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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king (farm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阴阳两界>>2-1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Jul 7 09:06:21 1998), 转信
第二章
1
二十年前,有一冬天的早上,我骑车去找一个人。当时北京的 上空飘着一
层混了煤烟的脏雾,好象一口粘痰;我的自行车喀喀做 响,好象一只铁皮
玩具鸭子;我穿了一件油腻腻的棉袄,头上戴了 一顶旧毡帽。当时的情形
就是这样的。
北京城的中心是紫禁城,绕着紫禁城有一些街道名和紫禁城有 些关系,比
方说,太仆寺街,光禄寺街,内务府街等等。有条胡同 叫饽饽房,大概那
里过去是专给皇宫大内蒸饽饽的;有条胡同叫奶 子府,过去大概住了一些
为大内服务的奶妈。那些胡同里的房子都 不怎么样。七三年到七四年,我
经常到那一带去,对那一带的情形 知之甚详。当时那一带的胡同里都铺了
柏油,但是胡同还是那么窄 。有些破房子拆掉了,但是没有好好翻盖。新
盖的房子都是用烧得 很次的红砖砌的,背面甚至是空心的煤渣砖。没有翻
盖的房子都是 又矮又破的四合院,和过去完全一样。和过去不一样的还有
每条胡 同里都多了一间灰渣砖砌的小房子,那就是公共厕所。过去这种房
子也有,但是不那么多,这是因为院里的茅房都被填死了,大家都 得上
公共厕所。自从有了这种小房子,每一条街都臭得厉害。冬天 里我骑一辆
自行车,从那些胡同里经过,路两边都结了薄冰。我看 到那些房子上都喷
上了青灰,好象死了爹又死了娘的模样。过去北 京城里,只有煤铺墙上才
喷青灰。但是尼克松来北京时,到处都喷 了青灰,象煤铺一样。大概觉得
这样比较美。我小的时候就没看出 煤铺怎么美。我是清晨路过那些胡同的。
北京城里当时有一层薄雾 ,所以没有风。天气很冷,但是并没有冷到冻鼻
子的程度。那时候 除了上早班的人,都还没起来。在胡同口碰见一位少妇,
正在倒尿 盆。她的头发还能看出一点理发馆的模样,身上裹了一件缎子的
( 或者是线绨的,这两种东西我分不清楚)的丝绵小棉袄,下面穿一 件粉
红的棉毛裤,脚下踩着两个毛窝(就是那种毡面松紧口的棉鞋 ),睡眼惺
松,手提一个搪瓷痰桶迎面走来。棉袄和痰桶都是崭新 的,这些迹象表明,
她结婚还不到一个礼拜。当时我正盯着她领口 看,因为她的脖子和胸口象
雪一样白。我记得她是很漂亮的,但是 现在想不起她的模样。就我当时的
年龄来说,记性本不该这么坏。 这是因为她走到了下水道口上,就把痰桶
一倒。不仅是哗啦一声, 里面还滚出两节屎来。所以我就没记住她的模样,
只记住了屎的模 样,那屎橛子无比之粗,无比之壮。那东西就冻在了铁蓖
子上,大 概要冻一冬天。在那上面还要冻上剩面条,剩米饭,好象一块奇
形 怪状的萨其玛。这件事情好象马路上冻结的一口粘痰,冻进了我的 脑子
里,大概要到我死后,才会释放罢。
时隔二十年,我又想起了那天早上的事。那天我到奶子府去, 是要找李先生。
不知道现在李先生上哪里去了。现在他大概不会是 过去那个模样。但是假如
你在七三年看到他,就会说他是个狗头猫 脸的玩意儿。狗头是指他的脸形,
象个哈叭狗的模样,猫脸是指他 的眼睛有点黄,瞳孔也有点窄长,他的头当
时就泻了一半顶,现在 大概全泻光了。此人身材不高,但是身上还算有肉。
有一点鸡胸, 又有一点驼背。我不但认识他的脸,还认识他的屁股,这是因
为我 那一天早上把他叫起来后,他只好当着我的面穿裤子。他的内裤太 破
了,就背朝着我。但是后面更破,和没有是一样的。那时我坐下 来,一面欣
赏他的屁股,一面找到了他的烟叶子,给自己卷一支烟 当时我看见他的屁股,
就象个风干的苹果,皱皱巴巴的,还有无数 小的黑痣,息肉等等,我想任何
狗急跳墙的同性恋者见了都不会动 情。李先生背着脸说:给我也卷一根。这
个笨蛋,穷到了抽烟叶的 地步,却不会卷烟。于是他只好用烟斗来抽,那味
道就象狗屁一样 。抽到嘴里像狗屁,别人闻着也象狗屁。
有关烟叶子也有很多学问,现在眼看要失传。这种东西二两一 包,外观象简
装洗衣粉。有一种是白纸上印红字,那是晒烟,抽起 还可以,假如是特级,
就是关东烟,比香烟还好。还有一种是绿字 ,那是烤烟,抽起来就象狗屁。
但是狗屁也分级,二级以下烟叶里 有草棍,席箔,秫桔杆,不是纯狗屁。李
先生的烟叶子是五级的, 抽到一半,烟头里掉出一个黑球来,经仔细辩认,
是个烧糊了的死 苍蝇。为此我还恶心了好半天。
我还能想起不少有关李先生的事情。李先生出门时骑一辆自行 车,那辆车可
不是一般的自行车,而是一辆匈牙利的倒轮闸。这种 非常少见,甚至比日本
鬼子留下的老富士还少见,因为它是五二年 匈牙利在北京开博览会时送来的
样品。自从到了李先生手里,他就 再没有修理过,任凭车上的零件一样样脱
落下来。据说有一次车座 不见了,李先生就在座管上骑了一段时间,其状就
如在受桩刑:疼 得呲牙咧嘴,手舞足蹈。后来他痔疮大发,才不得不买了一
个旧车 座。李先生上车的样子也是十分奇特,他总是推着车向前奔跑,在
奔跑中弯下腰,把脚蹬子转到一个特定的角度,然后踏着脚蹬骑上 自行车。
那种奔跑中矮身转脚蹬的身法,酷似狗撒尿。
李先生和我一样,专干些不能干的事。我干的事是想写小说, 经常往刊物投
稿,但是总是被退回来,并且不是退给我本人,而是 退到党委办公室,附有
一封公函,建议对投稿人加强思想教育。但 很少有人真来教育我,因为我是
小神经。李先生干的事倒不是写有 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小说,而是要研究西
夏文。这件事并没有思想 意识方面的问题,但他本职工作是个俄文翻译,一
研究起西夏文就 不进俄文了。而且他在研究西夏文时,你就是在他眼前放鞭
炮他也 听不见,这个样子完全不能上班。因此他早早退了职,靠偶尔翻些 稿
子为生。谁知后来碰见了文化革命,取消了稿费,差一点就把他 饿死了。李
先生因此气急败坏,说过好多大逆不道的话。我听见了 这样的话,就这样安
慰他:其实这件事也是满公平的----为什么只 许老天不下雨,饿死非洲的游
牧民,就不许中国搞文化革命,饿死 你这搞翻译的游牧民?何况从现在的情
形来看,你到底饿得死饿不 死还不一定。但是他还是要继续说些反动话:要
是天不下雨,饿死 我认了。现在的事是,我又没招了谁惹了谁,有人非要逼
我跳火坑 。李先生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到今天还记得。人活在世界上就象一
海绵,生活在海底。海底还飘荡着各种各样的事件,遇上了就被吸 到海绵里,
因此我会记得各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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