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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oer (寂寞并忙碌着),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革命时期的爱情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0月22日10:54:0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1
七四春天年我去肛肠医院看痔疮时,对世界又有过很悲观的看法。这时候童年饥饿
的经历早被我忘掉了,眼前最大的痛苦是磨屁股。在我看来,既然生存的主要方式是比
赛磨屁股,那么我们这些生来屁股窄的人就处于极不利的地位。假如把这里排队候诊的
人看作前线下来的伤员的话,可以说在战斗中受伤的全是男的。偶而有几个女的,全是
孕妇。这就是说,假如妇女不怀孕,就不会受伤害。后来我在那里开了一刀,虽然不很
疼,但是在很长时期里不方便。等到痔疮愈合,大便通畅,才想到生存的主要方式大概
不是磨屁股,还是一种冥思苦想。现在你常常看到一些人,头顶掉得秃光光,眼镜像瓶
子底,大概就持这种想法,只不过有人想物理,有人想哲学,有人想推背图,有人想易
经。我也在这些人之中,唯一的区别在于我越想得多,身上的毛发越重,头顶像被爆米
花的机器崩过,阴毛比某些人的头发还多;视力也是越想越好,现在能看到十米外一只
苍蝇腿上的毛。与此同时,我的眼睛越想越三角,眉毛越想越擀毡,随着时光的流逝,
脸上也起了皱纹,但全是竖着的,十足像个土匪。所里的同事见我这个模样就疑我敌视
知识分子。但这又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的事是我去割痔疮,X海鹰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进了手术室,她也要跟进去,医生护士也不拦她。这件事乍看起来有点古怪,说开了
也只寻常:那年头到肛门医院去开刀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不知现在是不是这样的了。
据我所知,人们去打胎往往是成双成对。去生孩子往往也是成双成对。这种时候她
们很害怕,所以要拉个男人去壮胆。男人去割痔疮也是这样,倒使我大惑不解。后来才
知道,那些女人觉得那个地方太脏,很可能大夫护士不肯下手,要病人家属来开刀。这
倒不是很离奇的想法。对我们这里的医生护士,决不能做太高的估计。我也觉得人家很
可能不愿动手给我开刀,但是我的手臂甚长,可以够到那个部位。只要有个护士在后面
告诉我:"往上!往下!往左一点!好了就是这儿!"就能给自己开刀。因为有这种把
握,所以我没有请求任何人和我一起去肛门医院,这任何人里也包括X海鹰。是她自己要
去的,她还说,对于"后进青年"(即我也),就是要在生活上关心,工作上帮助,思想
上挽救——直到关心、帮助、挽救都没有效果的时候,才把他交给专政机关。听了这后
半截的话,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
除了喜欢绘画,我也喜欢看小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马奎斯(Marquez)。其实也说不
上喜欢他的哪部作品,我喜欢的是他创造的句式,比方说——霍乱时期的爱情,简直妙
到极处。仿此我们有:革命时期的发明,革命时期的爱情,等等。我患的就是革命时期
的痔疮。在革命时期我陷入了困境,不知怎么办才好。X海鹰在我的凳子上放了一个废轮
胎,坐在轮胎上比坐在硬板凳上舒服多了,但我还是忧心仲仲,不可终日。和她一起去
医院时,我对她恭恭敬敬,走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但是当时合法夫妻一起上街时,距
离也是这么远;所以医生护士们见了,也不感到有什么异样。我进手术室时,她在外面
探头探脑,直到感觉要用到她时,才溜了进来。
说明了这一点,就能明白当年为什么护士不把X海鹰往外撵——像这样自愿帮忙的人
太多了,撵也撵不过来。而我自己正朝墙躺着,等待着护士把手术刀递给我,没看见她
溜了进来;事实上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家只是喝令我把屁股掰开,然后就是一阵毫
无警告的剧痛——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挨了一刀,滚下了手术台。我们俩去医院时,骑
了辆平板三轮车,板上放了个棉门帘。去时是我蹬,回来时她蹬。不蹬的人坐在板上。
就在回来的路上,她在前面忽然纵声大笑。因为我不知道她曾看见了我毛茸茸的屁股,
并且看到了我撅起屁股准备挨宰的样子,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觉得是不吉
之兆。我记得那个医院里有极重的来苏水味,过道里有些黑色的水洼,看上去好向一汪
汪的煤焦油。还记得她蹬三轮车时,直立在车架上。至于自己是怎么撅着屁股挨宰的,
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2
人活着总要有个主题,使你魂梦系之。比方说,我的一位同学的主题就是要推翻相
对论,证明自己比爱因斯坦聪明。他总在冥想,虽然比我小八岁,但是看起来比我老多
了。至于他是不是比爱因斯坦聪明,我不知道,因为我对理论物理只知些皮毛。我说过
,我的主题就是悲观。这不是说我就胡吃闷睡,什么都不想了。我的前半生绞尽脑汁,
总想解决一个问题:如何预见下一道负彩将在何时何地到来?
.
X海鹰也有一种古怪笑容,皮笑肉不笑,好像一张老牛皮做的面具,到了在大会上讲
话时,就把它拿了上来。像这样的笑容我就做不出来,所以它对我是个不解之谜。对任
何人来说,一种表情代表一种情绪。我怎么也想不出皮笑肉不笑是怎么一种情绪。这对
我是不解之谜。但是有一点我已经知道,那就是X海鹰肯定是我的一道负彩。
我被关在X海鹰屋里百无聊赖时,翻过她的东西。当然她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抽屉
都锁了,但是我拿个曲别针把锁都捅开了。有关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我是个下流
坯。我主要是想看看这位海鹰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所说的关心、帮助、挽救,到底能不
能指望。结果除了好几抽屉文件、纸张之外,还发现了一个橡皮薄膜做的老式月经带。
照我的看法,可以用它改制成一个打石子的弹弓。有一本书,包着牛皮纸,皮上用红墨
水写着"供批判用",翻开以后,是本文革前出的<<十日谈>>,一百个故事的,是本好
书。后来出版的<<十日谈>>只剩下七十二个故事,这说明中国人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好
书了。我看了一会,把书放了回去,把抽屉都锁上。这样干了以后,还是想不出她可不
可以信任。过了一两天,又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个纸条,上书:"翻我抽屉的是小狗
",我赶紧把抽屉又锁上了。
.
X海鹰后来告诉我说,她觉得我的笑容也是不解之谜。为此她想摸摸我的底。我说到
长了痔疮时,脸上的惨笑和在她面前无端微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这时候她恍然大悟:
原来这种神秘的微笑本源是痔疮!所以她就想看看那个痔疮到底是什么样。为此她混到
手术室里,假装要给我开痔疮。结果就看到了那东西是个紫色的大血泡。当时我一点也
不知道X海鹰有给我开痔疮的打算,所以没有什么感想,后来想起来却是毛骨悚然,想不
出这是一种什么打算。她的某些想法我始终搞不大清楚。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也是出于
一种好奇心,要看看男人的肛门到底是什么样。或者是闲着没事,觉得割个痔疮也挺有
意思,早知如此,我就该在屁股上也贴个纸条:看我屁股的是小狗。或者拿个水笔,直
接写在屁股上。我的屁眼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它肯定不好看。总而
言之,这件事给我添了很多的麻烦。后来X海鹰想叫我感到羞辱,就说:你的痔疮真难看
!仿佛我有义务使自己的痔疮长得好看似的。听到这样的话,我还可以唾面自干。然后
她又说我在手术床上汗出如浆,扳着屁股的手都打哆索。有关这一点,我可以辩解说,
在屁股后面挨刀,自己看不见,谁不害怕。但是我不能争辩说自己没哆索。我这个人虽
然长了张凶脸,胆子却小得很。
假如你有过这种把痔疮亮给人看的经验,就会承认它是人生诸经历里最要命的一种
。以我为例,虽然我相当的生性,面嫩,有时会按捺不住跳起来打人,但只要X海鹰一说
到我的痔疮,我就老老实实。等到X海鹰发现了这一点,她就用这些话做一种制服我的咒
语。只要念上一遍,我马上就从混蛋小子,变成端坐微笑的蒙娜·丽莎。
现在我认为,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我是这样的,X海鹰
也是这样。二十二岁的姑娘,每天都要穿旧军装,而且要到大会上去念红头文件,除了
皮笑肉不笑,还能有什么表情。而我痔疮疼痛还要磨屁股,也只有惨笑。这些笑容都是
在笑自己,不是在笑别人。
3
割完了痔疮就到了春天,有一阵子X海鹰对我很坏。晚饭时分让我给她打饭,拿回来
后,常常只看一眼就说:就这破菜?拿出去倒到茅坑里。然后她就拿点钱出来,让我给
她去买炒疙瘩。炒疙瘩是一种面团和水发黄豆炒成的东西,我们厂门口的小铺就有卖的
。幸亏是七四年,假如是今天,还真不知到哪里去买。当时我发誓说,永远不吃炒疙瘩
,一口也不吃。后来我一直没有破誓,到今天也没有吃过炒疙瘩。假如她不是个女孩子
,我准要往炒疙瘩里吐吐沫。我们厂里一位机修师傅四四年在长辛店机车场学徒,小日
本抓他去打饭,他找着没人的地方,就把精液射到饭盒里;他后来得了喘病,自己说是
年轻时抗日亏了肾。我后来到美国留学时,给X教授编软件,文件名总叫"caonima",
caonima·1,caonima·2,等等。但是他总把第一个音节念成"考",给我打电话说:
考你妈一可以了,考你妈二还得往短里改。我就纠正他道:不是考你妈,操你妈。我们
一共是四个研究生给他编程序,人人都恨他。这是因为按行算钱,他又不让编长。这种
情形就叫作受压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压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妈,就射精,就
吐吐沫。
有一次在X海鹰办公室里,我困极了,在她床上睡了一会,从此很受她的压迫。她再
也不用欢迎句式对我说话了,进去以后就让我"坐着!",然后就什么话也不对我说,
只是板着脸,把脚翘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对外人管我叫"王二这流氓",我一听这
话就怒火三千丈。这就好比在美国听见人家管我叫"oriential",让我"gobacktowhe
reyoucamefrom"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生闷气,暗想要能发明一种咒语,念起来就让
他们口吐白沫,满地打滚才好哪。我受压迫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发
现每次受压迫都是因为别人气不顺,并且觉得我比他高兴。比方说X教授吧,他压迫我们
,是因为他在做一个狗头(这件事待会再讲),发现经费不够,憋气得很,所以这么一行
行的和我们抠;后来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得了癌,没几天活头了,他就不跟我抠了。再
比方说我老婆,每月总有几天她总对着我的耳朵哇哇的怪叫,仿佛是嫌我耳朵还没有聋
,这是因为她痛经;后来我到了那几天就装肚子疼,找热水袋,她也不对我叫唤了。在
这方面我办法很多,但是在豆腐厂里,我却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
我睡X海鹰的床之前,尝试过在各种地方、用各种姿式打瞌睡:比方说,把凳子移到
墙边上,把脚搁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团,脑袋从腋下穿出来;把椅子移到桌边上,我把腿
架在椅背上,头朝后仰放在桌面上。这些姿式的怪诞之处是因为要避免压到痔疮,还因
为桌面上有一大块玻璃板,不能睡。其实在各种姿式下我都能睡着,但是我又怕X海鹰回
来时看到屋里有个拧成麻花的人,就此吓疯掉。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家里黑着灯打瞌睡,
就曾经吓得我姐姐尖叫一声,拣起扫地的条帚劈面打来。这件事说明我的柔韧性达到了
惊世骇俗的程度,要不然也不会得到体育老师的青睐,被选进了体操队。因为怕吓着她
,所以在实在想睡时,我就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对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来时飞腿
踢我搭在床外的脚,喝道:滚起来!谁让你睡我的床!吓得我赶紧跳起来了。从此之后
就对我很坏,下午我去她那里,一进了门就规规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
地说:让你坐下再坐下。吓得我赶紧跳起来。然后她又说:坐下罢。我坐得笔直,肩膀
也端得平平正正,脑子里想的也是四方形。她说,干嘛呀你?像个衣服架子。于是我又
松下来,开始胡思乱想。然后她又走过来踢我的脚,说道:坐好了!坐没个坐相!她就
这么来回的折腾我,简直把我气坏了。
.
假如让我画受帮教的模样,我就把自己画成个拳头的模样。这个拳头要画成大拇指
从中指与食指间伸出的模样,这种拳在某些地方是个猥亵的手势。但是对我来说没有这
个意味。我小时候流行握这种拳头打人,大家都认为这种拳头打人最疼。在我旁边画上
站得直挺挺的X海鹰。有关我,有一些地方还没有说到。这就是我虽然有点坏,却是蔫坏
,换言之,起码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级,尊敬领导,从来不顶撞。这大概是因为过去我爸
爸脾气坏,动不动就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腼腆,从小学三年级到中学毕业,从来
不和女同学讲话。这些可以说明我在X海鹰面前为什么会逆来顺受。但是我挨了她那么多
的狗屁呲,也不会一点罪恶的念头都没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里揪她的小辫子,打她的
嘴巴,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特别是她让我去买炒疙瘩时,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辫子把
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还以为这样干虽然很不对,但是想一想总是可以的。要
是连想都不让想,恐怕就会干出来了。
假如让我画出想强奸X海鹰的景象,我就画一个黑白两色的脸谱,在额头上画上一个
太极图。在脸谱背后的任何东西你都看不到。X海鹰一点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我也看不
出她想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微不足道的
事了。
4
七四年我在豆腐厂里受帮教时,X海鹰问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
了。后来她逮住我在她铺上睡觉,那不过是个朝我发火的口实罢了。现在我承认,X海鹰
当年很漂亮,但是现在这么说已经于事无补。我记得这件事是这样的:我们俩在她的小
屋里,聊过了各种电影,聊过了我过去有一个情人,她说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需
要思想改造。后来就聊到有一种品质叫做聪明。你要知道,当时只承认有些人苦大仇深
,有深厚的阶级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资产阶级;革命领袖很伟大。除此之外,就没
有其它素质了。可是我却说,聪明人是有的。比方说汉尼拔,精通兵法;毕达哥拉斯,
想出了定理的证法。修拉发明了点彩画法,还有欧几里德——甭提他有多聪明了。在这
个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区区在下一名。当时太年轻,还不大懂谦虚。她马上问道:
"我呢?"这时我犯了前结巴:挺——挺——挺聪明的!这一结巴,就显得有点言不由
衷。X海鹰有点不高兴。我以为这是她活该,谁让她把我吓出了这个毛病。
后来又聊起了一种品质,叫作漂亮。革命时期不准公开说漂亮,于是男孩子们发明
了一套黑话,管脸漂亮叫盘亮(靓),管身材好叫条直。像这样的术语还有好多。我讲到
一位中学同学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学走去,假装称赞她胸前的瓷质纪念章:你的盘很亮
!那个女孩子就答道:是呀,盘亮,盘亮!我们在一边笑死了。说到这里,X海鹰忽然冒
出一句来:我呢?盘亮不亮?这时我只要答一句盘亮,就万事皆无。不幸的是,当时我
犯起了极严重的前结巴,一个字也不能讲。过了这一晚,她就总对我板着脸,样子很难
看。
.
我在十三岁时,感到自己正要变成一个湿被套,并且觉得自己已经臭不可闻。当时
我每星期都要流出粘糊糊的东西。当时我虽然只有那一点岁数,但是男性器官早就发育
了起来。夏天在家里洗澡,也不知怎么就被我妹妹瞄见了,她说:二哥像驴一样!因此
她挨了我妈一顿打,这使我很高兴。从此到了饭桌上她总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眯缝着
她那先天性的近视眼(左眼二百度,右眼五百度,合起来是二五眼),瞅着大人不在,就
恶狠狠地说道:驴!其实用不着她说,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很糟糕,因为晚上睡觉时它老
是直撅撅的,而且一想到漂亮的女孩子,它就直得更厉害,丝毫也不管人家想不想答理
你,由此还要想到旧社会地主老财强奸贫下中农。对于这件事,我早就知道要严加掩饰
,以免得罪人。从隐瞒自己是个湿被套和驴的方面来说,说自己不知道谁漂亮比较有利
:这样可以假装是天阉之人,推得干干净净。这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中彩,就肯定
是头彩。我把X海鹰得罪了,与此多少有点关系。
5
X海鹰问过我爱看哪些书,我说最爱看红宝书。她说别瞎扯,说真的。我说:说真的
就是红宝书。这件事和受虐\施虐的一对性伙伴在一起玩性游戏时出的问题相同。假如受
虐的一方叫道:疼!这意思可能是不疼,很高兴;因为游戏要玩得逼真就得这样。而真
的觉得疼,受不了时,要另有约定。这约定很可能是说:不疼!所以千万别按无约定时
的字义来理解。X海鹰后来说:说假的,你最爱看什么书。谁也不敢说爱看红宝书是假的
,所以我就说是:李维<<罗马史>>、<<伯罗奔尼萨战争史>>、凯撒<<高卢战记>>等等。
我爸爸是弄古典的学者,家里有得是这种书,而且我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爱看这种书
也不是故弄玄虚——我是在书里看怎么打仗。她怎么也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去研究古人怎
么打仗。我也承认这种爱好有点怪诞。不管怎么怪诞,这里面不包含任何臭气。怪诞总
比臭气要好。这件事说明我和X海鹰虽然同是中国人,仍然有语言方面的问题。我把她得
罪了的事,与此又有点关系。
现在我要承认,我在X海鹰面前时,心里总是很紧张。有一句古话叫劳心者治人,劳
力者治于人。到了革命时期,就是X海鹰治人,王二治于人。X海鹰中正彩,王二中负彩
。她能弄懂革命不革命,还能弄懂唯物辨证法,而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我哪能达到她
的思想水平。所以她问我盘亮不亮,谁知道她想听真的还是想听假的。
.
X海鹰后来和我算总账时,说我当时不但不肯承认她盘亮,而且面露诡异微笑。微笑
就像痔疮,自己看不到,所以她说是有就是有。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微笑,却要我来解
释。只可惜我当时没看过金庸先生的力作<<天龙八部>>,否则可以解释道:刚才有个星
宿老怪躲在门外,朝我弹了一指"三笑消遥散"。三笑消遥散是金庸先生笔下最恶毒的
毒药,中在身上不但会把你毒死,还能让你在死前得罪人。其实在革命时期只要能叫人
发笑就够了,毒性纯属多余。假如你想让谁死的"惨不堪言",就在毛主席的追悼大会
上往他身上弹一点。只要能叫他笑一笑就够了,三笑也是浪费。但是在我得罪X海鹰的过
程中,那一笑是结尾,不是开始。在这一笑之前,我已经笑了很多回。这个故事可以告
诉你为什么在革命时期里大家总是哭丧着脸。
.
革命时期是一座树林子,走过时很容易迷失在里面。这时候全凭自己来找方向,就
如塞利纳(Celine)这坏蛋杜撰的瑞士卫队之歌里说的: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长途旅行。仰望天空寻找方向,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我很高兴在这一团混乱里没有摔掉鼻子,也没有被老鲁咬一口。有一天我从厂门口
进来,老鲁又朝我猛扑过来。我对这一套实在腻透了,就站住了不跑,准备揍她一顿,
并且已经瞄准了她的鼻子,准备第一拳就打在那里。但是她居然大叫了一声"徐师傅"
,兜了一个大圈子绕过我,直扑我身后的徐师傅而去。像这样的朝三暮四,实在叫人没
法适应。所以每个人死后都该留下一本回忆录,让别人知道他活着时是怎么想的。比方
说,假如老鲁死在我之前,我就能从她的回忆录里知道她一会抓我,一会不抓我到底是
为什么。让我自己猜可猜不出来。
后来老鲁再也不逮我了,却经常缠住徐师傅说个没完。从张家长李家短,一直扯到
今年的天气。老鲁是个很大的废话篓子,当领导的往往是这样的。徐师傅被缠得头疼,
就一步步退进男厕所。而老鲁却一步步追进男厕所去。我们厂的厕所其实不能叫厕所,
应该叫作"公共茅坑",里面一点遮拦都没有,一览无余。见到他们两位进来,原来蹲
着的人连屎都顾不上屙,匆匆忙忙擦了屁股跑出来。
黑格尔说过,你一定要一步步地才能了解一个时代,一步步甚为重要。但是说到革
命时期的事,了解是永远谈不上的。一步步只能使你感到下次发生的事不很突兀。我说
老鲁把徐师傅撵进了男厕所,你感到突兀而且不能了解。我说老鲁原要捉我,发现我要
打她就不敢捉,就近捉了徐师傅来下台,你同样不能了解。但你不会感到突兀。自从去
逮徐师傅,老鲁再没有来找我的麻烦,但我的日子还是一点不好过。因为现在不是老鲁
,而是X海鹰要送我上学习班。对我来说,学习班就是学习班,不管谁送我进去都是一样
的。不管是老鲁因为我画了她的毛扎扎,还是因为X海鹰恨我不肯说她漂亮,反正我得到
那里去。那里似乎是我命里注定的归宿。
.
上大学本科时,我的统计教授说,你们这些人虽考上了大学,成绩都不坏,但是学
概率时十个人里只能有一个学懂——虽然我也不忍心给你们不及格。他的意思是说,很
多人都不会理解有随机现象,只相信有天经地义。这一点他说得很对,但是我显然是在
那前十分之一以内。而X海鹰却在那后十分之九之内。这是我们俩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其
他如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只要做个变性手术就能变过来。只要X海鹰想道:我何时结巴
何时不结巴,乃是个随机现象,那她就不是X海鹰,而是王二;而只要我想道:世界上的
每一件事必有原因,王二在说我盘亮之前犯了前结巴也必有原因,一定要他说出来,那
我也不会承认自己是王二,而要认为我是X海鹰。当然,我属于这十分之一,她属于那十
分之九,也纯属随机,对于随机现象不宜乱揣摸,否则会导致吃下月经纸烧成的灰。
现在我回忆当年的事,多少也能找到一点因果的蛛丝马迹:比方说,小时我见到一
片紫色的天空和怪诞的景象,然后就开始想入非非;后来我饿得要死又没有东西可吃,
所以就更要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人保持了童稚的状态,所以连眼前的女孩子漂亮不漂
亮也答不上来。但是谁都不知道我六岁时为什么天上是一片紫色,也不知为什么后来我
饿得要死。所以我长成这个样子纯属随机。
作为一个学数学的学生,我对黑格尔的智力不大尊重。这不是出于狂妄,因为他不
是,也不该是数学家学习的榜样。当你一步步回溯一件过去的事时,当然会知道下一步
会发生什么。但是假如你在一步步经历一件当前的事,你就会对未来一无所知,顶多能
当个事后诸葛亮,这一点在革命时期尤甚。假如黑格尔一步步活到了五七年,也绝不知
为什么自己会被打成右派,更不知道自己将来是瘠死在北大荒了呢,还是熬了下来。我
一步步从七三年活到了七四年,到X海鹰问我她是否盘亮那一秒钟前,还是一点也不知道
自己会犯前结巴,假如我能知道,就会提前说道:"你盘亮",以便了结此事;后来我
更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进学习班,一直熬到了七四年底,所有的学习班都解散了,才
算如释重负。这说明一步步什么用也不顶。就算是黑格尔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X海鹰。
我倒赞成塞利纳在那首诗里的概括,虽然这姓塞的是个流氓和卖国贼。
.
现在让我回答X海鹰当年的问题,我就不仅能答出"盘亮",还能答出"条直"(身
材好)等等黑话。除此之外,还要说她charming,sexy等等。总而言之,说什么都可以,
一定要让她满意。X海鹰身材硕长,三围标准,脸也挺甜,说过头一点也不肉麻。除此之
外,我的小命还在她手里捏着哪。现在说她漂亮意味着她可以去当大公司的公关小姐,
挣大钱,嫁大款。除此之外,如果到美国去,只要上男教授的课,永远不会不及格;去
考驾驶执照,不管车开得多糟都能通过。有这么多好事,她听了不会不高兴。但是在革
命时期里,漂亮就意味着假如生在旧社会则一定会遭到地主老财的强奸,在越南打游击
被美国鬼子逮住还要遭到轮奸。根据宣传材料,阶级敌人绝不是奸了就算,每次都是先
奸后杀。所以漂亮的结果是要倒大霉,谁知道她喜欢不喜欢。
在革命时期里,漂亮不漂亮还会导出很复杂的伦理问题。首先,漂亮分为实际上漂
亮和伦理上漂亮两种。实际上指三围和脸,伦理上指我们承认不承认。假如对方是反革
命份子,不管三围和脸如何,都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犯错误。因此就有:
1:假设我们是革命的一方,对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实际上怎么样,我们不能
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堕落。
2:假设我们是反革命的一方,对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对方实际上漂亮,我们就予
承认,以便强奸她。
其它的情况不必再讲,仅从上述讨论就可以知道,在漂亮这个论域里,革命的一方
很是吃亏,所以漂亮是个反革命的论域。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
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根据这些原理,我不敢质然说X海鹰漂亮。
我把X海鹰得罪了之后,对她解释过这些想法。她听了说:你别瞎扯了。后来我又对
她说:你到底想让我说你漂亮还是不漂亮,应该事先告诉我。我的思想改造还没有完成
,这些事搞不太清。她听了怒目圆睁,说道:我真想揍你一嘴巴!七四年春夏之交我把
X海鹰得罪了的事就是这样的。更准确的说,这是四月中旬的事。后来她就打发我去给她
买炒疙瘩,我又想往她饭盒里吐吐沫。但是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
6
到了五月初,我到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她让我在板凳上座直,挺胸收腹,眼睛向前
平视,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保持一个专注的模样。而她自己懒散的坐在椅子里,甚至躺
在床上,监视着我。我的痔疮已经好了。除此之外,我还受过体操训练——靠墙根一站
就是三小时,手腕绑在吊环上,脚上吊上两个壶铃;这是因为上中学时我们的体育老师
看上了我的五短身材和柔韧性,叫我参加他的体操队,后来又发现我太软,老要打弯,
就这样调理我。总而言之,这样的罪我受过,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除此之外,X海鹰老在
盯着我,时不常的喝斥我几句。渐渐地我觉得这种喝斥有打情骂俏的意味。因为是一对
男女在一间房子里独处,所以不管她怎么凶恶,都有打情骂俏的意味。鉴于我当时后进
青年的地位,这样想实在有打肿了脸充胖子的嫌疑。
后来我到美国去,看过像<<九周半>>之类的书,又通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前者提
供了一些感性的知识,后者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说法。这些知识和我们大有关系,因为
在中国人与人的距离太近,在世界其它地方,除了性爱的伙伴不会有这么近,故而各种
思想无不带有性爱的痕迹。弗洛伊德说,受虐狂是这样形成的: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
服的痛苦之中,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这种说法有
一定道理。但是有关虐待狂形成的原因,他说得就不全对。除了先天的虐待狂之外,还
有一种虐待狂是受虐狂招出来的。在这方面,可以举出好多例子。以下例子是从一本讲
一九零五年日俄海战的书里摘出来的,当时日本人没有宣战,就把停在旅顺口外的俄国
战舰干掉了好几条:
"帝俄海军将战舰泊于外海,且又不加防护,招人袭击。我帝国海军应招前往,赢
得莫大光荣。"
按照这种说法,俄国人把军舰泊于外海不加防护,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日本人的
鱼雷艇是一队穿黑皮衣服的应招女郎,挥舞皮鞭赶去打他们的屁股,乃是提供一种性服
务。这段叙述背后,有一种被人招了出来,无可奈何的心境。还有个例子是前纳粹分子
写的书里说,看到犹太人被剃了大秃瓢,胸口戴着黄三角,乖乖的走路,心里就痒痒,
觉得不能不过去在那些秃头顶上敲几个大包。假如这些例子还不够,你就去问问文化革
命里的红卫兵干嘛要给"牛鬼蛇神"剃阴阳头,把他们的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假如他
们不是低头认罪的话,那些红卫兵心里怎会有这些妙不可言的念头?另一些例子是我们
国家的一些知识分子,原本迂头迂脑,傻呼呼的,可爱极了。打了他一回,还说感觉好
极了,巴不得什么时候再挨一下。领导上怎能抗拒这种诱惑呢?所以就把他们打成右派
了。我看到毡巴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力,也觉得他可爱极了,不打他一下就对不起他
。而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因为内心紧张,所以木木痴痴,呆呆傻傻,也就难怪她要
虐待我了。这些解释其实可以概括为一句:假如某人总中负彩,他就会变成受虐狂。假
如某人总中正彩,她就会变成虐待狂。其它解释纯属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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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海鹰出门的时候,只要我不当班,就要把我带上。我说:原来你不是把我锁起来的
吗?她说:原来锁,现在不;因为"你翻我抽屉"。就这样把我带到公司团委去。别人
见了就问她:这小伙子是谁?X海鹰说:我们厂的一个后进青年,叫王二。听见这样的介
绍,我就出了神。直到她叫我:王二,把你干的坏事说说!才回过神来。然后我就简约
的介绍道:我把我们厂团支委毡巴的一条肋骨打断了。她说:讲得仔细一点!我就说:
是这样子的,我扭住了毡巴的领子,第一拳打中他的右眼,第二拳打中了他左眼,以后
的拳头都打在他软肋上……X海鹰说:够了!你到外面等我罢。于是我到办公室外面去站
着,叉手于胸,听见里面嘻嘻哈哈的笑。
X海鹰去公司时,骑一辆自行车,我跑步跟在后面。为了躲老鲁,我把自行车搁在隔
壁酒厂了,假如爬墙距离很近,要是从地面走就很远。我跑步时,像一切身体健壮的小
个子一样,双臂紧贴身体,步伐紧凑,这样能显得高一点。跟在X海鹰背后时,更显得像
个马弁。跑着跑着就会唱出一支歌来,是歌剧<<阿伊达>>中奴隶们的合唱——这是因为
我觉得自己像个奴隶。我这个人的最大缺陷还不是色盲,而是音盲。从来没有任何人能
听出我在唱什么。这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时代,我想唱什么都自由。当然,我唱
起来也是绝对的难听。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说,我写出的文字别人能够看懂。这就
是说,我不是在什么时候想写什么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还不能保证自己写出的东西
一定会好看。照我看这一条最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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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X海鹰面前坐得笔直笔直时,我们俩之间就逐渐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那间小
房子里逐渐变绿了。这是因为院子里那些饱经沧桑的树逐渐长出了叶子,那些叶子往窗
户里反光。那些树叫"什么榆","什么梅"等等,都是些很难记住的名字,一棵棵罗
锅的罗锅,驼背的驼背,都像一些小老头;那些树上的肉瘤就像寿星老多肉的额头。人
家说,不管什么动物,都是阉了以后活得长。所以我怀疑这些树都被阉过。院里还有一
棵赤杨树,长得极疯,大概不会比我更老,已经长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树身开裂,流
出好几道暗色的水来,这棵树肯定没有阉过。那棵树老长毛毛虫,不像那些榆啦,梅啦
,什么都不长。我在那张凳子上直着脖子看树长叶子,看到入神时,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更忘了X海鹰是谁,与此同时,我倒记住了院子里每一棵树的模样。冬天下雪后,有人
把雪堆在树根下。庭院深深不见天日,雪也经久不化,只是逐渐变得乌黑,向下缩去,
最后变成了一层泥。到了这个时候,所有该长的叶子都长了出来,院子也变成了一片浓
绿。这个院子原有的臭气都渗到树叶里,看不到了。相反倒能闻见一股叶子的清新气。
这时候我影影绰绰的想到:我和树木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我是多么喜欢树呀!身为
一棵树,遇到什么都可以泰然处之了。七四年春天的事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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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我老婆到英国去玩时,骑着租来的自行车走在英格兰乡间窄窄的公路上。
走到一个地方,看到路边上围栏里一大片树林子。她说钻进去,我们就钻进围栏。进去
以后遇到一条大狗。我狠狠的瞪了它一眼,把它瞪跑了。然后我们就钻到林子里去,这
里一片浓绿,还充满了白色的雾。我老婆大叫一声:好一片林子呀!咱们坏一坏吧!于
是我们就坏了起来。享受一个带有雾气,青草气息和寂静无声的性。坏完以后,又在林
子里到处遛。忽然又碰上了那条狗,这会我再瞪它,它却不跑了,反而汪汪的叫。然后
那狗背后就钻出个人来,肘弯里挎着双筒猎枪。那人使劲看了我们一眼(这时候我们俩身
上除了鸡皮疙瘩一无所有),然后无声的笑了一笑,说道:穿上衣服,来喝咖啡。喝咖啡
的时候那人老憋不住要笑,我老婆却镇定如常。临走时还问他吃糖不吃。那是个香蕉脸
的老头子。把我们送出大门时,他偷偷对我说:你老婆真了不起。而我从始至终一言不
发,保持了泰然自若的态度。等到出了他家的门,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要把他那条
猎枪夺过来,给他当胸一枪。这种事干起来当然是很不好的,最起码可以叫做以怨报德
。但只是想想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七四年春天我坐在椅子上看院子里的树,一言不发。X海鹰躺在床上看手表,到了一
定的时候跳起来说:走!我就跟她走,跟在自行车背后跑步,从来不问她到哪里去。或
者眼看天色向晚,她坐起来递给我个饭盒,说:"打饭",我就出去给她打一份炒疙瘩
来,虽然我也想问问她,成天吃这一种东西腻不腻,但我从来不问。等到天黑以后,她
伸个懒腰说:困了;我就走出这个房子,小心的把房门带上,自己回家去了。
X海鹰和我说话时越来越简约,而且逐渐没有了主语。比方说,叫我坐直,就说:"
坐直",叫我给她打饭,就说:"打饭"!叫我跟她走,就说:"走",这些话言简意
赅,但是我逐渐不知道我是谁了。后来她逐渐连话都不说了,改为用手势:让我坐直往
上一指,让我去打饭就指指饭盒,让我回家去就指指门,让我跟她走,什么都不用说,
我自然会跟上。她指指嘴,我就开始讲自己过去遇到的事情。这样在她面前我的内心就
一片空明,到了该做什么的时候自然会做。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里逐渐产生了乐趣,而且
经久不衰。我常常梦到X海鹰,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树上,先亲吻,爱抚,然后剥光她的衣
服,强奸她。我就这样地爱X海鹰,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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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走在风中的雨
什么时候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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