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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白银时代(4)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Aug 29 12:26:35 1997
出  处: fifi.bbs@rose.dlut.edu.cn

发信人: Yankee_Zhao@bbs.ustc.edu.cn (萧一), 信区: BOOKS
标  题: 白银时代(4)
发信站: 中国科大BBS站 (Wed Aug 13 13:04:18 1997)
转信站: DUT!sjtunews!ustcnews!ustcbbs

发信人: pingp (小神经), 信区: Reader
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白银时代》之 4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Thu Jul 24 18:31:24 1997)

                        8

    冬天里,有一次老师来上课,带着她的蜡染布包。包
里有样东西直翘翘地露了出来,那是根法国式的棍面包。
上课之前她把这根面包从包里拿了出来,放在讲台上。我
们的校园很大,是露阴癖出没的场所,老师遇到过,女同
学也遇到过。被吓的女同学总是痛哭失声,一副不依不饶
的样子。假如那个吓人的家伙被逮住了,那倒好办:她一
哭,我们就揍他。把他揍到血肉模糊,她就不忍心再哭了。
问题在于谁都没逮住——所以她们总是对着老师不依不
饶。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有责任安慰受惊吓的人。在讲
课之前,她准备安慰一下那些被惊吓的人,没开口之前先
笑弯了腰:原来昨天晚上她又碰上那个露阴癖了。那家伙
撩起了雨衣的下摆,用手电照着他的大鸡巴。老师也拿出
一个袖珍手电筒,照亮了这根棍面包……结果是那个露阴
癖受到了惊吓,惨叫一声逃跑了。讲完了这件事,老师就
接着讲她的热力学课。但听课的人却魂不守舍,总在看那
根棍面包。那东西有多半截翘在讲台的外面,带着金黄色
的光泽。下课后她扬长而去,把面包落在了那里。同学们
离开教室时,都小心地绕开它锋端所指。我最后一个离开
教室,走以前还端详了它一阵,觉得它的样子很刺激,尤
其是那个圆头……然后,这根面包就被遗弃在讲台上,在
那里一点点地干掉。我把这件事写进了我的小说,但总是
被"克"枪毙掉,并用红笔批道:脱离生活。在红色的叉
子底下,她用绿笔在"棍面包"底下画了一道,批道:我
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呢?为什么要写到这个露阴癖和这
根棍面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晚上,办公室里一片棕色。"棕色的"穿着棕色的套
装。头顶米黄色的玻璃灯罩发出暗淡的灯光,溶在潮湿的
空气里,周围是黑色的办公家具。墙上是木制的护墙板。
现在也不知是几点了。我伸手到抽屉里取出一盒烟来——
我有很多年不抽烟了,这盒烟在抽屉里放了很多年,所以
它就发了霉,抽起来又苦又涩,但这正是我需要的。办公
室里灯光昏暗,像一座热带的水塘——水生植物的茎叶在
水里腐烂、溶化,水也因此变得昏暗——化学上把这种水
叫作胶体溶液——我现在正泡在胶体溶液里。我正想要打
个盹,她忽然开口了。"棕色的"首先提出要看看我的脚
丫子,看看它被踩得怎样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以前他
们都是只管踩,不管它怎样的。先是解开重重鞋带,然后
这只脚就裸露出来:上面筋络纵横,大脚趾有大号香皂那
么大。它穿五十八号鞋,这种鞋必须到鞋厂去定做,每回
至少要买两打,否则鞋厂不肯做。总而言之,这只脚还是
值得一看的,它和旧时小脚女人的脚恰恰是两个极端。我
要是长了一对三寸金莲就走不了路,站在松软的地面上,
我还会自己钻到土里去。小脚女人长这双大脚也走不了
路,它会左右相绊——但是"棕色的"无心细看,也无心
听我解说。她哭起来了。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哭?就是要长
工资,也犯不着哭啊。我觉得自己穿上了一件新衬衣,浆
硬的领子磨着脖子,又穿上了挤脚的皮鞋。不要觉得我什
么谜都猜得出来。有些谜我猜不出来,还有些谜我根本不
想猜。但现在是在公司里。我要回答一切问题,还要猜一
切谜。

    穿过夜雾,走上停车场,然后就可以回家了。上了一
天班,没人不想回家,虽然在回家的路上可能会遭劫——
不久之前,有一回下班以后,我和"棕色的"走在停车场
上,拣有路灯地方走着,但还是遇上了一大伙强盗。他们
都穿着黑皮衣服,手里拿着锋利的刀子,一下子把我围
住。停车场上常有人劫道,但很少见他们成群结队的来。
这种劫道的方式颇有古风,但没有经济效益——用不着这
么多人。我被劫过多少次,这次最热闹,这使我很兴奋,
想凑凑热闹。不等他们开口说话,我就把双手高高举了起
来,用雷鸣般的低音说道:请不要伤害我,我投降!脱了
衣服才能看见,我的胸部像个木桶,里面盛了强有力的
肺。那些小个子劫匪都禁不住要捂耳朵;然后就七嘴八舌
地说:吵死了——耳朵里嗡嗡的——大叔,你是唱男低音
的吧。原来这是一帮女孩,不知为什么不肯学好,学起打
劫来了。其中有个用刀尖指住我的小命根,厉声说道:大
叔,脱裤子!我们要你的内裤。周围的香水味呛得我连气
都透不过来。真新鲜,还有劫这东西的……这回这个故事
非常真实。它根本就是真事。被人拿刀子逼住,这无疑是
种生活。我苦笑着环顾四周,说道:小姐们,你们搞错了,
我的内裤对你们毫无用处——你们谁也穿不上的。除非两
个人穿一条内裤——我看你们也没穷到这个份上。你们应
该去劫那位大婶的内裤。结果是刀尖扎了我一下,戳我的
女孩说道:少废话,快点脱;迟了让你断子绝孙——好像
我很怕断子绝孙似的。别的女孩则七嘴八舌地劝我:我们
和别人打了赌,要劫一条男人内裤。劫了小号的裤衩,别
人会赖的,你的内裤别人没得说——快脱罢,我们不会伤
害你的。这个说法使我很感动:我的内裤别人没得说——
我居然还有这种用处。我环顾四周,看到闪亮的皮衣上那
些尖尖的小脸,还有细粒的粉刺疙瘩。她们都很激动,我
也很激动,马上就要说出:姑娘们,转过身去,我马上就
脱给你们……我还想知道她们赌了什么。但就在此时,她
们认出了我,说道:你就是写<<师生恋>>那个家伙!书写
得越来越臭——你也长得是真寒碜。寒碜就寒碜,还说什
么真寒碜。我觉得头面里有点疼了。头疼是动怒的前兆。
你可不要提我写的书,除非你想惹我动怒。

    停车场上,所有的路灯从树叶的后面透射出来,混在
浓雾里,夜色温柔。不管是在停车场上,还是在沙漠里,
都是一天最美好的时光。在停车场上,我被一群坏女孩围
住,在沙漠里,我被绑在十字架上,背靠着涂了沥清的方
木头,面对着一小撮飘忽不定的篝火。在半干的畜粪堆
上,火焰闪动了一阵就熄灭了,剩下一股白烟,还有闪烁
不定的炭火。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沙漠里的风变得凛冽起
来。那股烟常常飘到我的脸上来,像一把盐一样,让我直
流眼泪。因为没有办法把眼泪擦干,就像是在哭。其实我
没有哭,我只有一只眼在流泪,因为只熏着了一只。一般
人哭起来都是双眼流泪,除非他是个独眼龙。
    此时我扭过头去,看着老师——她就站在我身边,是
茫茫黑夜里的一个灰色影子。她把手放在我赤裸的腿上,
用尖尖的手指掐我的皮肤,说道:你一定要记住,将来的
世界是银子的……这是沙漠里的事。在停车场上,我大腿
里侧刺痛难当,刀尖已经深深扎进了肉里——与此同时,
我头里有个地方刺疼了起来。这个拿刀子的小丫头真是坏
死了。另有一个小丫头比较好,她拿了一支笔塞到我手
里,说:老师,等会儿在裤衩上签个字吧。我们是大学中
文系的学生,你的小说是我们的范本。我常给一些笨蛋签
字,但都是签在扉页上,在裤衩上签字还是头一回。但这
件事更让我头疼。我叹了口气说:好吧,这可是你们让我
脱的;就把裤子脱了下来。那些女孩低头一看,吓得尖叫
一声,掩面返走;原因是我的性器官因为受到惊吓,已经
勃起了,在路灯的光下留下长长的黑色影子——样子十分
吓人。出了这种事,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假如我不大
笑,大概还不会把她们吓跑:那声音好像有一队咆哮的老
狗熊迎面扑来。在停车场的路灯下,提着裤子、挺着个大
鸡巴,四周是正在逃散的小姐们,是有点不像样子。但非
我之罪,谁让她们来劫我呢。
    小姐们逃散之后,一把塑料壳的壁纸刀落在了地上,
刀尖朝下,在地下轻轻地弹跳着。我俯身把它拣了起来,
摸它的刀片——这东西快得要死,足以使我断子绝孙。我
把它收到口袋里,回头去看"棕色的"。这女人站在远
处,眯着眼睛朝我这边看着。她像蝙蝠一样瞎,每次下班
晚了,都得有人领她走过停车场,否则她就要磕磕碰碰,
把脸摔破。上班时别人在她耳畔说笑话,她总是毫无反
应。所以她又是个聋子,最起码在办公室里是这样。她大
概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这样最好。我收敛起顽劣的心
情,束好裤子,带她走出停车场——一路上什么都没有
说。但我注意到,停车场上夜色温柔……当天夜里在睡梦
中,我被吊在十字架上,面对着阴燃着的骆驼粪。整个沙
漠像一个隐藏在黑夜里的独眼鬼怪。老师在我耳畔低语
着,说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没记住。她把手伸进我胯下的
遮羞布里,那只手就如刀锋,带来了残酷的刺激。就是这
种残酷的刺激使我回到了白银时代。

                                9

    我在办公室里,坐在"棕色的"对面。她还没有开
口,但我已经感到很糟糕了。可能她要找我谈的事既不是
房子,也不是工资,而是些别的……我既不想和她谈房
子,也不想谈工资——我不管房也不管工资,我只管受抱
怨。但我更不想谈别的。别的事情对我更坏。
    那天遇劫后,回家洗澡时,我看到胯间有个壁纸刀扎
的伤口。它已经结了痂,就像个黑色的线头,对我这样的
巨人来说,这样的伤口可以说是微不足道,我还在上面贴
了创可贴。但它刺疼不已,好像里面有一根针。我把那把
刀找了出来,仔细地看了半天,刀片完好无损,没有理由
认为伤口里有什么东西,只好让它疼下去了。也许因为疼
痛的刺激,那东西就从头到脚直撅撅的,和在停车场上遇
劫时一样。细说起来它还不止是直,从前往后算,大约在
三分之一的长度上有点弯曲——往上翘着,像把尼泊尔人
用的匕首。用这种刀子捅人,应该往肚子上捅,刀尖自然
会往上挑,给人以重伤。总而言之,这种向上弯的样子实
在恶毒。假如夜里"棕色的"看见了它,我就会有点麻
烦。因为我有责任让她见不到它。这个东西原来又小又老
实,还不算太难看,被人用刀子扎了一下,就变又大又不
老实,而且丑极了。这就是说,落下后遗症了。

    在我的另一个故事里也有这样一幕:在沙漠里,克利
奥佩屈拉把我的缠腰布解开,里面包裹的东西挺立起来,
就如沙漠里怒放的仙人掌花。呼啸的风搅动砂砾——在锐
利的砂砾中间,它显得十分浑圆,带有模糊不清的光泽,
在风里摇摆不定。老师带着笑意对我说:怎么会是这样
的?对此我无法解释。我低下头去,看到脚下的麻袋片里
包裹的东西:一个铜锤和若干扁头钉子。老师拾起一根钉
子,拿到我的面前:钉头像屎克螂一样大,四棱钉体上还
带有锻打的痕迹:这就是公元前的工艺水平,比现代的洋
钉粗笨,但也有钉得结实的好处。老师就要把我钉死在十
字架上,在此之前,她先要亲吻我,左手举着那根钉子,
右手把那根直撅撅的东西拨开,踮起脚尖来……我抬起头
来,环视四周——灰蒙蒙的沙漠里,立着不少十字架。昨
天的同学都被钉在上面。人在十字架上会从白变棕、从棕
变黑,最后干缩成一团,变得像一只风干的青蛙、一片烧
过的纸片——变成一种熔化后又凝固的坚硬胶状物,再然
后在风砂中解体。然后我又去看老师,她已经拿起了铜
锤,准备把钉子敲进我的掌心。这是变成风干青蛙的必要
步骤。老师安慰我说:并不很疼。我很有幽默感地说道:
那你怎么不来试试?她大笑了起来,此时我才发现,老师
的声音十分浑厚。顺便说一句,我仔细考虑过怎样处死我
自己:等到钉穿了双手和双足之后,让老师用一根锋利的
木桩洞穿我的心脏。这样她显得比较仁慈——虽然这样的
仁慈显得很古怪。在埃及妖后和行将死在十字架上的东方
奴隶之间已经说了很多话,这是很罕见的事件……最后,
她又一次说道:记住,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此时,我
已是鲜血淋漓,在剧痛中颤抖着。只有最残酷的痛苦才能
使我离开埃及的沙漠,回到这白银世界里来。
    假如这个故事有寓意的话,它应该是:在剧痛之中死
在沙漠里,也比迷失在白银世界里好得多。这个寓意很恶
毒。公司领导把它枪毙掉是对的。领导不笨,"克"不笨,
我也不笨。我们总是枪毙一切有趣的东西。这是因为越是
有趣的东西,就越是包含着恶毒的寓意。

    我们的办公室在一楼,有人说,一楼的房子接地气,
接地气的意思是说,这间房子格外潮湿,晚上尤甚。潮气
渗透了我的衣服,腐蚀着我的筋骨。潮湿的颜色是棕色
的。我的老师也是棕色的,她紧挨着我坐着,把棕色的头
发盖在我肩上,告诉我说,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这就是
说,这世界早晚要沦为一片冷冰冰的、稀薄的银色混沌,
你把一片黄铜含在嘴里,或者把一片锡放在嘴里反复咀
嚼,会尝到金属辛辣的味道——这就是混沌的味道。这个
前景可不美妙。但是老师的声音毫无悲伧之意——她声调
温柔,甚至带有诱惑之意。她把一片棕色的温暖揉进了我
的怀里。在这个故事里,老师的身体硕长,嘴唇和乳头都
呈紫色。在一阵妙不可言的亢进之中,我进入了一片温暖
的潮湿。在这个故事里,我和老师坐在一棵大树的树根
上,脚下是热带雨林里四通八达的棕色水系。只有潜入水
中,才发现这种棕色透明的水是一片朦胧。有些黄里透绿
的大青蛙伸直了腿,一动不动地飘在水里,就像大海里漂
着的水母。波光流影在它身上浮动着。你怎么也分不清它
是死了,还是活着的。这就是这种动物的谋生之道——无
论蛇也好,鳄鱼也罢,都不想吃只死青蛙,会吃坏肚子
的……正如在沙漠里有绿洲,埃及也会有热带的雨林和四
通八达的水系,老师也会有温柔,温柔就是躺在一片棕色
的阴影里,躺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
    但是一阵电话铃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脑子。这使我想
起有个小子每礼拜三都要在停车场上劫我。我有责任马上
出去被他打劫——他等得不耐烦,会拿垒球棒砸我的吉普
车。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着,不等拿起耳机,我就知道这
个电话肯定是场灾祸。我的吉普完蛋了。吉普的零件很难
找,因为车子早就停产了。要是去买辆轿车,我又坐不进
去。谁让我长这么大个子——我天生是个倒霉蛋……"棕
色的"还是光哭不说话。看来这个谜我是必须猜了。
    我有种种不祥的预感,其中最不祥的一种就是:她要
声讨我这根直立的大鸡巴。我没什么可说的,只能代它道
歉,因为人家不想看见你,你却被人家看到了。我还要进
一步保证说,下次它一定不这样——这样她应该满意了
吧。其实下回它会怎样,我也不知道。这女人有怕黑的毛
病,下班后得有人陪她走过黑暗的停车场,走到灯火通明
的地方。这件事我责无旁贷:一方面,她总是像哑巴一样
一声不吭,没人乐意陪她走路;另一方面,我是本室的头
头,没人干的事我都要干。以后我还要陪她走过停车场,
不知什么时候,又会遇上一群坏女孩劫我的内裤——到那
时,它又要直立如故,然后"棕色的"又要来声讨我……
这就是说,仅仅道歉是不行的。还要让她见到这样东西
时,能够不失声痛哭……我准备用老师的话来安慰"棕色
的":"他直他的,我们走我们的路"。这话应该改成我
直我的,你走你的路——我怀疑"棕色的"看到了我那个
东西,现在正要不依不饶。假如我是露阴癖,此时就该来
揍我。但我不是露阴癖。人家用刀子对着我,我才脱裤子
的。这一点一定要说清楚。也许我该为那三分之一处弯曲
向她道歉,但也要说清楚:人家拿刀子对着它,它才往上
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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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 中国科大BBS站 [Goodbooks.board@bbs.ustc.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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