蒂式的推理,这块耳朵不会在别的地方,只
能在打人的学生嘴里,假如他还没把它吃下去的话;因为此
君不但脾气暴燥,急了的时候还会咬人,而且咬了不止一次
了。我急于交待这件事的要点,忽略了一些细节,比方说,
受伤的学生曾经惨叫了一声,别人就闻声而来,使打人者没
有机会把耳朵吐出来藏起来,等等。总之,此君现在只有两
个选择,或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把耳朵吐出来,证明自己的品
行恶劣,或者把它吞下去。我听到这些话,马上就加入了尾
随的行列,双唇紧闭,牙关紧咬,并且感觉到自己嘴里仿佛
含了一块咸咸的东西。
    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看到那件事的结局;因为天晚
了,回家太晚会有麻烦。但我的确关心着这件事的进展,几
乎失眠。这件事的结局是别人告诉我的:最后,那个咬人的
学生把耳朵吐了出来,并且被人逮住了。不知你会怎么看,
反正当时我觉得如释重负:不管怎么说,人性尚且存在。同
类不会相食,也不会把别人的一部分吞下去。当然,这件事
可能会说明一些别的东西:比方说,咬掉的耳朵块太大,咬
人的学生嗓子眼太细,但这些可能性我都不愿意考虑。我说
到这件事,是想说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学到了一点东西,而
这些东西是好的。这是我选择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从话语
中,你很少能学到人性,从沉默中却能。假如还想学得更多,
那就要继续一声不吭。

    有一件事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
文化中选择。我个人经历过很多选择的机会,比方说,插队
的时候,有些插友就选择了说点什么,到"积代会"上去"
讲用",然后就会有些好处。有些话年轻的朋友不熟悉,我
只能简单地解释道:积代会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
子代表大会",讲用是指讲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
体会。参加了积代会,就是积极分子。而积极分子是个好意
思。另一种机会是当学生时,假如在会上积极发言,再积极
参加社会活动,就可能当学生干部,学生干部又是个好意
思。这些机会我都自愿地放弃了。选择了说话的朋友可能不
相信我是自愿放弃的,他们会认为,我不会说话或者不够档
次,不配说话。因为话语即权力,权力又是个好意思,所以
的确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进话语的圈子,甚至在争夺"话
语权"。我说我是自愿放弃的,有人会不信——好在还有不
少人会相信。主要的原因是进了那个圈子就要说那种话,甚
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我觉得不够有意思。据我所知,那个
圈子里常常犯着贫乏症。
    二十多年前,我在云南当知青。除了穿着比较干净、皮
肤比较白晰之外,当地人怎么看待我们,是个很费猜的问
题。我觉得,他们以为我们都是台面上的人,必须用台面上
的语言和我们交谈——最起码在我们刚去时,他们是这样想
的。这当然是一个误会,但并不讨厌。还有个讨厌的误会是:
他们以为我们很有钱,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们要高价,以致
我们买点东西,总要比当地人多花一两倍的钱。后来我们就
用一种独特的方法买东西:不还价,甩下一叠毛票让你慢慢
数,同时把货物抱走。等你数清了毛票,连人带货都找不到
了。起初我们给的是公道价,后来有人就越给越少,甚至在
毛票里杂有些分票。假如我说自己洁身自好,没干过这种
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决定不争辩。终于有一天,有个
学生在这样买东西时被老乡扯住了;但这个人决不是我。那
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一顿,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说
出:哇!不行啦!思想啦!斗私批修啦!后来我们回家去,
为该老乡的话语笑得打滚。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乡就会
说:哇!不行啦!五讲啦!四美啦!三热爱啦!同样也会使
我们笑得要死。从当时的情形和该老乡的情绪来看,他想说
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那一句话的头一个字发音和洗澡的
澡有些相似。我举这个例子,绝不是讨了便宜又要卖乖,只
是想说明一下话语的贫乏。用它来说话都相当困难,更不要
说用它来思想了。话语圈子里的朋友会说,我举了一个很恶
劣的例子——我记住这种事,只是为了丑化生活;但我自己
觉得不是的。还有一些人会说,我们这些熟练掌握了话语的
人在嘲笑贫下中农,这是个卑劣的行为。说实在的,那些话
我虽耳熟,但让我把它当众讲出口来,那情形不见得比该老
乡好很多。我希望自己朴实无华,说起话来,不要这样绕嘴,
这样古怪,这样让人害怕。这也是我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中国人有句古话:敬惜字纸。这话有古今两种通俗变
体:古代人们说,用印了字的纸擦屁股要瞎眼睛;现代有种
近似科学的说法:用有油墨的纸擦屁股会生痔疮。其实,真
正要敬惜的根本就不是纸,而是字。文字神圣。我没听到外
国有类似的说法,他们那里神圣的东西都与上帝有关。人间
的事物要想神圣,必须经过上帝或者上帝在人间代理机构的
认可。听说,天主教的主教就需要教皇来祝圣。相比之下,
中国人就不需要这个手续。只要读点书,识点字,就可以写
文章。写来写去,自祝自圣。这件事有好处,也有不好处。
好处是达到神圣的手续甚为简便,坏处是写什么都要带点"
圣"气,就丧失了平常心。我现在在写字,写什么才能不亵
渎我神圣的笔,真是个艰巨的问题。古代和近代有两种方法
可以壮我的胆。古代的方法是,文章要从夫子曰开始。近代
的方法是从"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开始。这两种方法我都不
拟采用。其结果必然是:这篇文字和我以往任何一篇文字一
样,没有丝毫的神圣性。
    我们所知道、并且可以交流的信息有三级:一种心知肚
明,但既不可说也不可写。另一种可说不可写,我写小说,
有时就写出些汉语拼音来。最后一种是可以写出来的。当
然,说得出的必做得出,写得出的既做得出也说得出;此理
甚明。人们对最后这类信息交流方式抱有崇敬之情。在这方
面我有一个例子:我在云南插队时,有一阵是记工员。队里
的人感觉不舒服不想上工,就给我写张假条。有一天,队里
有个小伙子感觉屁股疼,不想上工。他可以用第一种方式通
知我,到我屋里来,指指屁股,再苦苦脸,我就会明白。用
第二种方法也甚简便。不幸他用了第三种方式。我收到那张
条子,看到上面写着"龟头疼",就照记下来。后来这件事
就传扬开来,队里的人还说,他得了杨梅大疮,否则不会疼
在那个部位上。因此他找到我,还威胁说要杀掉我。经过核
实原始凭据,发现他想按书面语言,写成臀部疼,不幸写成
了"电布疼",除此之外,还写得十分歪歪斜斜。以致我除
了认做龟头疼,别无他法。其实呢,假如他写屁股疼,我想
他是能写出的;此人既不是龟头疼,也不是屁股疼,而是得
了痔疮;不过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人们对于书
面话语的崇敬之情。假如这种话语不仅是写了出来,而且还
印了出来,那它简直就是神圣的了。但不管怎么说罢,我希
望人们在说话和写文章时,要有点平常心。屁股疼就说屁股
疼,不要写电布疼。至于我自己,丝毫也不相信有任何一种
话语是神圣的。缺少了这种虔诚,也就不配来说话。

    我所说的一切全都过去了。似乎没有必要保持沉默了。
如前所述,我曾经是个沉默的人,这就是说,我不喜欢在各
种会议上发言,也不喜欢写稿子。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
变,参加会议时也会发言,有时也写点稿。对这种改变我有
种强烈的感受,有如丧失了童贞。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
以来的积习,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了。我还不致为此感到
痛苦,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我们的话语圈从五十年代
起,就没说过正常的话:既鼓吹过亩产三十万吨钢,也炸过
精神原子弹。说得不好听,它是座声名狼籍的疯人院。如今
我投身其中,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它正常了,二是我疯掉
了,两者必居其一。我当然想要弄个明白,但我无法验证自
己疯没疯。在这方面有个例子:当年里根先生以七十以上的
高龄竞选总统,有人问他:假如你当总统以后老糊涂了怎么
办?里根先生答道:没有问题。假如我老糊涂了,一定交权
给副总统。然后人家又问:你老糊涂了以后,怎能知道自己
老糊涂了?他就无言以对。这个例子对我也适用:假如我疯
掉了,一定以为自己没有疯。我觉得话语圈子比我容易验证
一些。    假如你相信我的说法,沉默的大多数比较谦虚、
比较朴直、不那么假正经,而且有较健全的人性。如果反过
来,说那少数说话的人有很多毛病,那也是不对的。不过他
们的确有缺少平常心的毛病。


    几年前,我参加了一些社会学研究,因此接触了一些"
弱势群体",其中最特别的就是同性恋者。做过了这些研究
之后,我忽然猛省到: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
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
不存在或者很遥远。在中国,人们以为同性恋者不存在。在
外国,人们知道同性恋者存在,但不知他们是谁。有两位人
类学家给同性恋者写了一本书,题目就叫做<<Word is
out>>。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属于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势
群体,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
样,有些人没能力、或者没有机会说话;还有人有些隐情不
便说话;还有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
种厌恶之情。我就属于这最后一种。对我来说,这是青少年
时代养成的习惯,是一种难改的积习。小时候我贫嘴聊舌,
到了一定的岁数之后就开始沉默寡言。当然,这不意味着我
不会说话——在私下里我说的话比任何人都不少——这只
意味着我放弃了权力。不说话的人不仅没有权力,而且会被
人看做不存在,因为人们不会知道你。
    我曾经是个沉默的人,这就是说,我不喜欢在各种会议
上发言,也不喜欢写稿子。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变,参
加会议时也会发言,有时也写点稿。对这种改变我有种强烈
的感受,有如丧失了童贞。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
积习,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了。我还不至为此感到痛苦,
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现在我负有双重任务,要向保持
沉默的人说明,现在我为什么要进入话语的圈子;又要向在
话语圈子里的人说明,我当初为什么要保持沉默,而且很可
能在两面都不落好。照我看来,头一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
我发现在沉默的人中间,有些话永远说不出来。照我看,这
件事是很不对的。因此我就很想要说些话。当然,话语的圈
子里自然有它的逻辑,和我这种逻辑有些距离。虽然大家心
知肚明,但我还要说一句,话语圈子里的人有作家、社会科
学工作者,还有些别的人。出于对最后一些人的尊重,就不
说他们是谁了——其实他们是这个圈子的主宰。我曾经是个
社会科学工作者,那时我想,社会科学的任务之一,就是发
掘沉默。就我所知,持我这种立场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不过,
我还是想做这件事。
    第二个问题是:我当初为什么要保持沉默。这个问题难
回答,是因为它涉及到一系列复杂的感觉。一个人决定了不
说话,他的理由在话语圈子里就是说不清的。但是,我当初
面对的话语圈和现在的话语圈已经不是一个了——虽然它
们有一脉相承之处。在今天的话语圈里,也许我能说明当初
保持沉默的理由。而在今后的话语圈里,人们又能说明今天
保持沉默的理由。沉默的说明总是要滞后于沉默。倘若你
问,我是不是依然部分地保持了沉默,就是明知故问——不
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了要说说昨天的事。但是要慢慢地
说。


    七八年前,我在海外留学,遇上一位老一辈的华人教
授。聊天的时候他问:你们把太太叫作"爱人"——那么,
把lover叫做什么?我呆了一下说道:叫作"第三者"罢。他
朝我哈哈大笑了一阵,使我感觉受到了暗算,很不是滋味。
回去狠狠想了一下,想出了一大堆:情人、傍肩儿、拉边套
的、乱搞男女关系的家伙、破鞋或者野汉子,越想越歪。人
家问的是我们所爱的人应该称作什么,我竟答不上来。倘若
说大陆上全体中国人就只爱老婆或老公,别人一概不爱,那
又透着虚伪。最后我只能承认:这个称呼在话语里是没有
的,我们只是心知肚明,除了老婆和老公,我们还爱过别人。
以我自己为例,我老婆还没有和我结婚时,我就开始爱她。
此时她只是我的女朋友。根据话语的逻辑,我该从领到了结
婚证那一刻开始爱她,既不能迟,也不能早。不过我很怀疑
谁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有这么老到。由此可以得到两个推
论:其一,完全按照话语的逻辑来生存,实在是困难得很。
其二:创造话语的人是一批假正经。沿着第一个推理前进,
会遇上一堆老话。越是困难,越是要上;存天理灭人欲嘛——
那些陈糠烂谷子太多了,不提也罢。让我们沿着第二条道路
前进:"爱人"这个字眼让我们想到什么?做爱。这是个外
来语,从make love硬译而来。本土的词儿最常用有两个,
一个太粗,根本不能写。另外一个叫作"敦伦"。这个词儿
实在有意思。假如有人说,他总是以敦厚人伦的虔敬心情来
干这件事,我倒想要认识他,因为他将是我所认识的最不要
脸的假正经。
为了捍卫这种神圣性,做爱才被叫作"敦伦"。
    现在可以说说我当初保持沉默的原因。时至今日,哪怕
你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说自己厌恶神圣。我只敢说我厌恶
自己说自己神圣,而且这也是实情。
    在一个科幻故事里,有个科学家造了一个机器人,各方
面都和人一样,甚至和人一样的聪明,但还不像人。因为缺
少自豪感,或者说是缺少自命不凡的天性。这位科学家就给
该机器人装上了一条男根。我很怀疑科学家的想法是正确
的。照我看来,他只消给机器人装上一个程序,让他到处去
对别人说:我们机器人是世界上最优越的物种,就和人是一
样的了。

    但是要把这种经历作为教学方法来推广是不合适的。特
别是不能用咬耳朵的方法来教给大家人性的道理,因为要是
咬人耳的话,被咬的人很疼,咬猪耳的话,效果又太差。所
以,需要有文学和社会科学。我也要挤入那个话语圈,虽然
这个时而激昂、时而消沉,时而狂吠不止、时而一声不吭的
圈子,在过去几十年里从来就没教给人一点好的东西,但我
还要挤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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