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白银时代(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Aug 29 12:25:45 1997
出  处: fifi.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Yankee_Zhao@bbs.ustc.edu.cn (萧一), 信区: BOOKS
标  题: 白银时代(1)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Wed Aug 13 13:02:40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ustcnews!ustcbbs

发信人: pingp (小神经), 信区: Reader
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白银时代》之 1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hu Jul 24 18:20:16 1997)


                   白银时代

                    王小波

                      1

    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热力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说
道:"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
桌面上托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气
里布满了水汽。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树
下铺满了枯黄的松针,在干裂的松塔之间,有两只松鼠在
嬉戏、做爱。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条纹。教室里很黑,山坡
则笼罩在青白色的光里。松鼠跳跳蹦蹦,忽然又凝神不
动。天好像是要下雨,但始终没有下来。教室里点着三盏
荧光灯,有一盏总是一明一灭。透过这一明一暗的快门,
看到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
    老师说,世界是银子的。然后是一片意味深长的沉
默。这句话没头没尾,所以是一个谜。我把右手从腮下拿
下来,平摊在桌子上。这只手非常大,有人叫它厄瓜多尔
香蕉——当然,它不是一根,而是一排厄瓜多尔香蕉。这
个谜好像是为我而出的,但我很不想进入这个谜底。在我
身后,黑板像被水洗过,一片漆黑地印在墙上。老师从讲
台上走下来,这位老师皮肤白晰,个子不高,留了一个娃
娃头,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绸衫。那一天不热,但异常的闷,
这间教室因此像一间地下室。老师向我走来时,我的脸上
也感到一阵逐渐逼近的热力。据说,沙漠上的响尾蛇夜里
用脸来看东西——这种爬虫天黑以后什么眼睛都看不
见,但它的脸却可以感到红外线,假如有只耗子在冰冷的
沙地上出现,它马上就能发现。我把头从窗口转回来,面
对着走近来的老师。她身上墨绿的绸衫印着众多的热带水
果,就如钞票上的水印隐约可见。据她说,这件衣服看上
去感觉很凉快,我的感觉却是相反。绸衫质地紧密,就像
一座不透风的黑牢,被关在里面一定是很热的;所以,从
里面伸出来的裸露手臂带有一股渴望之意……老师在一
片静止的沉默里等待着我的答案。
    天气冷时,老师穿一件黑色的皮衣,在校园里走来走
去,在黑衣下面露出洁白的腿——这双腿特别吸引别人的
注意。有人说,在皮衣下面她什么都没有穿,这是个下流
的猜想。据我所知不是这样:虽然没穿别的东西,但内裤
是穿了的。老师说,她喜欢用光腿去趟冰冷的皮衣。一年
四季她都穿皮凉鞋,只是在最冷那几天才穿一双短短的皮
靴,但从来就不穿袜子。这样她就既省衣服、又省鞋,还
省了袜子。我就完全不是这样:我是个骇人听闻的庞然大
物,既费衣服又费鞋。更费袜子——我的体重很大,袜子
的后跟很快就破了。学校里功课很多,都没什么意思。热
力学也没有意思,但我没有缺过课。下课以后,老师回到
宿舍里,坐在床上,脱下脚上的靴子,看脚后跟上那块踩
出来的红印,此时她只是个皮肤白晰、小腿健壮的小个子
女郎。上课时我坐在她面前,穿着压皱的衣服,眼睛睁得
很大,但总像刚睡醒的样子;在庞大的脸上,长着两道向
下倾斜的八字眉。我的故事开始时,天气还不冷。这门课
叫作"热力学二零一",九月份开始。但还有"热力学二
零二",二月份开始;"热力学二零三",六月份开始。
不管叫二零几,都是同一个课。一年四季都能在课堂上遇
到老师。

    我猛然想到:假如不是在那节热力学课上,假如我不
回答那个问题,又当如何……我总是穿着压皱的土色灯芯
绒外衣出现在教室的第一排——但出现只是为了去发
愣。假如有条侏罗纪的蛇颈龙爬行到了现代,大概也是这
样子。对它来说,现代太吵、太干燥,又吃不到爱吃的蕨
类植物,所以会蔫掉。人们会为这个珍稀动物修一个四季
恒温的恐龙馆,像个蓝球队用的训练馆,或是闲置不用的
车间,但也没有什么用处。它还是要蔫掉。从后面看它,
会看到一条死气沉沉的灰色尾巴搁在地下。尾巴上肉很
多,喜欢吃猪尾巴的人看了,会感到垂涎欲滴的。从前面
去看,那条著名的脖子拍在地下,像条冬眠中的蛇,在脖
子的顶端,小小的三角脑袋上,眼睛紧闭着——或者说,
眼睛罩上了灰色的薄膜。大家都觉得蛇颈龙的脖子该是支
着的,但你拿它又有何办法,总不能用吊车把它吊起来
吧。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往上吊,它就要被勒死了。
    我就是那条蛇颈龙,摊倒在水泥地上,就如一瓣被拍
过的蒜。透过灰色的薄膜,眼前的一切就如在雾里一般。
忽然,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就如有人在地上
倒了一筐乒乓球。有个穿黑色皮衣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
灰色的薄膜升起了半边。随着雾气散去,我也从地下升
起,摇摇晃晃,直达顶棚——这一瞬间的感觉,好像变成
了一个氢气球。这样我和她的距离远了。于是我低下头
来,这一瞬的感觉又好似乘飞机在俯冲——目标是老师的
脖子。有位俄国诗人写过:上古的恐龙就是这样咀嚼偶而
落在嘴边的紫罗兰。这位诗人的名字叫作马雅可夫斯基。
这朵紫罗兰就是老师。假如蛇颈龙爬行到了现代,它也需
要受点教育,课程里可能会有热力学……不管怎么说罢,
我不喜欢把自己架在蛇颈龙的脖子上,我有恐高症。老师
转过身来,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然后笑了起来。蛇颈龙假
如眼睛很大的话,其实是不难看的——但这个故事就不再
是师生恋,而是人龙恋……上司知道我要这样修改这个故
事,肯定要把我拍扁了才算。其实,在上大学时,我确有
几分恐龙的模样:我经常把脸拍在课桌面上,一只手臂从
课桌前沿垂下去,就如蛇颈龙的脖子。但你拿我也没有办
法:绕到侧面一看,我的眼睛是睁着的。既然我醒着,就
不用把我叫醒了——我一直在老师的阴影里生活,并且总
是要回答那句谜语:世界是银子的。

                                2

    现在是2020年。早上,我驶入公司的停车场时,雾
汽正浓。清晨雾汽稀薄,随着上午的临近,逐渐达到对面
不见人的程度——现在正是对面不见人的时刻。停车场上
的柏油地湿得好像刚被水洗过,又黑又亮。停车场上到处
是参天巨树,叶子黑得像深秋的腐叶,树皮往下淌着水。
在浓雾之中,树好像患了病。我停在自己的车位上,把手
搭在腮下,就这样不动了。从大学时代开始,我就经常这
个模样,有人叫我扬子鳄,有人叫我守宫——总之都是些
爬虫。我自己还要补充一句,我像冬天的爬虫,不像夏天
的爬虫。大夫说我有抑郁症。他还说,假如我的病治不好,
就活不到毕业。他动员我住院,以便用电打我的脑袋,但
我坚决不答应。他给我开了不少药,我拿回去喂我养的那
只绿毛乌龟。乌龟吃了那些药,变得焦躁起来,在鱼缸里
焦急地爬来爬去,听到音乐就人立起来跳迪斯科,一夜之
间毛就变了色,变成了一只红毛乌龟——这些药真是厉
害。我没吃那些药也活到了大学毕业。但这个诊断是正确
的:我是有抑郁症。抑郁症暂时不会让我死去,它使我招
人讨厌,在停车场上也是这样。
    在黑色的停车场正面,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玻璃楼房。
现在没有下雨,但停车场上却是一片雨景。车窗外面站了
一个人,穿着橡胶雨衣,雨衣又黑又亮,像鲸鱼的皮——
这是保安人员。我把车窗摇了下来,问道:你有什么问题?
他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了笑容,说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才对。这话的意思是说,停车场不是发愣的地方。我无可
奈何地耸耸肩,从车上下来,到办公室里去——假如我不
走的话,他就会在我面前站下去,站下去的意思也是说:
停车场不是发愣的地方。保安人员像英国绅士一样体面,
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相比之下,我们倒像是些土
匪。我狠狠地把车门摔上,背对着他时,偷偷放了个恶毒
的臭屁——我猜他是闻到味了,然后他会在例行报告里
说,我在停车场上的行为不端正——随他去好了。走进办
公室,我在桌后坐下,坐了没一会儿,对面又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她站在这里的意思是说:办公
室也不是发愣的地方。到处都不是发愣的地方。我把手从
腮下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伸直了脖子,正视着我的上
司——早上我来上班时的情形就是这样。

    我一直在写作公司里写着一篇名为<<师生恋>>的小
说。这篇小说我已经写了十几遍了,现在还要写新的版
本,因为公司付了我薪水,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老
师恋爱的,所以这部小说总是有读者,我也总是要写下
去。
    在黑色的皮衣下,老师是个杰出的性感动物。在椅子
上坐久了,她起身时大腿的后面会留下红色的皮衣印
迹——好像挨了打,触目惊心。那件衣服并不暖和,我不
知道她为什么要穿这件皮衣。在夏季,老师总在不停地拽
那件绸衫——她好像懒得熨衣服,那衣服皱了起来,显得
小了。好在她还没懒得拽。拽来拽去,衣服也就够大了。
这故事发生的时节,有时是严冬,有时是酷暑。在严冬,
玻璃窗上满是霜窗花,教室的水泥地下满是鞋跟带进来的
雪块。有些整块地陈列着,有些已经融化成了泥水——其
实,我并不喜欢冷。在酷暑时节,从敞开的门到窗口,流
动着干热的风。除了老师授课声,还能听到几声脆响。那
是构成门框、窗框或者桌椅的木料正在裂开。而这一次则
是在潮湿的初秋季节。从本性来说,我讨厌潮湿。但我别
无选择——因为这是我唯一能选择的东西。在潮湿的秋
季,老师说: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这是一道谜语。我
写着的小说和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靠这道谜语联系着。
    在班上,我总对着桌上那台单色电脑发愣。办公室里
既没有黑板,也没有讲台,上司总是到处巡视着,所以只
有这一样可以对之发愣的东西:有时,我双手捧着脸对它
发愣,头头在室里时,就会来问上一句:喂!怎么了你?
我把一只手拿下来,用一个手指到键盘上敲字:屏幕上慢
慢悠开始出现一些字。再过一会儿她又来问:你干什么
呢?我就把另一只手放下来,用两根手指在键盘上敲字,
屏幕上还是在出字,但丝毫也不见快些。假如她再敢来
问,我就把两只手全放回下巴底下去,屏幕上还是在出
字,好像见了鬼。这台电脑经我改造过。原本它就是老爷
货,比我快不了好多,改了以后比我还要慢得多。我住手
后五分钟它还要出字,一个接一个地在屏幕上闪现,每个
都有核桃大小,显得很多——实际上不多。头头再看到我
时,就摇摇头,叹口气,不管我了。所有的字都出完了,
屏幕变得乌黑,表面也泛起了白色的反光。它变成了一面
镜子,映着我眉毛稀疏,有点虚胖的脸……头头的脸也在
这张脸上方出现。她的脸也变得臃肿起来。这个屏幕不是
平的,它是一个曲面,像面团里的发酵粉,使人虚胖。她
说道: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她紧追不舍,终于追进了这
个虚胖的世界里。人不该发愣,除非他想招人眼目。但让
我不发愣又不可能。

    我的故事另有一种开始。老师说,未来世界是银子
的。这位老师的头发编成了高高的发髻,穿着白色的长
袍。在她身后没有黑板,是一片粉红色的天幕。虽然时间
尚早,但从石柱间吹来的风已经带有干燥的热意。我盘膝
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开始打瞌睡,涂蜡的木板和铁笔从膝
上跌落……转瞬之间我又清醒过来,把木板和铁笔抓在手
里——但是已经晚了,错过了偷偷打瞌睡又不引起注意的
时机。在黑色的眼晕下,老师的眼睛睁大了,雪白的鼻梁
周围出现了冷酷的傲慢之色。她打了个榧子,两个高大的
黑奴就朝我扑来,把我从教室里拖了出去。如你所知,拖
我这么个大个子并不容易,他们尽量把我举高,还是不能
使我的肚子离开地面——实际上,我自己缩成了一团,吊
在他们的手臂上,像小孩子坐滑梯那样,把腿水平地向前
伸去。就是这样,脚还是会落在地下。这时我就缩着腿向
前跑动,就如京剧的小丑在表演武大郎——这很有几分滑
稽。别的学生看了就笑起来。这些学生像我一样,头顶剃
得秃光光,只在后脑上有撮头发和一条小辫子,只有一块
遮羞布绕在腰上——他们把我拖到高墙背后,四肢摊开,
绑在四个铁环上。此后我就呈X形站着,面对着一片沙漠
和几只骆驼。
    有一片阴影遮着我,随着中午的临近,这块阴影会越
来越小,直至不存在,滚烫的阳光会照在我身上。沙漠里
的风会把砂粒灌进我的口鼻。我的老师会从这里经过,也
许她会带来一瓢水给我解渴,但她多半不会这么仁慈。她
会带来一罐蜜糖,刷在我身上。此后蚂蚁会从墙缝里爬出
来,云集在我身上——但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有只骆
驼向我走来,把它的嘴伸向我的遮羞布。我想骆驼也缺盐
分,它对这条满是汗渍的遮羞布会有兴趣——还有一种可
能,就是它是只母骆驼……它把遮羞布吃掉了,继续饶有
兴致地盯着我,于是我赤身裸体地面对着一只母骆驼。字
典上说,骆驼是论峰的。所以该写:"我赤身裸体地面对
着一峰母骆驼",我压低了嗓子对它说:去,去!找公骆
驼玩去……这个故事发生在埃及托勒密王朝时期。我的老
师是个希腊裔的贵人——她甚至可以是克利奥佩屈拉本
人。如你所知,克利奥佩屈拉红颜薄命,被一条毒蛇咬死
了。写这样一个故事,不能说是不尊重老师。

                                3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就像在学校里的习题课上。如你
所知,学校里有些重大课程设有习题课,把学生圈在教室
里做习题——对我来说,这门课叫作"四大力学",一种
不伦不类的大杂烩。老师还没有资格讲这样的重大课程,
但她总到习题课上来,坐在门口充当牢头禁子的角色——
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打瞌睡。我也来到习题课上,把温热
的大手贴在脸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发现她摇晃得很有
韵律。不时有同学走到她面前交作业,这时她就醒来,微
笑着说道:做完了?谢谢你。总得等多数人把习题做完,
这节课才能结束。所以她要谢谢每个交作业的人,但我总
不在其中。每门课我都不交作业,习题分总是零蛋……老
师在习题课上,扮演的正是办公室里头头的角色。
    现在头头不在班上,但我手下的职员还要来找我的麻
烦。很不幸的是,现在我自己也当了本室的头头,虽然在
公司里我还是别人的手下。据说头头该教手下人如何写
作,实际上远不是这样。没人能教别人写作,我也不能教
别人写作——但我不能拒绝审阅别人的稿子。他们把稿件
送到我办公桌上,然后离去。过上半小时,或者一个小时,
我把那篇稿子拿起来,把第一页的第一行看上一遍,再把
最后一页最后一行看上一遍,就在阅稿签上签上我的名
字。有些人在送稿来时,会带着一定程度的激动,让我特
别注意某一页的某一段,这件事我会记住的,虽然他 (或
者她) 说话时,我像一个死人,神情呆滞目光涣散,但我
还是在听着。过半小时或一小时之后,我除了看第一行和
最后的一行,还会翻到那一页,仔细地看看那一段。看完
了以后,有时我把稿子放在桌面上,伸手抓起一支红铅
笔,把那一段圈起来,再打上一个大大的红叉——如你所
知,我把这段稿子枪毙了。在枪毙稿子时,我看的并不是
稿纸,而是盯住了写稿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被枪毙的
人脸色胀红,眼睛变得水汪汪的,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低下
头去。假如此人是女的,并且梳着辫子,顺着发缝可以看
见头皮上也是通红的——这是枪毙的情形。被毙掉以后,
说话的腔调都会改变,还会不停地拉着抽屉。很显然,每
个人都渴望被枪毙,但我也不能谁都毙。不枪毙时,我默
默地把稿件收拢,用皮筋扎起来,取过阅稿签来签字,从
始至终头都不抬。而那个写稿人却恶狠狠地站了起来,把
桌椅碰得叮当响,从我身边走过时,假作无心地用高跟鞋
的后跟在我脚上狠命地一踩,走了出去。不管怎么狠命,
结果都是一样。我不会叫疼的,哪怕整个脚趾甲都被踩
掉——有抑郁症的人总是这样的。

    当初我写<<师生恋>>时,曾兴奋不已——写作的意义
就在于此。现在它让我厌烦。我宁愿口干舌燥、满嘴砂粒,
从石头墙上被放下来,被人扔到木头水槽里。这可不是个
好的洗澡盆:在水槽周围,好多骆驼正要喝水。我落到了
它们中间,水花四溅,这使它们暂时后退,然后又拥上来,
把头从我头侧、胯下伸下去,为了喝点水。那些在四堵方
木垒成的墙中间,积满了混浊、发烫的水。但我别无选择,
只能把这种带着羊尿气味的水喝下去——这水池的里侧
涂着柏油,这使水的味道更臭。在远处的石阶上,老师扬
着脸,雪白的下巴尖削,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她的眼睛
是紫色的。她把手从袍袖里伸了出来,做了一个坚决的手
势,黑奴们又把我拖了出来,带回教室,按在蒲团上,继
续那节被瞌睡打断了的热力学课——虽然这样的故事准
会被枪毙,但我坚信,克利奥佩屈拉曾给一个东方人讲过
热力学,并且一定要他相信,未来的世界是银子做的。
    我坐在办公室的门口,这是头头的位置。如你所知,
没人喜欢这个位置……对面的墙是一面窗子,这扇窗通向
天顶,把对面的高楼装了进来,还装进来蒙蒙的雾汽。天
光从对面楼顶上透了下来,透过楼中间的狭缝,照在雾汽
上。有这样的房子:它的房顶分作两半,一半比另一半高,
在正中留下了一道天窗。天光从这里透入,照着蒙蒙的雾
汽——这是一间浴室。老师没把我拴在外面,而是拴在了
浴室里光滑的大理石墙上。我岔开双腿站着——这样站着
是很累的。站久了大腿又酸又疼。所以,我时常向前倒去,
挂在拴住的双臂上,整个身体像鼓足的风帆,肩头像要脱
臼一样疼痛。等到疼得受不了,我再站起来。不管怎么说
罢,这总是种变化。老师坐在对面墙下的浴池里,坐在变
换不定的光线中。她时常从水里伸出脚来,踢从墙上兽头
嘴里注入池中的温水。每当她朝我看来时,我就站直了,
把身体紧贴着墙壁,抬头看着天顶,雾气从那里冒了出
去,被风吹走。她从水里爬了出来,朝我走来,此时我紧
紧闭上眼睛……后来,有只小手捏住我的下巴,来回扳动
着说:到底在想什么呢?我也一声不吭。在她看来,我永
远是写在墙上的一个符号" X "。X是性的符号。我就
是这个符号,在痛苦中拼命地伸展开来……但假如能有一
个新故事,哪怕是在其中充当一个符号,我也该满意。


--
※ 来源: 中国科大BBS站 [Goodbooks.board@bbs.ustc.edu.cn]


--
※ 来源:·哈尔滨紫丁香站 bbs1.hit.edu.cn·[FROM: fifi.bbs@rose.dlut.e]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6.23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