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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ietsea (闪电狮子兽+八宝驮龙枪+走线锤·呜哈哈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寻找无双(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0月21日18:50:13 星期一), 站内信件
第四章
1
小时候我常做这样的梦,先是梦到了洪水猛兽,吓得要命。猛然想起自己是睡着了的
,就从梦里惊醒。后来又遇到了洪水猛兽,又吓得要了命。仔细一想,自己还是没有真醒
,或者是又睡了,就又醒一回。有时一连醒个五六回,才能回到现实世界里来。这都是因
为我睡觉太死。人家说,我睡着了半睁着眼,两眼翻白,双手放到胸前,呼吸悠长,从任
何角度去看,都像是死尸。当然,这种景象我自己是看不到的。但是我很相信。因为我常
见死尸,觉得它们很亲切,所以像死尸也不坏。王仙客睡着了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
我想,他大概也像个死尸。因为他和我一样,容易迷迷忽忽就进入梦境而不自知。甚至在
梦里看到了别人长着红头发、绿眼睛,鼻子长在嘴下边,也不会引起警惕。最后遇到了青
面獠牙的妖怪,实在打不过了,才开始苦苦地反省:我什么时候又睡了?与此同时,妖怪
早把他按倒在地,从脚下啃起,连屁股都吃掉了。
据我所知,王仙客和我是一样的人,老是不知道眼前的世界是不是梦境,因此就不知
该不该拿它当真。别人要想验证自己是否在作梦,就咬自己一口。但是这对我完全不起作
用。这是因为我睡着了像死尸,死人根本就不知道疼。有时候一觉醒来,发现几乎把自己
的下巴吃掉了,那时才觉出疼来。我想要从梦里醒来,就要想出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方
能跳出梦境,这是唯一的途径。
但是这方法对王仙客这家伙有时候也没用。他一睡着了就昏天黑地,根本想不起曾经
入睡。对他唯一保证有效的法子,就是考查自己的头脑是否清醒,能不能算出七加五是几
。这一回他选择的办法是开2的平方,但是这方法无比之笨。假如我现在是醒着的话(当然
,也有可能我是在梦里写这篇小说,这个有待核查),我知道2的平方根是个无理数,既不
会开尽,又不会遇上障碍开不出数来;而是永远有正确的新数涌现,无穷无尽。王仙客就
掉到这个套里了。就在他努力鉴定眼前的世界时,孙老板带着老爹出现了,要他付客房的
账。他却说,等我算明白了,再和你们说话。但是老爹和孙老板冲了上来,一边一个架住
了他的胳臂,把他架到了宣阳坊外,并且对他说,再敢到宣阳坊,就打断他的腿。然后他
们就回坊去,宣布说,王仙客不但是个色鬼,二流子,还是个疯子。现在他的问题已经解
决了,大家可以安居乐业啦。
王仙客被撵出宣阳坊时,身上一文不名,而且恍恍惚惚。时值秋末冬初,天相当冷。
所以很让人耽心他会冻饿而死。但是他很平安地过了冬,而且到了第二年,体重还有八十
多公斤。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千万不要低估了人适应各种环境的能力。
现在可以谈到王仙客离开了宣阳坊后的行踪。宣阳坊不能住了,他就去了附近的酉阳
坊。那是个声名狼藉的街区。那坊的坊门彻夜不关,甚至根本就没有门。每一家门口都挂
个红灯笼,每一家里都住着妓女。那里是长安的红灯区。长安城里的诸君子根本就不承认
城里有这一坊,有这一区,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到那里去。他们还说,仅仅三年前这里还不
是红灯区。但是现在为什么成了红灯区,谁也说不上来。王仙客到了酉阳坊,觉得很饿,
就跑进一座房子,对里面的人说,我很饿,请给我一点东西吃。人家就真的给了他一些东
西吃。吃完了天也黑了,他就在人家屋檐下睡觉。于是人家就说,今天没客人,进来睡罢
,别不好意思。从第二天起,他就给人家跑跑腿,混碗饭吃。女主人说,难得这么体面的
一条汉子,要是肯来当王八就好了。她们都想嫁给他。
有关酉阳坊的情况,我们还可以补充如下:这个坊既没有坊门,也没有坊吏,旧墙上
还插了好多箭头子,全锈得一蹋糊涂。要是把它挖下来卖废铁,谁也不敢收,因为它是大
唐的军械,收购犯死罪。坊墙上还有好多大窟窿,七十二坊里再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但是
为什么会这样,谁也说不清楚。你要是问为什么说不清,长安人就会说:有些事原本就说
不清楚。如果说根号二开不尽,是个无理数,酉阳坊就是个无理坊。有时候晚上睡不着,
要往那坊里跑,那是个无理行动。无理之后,赶快把它忘掉就算了。
我们说过,王仙客长得很体面,飘飘然有神仙之姿。虽然穷得要饭,身上的衣服却是
干干净净。除此之外,他的嘴又特别甜,见了窑子里的姑娘,不管她长得什么样,总是要
说:你真漂亮!我都要晕倒了。当时不知有多少妓女要为他自杀,但是王仙客并没有当王
八。虽然他觉得眼前干的事不过是在梦里客串一下,但是也不肯当王八。读书人当王八,
会被革除士藉,子子孙孙不得翻身,太可怕了;所以在梦里也干不得。除了这事,别的他
都肯干,包括给妓女洗内裤,到坊门口拉皮条。拉皮条的嘴也练出来了,听听他的演说词
:
青春少妇,热情无比,无拘无束,家庭风格!
或者:清纯少女形象,恬静,纯真,一支含羞草!
坊里的妓女们说,小二(王仙客现在化名小二)可以开皮条公司了。但是王仙客却不
开公司,不要钱,只要管饭,管衣服,管睡觉的地方,甚至连分河诩不要。免费招待他也
不干。有些妓女说,能和小二睡一觉,倒贴钱都干。但是连倒贴钱他都不干。久而久之,
大家都觉得他有点问题,不是天阉,就是同性恋。有人劝他,想开点罢。人生在世,也就
是这一点享受呀。但是他一声也不吭。甚至妓女们当着他的面干事,他看了也没有反应。
别人还以为他道德清高,就如宋代程二先生,眼中有妓心中无妓,作梦也想不到他在算平
方根。那时候他已经算出了二十多万位,纸上写不下,全记在心里。大脑袋里记了这么多
事,小脑袋只能趴下啦。据我所知,操心多的人最容易得这种病。我在梦里有时也干些坏
事,比方说,杀人放火,但是绝不强奸妇女。这倒不是做梦还受了道德约束,而是因为我
知道干了这种事天不亮就得起来洗内裤。做梦时脑子也不是完全糊涂,知道一些事情干不
得。王仙客也是这样的。他不是洁身自好,而是怕洗裤衩。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但是这一
点最重要。
后来王仙客说,在酉阳坊里这段时间,在他的生活里并不重要。因为当时他不知道是
睡是醒,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事情。所以他当时干的事,现在一律不负责任。就算当时杀
了人,现在也不偿命,顶多陪几个钱罢了。这种妙论我举双手赞成。我在山西插队时,也
以为自己在做梦,冬天天上刮着白毛风,我们冷得要命,五六个男生钻进了一个被窝,好
像同性恋者在orgy一样。谁能说这不像作梦。第二天早上,大衣从被顶上滚了下来,掉到
撒尿的脸盆里冻住,这完完全全是个恶梦。这时外面西北风没有八级也有七级,温度不是
零下30度,也有零下28度。不穿大衣谁敢出去?只好在屋里生火,把尿煮开。那气味实在
可怕,把我的两只眼睛全熏坏了。因为我感觉是梦,所以偷了鸡,现在也不负责任。
王仙客在酉阳坊里过了一冬。第二年开了春,宣阳坊里的兔子大量繁殖,翻过了坊墙
进入酉阳坊地界。一来就是浩浩荡荡的一大队,酉阳坊里全是女流之辈,实难抵挡。王仙
客只好挺身而出,和兔子作斗争。他老家兔子很多,小孩子穿开裆裤时就开始射兔子,所
以他对兔子很有办法,用弹弓打,用弓箭射,每逃诩能打下几箩筐。兔子肉廉价出售,兔
子皮染了当假貂皮卖,挣了一些钱后,他就从妓女家里搬了出来,自己租房子住。偶尔还
到妓女家里打打杂,但是不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拉交情。
在酉阳坊里,王仙客经常梦见鱼玄机,梦见她坐在号子里中间那一小片阳光晒到的地
方。这时候他不再觉得鱼玄机也是一个梦,而是和回忆一样的东西;或者说,对他来说,
梦和回忆已经密不可分。也许根本就没有真正发生过的事,只有更深一层的梦和浅一层的
梦。在深层的梦里,鱼玄机坐在阳光下面,头发已经变成了一缕缕的麻絮。稻草上有很多
的苍耳子,很多荆棘,很多带刺的草。那些东西都插在衣服上面,又不能用手除去。鱼玄
机要躲开草刺,只好向衣服里面缩去。她闭上了眼睛。但是这一回王仙客打开牢门走了进
去,这一回他脸上戴了个面具。听见了王仙客咳嗽一声,她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大叔。但
是看到王仙客脸上的面具以后,又叹了一口气,艰难地转过身来,脸朝着墙俯下身去,用
枷和手扭支撑着地面,好像放在地上的一件家具,臀部朝着王仙客。王仙客就走上前去,
把她的裤子拉下来。等到王仙客插进去时,她呃逆了一声。于是隔壁有人敲敲墙说:小鱼
,干嘛哪?她答道:挨操哪。听了这样的问答,王仙客也觉得很惭愧。但是马上他又想起
是在梦里,就不惭愧了。
我们说过,王仙客自觉得对男女之间的事一无所知。现在他仍然觉得自己对此事一无
所知。虽然他现在能记得在梦里强奸过鱼玄机很多次,但是现在也是在梦里。梦里的事一
点也当不了真。也许到梦醒的时候,一切都被忘了。
2
王仙客在宣阳坊被人看成了色鬼,公子哥儿,来历不明的家伙,声明狼籍。但是在酉
阳坊里就没人说他坏话。因为这里住的都是些坏蛋,就显得他道德清高。他在这里不但发
了财,而且找到她了。
王仙客说,他找到她的经过十分离奇。有一天他起早去打兔子,走在一条小巷里,露
水打湿了脚下的石板地。那时候他正走在两道篱笆墙中间。在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藤,藤
上开满紫色的花朵,花朵上落满了蓝蜻蜓。实际上,两堵篱笆墙中间只有仅够两人转肩的
距离,而篱笆却有一丈多高;从墙脚到墙顶,喇叭花密密层层,在每个花蕊上,都有一只
蓝蜻蜓,在早上的水汽中展开它透明的翅膀;所以好像开了两层花。王仙客在其中走过时
,心脏感到了重压。而在这时候,迎着正在升起的早霞,有一个早归的妓女穿着紫色的褂
子,下摆短极了,露出了洁白无疵的两条腿,脚下穿着紫棠木的木屐,正朝他走来。她的
脸遮在斗笠里,完全看不见。这时候王仙客不禁怦然心动。等到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王
仙客就侧过脸去,于是看到了一张疲惫失神的脸和一脸的残妆,但是真的有点面熟。在她
身上还能闻到一股粗肥皂的味道。这种肥皂像墨一样的黑,是用下水里的油和草木灰熬成
的,里面满是砂子,在市场上卖两文钱一条。王仙客就用这种肥皂洗衣服,洗澡,还用它
洗脸,洗出了一脸皮屑,好像长了桃花癣一样。
那个妓女走过之后,王仙客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背影。后来她也站住了,长叹一声转
过脸来。王仙客就问:你是谁?她答道: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嗓音粗哑,不知像谁,
而且有点压抑,不知是要笑还是要哭。所以王仙客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她去,直到那个
女人说,你不跟我去吗?他才扔下了背上的包袱,和她一道走了。
再以后的事是这样的:王仙客跟着那个妓女,到了她家里。那座小房子在院子的中央
,有四根柱子支撑着房顶,房顶是用裁得四四方方的树皮铺成。那间房子四面都是纸糊的
拉门,像个亭子一样。那个女人叫他到房子里坐,自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王仙客坐在四
面拉门中间,就像午夜里站到了十字路口,有四个月亮从四条路上照来。他还发现坐下的
地板是惨白的榆木板,因为经常用刷子刷洗,已经起了毛,在地板的四角放了四个粗磁花
瓶,里面插着已经凋谢了的凤仙花。他就这样坐着,心里忐忑不安。后来那个妓女走了进
来;她不知在哪里洗了一下,去掉了脸上的残妆,披散着头发,敞开了褂子的怀,那里面
什么也没有穿。她坐到地板上,掐下了凤仙花来涂脚指甲。然后她就脱下了褂子,伸开了
四肢,躺在地板上。这个女人嘴角、颌下、眼角都有了浅浅的皱纹,腋毛和阴毛都剃了个
精光。她闭着眼睛,睫毛在不停地颤动,在分开的两腿中间,有个东西,看上去有点面熟
。忽然之间,王仙客想咬自己一口,因为他怀疑自己见到的是真的吗。那个妓女闭着眼睛
说道,你来嘛。但是王仙客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不知道她是谁。不管她是谁,她用这种方
式和他打招呼,也太奇怪了。后来那个妓女说,你不来我就要睡觉了。然后她就睡着了。
王仙客独自坐在地板上,透过纸背射过来的光线灰蒙蒙的。他就在这灰蒙蒙里俯下身去,
看地板上的女人。这时候他对一切都起了怀疑,觉得是在梦里。但是他又觉得现在好像是
醒来了。
我表哥告诉我王仙客的事情,说到他在亭子里怀疑自己没睡醒,我就对他大有好感,
觉得他是自己人。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会怀疑自己醒没醒。但是他根本记
不住自己睡过去了多少次,只能从所见所闻来判断了。他俯身下去,发现那个女人已经睡
着了: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她的眼球在颤动,大概是在做梦吧;伸出手指,就能感到她身
上的热力。从身体的形状来看,她很年轻,大概是二十几岁。但是要看她的脸,从暗藏在
皮肤下的纹路来看,她准有四十岁了。她的腹部扁平,乳头像两粒小颗的樱桃小巧鲜嫩,
乳房拱起在胸前,这一切都很年轻,很好看的。但是她就这样赤裸裸地躺着,又让人联想
起夏天躺在路边草席上纳凉的老太太。那些老太太一丝不挂,干瘪的奶袋,打折的肚皮,
就像瀑布一样从身上狂泻下来。假如说,年轻姑娘的裸体被人看了,是吃了很大的亏的话
,她们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因为她们的身体每被人看上一眼,自己就占了很大的便宜。每
件事情背后都有这么多暧昧不清的地方,这真像梦里,或者说是在现实里一样——谁也不
知道梦里和现实中哪一边古怪事更多一点。王仙客觉得这个女人和她那个东西都有点面熟
,但是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
像这样大梦将醒的时刻,我也经历过。文化革命里我在山西插队,有一年冬天从村里
跑回来,在一所大学里借住,一直到开了春还不走。这个学校里当时人不多,多数人都下
干校了。剩下的人里就有李先生,他是无业人员,长得秃头秃脑,一直在释读一种失传了
的古文字,丢了工作,丢了生计,当时靠别人的施舍活着;还有大嫂,她是有夫之妇,那
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在学校里借住时,听别人说李先生不老实、荒唐、乱来等等,
又听人说大嫂作风有问题、生活上不检点等等,还听到了很多暧昧不清说法。我一直搞不
清这些说法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园里闲逛,在一座待拆的旧楼里看到了他们俩
干那件简单而又快乐的事——那时候我用指节敲着额头,心里叫道:原来不老实、荒唐、
乱来、有问题、不检点,就是这个意思呀!
3
王仙客盘腿坐在地板上,拼命回想以前的事情,想到脑袋疼,终于想到了无双,想起
了以前有一次无双爬墙的事。那时候她站在他肩上,他从底下往上看,看到了一件东西,
灰灰的,和现在看到的有点像,当然没有现在剃得那么光。按理说,长胡子的人刮了脸,
大模样还是不变。所以就是无双刮过了毛,也应该能确认出来,不只是有点像。于是王仙
客又怀疑是鱼玄机三绞未死,又从棺材里跑了出来——这可是越想越远了。想了半天想不
明白,王仙客就决定当面问问她。没准是个熟识的妓女,偶尔忘了哪。你要是心里记着一
个二十万位的无理数,也会觉得自己的记忆靠不住。
王仙客临终时说,他始终也没搞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在他看来,苦苦地思索
无双去了哪里,就像是现实,因为现实总是具有一种苦涩味。而篱笆上的两层花,迎面走
来的穿紫棠木屐的妓女,四面是窗户的小亭子,刺鼻子的粗肥皂味,以及在心中萦绕不去
的鱼玄机,等等,就像是一个梦。梦具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性,而真实有一种真实的荒诞性
。除了这种感觉上的差异,他说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个女人睁开眼来,说道:我好困哪,真想睡过去就不醒。这话
倒是合乎情理。刚才王仙客就看到了两个黑眼窝,还以为是她涂的眼晕呢。除此之外,还
发现她的胃气很不好,老熬夜的人都是这样的。那个女人爬起身来,看到了王仙客,就问
:你是谁?然后她又在自己头上击了一猛掌说:瞧我这记性。你是王相公。(王仙客心中
狂喜,暗道:就算她是鱼玄机,我也是王仙客!我总算搞明白了一件事!)她说着拿起那
个紫花褂子来,穿到身上,说道:你和我又干了吗?王仙客说,从来没有干过,怎么说又
呢。喂,你说的是干什么?那女人说道:你别假正经了。久别重逢,先干事呢,还是先聊
天?王仙客说,先干事。其实他一点也不懂要干什么,只不过瞎答应一声。但是那个妓女
听了这话,就猛一下分开了双腿,做出了大劈叉的姿式,两腿中间那个东西也做势欲扑。
王仙客一看,忽然如梦方醒,想起了什么来。他大叫一声道:原来你是彩萍!我可找到你
了。
找到了彩萍之后,他才发现了原来自己强奸过的不是鱼玄机,而是彩萍。这件事的原
委是这样的:他在无双家住着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无双派彩萍来找他,说要商量一件事情
。无双说女孩子将都来要嫁人,她很可能就是要嫁给王仙客。据说夫妇之间要干某件事,
不知道那件事好不好玩。所以就让丫头来试一下。要是好,将来她就嫁。要是不好,那就
出家当尼姑。王仙客开头还挺不好意思的,后来就答应了。当时彩萍在一边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满脸通红。王仙客记得当天晚上的事就是这样,也许可以算小孩子荒唐,但是强奸
可说不上。但是彩萍的回忆和他的就颇有出入。开头的部分是一样的,但是有一些背景材
料:彩萍并非喜欢让王仙客搞一下,是无双用几件首饰和让她戴三天祖母绿为诱饵,把她
骗来了。除此之外,无双还骗她说,也就是让小鸡鸡扎一下,你就赚那么多东西,实在便
宜。而彩萍也没见过成年男子的家伙,以为和小孩子的一样。所以她真以为占了便宜。无
双说完了那些话,就走了,把自己的卧房让给了他们俩。彩萍还记得她对王仙客一撅嘴说
,她老要摆个小姐架子。什么叫“叫丫头来试试”?投胎投得好,也用不着这么张狂嘛。
这时候说得还满好的。等王仙客一撩衣服,不楞一下露出了那杆大枪,彩萍登时就吓坏了
,连忙把手指放到嘴里咬,好像在嚼口香糖。开头还强装镇定道:相公,别逗了。这是根
大腊肠吧。后来又说,你好意思吗?后来伸手摸了一把,发现那玩艺烫手,登时慌了手脚
,夺路而逃。但是刚出了里屋的门就被人揪着小辫子拉回来,只听见无双恶狠狠地说,死
丫头,我早就防着你这一手啦!
后来的事情王仙客就一点也记不起了,他只好傻笑着听彩萍讲事情的经过,她讲出一
句自己就想起一点来。开始的时候彩萍向无双苦苦哀求道:小姐,这太大了!我会死的!
无双说,胡扯!别人都没死,你怎么会死。这话是在外间屋说的,王仙客听了也惭愧得要
命。后来彩萍回来和王仙客干了这件事,嘴里哭爹叫妈,一会儿说,嘴里发苦,可能是把
苦胆捅破了。一会儿又说,嗓子眼里顶得慌。等到完了事,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听到这样
的事王仙客自觉有芒刺在背,据说像这样的事他们还干过许多次,因为无双对这件事有这
么可怕还是不大相信;每一次彩萍都拼命地哭爹叫妈。因此事情一干完,无双就从外面跑
进来,很关心地问道:还是那么疼吗?一点好的感觉也没有吗?为了贿赂彩萍,她把首饰
箱都掏空了。
王仙客听了彩萍的故事,出了一身冷汗:真想不到自己是这样一个强奸犯,幸亏还有
一个教唆犯。但是后来故事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彩萍打个榧子说:其实那些哭爹叫妈
,完全是装出来的。这件事开头是有一点疼,也没有那么厉害。后来不但不疼,还有很大
的快感。王仙客听她这么说了以后,就有如释重负之感。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干嘛要这
么干?吓唬无双吗?回答不仅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吓了他一身冷汗:
你这坏蛋真的不知道吗?我爱你呀!!
底下的话才真正使王仙客汗颜:彩萍同意和王仙客干,丝毫不是为了首饰,也不是为
了那块祖母绿,而是因为她已经单恋王仙客好久了。她说越是这样,就越不能让无双知道
,所以她老是哭爹叫妈。而且也不能让王仙客知道,因为王仙客心里只有无双。但是她这
样装模作样,就把王仙客害苦了。这都是因为无双很多疑,根本就不相信有那么疼;而且
她又很怕疼,始终不肯自己来试试。而和一个总是哭爹叫娘的小姑娘性交,也不是一件很
开心的事。后来王仙客的精神就崩溃了。他的精神和我的一样,经常崩溃,又经常缓过来
,我们这种人活在世界上处处艰难,所以经常这样。
4
在酉阳坊里的那段时间是王仙客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这不但是因为他找到了彩萍,过
上了稳定的生活,而且他也知道了自己要找的是谁,摆脱了布里丹的驴子的惨状。据说布
里丹岛上有一条驴,见到了两堆草,就想同时到两个草堆上吃草,结果就在草堆之间饿死
了。王仙客一会儿想找鱼玄机,一会儿想找无双,就是布里丹的驴。
王仙客虽然找到了彩萍,但是无双还是下落不明。原来就在王仙客回山东去了没多久
,长安就闹了一场兵乱。无双一家人到城外躲难,走到城门口,正遇上叛军攻城,加上地
痞流氓趁乱起哄,那里就乱成了一锅粥。那时候彩萍和无双家失散了,等到乱定后再去找
,那一大家人就变得无影无踪。不但找不到人,连街坊都不承认有这家人。这件事真是古
怪得很。彩萍衣食无着,只好干起这路营生。找到了彩萍,王仙客就和她一起过了。但他
还是惦记着下落不明的无双。
有关那段时间的事,王仙客已经完全想起来了。他记得那段时间,他就像一匹配骡子
的种马,经常被拉出去交配(无双说,表哥,再试一次,最后一次了)。他的主人手里还
有一条鞭子(无双说,你不干,我把这事情告诉我妈!)。彩萍说,那段时间里她经常用
唇语向他说话,总是说“不疼”两字。但是王仙客始终没有发现。这不光是因为他精神恍
惚,还因为他没受过特工训练,不懂读唇术。
王仙客是这样发财的:有一天,他拿了自制的连弩在街上射兔子,那景象真是好看。
他那张弩是根刻了槽的木头棍,上面叉叉丫丫张了很多充做弩弓的竹片,怪模怪样很不好
看。你要是没见过他拿它射箭,一定会以为这是个衣服架子。因为王仙客不是木匠,他做
出什么破烂来,也不觉得难为情。但是他的确射得很准,兔子在房子之间跳跃,他举手就
能射下一个来。那时节有不少人围着看,还有人帮他撵兔子。忽然又有人拿肩膀拱了他一
下,叫他到小胡同里说话。原来那人是要买他的弩。王仙客觉得这其中必有误会,就说:
仁兄,这个弩只有我拿着才能射中,您拿了去,只能把老婆射成独眼龙。那人却让他少操
这份心。一百块钱,爱卖不卖。那家伙长得很凶恶,一看就不是好人。王仙客觉得不该得
罪他;除此之外,一百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就把弩卖了。到晚上又有人来定做他的弩,
并付了预付金。后来他就不射兔子了,专门做弩卖;并且说,眼下兔灾横行,做弩卖也是
参加灭兔斗争。其实他只要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那些弩都流入了黑社会,射死了不少人。
但是他就是不去打听。
就我所知,人多了也能成为很大的灾害,丝毫不在兔子的灾害之下;当然我这样说不
是想发起什么灭人的斗争——这种斗争只有大人物才能发动起来。王仙客上次到长安来时
,城里远没有这么多的人。那时候街道很干净,人穿得也体面。上一趟街,不论骑马乘车
,都觉得街上很宽敞。现在可不得了啦,无论到哪里,都是万头攒动的场面。车轮撞车轮
,马头撞马背,到处是一团糟。这么多的人,还都有随地大小便的毛病。看了这种情景,
每个人都有个善良的愿望,就是盼天上掉下个大磨盘,把自己剩在磨眼里,把别人都砸死
。人已经这样多了,大家还在拼命生。连七十岁的老太太,绝经三十年了,现在也怀上了
孕。这都是因为大家见到城里人太多了,恐怕政府下道命令,从此不准生孩子,所以趁现
在还让赶紧。有个善良的人发明了用上等小牛皮制的避孕套,但是谁也不肯带。因为当时
熟皮子的工艺不过关,所以那东西干瘪瘪,像个风干了的小丝瓜。用时还要用带子拴在身
上,不然就会掉下来。男人们说,戴上了它,女人就不像女人,像老虎钳子。女人们说,
戴上了它,男人不再像男人,像个擀面棍。这说得也是实情。但是要等到发明硫化橡胶,
制出柔软的避孕套,起码要一千年,实在也等不及。在这种情况之下,王仙客做射人的弩
箭来卖,也算有功世道。
王仙客真正发财,是靠卖狗头箭。这种箭要提前半个月定货,一打要一万块钱。取货
时都是在半夜,买方交出一万块钱,王仙客点好了以后,就端出个大铜盘。里面鲜血淋漓
盛了个大狗头,脑盖劈开,脑子里插了十二支弩箭。要是不知道,见了准以为这是一种奇
怪的食品。其实只要中上一支,不管中在什么地方,不出一个月,就会两眼通红,逢人便
咬,最后死于恐水症。原来这狗是疯狗,这箭传染狂犬症。这时他和彩萍住在一起,家里
有很大的后院,院子里放了很多笼子,里面全是疯狗。那些狗叫得左邻右舍全不得安生。
王仙客干这种事,也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有时就问彩萍: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坏了良心。彩
萍就安慰他说,不坏不坏。你比小姐差远了。
要说无双有多坏,彩萍说起来才叫丰富多彩。她给无双做了这么多年的丫头,有很多
的苦水要倒,随时随地都会讲出来。王仙客只要一听见她说这种事,哪怕是在做爱中间,
也要把它记下来。他手里老是离不了一支笔,往一切凑手的地方写。所以他在酉阳坊的那
间房子很快就被写得像宣阳坊小客栈那间房子一样了。除此之外,彩萍还经常问他:相公
,我要洗澡了。看看我身上还有什么你要保留的吗?这时候王仙客才去找小本子,对着彩
萍的胸口、背部、屁股一一抄录。这些记录后来在找无双时起了很大作用,以后我还要提
到。在此要说明的是虽然王仙客造这种箭来卖,我还是喜欢他,因为他是自己人。还因为
那种箭射死的人,也都是些黑社会人物。那种人原本就不要命,死掉也算得其所哉。何况
我知道他挣这样的钱,也是有原因的。他还要再回宣阳坊,找到无双。要干这样的事,没
有很多钱是不行的。要干这样的事,没有彩萍也不成。现在虽然有了钱,又有了彩萍,还
需要一个计划。而想好一个计划,就需要很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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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发怒者,行事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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