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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ietsea (闪电狮子兽+八宝驮龙枪+走线锤·呜哈哈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寻找无双(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0月21日18:52:37 星期一), 站内信件
第七章
1
王仙客和彩萍在宣阳里找无双,我认为宣阳坊是个古怪地方,这里的事情谁都说不太
准,就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谁知走到下一步会出什么事。但是王仙客不这样想。王仙客
觉得一切都有成竹在胸。他住进宣阳坊那座大宅子里,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寻找无双的过
程,就像蚂蚁通过迷宫。开头时,仿佛有很多的岔路,每一条路都是艰巨的选择。首先,
他要确定自己是不是醒着,其次要确定无双是不是存在,最后则是决定到哪里找无双。现
在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无双到哪儿去了。王仙客觉得自己在冥冥
中带着加速度冲向这个谜底,现在就像读一本漏了底的推理小说一样索然无味。除了一些
细节,再没有什么能引起王仙客的兴趣。这些细节是这样的:找到了无双以后,她是大叫
一声猛扑过来呢,还是就地盘腿坐下来抹眼泪;她会怎样的对待彩萍;她愿不愿意再回宣
阳坊来住;等等。这些细节背后都没有了不得的难题。无双过去头脑相当简单,除了染绿
了头发戏耍罗老板,吊吊老爹的膀子,在孙老板的客栈里落下几件东西再去要回来,简直
就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这种感觉和我相通。我没结婚时也觉得日子过的很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而现
在觉得自己在向老年和死亡俯冲。以前还有时间过得更慢,甚至是很难熬的时候。比方说
十七岁时,坐在数学竞赛的考场里,我对着五道古怪的题目,屏住了呼吸就像便秘,慢慢
写下了五个古怪的解,正如拉出了五橛坚硬无比的屎一样。当时的时钟仿佛是不走了。现
在再没有什么念头是如此缓慢的通过思索的直肠,而时钟也像大便通畅一样的快了。当你
无休无止地想一件事时,时间也就无休无止的延长。这两件事是如此的相辅相成,叫人总
忘不了冥冥中似有天意那句老话。
过去我以为,我们和奸党的区别就在于时钟的速度上。以前我度过了几千个思索的不
眠之夜,每一夜都有一百年那么长,但是我的头发还没有白。可是奸党们却老爱这么说:
时间真快呀,一晃就老了!但是现在我就不这么看了,因为现在我看起电视连续剧来,五
六十集一晃就过去了。假如不推翻以前的看法,就得承认自己也是奸党了。
彩萍告诉王仙客无双耍过的把戏。无双总是这样讲的:去耍耍他们去。然后就把头发
染绿跑出去了。假如这些事传到她妈耳朵里,就要受罚了。但是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无
双惹的祸,却让彩萍受罚:大热天在太阳地里跪搓板,或者被吊在柴房里的梁上。这时候
无双就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在前一种情况下,她说:我去给你端碗绿豆汤来!在后一种
情况下,她说:要尿尿吗?我去给你端尿盆,拉屎我就不管了。彩萍说,跟着她可算倒了
大霉了。被吊在房粱上时,她不肯接受无双的尿盆,而是像钟摆一样摇摇摆摆,飞起腿来
踢她,嘴里大骂道:小婊子你害死我啦,手腕都要吊断了!我都要疼死了,你倒好受啊?
但是她总踢不到无双,因为无双早就发现了,当人被吊在房梁上某一定点上时,脚能够踢
到的是房内空中的一个球面,该球以吊绳子的地方为球心,绳子长加被吊人身体的长度是
该球的半径。只要你退到房角里坐下就安全了。为此无双是带着小板凳来访问彩萍的。她
退到房角坐下来,说道:不要光说我害了你,你也为我想想,当小姐是好受的吗?这句问
话是如下事实的概括:当一个名门闺秀,要受到种种残酷的训练,其难度不下于想中武状
元的的人要受的训练。比方说,每天早上盛装在闺房里笔直地坐五个小时,一声不吭一动
不动,让洞里的耗子都能放心大胆地跑出来游戏。与此同时,还要吃上一肚子炒黄豆,喝
几大杯凉水来练习憋屁。要做一个名门闺秀,就要有强健的肛门括约肌。长安城里的大家
闺秀都能在那个部位咬碎一个胡桃,因此她们也不需要胡桃夹子了。想到了这些,彩萍觉
得无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狂性发作出去捣乱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因此被吊到房粱上也没什
么可抱怨的啦。
后来彩萍就安静下来,像一个受难的圣徒一样把全身伸直,把头向前低下去,披散的
头发就像一道瀑布从脸前垂下去。无双站起来说道,彩萍,你现在的样子很好看。你就这
样不要动,我去叫表哥!说完她就跑了。
这件事情王仙客也记得,他来的时候看见彩萍被吊在半明不暗的柴房里,白衣如雪,
乌发似漆,身上的线条很流畅,整个景象就如一幅水墨画。长安城里可以买到这样的画,
三十块钱一张,是套板水印的,印在宣纸上。但是画面上的人不是彩萍,而是鱼玄机。她
说了想死时好看一点之后,牢子们就把她用驴鸡巴棒撵出小号来,用井水冲了几遍,吊到
天井里的亭子里啦。那些人说,在小号里蜷了这么多日子,人也蜷蜷了,吊一吊是为你好
。而鱼玄机听了这样的话,只是低下了头,一声也不吭。狱卒们见她不说话,又说道:关
了这么多日子,光吊着恐怕不够。我们有拷问床,一头牵手一头牵脚,连天生的驼背都能
拉直。就是拉直时那一百二十分贝的尖叫叫人受不了。这些话迫使鱼玄机抬起头来说:我
吊着就很好,不麻烦大叔们了。谢谢各位大叔。听了这些话,有几个牢头转身就跑,跑回
房子里去狂笑。笑完了又出来。这是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干。当时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位
风流道姑就要伏法了,所以都想看看她。大家在大牢门口买了一块钱一张的门票,然后排
成长龙,鱼贯经过很多甬道、走廊,最后转到天井里看一眼鱼玄机,然后再转出去;所有
监狱的工作人员都有维持秩序之责,不能光顾自己笑呀。就在那一天,有一位画家买到了
天井里一个座位,在那里画下了这张传世之作。无须乎说,他因此发大财了。
王仙客还记得他和无双、彩萍一起到孙老板那儿住客栈的事。这些事的起因是无双要
知道干那件事疼不疼,所以要拿彩萍做试验。试验的地点在家里多有不便,所以就常去孙
老板的店里开房间。就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她也忘不了要耍耍孙老板,经常丢东拉西让孙
老板拣到,于是他就又惊又喜。然后她又跑来把它们要回去,于是他又如丧考妣。不管这
种把戏耍了多少遍,孙老板还是要又惊又喜和如丧考妣。所以无双就说:我现在明白了,
原来人这种东西,和猪完全一样,是天生一点记性都没有的呀!假如是在两年以前,我就
会完全同意无双的意见。但是现在就不能百分之百同意了。有关人们的记性,我不能说什
么,但是一定要为猪们辩护。在我还是小神经时,有一回借了一套弗洛伊德全集,仔细地
读了一遍。弗先生有个说法,假如人生活在一种不能抗拒的痛苦中,就会把这种痛苦看作
幸福。假如你是一只猪,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猪圈里,就会把在吃猪食看作极大的幸福,因
此忘掉早晚要挨一刀。所以猪的记性是被逼成这样子的,不能说是天生的不好。
2
现在我们要谈谈宣阳坊其它地方发生的事。孙老板进了空宅子去了一回,看到里面的
房子、花园、走廊都很熟悉,他又觉得彩萍的言语作派看上去都很面熟。这一切仿佛是一
个很大的启示,因此他觉得自己将要有很伟大的发现。有了这种感觉之后,他就对无双这
个名字感起兴趣来,把它一连念了二十遍,这个名字就不再是陌生空虚的,而是逐渐和某
人联系起来了。据我所知,此时王安老爹、罗老板、侯老板也在喃喃地念着无双,然后就
把她想起来了。假如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就会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你不是他们中的
一员,就会觉得这很难理解。不管觉得某事很自然,还是觉得难理解,都是感觉领域里的
事。在事实的领域这两回事是一回事,就是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会如此一致。我还记得
一件类似的事:在山西时,有一阵我养了二十只鸡,后来在一天早上它们一起发了瘟死掉
了。死之前还一起扑动翅膀,我还以为是它们集体撒癔症哪。所以像这样一致的事,就算
在人间少有例证,在动物界起码是无独有偶。
不管是为了什么,宣阳坊里的诸君子一起想起了的确有一个无双,是个坏得出了奇的
圆脸小姑娘。夏天穿土耳其式的短裤,喜欢拿弹弓打人等等,这一切都和王仙客说过的一
样。他们都认识她,并且知道现在这个绿毛婊子绝不是她。但是这一切怎么向王仙客解释
呢?你怎么解释当王仙客没有住进宣阳坊中间的院子、身边没有无双时,我们就不记得有
个无双;等到他住进了这个院子、身边又有了一个无双时,我们又想起以前有个无双了呢
?后来孙老板想道,不管王仙客是么想,这个绿毛妖怪是另外一个人。具体地说,她是无
双的那个侍女彩萍。以前她到客栈里开房间,和王仙客干不可告人的事。干的时候还不停
地叫唤: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疼!王相公,现在不疼了。喊
的声音很大,在楼下都能听见。既然她是彩萍,就不会是无双。他想,这件事无论如何必
须告诉王仙客。但是怎么告诉他,必须好好想想。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告诉他:你那个无
双不是真的。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说的是实话。这样讲的结果必然是招来王仙客
一阵白眼:不对呀,你不是说我是鱼玄机的老相好吗,我怎么又成了无双的相好了?孙老
板只好说,别信我的,我撒谎哪。这就近于著名的罗素悖论了。罗素说,假如有个人说,
我说的话全是假话,那你就不知拿他怎么办好了:假如你相信他这句话,就是把他当成好
人,但他分明是个骗子。假如你不相信他的话,把他当骗子,但是哪有骗子说自己是骗子
的?你又只好当他是好人了。罗素他老人家建议我们出门要带手枪,见到这种人就一枪打
死他。
我们还知道宣阳坊里的罗老板是个读书人,十分聪明。他很快也想到了这个绿毛的女
孩子是谁。这是因为他想起有一回看到了真无双和彩萍一道出来逛大街,偶尔想到这两个
女孩子都挺漂亮的。由此又想到,假如把她们都弄来当老婆很不错。这个念头是以虚拟语
气想到的,所以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内疚。以这段回忆为线索,他就想到了假无双是谁。但
是罗老板并不以此为满足,还想想出那真无双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于是他也
怀疑起自己的脑子来了。于是他决定开一个立方来验证自己是否糊涂,到了后院里,捡起
一根烧焦了头的柴火棒,用八卦的方法来开四的立方。先是在脚下画了个小八卦,然后绕
着小八卦又画大八卦,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圈又一圈的,很快就把院子画满了;而他
自己站在院子的中心,活像个蜘蛛精。我知道4的立方根也是无理数,永远开不尽的,八卦
又比麦克劳林级数占地方,要是按罗老板的画法,越画越占地方。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
想。但是罗老板比王仙客可要聪明百倍,画了几圈就不画了。他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一地的
八卦,先是赞美祖宗的智慧,后是赞美自己会画八卦,后来就把要开4的立方这件事给忘了
。随后又把真无双假无双的事也给忘了。最后把自己还要接着画八卦的事也忘了。于是他
洗了洗手,回屋去吃午饭了。
与此同时,王安老爹正去找侯老板商量,要和他一道去揭发假无双。虽然为这件事侯
老板已经抢白过王安老爹,但是老爹知道他心直口快,不像孙罗两位那样奸,是个可以倚
赖的人。但是不知为什么,侯老板却像开水烫过的菠菜一样蔫掉了。老爹要他一道去找王
仙客,侯老板听了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顾瞪直了眼睛往前看。当时他正趴在柜台上
,那姿式就如一条大狗人立起来,前腿上了屠夫的肉案;或是一只猫耸起了肩膀,要搔后
心上的痒痒;或是一个小孩看着一支鼻梁上的铅笔,要把自己改造成对眼一样。侯老板的
下半身就像那条狗,上半身就像那只猫,脸就像那个孩子。老爹问他去不去,一连问了三
遍,侯老板都不答话。问到第四遍,侯老板就皱着眉头说:要去你自己去!说完居然就扭
过头进里屋去了。老爹气得要发疯,决心这个月一定要找个茬,收他三倍的卫生捐。
3
王安老爹说过,自打创世之初,世界上就有奸党,有我们;但是还有一种人他忘了说
,就是地头蛇。地头蛇就是老爹这种角色,在坊里收收卫生捐、门牌钱、淘井钱。有时候
他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比方说,找个茬不让垃圾车进坊门,这时候宣阳坊就要垃圾成
山;不让掏粪的进坊,家家户户立刻水漫金山。但是这种作用达不到深宅大院里面。像王
仙客这种住户,家里有自备的粪车、垃圾车、运水车,都有宣阳坊的牌照,门牌捐牌照捐
都预交了一百年。别人管不了他。但是像这样的住户也都会买老爹的面子,恐怕有一天会
求到他。有了这个把握,他就去找王仙客,信心十足地告诉他,这个无双是假的,样子就
不对头。王仙客听了以后,大笑了一阵说:这个样子的是假的,什么样的是真的呢?这老
爹就答不上来了。他只好说:我说假就假。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定哪天就会死,还骗人干
嘛?王仙客微微一笑,答道:老爹,吃橘子不吃?老爹说,呆会儿再吃。我们现在要谈的
是尊夫人是个骗子。王仙客就说:好,好,是个骗子。老爹,喝口茶罢。老爹说,既然知
道她是骗子,就该送她到衙门里打板子。王仙客忽然正色说道:老爹,你恐怕是误会了。
就凭你说的事,怎么能说我表妹是骗子呢?当然了,您老人家警惕性高,这个我理解。干
的这份工作嘛。不过有时候真叫人受不了。我刚来时,你不是差点以为我是骗子,要没收
我的文件吗?我可不是不相信您这个人。但是我更信证据。要是您能证明她是骗子,我一
定送她去打板子。打坏了不就是掏点医疗费吗?就是把屁股打没了,要装金屁股,咱也掏
得起。可是好好的没事儿,我花这份钱干嘛?老爹就是块木头,也能听出王仙客在暗示他
要敲诈勒索,但是王仙客不吃这套。于是他涨红着脸,站起来说,既然王相公这样想,我
就告辞了。王仙客把他送出了大门,一路上一直在说:我这张臭嘴就像屁眼,讲出话来特
别不中听,您老人家可千万千万别见怪呀!但是老爹出了王仙客的门,走到了估计他听不
到的地方,还是跺着脚大骂道:王仙客小杂种,你这就叫狗眼看人低呀!
我们说过中午王安去约侯老板揭发假无双,侯老板没吭声。当时他正在想事,这件事
发生在三年前,和无双没关系,和彩萍没关系,和王仙客更没有关系,不知为什么就想了
起来。这件事是这样的:驻在凤翔州的军队,大概有一个军的样子,说是他们有五年多没
关饷了,就忽然造起反来,一夜之间就杀到了长安城下。像这样的事罗老板就想不起来,
就是想了起来,马上也会忘掉。因为夫子曰,吾日三省其身,想起了什么不对的怎么办?
还能给自己个大嘴巴吗?当然是快点把它忘了。侯老板想起这种事,是因为他没文化。像
这种事,王安老爹也想不起来,别人想起来,他也不信会有这种事:造反?谁造反?他不
怕王法吗?侯老板想这种事,是因为他不忠诚。像这种事,孙老板也想不起来,他会说,
谁给你钱了,你想这种事?所以侯老板想起了这件事,是因为他是个大傻帽。侯老板不但
想起了有人造反,而且想起,那些反贼还攻进了长安城。那些家伙不杀人不放火,直奔国
库,把那儿抢了个精光,然后就呼啸而去,朝西面去了。整个过程就像暴徒抢银行,来得
快,去得也快;据说这帮家伙后来逃到了波斯地界,就割掉包皮,发誓这辈子绝不吃猪肉
,改宗伊斯兰教,到德黑兰去做起富家翁来了。
彩萍对王仙客说,侯老板是个好人。这是出于他们俩的立场。现在我又说他是个笨蛋
,这是出于宣阳坊内诸君子的立场。这两种立场是对立的。在这两种立场中,我们本应取
中立的态度,以示尊重古人。但是我也要申明自己的观点:我站在王仙客一方,把他看作
我们,把王安、孙老板、罗老板看作是奸党。
侯老板其实不是我们的人,可是那天他的脑子岔了气,开始像我们一样的想事情,就
想起了上面那些事。像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比方说,医院不让我们结婚,小孙又说要和
我吹时,我有一阵子心情很不好,就读了半本托尔斯泰的《复活》,一面看一面想把自己
阉掉,当时就是岔了气了。侯老板想起了乱军攻城时,朝廷、羽林军、政府机关等等都跑
掉了,等到乱军退走后又回来。皇帝跑到了国库里一看,什么都没给他剩下,心马上就碎
了。他不说叛军太坏(叛军都跑了,追不上了),也不说羽林军无能(羽林军也有一年多
没关饷了),更不说自己图省钱,不给军队关饷有什么不对。他老人家发了一股邪火,一
口咬定长安城里的市民附逆,要好好修理修理。所以他派出大队的军队,把长安七十二坊
全封锁了。乱军入城时没有跑出去的人全被关在里面不准出来,就像现在我们犯了错误就
会被隔离审查,听候处理一样。
那一年叛军逃走后,长安正是七月流火,天气很热。坊门关上以后,想到外面大路上
乘凉也不可能了。外面的粮食柴草进不来,里面的垃圾粪便出不去,坊里的情形就很坏了
。更糟糕的是皇上动了圣怒,要把七十二坊坊坊洗荡,男的砍头,女的为奴,家产变卖充
实国库;正在酉阳坊里试点,准备取得经验在全城推广。原计划是让酉阳坊里的人男人出
东门去砍头,女人出西门为娼,家产就放在家里,让政府官员从南门进去清点。但是酉阳
坊里的人却不肯干。男人不肯出东门,女人不肯出西门,都缩在坊里不出来,还把坊门也
堵上了。皇上大怒,下令攻占酉阳坊。开头是让战车去攻下坊门,于是出动了二十辆吕公
车,那是一种木头履带的人力坦克车,由二十个人摇动。从城门进来,走到半路全都坏了
,没有一辆能继续前进。然后又出动了空降兵,那是用抛射机把士兵抛上天空,让他们张
开油纸伞徐徐降落。谁知长年不用,油纸伞都坏了,没一把能张开的。那些兵飞到了天上
却张不开伞,只好破口大骂,掉到酉阳坊里,一个个摔得稀烂。后来又派工兵去挖地道,
谁知城里地下水位很高,挖了三尺深就见了水。工兵们一面挖坑,一面淘水,结果造成了
地面塌陷。最后塌成半里方圆一个漏斗口,周围的房屋、墙壁、人马、车辆全顺着漏斗掉
进来了。尽管遇到了这些阻碍,军队最后终于攻进了酉阳坊,把男人都杀光了,把女人都
强奸了,把财产都抢到了。他们把战利品集中起来,请皇帝去看。皇帝看了大失所望:没
有金银器,有几样铜器,也被马蹄子踩得稀烂。最多的是木器家具,堆成了一座小山,但
是全摔坏了,只能当柴火卖。但又不是打成捆的枣木柴,榆木柴,只能按立方卖,一立方
丈几分钱,这座小山就值五六块钱。还有一些女孩子,经过大兵蹂躏之后,不但样子很难
看,而且神经都失常了,个个呆头呆脑。指挥官还报告说,酉阳坊里暴徒特多,其中不乏
双手持弩飞檐走壁的家伙。攻坊部队遇到了很大伤亡,但是战士们很勇敢。有很多人负伤
多次,还是不下火线。其实伤亡除了摔死的空降兵之外,就是进坊时有些小孩子爬到房上
扔石头,打破了一些兵的脑袋;另外酉阳坊里的人不分男女,都像挨杀的猪一样叫唤,把
一些兵的耳朵吵聋了。皇帝听说了和见到了这种情况,觉得把长安七十二坊都洗荡一遍不
划算。他就下了一道圣旨:其余七十一坊,只要交出占人口总数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就
准许他们投降。但是官员不按此百分比计算。凡是城陷时身在城内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
,都是附逆分子。
4
长安城里叛军攻城和后来清查附逆人员的事都是我表哥告诉我的,正史上没有记载,
当时的人也不知道。假如你到清朝初年去问一个旗人,什么叫扬州十日,什么叫嘉定三屠
,他一定会热心向你解释:有一年扬州城里气象特异,天上出了十个太阳,引得大家都出
来看;又有一年嘉定城里的人一起馋肉,先把鸡全杀了,又把羊全杀了,最后把猪全杀了
;都放进一口大锅里煮熟,大家吃得要撑死。我们医院进了一台日本仪器,来了个日本技
师,每逃诩不到食堂吃饭,坐在仪器前吃便当,大家同行,混得很熟了。有一天我问他,
知道南京大屠杀吗。他把小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又戴上说:南京是贵国江苏省省会嘛。别
的就不知道了。当时我就想骂他,后来一想:咱们自己人不长记性的事也是有的,骂人家
干嘛。
我表哥还说,人都不爱记这种事。因为记着这种事,等于记着自己是个艾思豪。我想
了想,我们俩都认识的人里没有姓艾的。后来才想道,他说的是英文asshole。表哥这话说
得有点绝对,我就知道一个例外。上礼拜有个老外专家要到我们仪修组来看看,书记拦着
门不让进,要等我们把里面收拾干净才让他进来。该老外在外面直着嗓子喊:I feel
like an asshole!这不是就记起来了吗?他喊这种话,是因为无论到哪里去,总有人挡着
,包括想到厕所去放尿。但是不记得自己姓艾的人还是很多的,表哥自己就是一个。比方
说,小时候我们俩商量要做个放大机放大相片,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做机箱,他就去捡了个
旧尿盆来。从型状说,那东西很合适,但是我认为它太恶心,不肯用。可是表哥却说,将
来一上黑漆,谁也看不出来。我也说不过他,我们俩就藏着躲着把那东西带到了他家去啦
,在他房间里给它加热,准备焊起来。你要知道,我们没有焊板金的大烙铁,焊这种东西
都是先在电炉上烤着焊,但是忽略了尿盆内壁上还附有两个铜板厚的陈年老尿碱,加热到
了临界点以上,那种碱就一齐升华。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该尿盆里好像炸了个烟雾弹,
喷出了猛烈的黄烟。不但熏得我们俩夹屁而逃,而且熏得从一楼到六楼的人一起咳嗽。表
哥倒是记得这件事,但是他却记得主张焊尿盆的人是我。他还说,我不记得这事是因为我
姓艾。其实那个姓艾的分明是他。
王仙客住在宣阳坊,布下了疑阵,等待别人自己上门告诉他无双的事。等了半个月,
只来了一个老爹。老爹只说彩萍是假无双,却没说出谁是真无双。王仙客对老爹原来就没
抱很大期望,因此也没很失望。叫他失望的是侯老板老不来。他和彩萍说过,假如王安老
爹有一只四脚蛇的智慧,侯老板就该有个猴子的智慧;假如老爹的记性达到了结绳记事的
水平,侯老板就有画八卦的水准。无双到哪里去了,十之八九要靠侯老板说出来。但是侯
老板偏偏老不来,王仙客按捺不住了,派彩萍前去打探。彩萍就穿上土耳其短装,到侯老
板店里去买头油。侯老板的店里卖上好的桂花油,油里不但泡了桂花,檀香木屑,还有研
细的硝酸银。我们知道,银盐是一种感光材料。所以侯老板的头油抹在了头上被太阳越晒
,就越是黑油油的好看。彩萍到了侯老板的店里,学着无双的下流口吻说道:侯老板,你
的油瓶怎么是棕玻璃?是不是半瓶油,半瓶茶水?要是平时,侯老板准要急了,瞪着眼说
道:不放在棕瓶里,跑了光,变得像酱油,你买呀?但是那一天他神情暗淡,面容憔悴,
说道:你爱买,就买。不爱买,就玩你的去。别在这里起腻。彩萍一听他这样讲,心里就
没了底。她又换了一招,问道:侯大叔,你卖不卖印度神油?要是平时,他不火才怪哪:
我们是正经铺子,不卖那种下流东西!但是那天他一声也没吭,只是白了彩萍一眼,就回
里间屋去。彩萍见了这种模样,觉得大事不好了。她跑回家里去,报告王仙客,侯老板把
她识破了。王仙客一听见是这样,连夜去找侯老板面谈。去的时候穿了一件黑袍子,戴了
风帽,自己打了个灯笼,没有一个仆人跟随,但是宣阳坊里房挨房,人挤人,所以还是叫
别人看见了。
第二天一早,王安老爹、孙老板、罗老板就一起到侯老板店里来。他们三位当然是气
势汹汹,想问问侯老板和王仙客作了什么交易,得了他多少钱等等。但是他们发现侯老板
精神振作,一扫昨天下午的委靡之态。他坦然承认了,昨夜里王仙客曾深夜来访,他和王
仙客谈了整整四个小时,天亮时王仙客才走的。他还说,王仙客告诉他说,你跟我说了这
么多,别人必然要起疑,不如到我家里去避一避。但是侯老板又说,没讲别人的坏话,又
没泄露了别人的隐私,我避什么?而那三位君子却想:你要是没讲我们坏话,没泄露我们
隐私才怪哪。要不然王仙客怎会叫你去避一避?
侯老板说,他们整整一夜都在谈三年前官兵围坊的事。孙老板和罗老板听了以后,脸
色就往下一沉,大概是想起来了。只有王安老爹说:侯老板,你别打哑谜好不好?什么官
兵围坊,围了哪个坊?官兵和老百姓心连心,他们围我们干什么?今天你要是不讲清楚,
我跟你没完!此时连孙老板罗老板都觉得老爹太鲁钝,就和侯老板道了别,回家去了。王
安发现手下没有人了,就有点心慌。而侯老板却说道:老爹,您坐着喝点茶罢。我要去忙
生意了。老爹气急败坏,说了一句:你忙你忙!忙你娘的个腿呀!也回家去了。
有关侯老板的事,我还有如下补充:他脑子里岔气的时间,也就是一夜加上一早晨。
到了中午十点钟,那口气就正了过来,觉得这事情不对了。所以他就跑到他姑妈家躲了起
来,还嘱咐老婆道:不管谁来问,就说我到城外走亲戚了。城外什么地方,哪位亲戚都不
交待。所以老爹后来想找他,就没法找。等到他回来时,早把这些事忘了。听说老爹找他
,也不害怕,就去问老爹,你找我干嘛?老爹说:我找你了吗?没有找哇。所有的事情就
这样过去了。
王仙客去宣阳坊找无双,自己装成了大富翁,并把彩萍打扮得奇形怪状。这就好比我
知道这次分房子没有我,就剃个大秃头,穿上旗袍出席分房会。这样也可能找到无双,也
可能找不到;也可能分到了房子,也可能分不到。不管怎么说,假如事情没了指望,就可
以胡搅它一下,没准搅出个指望来。王仙客的举动堪称天才,我的举动就不值这么高的评
价,因为我抄袭了医学的故智。在我们医院里,假如有人死掉,心脏不跳了,就用电流刺
激他的心脏。这样他可能活过来,于是刺激就收到了起死回生之效;当然他也可能继续死
去,这也没什么,顶多把死因从病死改做电死。王仙客在法拉第之前就知道用强刺激法去
治别人的记性,实在是全体王姓一族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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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的比鸡早,吃的比猪差,睡得比狗晚,干的比驴欢。
------ 一名研究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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