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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7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Aug 29 12:20:48 1997
出  处: fifi.bbs@rose.dlu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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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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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7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Fri Jul 25 20:13:10 1997)


                                    3

    有人说,卡彭铁尔按照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韵律写了一本
小说,到底这本小说是不是这样的,只有贝多芬本人才能作出判
断,而他写这本书时,贝多芬已经死了。我舅舅的全部小说都有范
本,其中一本是<<逻辑教程>>。那本书的78页上说:
    1·真命题被一切命题真值蕴涵;
    2·假命题真值蕴涵一切命题。
我舅舅的小说集第78页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时代都可以
写好小说,坏小说则流行于一切时代。以上所述,在逻辑学上叫作"
真值蕴涵的悖论",这一段在现在的教材里被删掉了,代之
以"…",理由是宣扬虚无主义。我舅舅的书里这一段也被"口"
取代,理由也是宣扬虚无主义。像这样的对仗之处,在这两本书里
比比皆是,故而这两本书里有很多的"…"和"口"。他最畅销的
一本书完全由"口"和标点符号组成,范本是什么,我当然不能说
出来。它是如此的让人入迷,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
往里填字,这件事有点像玩字谜游戏。F读这些小说时,其中一个"
口"都没有,这就是我舅舅流冷汗的原因。但是F并没有指出这些
不妥之处,可能是因为当时她已经下班了。到天快黑时,F跳了起
来,整整头发,走了出去。我舅舅继续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听
见汽车在楼下打着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辆汽车亮起了尾灯、
大灯,朝黑暗的道路上开走了。他慢慢爬了起来,到厕所里擦了一
把脸,然后回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读,可能是本数学书,也
可能是本历史书,甚至可能是本小说。但是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
他读过了一些什么,就不再重要了。在读书的时候,他想像F已经
到了公园里,在黑暗的林荫道上又截住了一个长头发的大个子。那
个人也可能拿了个空打火机,可能拿了一盒没有头的火柴;或者什
么都没有拿,而是做出别的不合情理的举动。被她截住后,那人也
可能老老实实,也可能强项不服。于是F就用浑厚的女中音说道:
例行检查,请你合作啊!"合作"这个词,在上个世纪被用得最滥
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后来又有合作化等
用法,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后演化为甜
蜜、nice的同义语,是世纪末的事。F的工作,就是检查每个人是
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许她会发现一个更合作的人,从此不来了。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有点若有所失。但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
更合作——换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为他是个没
有心的人。

    因为我说我舅舅是个很合作的人,有读者给报纸写信说我笔下
有私。他认为我舅舅根本就不合作,因为他把"真值蕴涵的悖论"
偷偷写进了小说里。我怀疑这位读者是个小说家,嫉妒我舅舅能出
书。但我还是写了一篇答辩文章,说明我舅舅不管写了什么,都是
偷偷在家里写;而且他从来不敢给报纸写信找历史学家的麻烦。这
样答辩了以后,就不再有人来信了。这种信件很讨厌,众所周知,
现在数理逻辑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这是一门伪科学,这如
上世纪初相对论在苏联,上世纪中马尔萨斯<<人口论>>在中国一
样。再过些时候,也许会发现没有数理逻辑不行,就会给它平反。
在这之前,我可不想招来"宣传数理逻辑"的罪名。
    我舅舅生活的时代夜里路灯很少,晚上大多数窗口都没有灯
光。他点了一盏灯看书,就招来了一大群蚊子、蛾子,劈劈啪啪撞
在了纱窗上。后来他关掉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只剩下窗口是灰
蒙蒙的,还能感到空气在流动。虽然住在十四楼上,我舅舅还是感
觉到有人从窗口窥视,随时会闯进来。他想的是:假如有人闯了进
来,就合作。没人闯进来就算了。想完了这些,他躺下来睡了。
    小姚阿姨说,我舅舅在新婚之夜也很合作。那天晚上她一觉醒
来,看到屋里黑洞洞,就爬起来开灯。灯亮了以后,发现我舅舅坐
在床头在甩手。她觉得这样子很怪,因为她不知道我舅舅一直用手
托着她的脚,故而血脉不通,两手发麻。因为她卧室里安了一盏日
光灯,那种灯一秒钟闪五十下,所以她看到我舅舅有好多只手,很
是怪诞。后来我舅舅甩完了,那些手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两只,但
她还是觉得我舅舅很陌生。据我所知,有些女人在初次决定和某男
人做爱时,对他会有这种感觉,小姚阿姨就是这些女人里的一个。
她对我舅舅说:去洗洗吧。我舅舅进了卫生间,等他出来时,小姚
阿姨没往他身上看,也进了卫生间,在那里洗了一个淋浴,穿上她
那套水红色的内衣内裤,走了出来。这时候我舅舅已经关上了大
灯,点亮了床头灯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条毛巾被。小姚阿姨走过
去,拉起那条毛巾被,和我舅舅并肩躺下。后来我舅舅说道:睡罢。
然后就没了声息,呼吸匀静,真的睡着了。小姚阿姨想起我妈过去
说过的话:"我弟弟可能不行",原来她已经把这话忘掉了。但是
她还是决定要有所作为。等我舅舅睡熟以后,她悄悄爬了起来,关
上了台灯,自己动手解下了胸罩,揭开了毛巾被,骑跨到我舅舅身
上,像一只大青蛙一样;把脸贴在我舅舅胸前那块冷冰冰的地方,
也就是心脏的所在;然后也睡着了。小姚阿姨给不少人讲过这件
事。有些人认为,"合作"应当男女有别,一个男人在新婚之夜有
这种表现,不能叫做"合作"。在这种时刻,男人的合作应该是爬
起来,有所作为。在这方面,我完全同意小姚阿姨的意见:合作是
个至高无上的范畴,它是不分时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个"接受"
的范畴,有所作为就不是合作。

    那天夜里天气闷热,我舅舅很难受。他觉得胸闷气短,脖子上
流了不少热汗。午夜时下了一场雨,然后凉爽很多,我舅舅就在那
时睡着了。他醒来时,窗外已是灰蒙蒙的,大概有四点钟光景。虽
然是夏季,这时候也很冷。朦胧中,他看到F站在床头,头发湿漉
漉的,正把裙子往书架上挂。然后她转过身来,我舅舅看到她把衬
衫的前襟系住,露出黑绸内裤,而黑色的丝袜正搭在椅子上。并且
伸了个懒腰——手臂没有全伸开,像呼口号时那样往上举了举——
打了个呵欠,鼻子皱了起来。我舅舅知道F打呵欠别人是不应当看
到的,所以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然后F就撩起我舅舅身上的毛
巾被爬到床上来,还用肩膀拱拱我舅舅说:往里点。我舅舅当然往
里缩了缩——换言之,他把身子侧了侧,F就背对着我舅舅躺下
了。我舅舅认为,F可能是在梦游,或者下班时太困、所以走错了
路。这两种情况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F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
方,不知道我舅舅是谁。而且我舅舅不能断定F在梦游,故而也不
能断定提醒她一句是不是冒犯。假设你是个准备合作的人就肯定会
同意,不能断定对方是否在梦游,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恶梦:假如你
以为对方睡着了,而对方是醒着的,你就会有杀身之祸,因为你不
该污蔑说对方睡了;假如你以为对方是醒着的,而对方睡了,也会
有杀身之祸,因为你负有提醒之责。我舅舅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
动。后来F用带了睡意的声音说道:你身上有汗味,去洗洗吧。我
舅舅就轻轻爬了起来,到卫生间淋浴去了。
    那天早上我舅舅洗冷水淋浴,水管里的水流完了之后,出来的
是深处的水,所以越洗越冷,他的每一个毛孔都紧闭起来。因此他
阴囊紧缩,双臂夹紧双肋。他关上水龙头往窗外看,看到外面灰茫
茫的一片。然后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F在床上伸展开四肢,已经
睡熟了。

                                       4

    二十一世纪心理学最伟大的贡献,就是证明了人随时随地都会
梦游,睁着眼睛进入睡梦里,而且越是日理万机的伟大人物,就越
容易犯这种病。这给我们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很多重大历
史事件都可以用这个理论来解释。人在梦游时,你越说他在梦游,
他就会沉入越深的梦境,所以必须静悄悄地等他醒来。但是有时实
在叫人等不及,因为人不能总活在世界上。
    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会发现这世界上有些人总是在
梦游。由此产生的沟通问题对心脏健康的人都是一种重负,何况我
舅舅是一个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觉,衬衫上那个黑
领结已经解开了,垂在她肩上。那间房子里像被水洗过一样的冷,
并且迷漫着一股新鲜水果才有的酸涩味。起初周围毫无声响,后来
下面的树林里逐渐传来了鸟叫声。F就在这时醒来,她叫我舅舅站
起来,又叫他脱掉内裤,坐到床上来。我舅舅的那东西就逐渐伸直
了,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F向它俯过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
的热气。她又用手指轻轻地弹它,发现它在轻轻颤动着。F舔舔嘴
唇,说道:玩罢。然后就脱掉上衣。这时候我舅舅想说点什么,但
后来什么都没有说。

    我舅舅的传记登在了<<传记报>>上,因为上述那一段,受到了
停报三天和罚款的处分。为了抵偿订户的损失,报社决定每天给每
户一筒可乐。总编说,我们已经被罚款了,这可乐的钱不能再让我
们出。我本可以用支票或信用卡来支付买可乐的钱,但我借了一辆
小卡车,跑遍了全城去找便宜可乐。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最便宜
的,只差三天就到保质期。最让我高兴的是:这是一种减肥可乐,
一点都不甜,只有一股甘草味。中国人里没人会爱喝,而我恰恰是
要把这种东西送给中国人喝。这种情况说明我不想合作,心里憋了
一口气——众所周知,我们从来都是从报社拿稿费,往报社倒贴钱
的事还没有过——但我不能不合作,因为是我的稿子导致报社被停
刊,假如不合作,以后就不会有人约我稿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感
到很是气恼、难堪,整整一天都是直撅撅的。因为这种难得的经历,
我能体会到我舅舅当时的感觉。他赤身裸体坐在床上,背对着F,
周围空气冷冽。F弓起身来,把脸贴在他大腿上,眼睛盯着他的那
玩艺儿,这使他感到非常的难堪;而那玩艺儿就在难堪中伸展开
来,血管贲张。不管怎么说吧,别人没有看到我的难堪,而我舅舅
却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因此他面色通红,好像很上劲的样子。其实
假如F不说"玩罢",他就要说"对不起","sorry 
for that"之类的话了。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那样子是不是合作,因
为从下半截来看,他是一副怒气冲冲,强项不服的样子,这不是合
作的态度;从上面看,他满面羞愧,十分腼腆,这样子又是十分合
作的了。就是在干那件事时,他也一直感到羞愧难当,后来就像挨
了打的狗一样在床上缩成一团。好在后来F没有和他再说什么,她
洗了个冷水澡,穿上衣服就走了。对于我舅舅传记的这个部分,<<
传记报>>表示:您(这是指我)的才气太大,我们这张小报实在是无
福消受;再说,明知故犯的错误我们也犯不起。这是从报社的角度
提出问题,还有从我这面提出问题的:您是成名的传记作家,又是
历史学会会员,犯不上搞这样直露的性描写——这是小说家干的
事,层次很低。但是我舅舅干出了这样直露的事,我又有什么办法
呢。

    这些都是历史事实。不是历史事实的事是这样的:我舅舅和小
姚阿姨结了婚后,就回到他原来住的房子里,找出一台旧打字机,
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我不肯去。这是
因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里已经没有原来的分量了。后来她答应给我
十块钱,这就不一样了。骑车到我舅舅那里,来回要用一小时。在
十三岁时,能挣到十块钱的小时工资,实在不算少。我认为,十块
钱一小时,不能只是去看一看,还该有多一点的服务,所以就问小
姚阿姨:是不是还要带句话去。她就显得羞答答的,说道:你问问
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家。我的确很想记着问我舅舅一句,但是到
了那儿就忘了。
    我给我舅舅写传记,事先也做过一些准备工作,不是提笔就写
的。比方说,我给他过去留学时的导师写过信,问我舅舅才情如何。
那位老先生已经七十岁了,回信说道:他记得我舅舅,一个沉默的
东方人,刚认识时,此人是个天才,后来就变得很笨。我再写信去
问:我舅舅何时是天才,何时很笨。他告诉我,我舅舅初到系里当
他研究生时是个天才,后来回中国去养病,就变笨了;经常寄来一
些不知所云的paper,声称自己证出了什么定理,或者发明了什么
体系。其实这些定理和体系别人早就发现了,这老先生说,你舅舅
怎么把什么都忘了?开头他还给我舅舅寄些复印件,告诉他,这些
东西都不新鲜了;后来就不再搭理我舅舅。因为我舅舅的发现是逆
历史潮流而动的,换言之,他先发现高级的和复杂的定理,再发现
简单和原始的定理,最后发现了数学根本就不存在;让人看着实在
没有意思。考虑到收信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他还在信尾写
了几句安慰我的话:据他所知,所有的天才最后都要变成笨蛋。比
方说他自己,原来也是个天才,现在变成了一个"没了味的老
屁"。这段话在英文里并不那么难听,是翻成中文才难听的。如此
说来,从天才变老屁是个普遍规律,并且这个事件总发生在男人四
十多岁的时候;具体到我舅舅这个例子,发生在他和小姚阿姨结婚
前后。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小说里,结婚前他写的小说里"口"
很多,婚后"口"就少了,到他被电梯砸扁前几个月,他还写了一
篇小说,现在印出来一个"口"都没有。当然,这也要看是什么人,
从事什么样的事业。有些人从来就证不出最简单的数学定理,写的
小说也从来就不带"口",还有些事业从来就显不出天才。女人身
上也有个类似的变化,从不穿衣服更好看,变到穿上一点更好看。
这个事件总发生在女人三十多岁的时候。当然,这也要看是什么女
人和什么衣服,有些女人从来就是穿上点好,有些衣服也从来就是
穿了不如不穿。原来我打算以此为主题写写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但
是有关各方,包括上级领导、<<传记报>>编辑部、还有我舅舅小说
的出版商都不让这样写,他们说:照我这个逻辑,大家不是已经变
成了老屁,就是从来就是老屁;不是已经变成了"遮着点"好,就
是从来都是遮着点好。现在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太多
了,我们得罪不起。因此我就写了我舅舅和F这条线索。谁知写着
写着,还是通不过了。早知如此,就该写小姚阿姨。作为我舅舅的
遗孀,她一点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写成个老屁。对于这件事,她有
一种古怪的逻辑,根据这种逻辑她说:这么一来,我们就扯平了。

                                    5

    我说过,我舅舅很年轻时就得了心脏病。医生对他说:你不能
上楼梯,不能呛水,不能抽烟喝酒,不能……,有很多不能;其中
当然包括不能做爱。但是大夫又说:只要你不想活了,想干什么都
可以。领导对我们说:只要你不出格,写什么都可以。这两句话句
式相似,意思却相反,想活和出格的意义完全相悖。所以我舅舅一
旦不想活了,就可以干一切事,而我们不出格,就什么都不能写。
我舅舅一直很想活,所以假如哪天回家时看到电梯停了电,就在楼
下等着。到天黑时还不来电,他就叫一辆出租车到我家来,和我挤
一张床。我那张床一人睡还算宽敞,再加上一条九十公斤的壮汉,
地方就不够了。因为这个原故,新婚之夜他对小姚阿姨说,睡吧。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看到小姚阿姨睡在他怀里,当时她有一对纯
天然、形状美好的乳房,身体其它部分也相当好看。我舅舅看了以
后,马上就变了主意,不想活了。他立刻奔回家来给自己料理后事,
把没写完的小说都写完,并且搜罗脑子里有关数学的主意,把它们
都写成论文投寄出去。这些事干得太匆忙,所以小说没有写好,论
文也带有老屁的味道。他这个人独往独来惯了,做这些事的时候,
忘掉了、或者根本就不会想起要和小姚阿姨打个招呼。后来他倒是
托我告诉小姚阿姨,他忙完了就回去。我回去以后总是忘记把这话
告诉小姚阿姨。所以她现在怀疑,这段时间里,我舅舅在和F做爱,
天天云雨不休。那位F穿了一件白底带黑点的衬衫、一条黑裙子,
脖子上系着黑绸带,内衣是黑色的。小姚阿姨告诉我说,她从来不
穿黑色的内衣,因为觉得太不正经。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总而言
之,我舅舅再回到小姚阿姨那里时,头顶已经秃了,皮肤变成了死
灰色,完全是个老屁的模样。他要求和小姚阿姨做爱,小姚阿姨也
答应了,但是觉得又干、又涩、又难为情,因为"你舅舅那个大秃
脑袋像面镜子,就放在我胸口上!"
    小姚阿姨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在她家里。我说道:不对呀。你
说过,我舅舅是个善良的人,和他做爱很快乐,现在怎么变成了又
干又涩呢?她就把自己的拳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说:我说过的吗?
我告诉她时间、地点、上下文,让她无法抵赖。这是我们史学家的
基本功。不过,时间地点上下文都可以编出来。她说:不记得了。
又说:就算说过,不能改吗?我对后一句话击节赞赏,就说:你别
学物理了,来学历史吧。我看你在这方面有天才,我招你当研究生
好了。她愣了一下说:你说话可要算话呀。这话使我又发了一阵子
愣,它说明女人没有幽默感,就算有一点,也是很有限。其实我并
不想招她当研究生,而且今年上面很可能不让我招研究生——我已
经出格了。

    现在该说说我出格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张传票,让
我到出版署去一趟。到了那里,人家把我的史学执照收去打了一个
洞,还给我开了三千元的罚单,让我去交钱。因为执照上已经有了
三个洞,还被停止著述三个月,并且要去两星期的学习班。此后每
天都要去出版署的地下室,和一帮小说家、诗人、画家坐在一起。
有一位穿黑皮茄克的女孩子坐在主席位子上,手里拿了一根黑色的
藤棍,说道:大家谈谈吧。新来的先谈。你怎么了?我羞答答地说:
我直露。她砰地一声把藤棍抽到卷宗上,喝道:什么错误不能犯,
偏要直露!你是干啥的?我说:史学家。她又砰地抽了一下桌子,
说道:史学家犯直露错误!新鲜啊。以为我们不查你们吗?我低声
下气地检讨了一阵子。等到午餐时间,我和她去吃饭,顺便把给她
买的绿宝石项练塞到她包里。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小子,不犯
事你是不记得我呀。我当然记得她,她是个真正的虐待狂,动起手
来没轻没重。如果求别人有用的话,绝不能求她;但我的执照上已
经有了三个洞,不求不行了。我说:我想考张哲学执照。她说:有
事晚上到家里去谈吧。钥匙在老地方……带上一瓶人头马。我擦擦
脸上的汗水,说道:我去。于是她站了起来,挥了一下藤鞭说:下
午我有别的事。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啊。
    我在学习班里,的确很受欺负,但这不意味着我要找督察(就是
那位穿黑茄克的女孩,她也是师大历史系毕业的,所以是我的师妹)
告状。下午分组讨论时,听到了很多损我的话。有位小说家阴阳怪
气地说:我以为犯直露错误是我们的专利哪。还有位诗人说:这位
先生开了直露史学的先河,将来一定青史留名。有位画家则说,老
兄搞直露史学,怎么不通知兄弟一声?让我也能画几张插图,露上
一手。这种话听上一句两句不要紧,听多了脸上出汗。我禁不住要
辩解几句:诸位,我写的是我家里的人,是我嫡亲的娘舅。所以虽
然犯了直露错误,还有些有情可原的地方。结果是那些人哄堂大笑
起来,说道:以前还不知道,原来史学家干的就是这样的事呀!这
种遭遇使我考哲学执照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众所周知,哲学家很少
会出格,就是出了格也是宣传部直接管,不会落到层次如此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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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问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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