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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转载] 青铜时代之红拂夜奔10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Aug  2 08:05:28 1998),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cnliteral 讨论区 】
【 原文由 Jone_White@bbs.ustc.edu.cn 所发表 】
发信人: buddy (ok),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红拂夜奔10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Wed Apr 15 04:54:47 1998)

第四章
本章里首次提到了一个古国扶桑,有人说它是古代的
日本。作者也乐意相信,但就怕日本人不肯承认有一
个中国人作过他们的王。正如我们不承认成吉思汗是
蒙古人,而非要说他是中国人一样。




人家说,虬髯公和红拂也有不正当的关系,这是因为虬髯公送给
了红拂一双自己打的麻鞋。当然,这不是一般的麻鞋,甚至你拿到
手里也看不出它是麻制的。红拂起初并不想接受这件礼物,因为
这双鞋里含有太多的唾液,想起来有一点恶心。但她后来还是收
下了,因为这东西有奇异之处,只要穿在脚上,就会觉得冷冰冰麻
酥酥,好像赤足踩着了眼镜蛇,马上就想拔足狂奔,而且跑上几十
里还是惊魂未定.一点也不觉得累。除此之外,虬髯公还送了她一
对轻剑,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告诉她说,这是他珍藏多年的宝物,送
给红拂做纪念品——虬髯公的声音不清楚,是因为他总在嚼鞋
子,不知不觉把舌头的一部分也嚼掉了——因为这些原因,红拂
觉得他对目己很好,甚至到了最后被吊在空中时还在想念他。假
如她知道在杨府时虬髯公总在打她的小报告,就不会这么想了。
每天虬髯公都要向杨素交一份例行报告,说说红拂今天干了些什
么。每次她跑到外面去他都报告了,这种报告一次两次对红拂没
有什么害处,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比方说,一百次——就会产
生效果,头头们会派人把红拂用一床大被子裹起来,乱棍打死,然
后埋在后花园里。到了大唐朝,人们把杨素的花园挖开来,发现那
里就像红色高棉搞的那种万人坑。到了宋朝,又有人到长安去发
掘,发现那里到处都是万人坑。所以像这样的事我们还是不要乱
打听,知道多了以后就会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除此之外,他送给红
拂的那对剑也不是什么宝物,而是铁片做的,一点钢火也没有,只
能拿来斩苍蝇。这对剑是这么来的:他给头头们汀个报告说:需
要一对剑,以便送给红拂作为感情投资;头头们就发下一对剑来。
在这种情况下头头们自然不会给什么斩金断玉的神兵宝器,而要
给一对切豆腐也费力的铁片。这样比较省钱,也比较安全。简言
之,虬髯公住在她的楼下就是监视她的,但是这一点他从来没有
告诉过她。这是头头们交办的任务,不能告诉别人。
根据史籍记载,虬髯公很爱红沸,但是红拂不爱他。失恋以后他就
出国去,当了扶桑的国王。这件事说明想出国就得赶早,早了可以
当国王或者发大财,迟了只能当数学或物理学博士。现在再去,就
只能在餐馆里打工了。不过当扶桑国王对虬髯公可不是件好事,
因为他最不喜欢吃鱼,而扶桑的御厨天天给他做生鱼片吃。假如
有一顿他对生鱼的胃口不好,那些御厨马上就很冲动地跑到大殿
上来切腹自杀,所以血淋淋的场面总是不能避免,不是眼前血淋
淋,就是嘴里血淋淋。这时候他已经老了,长出了一个鲇鱼嘴,这
和他松宽的两颊倒是很相配。我们说过吧,他是脸上毛孔很粗的
黑胖子,很容易出汗。在杨素家里住着时,除了要打小报告之外,
他对红拂倒是很好,很喜欢和她聊天,告诉她有关李靖的事——
虬髯公的消息相当灵通,知道李靖闹事的始末,知道他是个数学
天才,甚至知道李靖在酒坊街有一个相好,这说明头头们很信任
虬髯公,虬髯公前途无量。本来红拂逃跑了他应该受到连累,但是
头头们很信任他,就不一样了。红拂逃跑以后,杨府只是宣布注销
她的乐籍,以后回来永不接纳,仿佛现在红拂已经后悔了,跪在杨
府门前似的。而李靖跑掉以后,衙门里却派了二百五十六个公差
到处去抓他,并且悬赏缉拿。结果总是拿不到,因为洛阳城大着
哪。
假如杨素雇我当顾问的话,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李靖。这办法就是
出一通告示,贴到一切地方,宣布赦免他的一切罪过,假如有可能
的话,再任命他做一个小官,用官费给他出版数学书。他就会马上
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等他出来以后,想拿他怎么办都可以了。当
然,我也会建议不拿李靖去做包子或者砖头,但是我说了人家听
不听就不一定了。这种方法是从我自己的切身经历里推出来的。
二十多年前我从这所大学毕业,当时我面色红润,嗓音宏亮,百米
能跑到十二秒六;现在头有点白。眼有点花,二十秒内能不能跑出
一百米都是大问题.脱了衣服照镜子发现自己有点驼背,还是漏
斗胸,筋骨像是些螃蟹腿。在这二十多年里我始终为这个学校服
务,头十年住在单身宿舍,一个房间里住四个人。睡上下铺。睡我
上铺的是个大胖子,他经常很不自觉地放响屁,其声势穿透褥子
和铺板直抵下层。后来又住了十年筒子楼,那里有些人很不自觉.
上公共厕所屙了屎不冲。现在上厕所时则面对着—些乳罩和吊袜
带,而这些东西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不管怎么说罢,我从来没有想
过调到别的地方去,尽管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有的是机会。假
如这个例子不典型,那么我还到过一些贫困地方,那里的人男的
穷到连睾丸都吊不住,女的像是一批大怪物,人家也没想到要背
井离乡。事实上一种生活越是不像样子,就越是让人依恋,因为这
是头头们的安排,自己受苦受难就是替头儿分忧解难。根据这个
原理,我认为李卫公在年轻时无限热爱那座泥水浸泡,雾气蒸腾
的洛阳城,只要有一分可能就不逃跑。虽然他在其中常常吃了上
顿没下顿。这件事一点都不深奥。稍有一点深奥的是李靖生在洛
阳城,不管该城市多么的糟糕,但是它在李靖出世前就存在了,其
结果是李靖有几分洛阳城,而不是洛阳城有几分李靖。而后来的
长安的情形则恰恰相反。李靖从没想过要从洛阳城里逃出去。他
只是被逼无奈。


我出生在北京城,故而我有几分北京城,虽然现在北京城和我出
世时大不一样了。后来我考上了某个大学,故而我又有几分某大
学。当然这大学和我初考进去时也是大不一样,当时校园里还有
些地方有几分像草坪或是花园,现在则全然不像。现在到处都在
盖房子,故而到处都像是堆料场。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因为人多
了,需要房子住。根据我的观察,北京城和某大学里的人都是一副
人头攒动的景象,所以我不像一个人,而像是一大群的人。比方
说,我在证费尔马定理,心里却老在想假如证了出来,一定能让同
事大吃一惊。其实费尔马定理就是费尔马定理,跟同事又有什么
关系?我为什么要惊吓他们?再比方说,我在学报上登了篇论
文,心里就老在想不知小孙看到了没有。其实人家小孙是图书馆
的文史部的,看数学学报干什么。我的脑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
四面八方乱扯。李卫公和红拂跑到洛阳城的废土地庙里靠偷人家
的菜过活时,他的脑子里也是这样。除此之外,他还老要自怨自
艾,说:我干嘛要去喝那些黄汤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我干嘛
要上别人房顶上去跑呢?人家打我两下就打两下罢——全是些不
知所云的昏话。总而言之,他心思纷乱,情绪低沉。
但是卫公毕竟是卫公,在这样的心情之下,干起缺德事来,分寸丝
毫不乱。偷了人家的土豆、芋头,还知道把秧子栽回坑里去。人家
来刨土豆,一看底下没结土豆,就以为是没长好。如果是偷南瓜,
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装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拼起来。人
家收南瓜时,看到瓜大空心,就记在种籽商的账上,下回再也不买
他的种。如果他偷黄瓜茄子,总是把大的偷走,在原来的地方移上
中个的,中个的地方移上小个的。园主一看,以为自己见了鬼:满
园的瓜果越长越小,最后都长没了。如果他偷别人一棵白菜,准把
剩下的全拔起来,栽到相邻的园里去,让两位园主相互厮打。这说
明缺德也有天才,卫公就是这样的天才。这片菜园子总是没有人,
偶尔有人来收拾一下,也不久呆。除了大家都有别的事之外,还有
一个原因,因为这里有股气味,十分的厚重。红拂问李靖这是什么
味时,卫公说是菜园子味,后来又说是蔬菜味。其实那是大粪味,
只不过是经过发酵,长了蛆的大粪,味道很特别——臭味虽然不
够猛烈,但是十分滞重并且令人恶心。人们拿这种物质来浇菜。但
是他不想这样告诉红拂,恐伯她知道了这些,就再也不肯吃这些
蔬菜了。
在洛阳城的那个废土地庙后面有一口浅水井,井水绿油油的不大
干净,里面还有无数的青蛙,当你走近它时,那些青蛙纷纷跳下水
去,井里就扑通扑通的乱响。李卫公拿了一个棉花团浸了自己的
尿,拴在一根线上放到井里捉青蛙,然后又从井里打水烧来喝。后
来他又把这种水盛在一个大碗里叫红拂来喝。开头红拂想要提醒
他一句:这水里有他的尿。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经把头发铰了跑出
来,这件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就把水接过来,恶狠狠地盯了它
半天,然后猛地喝了一大口。出乎意料地发现这种水倒没有很厉
害的骚味——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农村时淘井的事来,我们吃水
的井底下其实臭得很厉害,谁都不愿意淘井,因为它可以使你对
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红拂还下定了决心,不为和李靖私
奔的事而后悔,所以在任何时候都要往好处想。比方说,虽然现在
要喝这种不干净的水,但是起码不用拖着三丈长的头发走来走
去,实在轻松多了。三丈长的头发虽然好看,但是它要从头皮上吸
收营养,所以就会使人头脑昏昏沉沉,并且落下耳鸣的毛病。人家
还说,蓄了一辈子长发的人死掉以后,你把她的脑壳破开,一下子
找不到脑子——脑子已经缩到花生米那么大,附在后脑壳的某个
地方,其它地方是空的。这种情形在那人活着的时候敲她的脑壳
就能听出来,所以红拂在杨府里经常敲自己的脑壳,只是因留长
发留得耳鸣,故而听不出空了没有。但是公平地讲,头发也有很多
好处。因为它是活的东西,所以冬暖夏凉,比任何卧具都要好,在
蓄长发的时候,红拂既不需要睡衣,也不要鸭绒被或者凉席,只要
裹在头发里就可以睡着了,但是偏偏有那些东西。现在没有了头
发,迫切需要睡衣、被子、席子,但又没有,只有泥地上的一堆茅
草。
我们还没有说到李靖和红拂做爱的情形。李卫公以为红拂既然和
他私奔,这件事就属自然。但是他首次向红拂提出时,她瞪了他好
半天,然后才用喝水时那种毅然绝然的神情说:好吧,然后就把
衣服都脱掉,说:这件事我可是一点都不懂。等干完了以后,她坐
起来说: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玩。假如虬髯公知道她是这样草率地
行了苟且之事,一定会气坏了。
有关这件事,红拂后来是这么说的:我从杨府里跑出来找卫公,
本来是想找点有意思的事干干,谁知一见了面他就用那个肉棍子
扎我——这件事有什么意思呀!这段话说明红拂对性生活的态度
始终不积极,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
了卫公是个怪人,证明了费尔马定理,并且害死了半城的人,因此
她就认定了卫公一定是个很有趣的人,跑来找他。这件事叫我想
起了十五年前发生的事,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我在一个小工厂
里当工人。有一位数学界的前辈陈景润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方
面取得了进展,而且陈前辈当时是光棍一条。我的女同事们知道
了这个消息,就纷纷写信追求他。她们的理由是陈景润证出了数
学定理,他是多么有趣呀。其实纯数学,尤其是数论,乃是世界上
最无趣的事。一个人如果不是悲观绝望到了极点——比方说,像
我现在一样,就决不会去碰那种东西。这个例子是要说明,要分辨
一个人是否有趣,决不能拿他的数学造诣做判据。事实上卫公,
我,陈前辈都不是最无趣的人,但是这纯属偶然。我知道很多数学
家都无趣之极,但是我本人也是数学家,不能吃里扒外地把他们
的名字举出来。

我们知道虬髯公在杨素府里很受头头们信任,这只是一部分情
况。其实他本人也是个小头儿,而且有责任心。因为这个原因,他
只好整天坐在地上,除了嚼草鞍之外什么都不能干;这和今天的
头儿只好坐在那里,除了公文什么也不能看是一样的。这件事就
叫作上班。一早一晚不上班的时候,他就干点以身作则的事:打
扫卫生,修整花园等等,扫地时一直扫到红拂的房间里去。这件事
的动机是不盲而喻的:他是个老光棍;而红拂在自己房间里总是
穿得很少,甚至什么都不穿。但是他一走进红拂的房间,就有一种
强大的力量把他的脸扭到门口方向,不管怎么转身,脸部的方向
总是不改,好像他的鼻子是指北针,门口就是北一样。不要以为像
他这样的大剑客会轻易扭断了脖子,也不要以为任何人的脖子可
以长久地扭下去。事实上,只要一出了红拂的房门,他的头就会一
连转上好几圈,直到转回原位。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地方,不是他自
己要扭脖子,而是脖子自己极了过去。对于这件事,红拂是这么评
价的:假如虬髯公不是假正经的话,那他就是造大粪的机器。后
来这种脾气使他在扶桑大吃苦头,因为他的后妃到他寝室里过夜
时,为了郑重,总是把所有的好衣服全穿上。从傍晚到午夜,他像
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往下剥和服,因为要做到郑重其事,所以半夜
都剥不光。从午夜到天明他把脱下来的又重新套上,好像在包装
磁器,准备出口欧洲,而扶桑女人为了矜持,一点忙都不肯帮。像
他这样后妃成群的人还要用手淫来救急,叫人真不敢相信。假如
我是他的话,就在床头放一把大剪刀。当然,像我这样的人也只能
做工会小组长,当不了扶桑国王。如果不扯那么远,就该说到,红
拂不穿衣服是什么模样,他一点都没看见。假如我写道:当时红
拂的乳头是鲜红色的,好像两个血管痣,或者说,像两小粒刚摘下
来的鲜草莓,看上去很好吃;红拂的阴毛乌黑油亮,仿佛经过梳
理;虬髯公就会对我的书闭上眼睛,大叫一声:淫秽!

虬髯公后来说他是爱红拂的,不过不是用眼睛来爱,是用鼻子爱。
他喜欢闻红拂的气味。但我不知他倒底是爱红拂还是爱香水。他
还说他爱红拂的声音,也就是说,用耳朵去爱,这也很高尚,不过
那是假嗓子。我用手捏住脖子也能发出这种音响,不知他会不会
爱上我。每回扫过地以后,他把红拂脱落的头发都拣起来,洗干
净,收藏起来,就像个拣钢蹦的老财迷一样。等到红拂剪掉自己的
头发逃出了杨府,那些头发堆在地上逐渐失去了光泽,他看了又
觉得可惜,就把它们都缠到身上,让它得到人体的滋润,却把自己
缠得像个乱线团。他还拣到了红拂扔掉的两双旧袜子,洗干净之
后揣在怀里。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分子。除此之外,他在
红拂面前嚼鞋子也是故意的、他觉得这样显得勤劳朴实,能给红
拂一个好印象,但是红拂却觉得他很贪吃,还觉得他能把整个的
猪头放进嘴里去。根据我的经验,只要你在女朋友面前吃一次猪
头肉,恋爱一定会失败。类似的食品还有鸡屁股,猪肠子,有点臭
了的炸带鱼,整根拍扁的黄瓜等等。很不幸的是这些食品我都爱
得要命。这就是我总在打光棍的原因。但是这些事扯得太远了。红
拂逃走以后,虬髯公终于能够不扭脖子地走进她房间里。那时这
间房子里好像炸了一颗炸弹一样,因为红拂临走时收拾了一下。
但不是收拾房子,而是收拾行装。虬髯公看了这个景象很伤心,不
仅是伤心以后再也见不到红拂,而且也伤心红拂居然逃出了杨
府。在他看来,杨府非常好。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就不该离开这
里。


 

李卫公不见了以后,满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尤其是那二百五十
六个即将被砍头的公差——其余的也很急,因为按这种速度很快
就要轮到他们——有人想到了李二娘这条线索,于是就闯到李二
娘家里去,逼问她李靖上哪儿了。李二娘说不知道,那些公差就动
手逼供,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夹在她左手的指缝里,用力一
捏。李二娘的那只手马上变得像只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脚的小鸡,
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是晕过去了。醒过来一看,自己的右手也在
那些人的挟持之下,就说:能让我拿手绢擦擦眼泪吗?擦完了
泪,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等这件事做好了之后,她回来坐在椅子
上,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间,深吸口气,做好了惨叫的准备,就说:
捏罢。那些公差看她这个模样,以为她不知道李靖在哪里,就不再
问她,全都离去了,临走还给她带上了门。其实李二娘完全知道李
靖在哪里,但是一开始她觉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假如未经拷打
就说出去未免是不够意思。等到经过拷打了以后,她又觉得很疼,
因此仇恨这些公差,更不肯说出来。这就是说,虽然她愿意出卖李
靖,却没法子出卖他。正确的作法是先打她一顿,然后去道歉,然
后再打。就如先把一个人打成右派,然后给他平反;然后再打成他
个什么东西,再平反;不管什么东西都经不住这样折腾。李二娘知
道李靖准是藏在菜地里,因为过去他们常到菜地去玩。那地方原
来是片沼泽地,后来虽然把积水排干了,蚊子还是特别的多,虽然
不是每只蚊子都咬人,但是扑到脸上也很讨厌。他们俩在菜园子
中间的小路上溜弯时,李靖常常纵身跃过篱笆,到里面采一朵黄
澄澄的南瓜花出来,一本正经地献给她。那种花像破纸片一样,很
难看,有好多讨厌的花粉,而且是偷来的。但是假如豆角不开花。
在菜园子里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所以李二娘把它戴到头上,
然后它就在那里变成了烂糟糟的一团,好像一团屎。她还能准确
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个破庙里,因为有时候李靖把她带到那座破
庙里过夜。这种想法和有饭不在家里吃跑出去野餐是一样的。她
对烂纸头一样的南瓜花,对破庙里那些扎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
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样。李二娘是个二十六岁的寡妇,到了这个岁
数,人就该理所应当地痛恨一切。李二娘只是不痛恨上面,因为大
家都应该尊敬头儿。但是上面来的人闯到她家里来,把她的手捏
坏,所以她连上面都恨起来了。那些公差走了以后,她跑到后面的
作坊里去,把手插进酒糟里止痛。对于没有见过酒糟的人我要解
释说,这种东西的样子就像是牛粪,因为正在发酵中,它的气味臭
不可闻,但总是热烘烘的,可以起到热敷止疼的作用,但是与此同
时,酒糟的气味也染到她身上,藏在衣服里面和头发里。现在我们
提到一位造酒的风流寡妇,总要想到她满身酒香。其实不然,她们
全都是满身糟臭,好像从酱油缸里钻出来的一样。李二娘在街上
走动时,身后留下一道气味的长廊,走到她身后的人闻了总要失
口嚷道:酒坊街的!李二娘听了以后气得发疯,大叫起来:我是
酒坊街的,干你什么事?
洛阳城里破土地庙边上的菜地有老大的一片,简直有半个洛阳城
大。除非到了家里没有菜或者该收拾园子的那几天,谁都想不到
有这么个地方。那里沟渠纵横,渠边上长着柳树,有半数以上死掉
了,树皮绽开,掉下来成堆锯末似的虫子屎,日暮时分,不管是活
柳树还是死柳树,都在天上留下黑色的剪影。除此之外,水边上还
长满了茅草,那种草是三棱的,异常坚硬,把它割下来苫房顶是再
好也没有了。李靖看到这种草,就想到应该割上几担去补补自己
的房子——但是已经晚了,他的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因为这个原
因,李靖就挑了几担胶泥,把破土地庙抹得平平整整。这件事说
明,修整自己的家是人们的天性。我住的房子里,厨房是黑油油
的,过厅里鞋子纵横,而且有一股馊臭的气味。这叫我感觉心情郁
结。于是我就努力收拾了一次,从灶台上刮下了半斤多油泥。这种
东西实在弃之可惜,因为里面含有大量的食用油,但是留着也没
有什么用。然后我又把自己的房门打开(这是给过厅照明的唯一
方法,因为它没有自己的窗户,而灯泡又坏了),收拾过厅,先是
清洁了地面,然后去对付那些鞋。我想把它们配好对整齐地放起
来,但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因为左脚的鞋很明显是比右脚的多。
这种情形只有在小孙长了两只左脚时才有可能,但这和我平时的
观察又不一致。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小孙睡眼惺松地走了出
来,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说:你折腾什么呀,真讨厌!我也很想对她
说她那个样子很难看,但是没有讲出口来。因为我知道这样说得
罪人。后来她发现我在拣她的鞋子,又显示出一点惭愧的样子,不
过还是说:这房子还不知道能住几天呢,瞎折腾些什么?这种话
我一听就头疼。不过最后她还是受到了我的带动,把厕所里的便
器刷拿出来——未刷时,那东西呈旧茶缸子的色泽,刷了以后就
有五六成新。
李卫公在菜地里又发明了把地面抹得像镜面一样平的方法,他把
白膏泥调稀了灌到屋里去,让它慢慢沉淀,地面就变得异常平整,
人走到上面都有倒影。然后他又把四壁抹好,用河沟里拣来的卵
石抛光。这间房子就此变得像正午时分的沙漠一样亮堂,散发着
水和石灰的气味。后来他在这间房子里以红拂为模特画了好多裸
体画,这些画里不包含数学定理,也没有政治寓意,画的也不是领
袖人物。所以每一张都是伟大的杰作。这些画都没有流传下来,因
为画上的人物既美丽又性感。而根据我们国家的美术理论,画上
的人物绝不能美丽,更不能性感。这件事实在可惜,因为这是卫公
一生艺术成就的精华,而且他作这些画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举
例言之,假如他觉得在一幅画上红拂的眼睛不够黑,就往她眼睛
里滴眼药水,使她瞳孔散大;如果觉得太黑了,就用另一种眼药水
使她瞳孔缩小,以致她经常什么都看不见。假如在一幅画里红拂
乳头的位置稍低,他就用一根翎毛去挑逗,使它翘起来,假如位置
太高,往上面哈气使它松弛。这种调整是如此的频繁,以致她说:
要长茧子了。


 

洛阳城里有一片低洼地,里面全是菜园子,李卫公犯了事的时候
躲在里面。后来他建造的长安城里就没有低洼地,城墙里面的地
面是黄土铺成夯实的一个平面,公差在半寸之内,夏天下起了猛
雨,积水都不知自己往那边流才对,经常平地积起一尺多深,但是
等雨停了之后,整个长安城里没有一个水洼,而且城里也没有杂
草,故而夏天城里一只蚊子都没有。据说生在长安城里的人身上
不长汗毛,也没有阴毛和腋毛。这一点一定让欧美女人羡慕不已。
长安城里没有一只狗,一只青蛙,天黑以后连鸟也不来,故而是寂
静无声,十分碜人。李卫公怕皇帝不喜欢,就设计了一种机器青蛙
和一种机器蝉,命令每家都要各买十只,天黑以后上足了发条放
出去。因为上面写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别人拣了以后一定会送回
来(留在手里没有用处,只是累得自己多上几个发条罢了)。那种
青蛙就呱呱地怪叫着到处乱跳,假如在你家的后墙下别住了跳不
动,就会吵得你一夜睡不成觉,因为它的全部发条动力都用来叫,
可以把你耳朵吵聋。在这种情形下,唯一的办法是出门去把它找
到,这时它的行走部分往往已经发生故障,再也跳不动了,但你可
以用三重棉被把它裹起来,放到箱子里,等天亮再做处理;或者是
扔到邻居的院子里,让人去解决这个问题。机器蝉放出去以后会
一面吱吱叫,一面沿一条极不规则的轨道飞行,因为怕它撞坏,所
以机器蝉的外壳是铁铸的,所以对定夜路的人相当危险,撞一下
就会头破血流。防止这种危险的方法是天黑以后不出门。李卫公
还设计过一种机器萤火虫,在试用阶段就造成了几起火灾;设计
了一种机器看家狗,但是在试用时发现它谁都咬,尤其是喜欢咬
主人;所以这两种发明就没有投入生产,虽然不是没有改进的余
地。他还发明了一种机器母猫,会叫春,会搔首弄姿,但体内有个
夹子,一旦公猫受到诱惑去和她做爱,就喀答一声把他阉掉。这件
发明做成功以后,他就把它放出去,自己躲在屋里,用望远镜远远
地监视,一旦有公猫上了当,就拍手大笑。做这些发明时,卫公只
有五十多岁,精力旺盛,经常干对不起红拂的事,身上常有各种香
水味,脖子后面和耳根子后面常有唇膏印子。红拂指出来的时候,
他就恬笑着去洗脖子。后来他忽然就蔫了,只睁一只眼。这就叫老
年罢。
李卫公老了以后装傻,是因为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这时候他
觉得拼命去解决数学问题实属无聊,因为就算你不去解那些问
题,后世的人也会把它们解出来;做那些古怪发明也实属无聊,因
为你不去做那些发明,别人也会把它们做出来。唯一有趣的事就
是睡觉。这种想法和我某些时候的想法很相像。我说的这些时候
就是我想费尔马定理想累了的时候——我已经证明了四十八个引
理,每个引理都有二十页厚,而且都证得非常漂亮。这说明我的证
明能力非常强。可惜的是这四十八个引理都和费尔马定理没有一
点关系——在这种时候我就躺倒睡觉,一睡就是四十八小时。无
须说明,我睡觉和李卫公睡觉是不同的,他是在证明了一切以后
睡觉,我是在证明一切以前睡觉。但我不是利用一切机会睡觉,他
却总在睡。年轻人和老人的区别在这里吧。人在年轻时充满了做
事的冲动,无休无止地变革一切,等到这些冲动骤然消失,他就老
了。

根据红拂的回忆,李卫公一生活力最旺的时刻是他躲在菜地里的
时候。从傍晚到午夜,他都在用各种姿式和红拂作爱。而红拂的精
力没有他充沛,所以经常干着干着就睡着了。午夜时分他跑出去
挖河,表面上的理由是河道里有积水滋生蚊子,实际上是剩余精
力无处发泄。天还不亮他又跑回来继续干那件事。这种情形使红
拂从青年到中年一做爱就要睡觉。假如条件许可的话,她总要在
背后垫上五六个鸭绒枕,然后就是黑甜一梦。醒来以后如果发现
卫公对她进行了肛交,就打他一嘴巴。事实上自打她逃出了杨素
的府邸,就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梦乡。和精力充沛的人在一起就
会是这样。在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我们的系主任就是这么个精
力充沛的人。他是个黑胖子,每天系里系外狂奔乱跑,假如在办公
楼门口遇上我,就在我背上猛击一掌(那力道简直是要打死我),
说道:小王,看了你的论文,写得好哇。再写几篇。然后就扬长而
去,把我剩在楼道里,目瞪口呆,脸从上到下,一直红到了肚脐
眼。这时候我总想,等他发了论文,我也如法炮制:头儿,看了你
的论文,写得好!然后一掌打得他鲜血狂喷。当然,我得事先练练
铁沙掌,现在无此功力。他开了四门大课,又带了二十多个研究
生,这还嫌不够,星期二五还要召开全系会,从学生考试作弊到厕
所跑水说个不停,全是他一个人说。我到了会场上就伏案打磕睡,
睡着睡着,觉得有人在掐我。睁眼一看,是位四五十岁的女同事。
她带着怜悯嫌恶的神情说,看来你该带个围嘴。原来我的涎水把
裤子都打湿了,好像尿了裤子。假如脸朝天就无此情况,但是头儿
就会看见在会场上有人头仰在椅背上,四肢摊开,大张着嘴,两眼
翻白。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还是尊重头儿的,不想这么干。红拂是
在背后垫上枕头,两腿翘得高高的,然后就睡着了,我则是头往前
一趴就睡着了。这两种情形在表面上有很大的区别,实际上却是
一样的。等我睡着了,随便你干什么。
因为红拂的缘故,我对爱睡觉的人很有好感。我本人就是个爱睡
觉的人,假如不是要证费尔马定理,我恨不得整天都睡。而小孙就
是个爱睡觉的人,我经常听见她高叫一声:好困哪!然后她就蓬
头垢面,把身子裹在一件睡袍里。跑出来去厕所。我痛恨合居这种
生活方式,它使人连睡都不好意思;我还很想回答一句:你睡吧,
怕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因为那话不一定是对我说的。转瞬之间
水箱轰鸣,她从厕所里出来奔回去接着睡了。我很同情小孙,作为
一位女士,她肯定没有在哪儿都睡的勇气。我不但在全校、全系、
教研室的会上酣睡,而且在歌咏比赛上也睡着了。那一天是五一
节。校工会组织歌咏比赛,要求教职工全体参加。我和大家一样,
换上了白衬衫蓝裤子,就在后台等上场的当儿,我倚着墙睡着了,
结果就没有上去唱歌。这对我是一件好事,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
排中央,站在三级木台上。万一在那里睡着了,从上面一头撞下
来,不但我自己性命难保,还要危及校长。因为我准会撞到第一排
中央,他就在那里坐着。根据这种切身体会,我认为杨素家里也老
开会,有一位老虔婆老在那里作报告,从节约眉笔到晚上别忘了
洗屁股,什么都要讲到。红拂就在那里睡着了。但是睡觉也不敢闭
眼睛,因为在杨府里犯了错误,就会被乱棍打死葬进万人坑。因此
与其说是在睡,不如说是愣怔。相比之下,能够生活在今天是多么
幸福啊,我们可以相当安全地睡了。在这方面我的觉悟很高,就是
在熟睡中被头头们提溜起来训上一顿也不回嘴,因为我深知我们
的处境已经大大改善了。文化革命里我插队时,遇到了一位军代
表,他专在半夜一两点吹哨紧急集合,让大家敬祝毛主席万寿无
疆。谁要是敞着扣子,就会受批判。所以我们都是穿戴整齐,头上
戴帽子,脚下穿球鞋的睡觉,看上去像是等待告别的遗体。这位军
代表是包茎,结婚以前动手术切开,感染了,龟头肿得像拳头那么
大。有同学在厕所看见了,我们就酌酒相庆。我喝了一厅多白酒,
几乎醉死了,以后什么酒都不敢沾了。


我自觉得是精力不够充沛的人,和红拂是一样的。对于我们这样
的人来说,能够睡觉是一种幸福。伴随着睡眠到来的是漫长真实
的梦。根据我的统计,一个小时的睡眠可以做出二十个小时的梦,
所以睡觉可以大大地延长生命。另外一方面,醒着也没什么有意
思的事可干,除了胡扯淡,就是开会。所以后来红拂说,躲在菜园
子里的时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期,那个时期真实和梦境都混为
一体——死柳树的黑色剪影,篱笆上蓝色的喇叭花,洼地里的积
水,表面上蒙满了飞虫,偶尔飞进房里来的大如车轮的白蝴蝶,等
等。她还在三十多度的纬度上看到了北极光,这是地理学家无法
想像的。她拿出一个皮面大本子给别人看———那些别人都是些
达官贵人的小姐,不良少女之类——里面是卫公在土地庙里给她
画的裸体像,因为画的是她,她就以为是自己画的了,这是个不小
的疏忽。她还告诉她们说,大幅的都丢了,真是可惜呀。那些女孩
传阅那本画册,画册里有一幅红拂的身体全是些棱面。有人就说
:这是立体主义罢。红拂大笑着说:什么立体主义!这是睡茅草
硌的!还有人神秘兮兮地问道:红拂阿姨,当时性生活一定很和
谐吧。她马上就警觉起来,说道:不能告诉你们,你们是未成年
人。别人劝了她一阵,她才说:卫公家伙很大。再过了一会,她就
什么都说了,而且还格格地笑了一阵。既然如此,还不如当初不警
觉。警觉了以后再讲这些,腐蚀青少年的罪名就更加铁板钉钉。
和我们相比,虬髯公是精力充沛的人,所以他就当了大头儿——
扶桑国王,把腰板挺得笔直,一天到晚主持会议:臣子们的御前
会,后妃会,王子会,公主会,每周还要接见乡下来的老人,忙得
不可开交。不管家里家外,事无巨细,他都要过问。所有的人都说
他是好国王,只有后妃们对他不满意,因为他身上缠着红拂的头
发,像个大蚕茧,而且睡觉也不肯解下来。那些女人给他起了个外
号,叫大棕包。有时有人气不愤,想要切腹自杀,他又一本正经地
召见,劝解。劝解无效又一本正经地安排一切:自杀穿的衣服,切
腹用的刀,等等。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个女孩子走进指定的房
间,在四角点上蜡烛,就在人家找准了肚脐眼要下刀子的时候,他
又一头撞进去说:务请铺好席子,拜托了!血水流到了地板上要
招蚂蚁。假如不是扶桑少女,准会一刀捅到他喉咙里去。但她只是
鞠上一躬。说道:哈依!有一点我们都要承认:扶桑人比我们抗
折腾。

红拂从杨府里逃走之后,虽然头头们并没有责备虬髯公,但他觉
得自己有责任。这件事其实是合情合理的,你想想看,假如杨府逃
了一个歌妓,头头们出赏格缉拿,岂不显得头儿贪恋女色,很没有
水平?另外,悬赏缉拿又会使歌妓们觉得自己很稀罕。而另一方
面,假如红拂逃了就让她逃了那也是不行的,这样所有的人都会
逃光。解决这个矛盾的方法就是要有不需要头头们讲话就会出来
做事的人,而虬髯公就是这样的人。他还知道红拂是和李靖跑了,
因为跑以前红拂老是打听李靖。因此他就请了长假,到酒坊街、土
耳其浴室一类李靖过去常去的地方打听。而打听这种活儿虬髯公
干起来最为熟练,他像一切剑客大侠一样,总是天一黑就换上夜
行衣,到所有的人窗下偷听,一听见里面性交的人属通奸性质,就
闯进去把他们砍成四半。而官府来验尸时,一看是四半,马上就知
道是剑客所为,不再追究了。
有关虬髯公的所作所为,有一点需要补充的地方。虽然他口口声
声说道红拂是他的红颜知己,他永远爱她,其实这是个神话。而要
解释这个神话,起码要提到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他和红拂之间
既没有肌肤相亲,又没有海誓山盟,假如他真的终身不渝地爱上
了她,那就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很高尚。第二,他说自己只爱红
拂,这样可以吊吊后妃们的胃口;至于害死了多少女孩子他倒是
不在乎。第三,他当扶桑国王虽然是合法的,工作也是无可挑剔,
但毕竟是外国人。扶桑的爱国志士们喝醉了酒,总要大吼大叫:
咱们堂堂扶桑,难道没人了吗,让外国人当国王?然后就去刺杀
他。虬髯公虽然多次遇险,但总是毫发无伤。他几乎是刀枪不入,
因为身上缠了一寸多厚的人头发。身为扶桑王,满身缠这些拣来
的东西,弄得又馊又臭,又长痱子又长虱子,总要有点高尚的理由
罢。红拂就是这个理由,因为头发就是她的,虽然她后来不要了。
解释了这些,就该说到有一阵子虬髯公想把红拂抓回杨府,以便
乱棍打死葬入万人坑,并为此到处奔忙。当然,虬髯公又是一个善
良的人。他确实决定了在红拂被逮回去行将被乱棍打死时给她讲
讲情。但是我们都知道,像这种讲情连狗屁都不顶。像这类狗屁一
样的讲情话我听得多了。比方说,在分房会上有人这样讲:分房
首先考虑某主任——然后是某教授——当然了,像王二那种与人
合居的情形我们也该适当考虑一下。别人都考虑过了,拿什么来
给我适当考虑?我听了这种话,总是说道:不要考虑不要考虑,
我使得挺好的,邻居是女的,还很漂亮。他们听说我这样的男光棍
和一个漂亮单身女人住一套房子,当然很是痛心,但是房子紧张,
也无法可想。我讲这些话其实一点用没有的,但是对狗屁就是要
顶它一下,最起码要让狗肛门出气不畅。
我说小孙很漂亮,这也是一种神话,最起码不能够一概而论。有时
候漂亮,有时候不漂亮。她刚刚睡醒时,坐在过厅里的椅子上,失
魂落魄,脸上的光泽就如死人一样灰暗,披头散发,看上去就如一
棵正在落叶的榆树。她伸长了脖子两眼发直,又有点故作深沉的
模样。但是你要是问她怎么了,她就说:睡觉睡累了。这种说法也
有一点道理:比之坐在会场上不动脑子的信口雌黄,睡觉是比较
累。但是要与证数学定理相比就太轻松。这个女人坐在过厅里时,
身上穿一件人造丝的睡袍——那种料子假装不起皱,其实皱起来
一塌糊涂——露出很大一片胸膛。她乳房上面有好几道皱纹,这
种现象说明她趴着睡觉,压到了那里。作为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乳
房都不认真对待,肯定是不可信任。我想她们头头们也是这么想
的,所以在图书馆里她虽然也算是个老资格,但始终不受重用。


我们从书上可以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名人,还能知道他们之间
的交情如何,谁是谁的人等等,就是不知道他们吃什么东西,那些
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据我所知,红拂和李靖躲在菜地里时,吃的
是熬芋头和煮茄子。芋头不是北方产的小芋头,蒸熟了绵软那种;
而是南方的独头大芋头,二三十斤一个,越熬越硬,最后就变成一
锅白汤加上几块碎砖头的模样。而茄子不是北方的大圆茄子,嫩
时紫得发黑;而是南方的长条茄子,有黄有绿,只是顶上带一点紫
色,煮了以后软绵绵糟兮兮,吃到了嘴里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两
种东西在烹调时有很大的简便性,既不需要油,也不需要盐,只需
要若干柴火。我们插队时没东西吃,头头们就让我们吃这些东西,
还说这都是现在才能吃到的美食。但是我越吃越觉得难吃,吃芋
头觉得它太硬,噎得透不过气来;而吃茄子感觉相反,只觉得嘴里
有一堆软软的东西往下钻,好像嗓子里进了爬虫,毛骨悚然。我绝
不是个胆小鬼,所以当时吃下了很多煮茄子,但是后来绝不去碰
这种草本的果实。但是红拂的情形和我有很大不同,她以前吃过
的一切和这两种物质有本质的不同,所以也就不知如何来评价。
她一边吃一边看李靖的脸色,心里想:只要他一皱眉,我就说难
吃;只要他一匝嘴我就说好吃。但是卫公始终毫无表情,所以她也
不知道如何发表意见。后来她就想:发表什么意见干啥,我就跟
着瞎吃算了。这说明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这样的好处是不存偏
见,坏处是显得呆板。吃完了饭,李靖又拿吃剩的芋头汤刷墙,红
拂也跟着刷。她觉得这件事比较有意思,就说:你别管,我都刷
了。根据这种叙述,红拂说她躲在菜地里时最为幸福,也是一种神
话。那里不过是一大片洼地,里面充满了菜园子味,闻惯了的人一
定会说很难闻。但是红拂没有闻惯——杨府里到处都是麝香味、
檀香味,浓烈得能熏死苍蝇;人吸多了那种气味,也会觉得头晕眼
花,鼻塞气重——她闻到了这种气味,倒觉得鼻子通畅,神清气
爽。那里还有好多蚊子,但是不大叮她。据那些蚊子反映,红拂的
血味道古怪,和以前吸到过的血大不一样,再说她的皮肤太紧凑。
叮起来有困难。早上她醒来时,一团冷冰冰的白色雾气闯到房子
里面来,还有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男子用扑过来的姿式睡在她怀
里,头发粗糙的像马鬃一样。他浑身冰凉,肌肉坚实,用手指轻轻
一捏,感觉捏了一匹马。他身上还有一股种马的气味。这种感觉莫
可名状,所以她想:这就是幸福罢。这种将信将疑,捉摸不定的情
绪持续了很久,直到李靖当了卫公,建好了长安城,还是没有改
变。而卫公每天早上醒来时,看到自己躺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怀里,也要想上半天才能记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终日劳作,但
并不太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这是因为他脑子太多,一个脑子
干的事,另一个一点都不知道。与此同时,那二百五十六个公差像
发了疯一样满城找李靖,却总找不到。过了十天的期限,他们的脑
袋也被砍掉,然后送到四门去悬挂。因为这一回人数较多,头头们
派了四个刽子手,还派来了四辆牛车,供运输人头之用。为了把头
分得平均,在砍头以前先把他们分成了四队,脸上分别写上了
“东”、“西”、“南”、“北”,好像一些麻将牌。砍完了以后把他
们堆在牛车上运走,这时候那些人头诧异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挤
在自己脸上,就彼此瞠目而视。李卫公从自己家里逃走后的事情
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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