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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king (farm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阴阳两界>>2-3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Jul  7 09:08:03 1998), 转信


3

奶子府六号院里有一棵大槐树,盛夏时节,树上会掉下来数不 清的槐蚕,弄得
地上好象长满了会爬的草。那些草还会往家里爬。 我对那儿的印象很好,因为
那里一向邻近大内,街道上都立着禁止 鸣笛的牌子,傍晚时分院里静极了。傍
晚时分往往是阴天,云彩的 颜色有点黄。黑暗凝集在古旧的窗棂上,附着在暗
色的树皮上。在 院里看天空,就象在水塘的水底,隔着厚厚的透明的水看水面。
那 院里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傍晚时分穿一件床单布的大裤衩, 赤着脚走
来走去。我的视线久久的附着在她身上。朦胧中她是白蒙 蒙的一团。久而久之,
我的目光就和她的肌肤混为一体了。那是一 种冷飕飕的感觉,好象早上的水汽
一样。这种感觉真好,可惜过去 了。

我们医院旁边有个农贸市场,我常到那儿去买水果。后来那儿 的人都认识我了。
有人想和我拉近乎,就说,老师傅,你有五十了 罢。我听了大怒,强忍着没发
作。另一个说,老师傅,你的孩子都 上小学了罢?气得我几乎动手打他。照他
们看来,人要是活到了五 十,又有了上小学的孩子,就算有成就。虽然他们是
想要我拍我马屁,我也不高兴。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去那儿买桃了。从这件事
你就可以想象当年别
人对李先生的态度,和李先生对别人的态度。当年李先 生虽然没有病,但也
没老婆。除此之外,他还没工作。大家当然 以为他是矮人一等的家伙。平心而
论,奶子府六号的街坊对李先生 挺好的;又给他介绍工作,又给他介绍老婆。
虽然那些工作不过是 临时在副食店卖卖咸鱼,那些老婆都是残疾人,但是别人
怎能知道 李先生读通了西夏文,并且自视甚高呢。大家都觉得给他找个瘸子 就
是帮了他的大忙了。就是揭发他偷听敌台,也是怕他给街坊上招 事,并无恶意。
但是李先生对奶子府六号和街坊都深恶痛绝,老想 搬出去。大崔找他翻译东西,
他就借机搬到我们院,住进了我屋里 。这件事当然有官冕堂皇的理由,(要翻的
是一些内部文件,带来 带去的不好,等等),那间房子又是大崔借给我的;他能
借给我, 当然也能借给别人,但我仍然很不高兴。这件事证明我一无所有, 连
睡觉的地方都是借来的。 

我现在依然一无所有,连睡觉的地方也不是我自己的。除此之 外,又多了一个
病。现在马大夫要用心理疗法来给我治病。所 谓心理疗法,就是他反反复
复对我说:兄弟,你想开点罢。人活在 世界上,就是这一点享受哇。这话不错,
但是不是我想不开,是它 想不开。不知它听见了没有。 

现在该讲讲我们院的情况。我们院是一片房子,除了一些老房 子,都是不加演
饰的四方体,甭提有多难看。将来的人看到了这些 房子,一定以为我们长着方
鼻子,方眼睛。当时院里没人,长满了 荒草。还有很多野猫,到了春天就嗷嗷
叫。我和李先生,大嫂和大 崔住在大门口一排平房里,就算看住了大门,可是
别人从后面进来 ,把楼房的门窗都拆走了。我对那里的印象原来也很好,李先
生来 了才坏起来。李先生白天翻译文件,晚上也不睡觉,接着搞西夏文 。我对
此很不满,就坐在桌子对面,对西夏文发表自己的意见。我 认为谁使用这种有
这么多笔划的文字,就一定是笨蛋。这些笨蛋死 了好几百年之后,还有人想把
这种文字读出来,一定也是笨蛋。李 生听了一声不吭。然后我又喝李先生的茶。
李先生不知从哪里搞来 了一些茶砖,都发了霉;喝过以后嗓子疼。我又告诉他,
这茶的味 道象墨水,真叫难喝。他听了以后还是一声不吭。说你已经把西夏 文
读通了,还看这玩意干嘛。他说,不看这玩意,还有什么可看的 吗?

和李先生同屋时,他告诉我说,他读通的不止是西夏文,还有 契丹文,女真文;
总之,他读通了一切看上去象是汉字又没人认识 的古文字。这些文字有好多苏联
人,法国人和中国人想读都没读懂 。他认为这件事证明了他比大家都聪明,我认
为这件事证明了他有 毛病。对于这一点我还给出了证明如下:李先生干出了一
件大家都 干不出的事,这一点没有问题。这证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样,这一点 也
没有问题。但是这种不一样是聪明还是有毛病,还没有定论。既 然如此,就应
该少数服从多数。大家说你聪明,你就是聪明,大家 觉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
毛病。很显然,认为他有毛病的人将是大 多数。李先生听了为之语塞。后来他
就不和我说什么了。

现在别人也都以为我有毛病,所以很浅显的道理,都要告诉我 。但是我也不觉
得讨厌,因为我可以举一反三。比方说,马大夫以 为我直不起来,是不知道人
生在世就是这么一点享受,好比每年冬 天只能买三十斤好的冬贮大白菜。他和老
婆的心境与排队买大 白菜时的心境相同。其实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
大白菜,但是 我还是直不起来。因为我不是兔子,不那么爱吃大白菜。 

李先生住到我房子里以后,大崔就经常来了。他和李先生聊聊 天,聊来聊去,
总是当年在学校里的那点事,以至我到现在还能记 得那些事:他们的学校叫做
哈尔滨外专,四八年就成立了。五十年 代初期是专门培养高级外语人才的,授
课的全是专家,还雇了些老 白俄来擦地板。在学校里不准讲中国话,讲一句做
二十个俯卧撑。 除此之外,还不准吃中国饭,只准吃红菜汤,刚来的吃不习惯,
肠 胃作起怪来,放起屁来抑扬顿错,每个屁都在一分钟以上。可惜他 们也就美
了那么一阵子。后来中苏交恶,这帮家伙全坐了冷板凳。 其实李先生还会德文,
法文,英文等等,但是咱们当时和那些国家 也交恶。李先生说,假如加把油的
话,他还能学会柬埔寨文,但是 这种文字里有美国炸弹的味道,学会了也不是
好饭碗。看起来他们 两个老同学很是亲热,其实不是的。李先生背地里告诉我
说,大崔 真讨厌,尽耽误他的时间。大崔也说过,李先生真讨厌。有一阵子 我
不明白大崔在搞什么鬼:既然不喜欢李先生,还把他招来干嘛。 后来才想明白
了,这不关大崔的事。招李先生来的,另有其人。 


现在我很少到我们院去,因为它不再是"我的院"了。现在那 里有好多的人,
总数在两万六千以上。而在二十年前,若大的院子 里只住了我们四个人,简直
就象一座鬼城。我记得那片荒草离离的 院子,草棵下面的石子儿和碎玻璃。马
路上有好多风吹下来的枯枝 ,所有房子的门窗都用木条钉死了。住在附近的人
有时溜进来发点 洋财,倒也不敢偷什么东西。见到哪个厕所没钉死,就进去把
三合 板都拆走。我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漫步,看着风吹来的砂子和碎石 若有所
思。后来我就在闲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给大崔带绿帽子。总的 来说,这件事很难
看。就和在草地上看见两条蛇绕在一起一样。在 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把两条蛇都
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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