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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白银时代(3)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Aug 29 12:26:19 1997
出  处: fifi.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Yankee_Zhao@bbs.ustc.edu.cn (萧一), 信区: BOOKS
标  题: 白银时代(3)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Wed Aug 13 13:03:59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ustcnews!ustcbbs

发信人: pingp (小神经), 信区: Reader
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白银时代》之  3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hu Jul 24 18:27:40 1997)

                        6

    今天上午,我室全体同仁——四男二女——都被毙掉
了。如今世界上共有三种处决人的方法:电椅、瓦斯、行
刑队。我喜欢最后一种方法,最好是用老式的滑膛枪来
毙。行刑队穿着英国禁卫军的红色军服,第一排卧倒,第
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枪声一响,浓烟弥漫。大粒的平
头铅子弹带着火辣辣的疼痛,像飞翔的屎克螂迎面而来,
挨着的人纷纷倒地,如果能挨上一下,那该是多么惬意
啊——但我没有挨上。我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这么大
的个子,枪毙太糟蹋了。
    随着下午来临,天色变得阴暗起来。夜幕就如一层清
凉的露水,降临在埃及的沙漠里。此时我被从墙上解了下
来,在林立的长矛中,走向沙漠中央的行刑地,走向十字
架。克利奥佩屈拉坐在金色的轿子里,端庄而且傲慢。夜
幕中的十字架远看时和高大的仙人掌相仿……无数的乌
鸦在附近盘旋着。我侧着头看那些乌鸦,担心它们不等我
断气就会把我的眼睛啄出来。克利奥佩屈拉把手放在我肩
头——那些春蚕似的手指在被晒得红肿的皮肤上带来了
一道道的剧痛——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不让它们吃你。
我不相信她的话,抬头看着暮色中那两块交叉着的木头,
从牙缝里吸着气说道:没关系,让它们吃罢。对不相信的
事情说不在意:这就是我保全体面的方法。到底乌鸦会不
会吃我,等被钉上去就知道了。克利奥佩屈拉惊奇地挑起
了眉毛,先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说:原来你会说话!

    将近下班时,公司总编室正式通知我说,埃及沙漠里
的故事脱离了生活,不准再写了。打电话的人还抱怨我
道:瞎写了些什么——你也是个老同志了,怎么一点分寸
都不懂呢。居然挨上了总编的枪子儿,我真是喜出望外。
总编说话带着囔囔的鼻音,他的话就像一只飞翔的屎克
螂。他还说:新版<<师生恋>>的进度要加快,下个月出集
子要收。我没说什么,但我知道我会加快的。至于恐龙的
故事,人家没提。看来"克"没把它报上去,但我的要求
也不能太高。接到这个电话,我松了一口气——我终于被
枪毙了——我决定发一会呆。假如有人来找我的岔子,我
就说:我都被枪毙了,还不准发呆吗。提到自己被枪毙,
就如人前显贵。请不要以为,我在公司里呆了十几年就没
资格挨枪毙了。我一发呆,全室的人都发起呆来,双手捧
头面对单色电脑;李清照生前,大概就是这样面对一面镜
子。宋代的镜子质量不高,里面的人影面部臃肿,颜色灰
暗——人走进这样的镜子,就是为了在里面发愣。今天,
我们都是李清照。这种结果可算是皆大欢喜。忽听屋角哗
啦一声响,有人拉开椅子朝我走来。原来还有一个人不是
李清照……
    我有一位女同事,不分季节,总穿棕色的长袖套装。
她肤色较深,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长着有雀斑的圆鼻子
和一双大眼睛,像一个卡通里的啮齿动物。现在她朝我走
来了。她长得相当好看,但这不是我注意的事。我总是注
意到她长得人高马大,体重比一般人为重,又穿着高跟
鞋。我从来不枪毙她的稿子,她也从来不踩我——大家相
敬如宾。实际上,本室有四男三女,我总把她数漏掉。但
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还是要把脚伸出来:踩不踩是她的
权利,我总得给她这种机会。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把脚放
在可以踩到的地方,但心里忐忑不安。假设有一只猪,出
于某种古怪的动机蹲在公路边上,把尾巴伸在路面上让过
往的汽车去压,那么听到汽车响时,必然要怀着同样忐忑
不安的心情想到自己的尾巴,并且安慰自己说:司机会看
到它,他不会压我的……谁知"咯"地一声,我被她踩了
一脚,疼痛直接印到了脑子里,与之俱来的,还有失落
感——我从旁走过时,"克"都伸出脚来,但我从来不
踩;像我这样的身胚踩上一脚,她就要去打石膏啦……这
就是说,人家让你踩,你也可以不踩嘛。我禁不住哼了一
声。因为这声呻吟,棕色的女同事停了下来,先问踩疼了
没有,然后就说:晚上她要和我谈一件事。身为头头,不
能拒绝和属下谈话,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虽然要到晚上
谈,但我现在已经开始头疼了。

    "在老师的卧室里,我抱着她,感到一阵冲动,就把
她紧紧地搂住,想要侵犯她的身体;这个身体像一片白色
的朦胧,朦胧中生机勃发……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说
道:讨厌!你起开!我放开了她,仰面朝天躺着,把手朝
上伸着——一伸就伸到了窗台下的暖气片上。这个暖气片
冬天时冷时热,冷的时候温度宜人,热的时候能把馒头烤
焦,冬天老师就在上面烤馒头;中午放上,晚上回来时,
顶上烤得焦黄,与同合居的烤馒头很相像——同合居是家
饭馆,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炉子,上面放着铜制的水壶,还
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面馒头。其实,那家饭店里有暖气,
但他们故意要烧煤球炉子——有一回我的手腕被暖气烤
出了一串大泡,老师给我涂了些绿药膏,还说了我一顿,
但这是冬天的事。夏天发生的事是,我这样躺着,沉入了
静默,想着自己很讨厌;而老师爬到我身上来,和我做爱。
我伸直了身体,把它伸向老师。但在内心深处还有一点不
快——老师说了我。我的记恨心很重。"
    我知道自己内心不快时是什么样子:那张长长的大脸
上满是铅灰色的愁容。如果能避免不快,我尽量避免,所
以这段细节我也不想写到。但是今天下午没有这个限制:
我已经开始不快了……
    "她拍拍我的脸说:怎么,生气了?我慢慢地答道:
生气干什么?我是太重了,一百一十五公斤。她说:和你
太重没有关系——一会儿和你说。但是一会儿以后,她也
没和我说什么。后来发现,不管做不做爱,她都喜欢跨在
我身上,还喜欢拿支圆珠笔在我胸口乱写:写的是繁体
字,而且是竖着写,经常把我胸前写得像北京公共汽车的
站牌。她还说,我的身体是个躺着很舒服的地方,当然,
这是指我的肚子。肚子里盛着些柔软的脏器:大肠、小肠,
所以就很柔软,而且冬暖夏凉,像个水床。胸部则不同,
它有很多坚硬的肋骨,硌人。里面盛着两片很大的肺,一
吸一呼发出噪声。我的胸腔里还有颗很大的心,咚咚地跳
着,很吵人。这地方爱出汗,也不冬暖夏凉——说实在的,
我也不希望老师睡在这个地方。胸口趴上个人,一会儿还
不要紧,久了会就透不过气来。如你所知,从小到大,我
是公认的天才人物。躺在老师身下时,我觉得自己总能想
出办法,让老师不要把我当成一枚鸡蛋来孵着。但我什么
办法都没想出来。不但如此,我连动都不能动。只要我稍
动一下,她就说:别动……别动。舒服。"我和老师的故
事发生了一遍又一遍,每回都是这样的——我只好在她的
重压之下睡着了。要是在"棕色的"女同事身下我就睡不
着。她太沉了。

                                7

    随着夜幕降临,下班的时刻来临了——这原本是惊心
动魄的时刻。在一片寂静中,"克"一脚踹开了我们的
门。她已经化好了妆,换上了夜礼服,把黑色的风衣搭在
手臂上,朝我大喝一声道:走,陪我去吃晚饭——看到我
愁容满面地趴在办公桌上,她又补了一句:不准说胃疼!
似乎我只能跟她到俱乐部里去,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一
把叉子,扎着盘子里的冷芦笋。与此同时,她盘问我,为
什么我的稿子里会有克利奥配屈拉——这故事的生活依
据是什么。有个打缠头的印度侍者不时的来添上些又冷又
酸的葡萄酒,好像嫌我胃壁还没有出血。等到这顿饭吃
完,芦笋都变成酱了。我的胃病就是这样落下的。但你不
要以为,因为她是头头我就愿意受这种折磨。真正的原因
是: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
    其实,晚饭我自会安排。我会把我室那朵最美丽的花
绑架到小铺里去吃合洛面。就像我怕冷芦笋,她也怕这种
面,说这种面条像蛔虫。那家小铺里还卖另一种东西,就
是卤煮火烧——但她宁死都不吃肥肉和下水。我吃面时,
她侧坐在白木板凳上,抽着绿色的摩尔烟,尽量不往我这
边看。但她必须回答我的逼问:在她稿子里那些被我用红
笔勾掉的段落中,为什么会有个身高两米一零的男恶
棍——这个高度的生活依据何在,是不是全世界的男人都
身高两米一零。整个小饭铺弥漫着下水味、泔水味儿,还
有民工身上的馊味。她抱怨说,回家马上就要洗头,要不
然头发带有抹布味——但你不要以为我是头头她就愿意
受这种折磨。真正的原因是:我是个身长两米多的男人。
    不管身长多少,魅力如何,人的忍耐终归是有限。等
到胃疼难忍,摩尔烟抽完,我们已经忍无可忍,挑起眉毛
来厉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让我陪你上床吗?听到这
句问话,我们马上变得容光焕发,说我没这个意思,还温
和地劝告说:不要把工作关系庸俗化……其实谁也不想让
谁陪着上床,因为谁都不想把工作关系庸俗化——我们不
过是寻点乐子罢了。但是,假如没有工作关系,"克"肯
定要和我上床,我肯定要和那朵美丽的花上床。工作关系
是正常性关系的阻断剂,使它好像是种不正常的性关系。
    今天晚上我没有跟"克"去吃饭,我只是把头往棕色
的女同事那边一扭,说道:我不能去——晚上有事情。"
克"看看我,再看看"棕色的",终于无话可说,把门一
摔,就离去了。然后,我继续趴着,把下巴支在桌面上,
看着别人从我面前走过。最美丽的花朵最先走过,她穿着
黑色的皮衣,大腿上带着坐出的红色压痕,触目惊心——
我已经说过我不走,有事情,这就是说,他们可以先走了。
这句话就如一道释放令。他们就这样不受惩罚地逃掉了。

    "棕色的"要找我谈话,我猜她不是要谈工资,就是
要谈房子。如你所知,我们是作家,是文化工作者,谈这
种低俗事情总是有点羞涩,要避开别人。这种事总要等她
先开口,她不开口我就只能等着。与此同时,我的同事带
着欢声笑语,已经到了停车场上。我觉得自己是个倒霉
蛋,但又无可奈何……
    晚上,公司的停车场的上满是夜雾,伸出手去,好像
可以把雾拿到手里——那种粘稠的冷冰冰的雾。这种雾叫
人怀念埃及沙漠……天黑以后,埃及沙漠也迅速地冷了下
来,从远处的海面上,吹来了带腥味的风。在一片黑暗里,
你只能把自己交付给风。有时候,风带来的是海洋的气
味,有时带来的是干燥得令人窒息的烟尘,有时则带来可
怕的尸臭。在我们的停车场上,风有时带来浓郁的花香,
有时带来垃圾的味道。最可怕的是,总有人在一边烧火煮
沥清,用来修理被压坏的车道。沥清熬好之后,他们把火
堆熄掉——用的是自己的尿。这股味没法闻。我最讨厌从
那边来的风……
    我读大学时,学校建在一片荒园里。这里的一切亭榭
都已倒塌,一切池沼都已干涸,只余下一片草木茂盛的小
山,被道路纵横切割,从天上看来,像个乌龟壳——假如
一条太古爬来的蛇颈龙爬到了我们学校,看到的就是这
些。它朝着小山俯下头来,想找点吃的东西,发现树叶上
满是尘土,吃起来要呛嗓子眼。于是它只好饿着肚子掉头
离去。天黑以后,这里亮着疏疏落落的路灯。有个男人穿
着雨衣,兜里揣着手电筒,在这里无奈地转来转去,吓唬
过往的女学生——他是个露阴癖。老师的样子也像个女学
生,从这里走过时,也被他吓唬过……看到手电光照着的
那个东西,她也愣了一愣,然后抬头看看那张黑影里的
脸,说道:真讨厌哪,你!这是冬天发生的事,老师穿着
黑色的皮衣,挎着一个蜡染布的包。她总在快速的移动
中,一分钟能走一百步——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无可替代。
这也是真实发生的事,但我不能把它写进小说里,因为它
脱离了生活——除非这篇小说不叫作<<师生恋>>,叫作
<<一个露阴癖的自白>>——假如我是那个露阴癖,这就是
我的生活。别人也就不能说我脱离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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