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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king (farm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阴阳两界>>2-2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Jul  7 09:07:16 1998), 转信




2

那一年我正在山西插队。现在我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凶恶,过 去就不是这样。
小时候我长得文静瘦弱,还爱和女同学跳猴皮筋。 以我到山西插队时,我妈
就睡不着觉。她以为我连窝头都不会蒸, 一定要饿死,假如没饿死,也会被
人欺负死。但是只过了一年,我 就长了一嘴络腮胡子,活象一个老土匪,而
且满嘴都是操你妈。这 说明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只要一年就能变得连他的
亲妈都认不出 来。在乡下时我很少吃窝头,倒常常吃鸡。老乡们说,母鸡见
了我 就两腿发软,晕倒在地,连被提走了都不叫一声。这当然是过甚其 辞。
当时我虽然极具男性魅力,却未必能迷倒雌性鸟类。

那一年冬天我原准备在乡下过冬,但是当地正好刮着很厉害的 白毛风,烧炕
的柴又不够。我们五六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身上盖 上了所有的大衣。第二
天早上起来,发现所有的大衣都从被顶上滚 下来,掉到了尿尿的脸盆里,冻
成了铁板一块。我们中间没有一个 人有勇气不穿大衣就到外面去生火,就在
屋里点火把那盆尿煮开, 大衣拿下来。那气味实在是可怕,把我的两只眼都
熏坏了。出了这 件事以后,大家都不好意思了;谁见了谁都是羞答答,因为
六个堂 堂的男子汉煮了一锅尿,实在是丢人。这说明我们虽然长得象土匪 ,
脸还是很嫩。约定了谁敢把此事传出去就宰了谁后,我们就各奔 东西。我跑
回北京来,住在原来住过的地方。那地方原来是一所大 学,里面有很多人。
当时叫作"留守处",里面只住了很少几个人 。很大的院子里到处是荒草,
人们都下干校了。李先生原来也住在 这个地方,后来才搬走了。这地方原来
每个人都认识李先生。

现在应该说说那天我去找李先生的原委。我从山西跑回来,住 在留守处,那
院里当时只有大崔一家住。这位大崔原来也是我们的 邻居。除此之外,他还
是我爸爸的同事,李先生的老同学,长得人 高马大,笑口长开,一团和气。
大家去下干校,家里还有些东西, 是得找个大家都放心的人看着。大崔实在
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老婆 也是我们院的人,所以一起留下来。刚回来我去找
他借房子,管他 叫崔叔叔,管他老婆叫阿姨。借到了以后就改了口,管他叫
大崔, 管他老婆叫大嫂。当然这房子不能白住,我也得帮人家干点事,跑 
跑腿。所以大崔要找李先生,用不着自己去,告诉我一声就得。当 时我非常
年轻,也没有病。 


我从小就认识李先生。李先生从我小时候就在搞西夏文,而且 我们两家过去
是邻居,也记不清我第一次见到西夏文时是几岁。所 以我后来见到西夏文,
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那种东西看上去很象 汉字,笔划多得叫人头晕,很象
是疯子写的,据说除了李先生,世 界上没人能够读懂。因为只有李先生能读
懂西夏文,所以他有大学 问。但是他依然穷困潦倒,这是因为只有他能读懂
西夏文,所以他 的学问就得不到承认。假如别人能先读懂了西夏文,或许他
的学问 就有人承认,但是那又不是他的学问了。除此之外,还因为当时在 
文化革命中,北京城八百年的城墙被人拆掉了都没人说个不字,还 谁关心西
夏文。除了西夏文,我还记得隔壁李先生那间房子老是烟 雾弥漫,李先生的
脸色老是那么黄,好象得了黄疸病;李先生对我 很凶。后来我才知道,过去
李先生最烦有人不打招呼就到他那里串 门。但是后来我专到他那里去串门,
因为他反正没胆子把我吃了。 所谓串门,就是没有事,跑到别人家里去坐着。
但是那一天我去找 李先生可不是没事,而是要告诉他,有人请他翻译些文件。
没有稿 ,只有千字三毛钱的烟茶钱。李先生听了很高兴,马上就跑去了。 在
大天白日下骑着他那辆古怪车子,身穿着一件再生毛料的古怪衣 服(那种料子
和麻袋片是一样的),闯到那个原来是大学,当时叫留 守处,而且人人认识他
的地方去,并不是李先生的一惯作风。这是 因为那个院子里现在没有几个人。
人多时,李先生总是天黑后才去 的。这说明李先生虽然穷困潦倒,依然很面
嫩。 

我和李先生熟,除了过去在一个院里住过几年邻居,还因为不 住邻居后,他还
是老找我给他修收音机。李先生有一台里加牌的收 音机,那收音机有小柜那么
大,非常气派。这说明李先生并不是一 惯穷困潦倒,还有过有能买起收音机的
时候。这家伙晚上睡不着觉 ,想听听俄语台,但是听不清,就鼓捣他的收音机,
胡乱修改线路 。直到那收音机惨叫几声再也不响了,他才安心睡觉。李先生会
那 一点三脚猫的无线电,正好能把响的收音机修到不响。我去给他修 收音机时,
先要把他自己加上的放大全拆掉。同时还告诫他说,别 只想着加放大,这不解
决问题。还要想到有干扰:国家留着你的收 音机,可不是让你听那些乌七八糟
的东西。李先生说,是,是。我 不听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只听外语。但是
国家不相信李先生只 听外语,还以为他要听乌七八糟的东西,所以还是要给他
干扰掉。 李先生又不相信收音机听不清是因为有干扰,老以为是灵敏度不够 ,
就老往里面加放大。他的手还没有我的脚灵巧,一加就把收音机 加死了。然后
他就找我来修。这件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直到邻 居揭发李先生偷听敌台,
居委会把他的收音机拿走了方才告结束。 我去找他那回,他刚刚失去了收音机。
李先生见了我就说这件事, 同时愁眉苦脸。我就安慰他说:这也好,省得再找
我修。我这样安 慰过以后,他好象更伤心了。这件事证明了一个道理:萨特先
生说 得很对,他人是你的地狱。我是李先生的地狱。李先生也是我的地 狱:被
他捅过的收音机就象个马蜂窝,焊过的线头就象些包锡纸的 巧克力球。修完了
他那个鬼东西,感觉就象吃了忆苦饭,不单肠胃 受,而且拉不出屎。 

李先生走了以后,我在他那间小房子里还呆了好久,把他那一 罐狗屁烟倒到了
桌面上,把里面的死苍蝇、扫帚苗都挑了出来,然 后又装了回去。我看了半天
李先生的西夏文抄本,挨个数那些字的 笔划。后来我从上面撕了一条纸,卷了
一根烟,就替他锁上门,回 来了。时隔二十年,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我干了
哪些事。但是我 再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干那些事。大概这就叫手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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