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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ai_Xu@bbs.ustc.edu.cn (黑桃A), 信区: cnliteral
标  题: 积极的结论 王小波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Sat Aug 22 06:55:52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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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积极的结论(1) 

我小的时候,有一段很特别的时期。有一天,我父亲对 
我姥姥说,一亩地里能打三十万斤粮食,而我的外祖母 一 
位农村来的老太大,跳着小脚叫了起来:"杀了俺俺也不 
信" 她还算了一本细帐,说一亩地上堆三十万斤粮,大概 
平地有两尺厚的一层。当时我们家里的人都攻击我姥姥觉悟 
太低,不明事理。我当时只有六岁,但也得出了自己的结 
论:我姥姥是错误的。事隔三十年,回头一想,发现我姥姥 
还是明白事理的。亩产三十万斤粮食会造成特殊的困难,那 
么多的粮食谁也吃不了,只好堆在那里,以致地面以每十年 
七至八米的速度上升,这样的速度在地理上实在是骇人听 
闻;几十年后,平地上就会出现一些山峦,这样水田就会变 
成旱田,旱田则会变成坡地,更不要说长此以往,华北平原 
要变成喜玛拉雅山了。 

我十几岁时又有过一段很特别的时期。我住的地方 (我 
家在一所大学里) 有些大学生为了要保卫党中央、捍卫毛主 
席而奋起,先是互相挥舞拳头,后用长矛交战,然后就越汀 
越厉害。我对此事的看法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我认为,北京 
城原来是个很安全的地方,经这些学生的努力之后,在它的 
西北郊出现了一大片枪炮轰鸣的交战地带,北京地区变得带 
有危险性,故而这种作法能不能叫作保卫,实在值得怀疑。 
有一件事我始终想知道:身为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人,身披销 
甲上阵与人交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自我感觉如何? 当 
然,我不认为在这辈子里还能有机会轮到我来亲身体验了. 
但是这些事总在我心中徘徊不去。等到我长大成人,到海外 
留学,还给外国同学讲起过这些事,他们或则直楞楞地看着 
我,或则用目光寻找台历--我知道,他们想看看那一天是 
不是愚人节。当然,见到这种反应,我没兴趣给他们讲这些 
事了。 

说到愚人节,使我想起报纸上登过的一条新闻:国外科 
学家用牛的基因和西红柿做了一个杂种,该杂种并不到处跑 
着吞吃马粪和腐植质,而是老老实实长在地上,结出硕大的 
果实。用这种牛西红柿做的番茄酱带有牛奶的味道,果皮还 
可以做鞋子。这当然是从国外刊物的愚人节专号上摘译的. 
像这样离奇的故事我也知道不少,比方说,用某种超声波哨 
子可以使冷水变热,用砖头砌的炉灶填上煤末子就可以炼出 
钢铁;但是这些故事不是愚人节的狂想,而是我亲眼所见。 
有一些时期,每一天都是愚人节。我在这样的气氛里长大, 
有一天,上级号召大家去插队、到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 
巴,炼一颗红心",我就去了,直到现在也没有认真考较一 
下,自己的心脏是否因此更红了一些。这当然也是个很特别 
的时期。消极地回顾自己的经历是不对的 悲观、颓废、怀 
疑都是不对的。但我做的事不是这样,我正在从这些事件中 
寻找积极的结论,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插队不久就遇到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军代表把我 
们召集起来,声色惧厉地喝斥道: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要 
保卫毛主席,现在却是毛主席保卫了你们,还保卫了红色江 
山,等等。然后就向我们传达说,出了林彪事件,要我们注 
意盘查行人( 我们在边境上) 。散了会后,我有好一段时间 
心中不快--像每个同龄人一样,誓死保卫毛主席的口号我 
是喊过的。当然,军代表比我们年长,又是军人,理当在这 
件事上有更多的责任,这是问题的-个方面;另一方面,知 
青娃子实在难管,出了事先要昨唬我们一顿,这也是军代表 
政治经验老到之处。但是这些事已经不能安慰我了,因为我 
-向以为自已是个老实人,原来是这样的不堪信任--我是 
一个说了不算的反复小人!说了要保卫毛主席,结果却没有 
保卫。我对自己要求很严,起码在年轻时是这样的。经过痛 
苦的反思,我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是无能为力的,假如不是 
当初说了不负责任的话 现在就可以说是清白无辜了。我说 
过自己正在寻找积极的结论 现在就找到了一个。假设我们 
说话要守信义,办事情要有始有终,健全的理性实在是必不 
可少"。 

有关理性,哲学家有很多讨论,但根据我的切身体会, 
它的关键是:凡不可信的东西就不信,像我姥姥当年对待亩 
产三十万斤粮的态度,就叫做有理性。但这一点有时候不容 
易做到,因为会导致悲观和消极,从理性和乐观两样东西里 
选择理性颇不容易。理性就像贞操,失去了就不会再有;只 
要碰上了开心的事,乐观还会回来的。不过这一点很少有人 
注意到。从逻辑上说,从一个错误的前题什么都能推出来; 
从实际上看,一个扯谎的人什么都能编出来。所以假如你失 
去了理性,就会遇到大量令人诧异的新鲜事物,从此迷失在 
万花筒里,直到碰上了钉子。假如不是遇到了林彪事件,我 
至今还以为自己真能保卫毛主席哩。 

我保持着乐观、积极的态度,起码在插队时是这样的。 
直到有一天患上了重病,加上食不裹腹,病得要死。因此我 
就向领导要求回城养病。领导上不批准,还说我的情绪有问 
题。这使我猛省到,当时的情绪很是悲伤。不过我以为人生 
了病就该这样。旧版《水浒传》上,李逵从梁山上下去接母 
亲,路遇不测,老母被老虎吃了。他回到山寨,对宋江讲述 
了这个悲惨的故事之后,书上写着"宋江大笑。"你可以认 
为宋江保持了积极和乐观的态度,不过金圣叹有不同的意 
见,他把那句改成了"李逵大哭"。我同意金圣叹的意见, 
因为人遇到了不幸的事件就应该悲伤,哪有一天到晚呵呵傻 
笑的。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虽然形势一片大好(这一点现 
在颇有疑问) ,但我病得要死,所以我觉得自己有理由悲伤。 
这个故事这样讲,显得有点突兀,应当补充些缘由:伴随着 
悲伤的情绪,我提出要回城去养病;领导上不批准,还让我 
高兴一点,"多想想大好形势"。现在想起来情况是这样: 四 
人帮例行逆施,国民经济行将崩溃,我个人又病到奄奄一 
息,简直该悲伤死才好。不过我认为,当年那种程度的悲伤 
就够了。 

我认为,一个人快乐或悲伤,只要不是装出来的,就必 
有其道理。你可以去分享他的快乐,同情他的悲伤,却不可 
以命令他怎样怎样,因为这是违背人类的天性的。众所周 
知,人可以令驴和马交配,这是违背这两种动物的天性的, 
结果生出骡子来,但骡子没有生殖力,这说明违背天性的事 
不能长久。我个人的一个秘密是在需要极大快乐和悲伤的公 
众场合却达不到这种快乐和悲伤应有的水平,因而内心惊恐 
万状,汗下如雨。一九六八年国庆时,我和一批同学拥到了 
金水桥畔,别人欢呼雀跃,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我却恨不能 
找个地缝钻下去。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那就是作为一个男 
性,我很不容易晕厥,这更加重了我的不幸。我不知道这些 
话有没有积极意义,但我知道,按当年的标准,我在内心里 
也是好的、积极向上的,或者说,是"忠"的,否则也不会 
有勇气把这些事坦白出来。我至今坚信,毛主席他老人家知 
道了我,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的种种心事,必定会拍拍我的 
脑袋说:好啦,你能做到什么样就做到什么样罢,不要勉强 
了。但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恐怕主要的原因是我怕别人知 
道这些卑鄙的心事,把它们隐藏得很深,故而没人知道) , 
所以我一直活得很紧张。西洋人说,人人衣柜里有一具骷 
髅,我的骷髅就是我自己;我从不敢想像自己当了演员,走 
上舞台,除非在做恶梦时。这当然不是影射什么,我只是在 
说自己。 

有关感情问题,我的结论如下,在这方面我们有一点适 
应能力。但是不可夸大这种能力,自以为想笑就能笑、想哭 
就能哭。假如你扣我些工资,我可以不抱怨;无缘无故打我 
个右派,我肯定要怀恨在心。别人在这方面比我强,我很佩 
服,但我不能自吹说达到了他的程度。我们不能欺骗上级, 
误导他们。这是老百姓应尽的义务。 


麦克阿瑟将军写过一篇祈祷文,代他的儿子向上帝讨一 
些品行。各种品行要了一个遍,又要求给他儿子以幽默感。 
假设别的东西不能保持人的乐观情绪,幽默感总能。据我所 
见,我们这里年轻人没有幽默感,中老年人倒有。在各种讨 
论会上,时常有些头顶秃光光的人,面露蒙娜丽莎式的微 
笑,轻飘飘地抛出几句,让大家忍俊不禁。假如我理解正确 
的话,这种幽默感是老奸巨猾的一种,本身带有消极的成 
分。不要问我这些人是谁,我不是告密者;反正不是我,我 
头顶不秃。我现在年登不惑,总算有了近于正常的理性;因 
为无病无灾,又有了幽默感,所以遇到了可信和不可信的 
事,都能应付自如。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既没有健全的 
理性,又没有幽默感,那是怎么混过来的,实在是个大疑 
问。和同龄人交流,他们说,自己或则从众,或则听凭朴素 
的感情的驱动。这种状态,或者可以叫作虔诚。 

但是这样理解也有疑问。我见到过不少虔信宗教的人, 
人家也不干荒唐事。最主要的是:信教的人并不缺少理性, 
有好多大科学家都信教,而且坚信自己的灵魂能得救;人家 
的虔诚在理性的轨道之内,我们的虔诚则带有不少黑色幽默 
的成分,如此看来,问题不在于虔诚。必须指出的是,宗教 
是在近代才开始合理的,过去也干过烧女巫、迫害异端等勾 
当。我们知道,当年教会把布鲁诺烧死了。就算我虔信宗 
教,也不会同意这种行为--我本善良,我对这一点极有把 
握,所以肯定会去劝那些烧人的人:诸位,人家只不过是主 
张曰心说,烧死他太过分了。别人听了这样的话,必定要拉 
我同烧,这样我马上会改变劝说的方向,把它对准布鲁诺: 
得了吧,哥们儿,你这是何苦?去服个软儿吧。这就是我年 
轻时作人的态度,这当然算不上理性健全,只能叫作头脑糊 
涂;用这样的头脑永远也搞不清楚曰心说对不对。如果我说 
中国人里大多数都像我,这肯定不是个有积极意义的结论。 
我只是说我自己,好像很富柔韧性。因为我是柔顺的,所以 
领导上觉得让我怎样都成,甚至在病得要死时也能乐呵呵。 
这是我的错误。其实我没那么柔顺。 

我的积极结论是这样的:真理直率无比,坚硬无比,但 
凡有一点柔顺,也算不了真理。安徒生有一篇童话( 光荣的 
荆棘路) ,就是献给这些直率、坚硬的人,不过他提到的全 
是外国人。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理应有自己的榜样。此刻 
我脑子里浮现出一系列名字:陈寅格教授,冯友兰教授,等 
等。说到陈教授,我们知道,他穷毕生精力,考据了一篇很 
不重要的话本,<再生缘>。想到这件事,我并不感到有多振 
奋,只是有点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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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ade——A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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