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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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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期: Fri Aug 29 12:21:26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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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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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9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Fri Jul 25 20:19:34 1997)



                             下篇:我自己
    
                                第一章

                                   1

    我被取消了身分,也就是说,取消了旧的身分证、信用卡、住
房、汽车、两张学术执照。连我的两个博士学位都被取消了。我的
一切文件、档案、记录都被销毁——纸张进了粉碎机,磁记录被消
了磁。与此同时,我和公司(全称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公司)的钱财帐
也两清了——这笔帐是这么算的:我的一切归他们所有,包括我本
人在内;他们则帮我免于进监狱。公司的人对我说,假如把你移交
给司法机关,起码要判你三十年徒刑,还可能在你头上打洞,但是
我们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这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他们给
了我一个新的身分,我的名字叫M,我有一张蹩脚中学的毕业文
凭,让我在一个建筑公司当工人,还给了我五块钱——考虑到我在
银行里的五十万块存款都将归公司所有,只给这一点钱真是太
少——然后开车送我去新的住处,有一样东西不用他们给,就是我
的新模样。安置以前我有一点肚子,甚至可以说在发胖,现在已经
尖嘴猴腮了。
    有一件事必须补充说明,我现在犯的不光是直露错误,还有影
射错误,因而万劫不复了。这后一条错误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会
发现的。我绝不敢说公司这样检举我,是为了扩大自己的营业额。
我只是说,有这么一回事。

    这个故事到此就该重新开始: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有一个M,
他是个又瘦又高、三十岁的男子,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丝衬衣,一
条黑色的呢料裤子,一双厚底的皮鞋,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大汽车(这
辆汽车和殡仪馆的汽车有点像,并且也被叫作送人的车),前往东郊
一个他不认识的地方。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男子陪他同去,并且在汽
车后座上不断地敲打他的脑袋,拍打他的面颊,解开他衬衣的领
扣,露出一小片苍白、削瘦的胸膛,说一些尖酸的话,但是意在给
他打气。后来汽车在一座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旧砖楼前停了下
来,同去的人在他后背上推了他一把说:你到了,并且递给他一张
窄行打印纸,说:该记着的事都在上面。M从车上下来,走了几步,
拍了一下前门,司机把玻璃放下来。M说:能给我几支烟吗?司机
取出一个烟盒,往里看了看,说道:还有六支。递给他,并且问道:
还有事吗?M摇摇头,转过身去,汽车就从他身后开走了。
    此时天色将暗,旧楼前面有很多乱糟糟的小棚子。因为天有点
凉,M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就走到那座旧楼里去,爬上砖砌的露
天楼梯。那张打印纸上写着"407",也就是四楼七号。走廊上一
盏灯都没有,所以也看不出哪里是几号。于是他随手敲了一家的房
门,门开时,一个小个子女人用肩膀扛住门扇。M想,我应该让她
看个清楚,以免她不信任我,就一声不响地站着。从敞开的门里,
传来一股羊肉炖萝卜的气味。据我所知,M既不喜欢吃羊肉,也不
喜欢吃萝卜,所以他对这股气味皱起了鼻子。那女人看清他以后让
开了门,把头往里一摆,M就走进去。这间房子里很热,因为有个
房间里生了火。她用手一指说:往里走,给我看着孩子,饭一会儿
就得。M就朝里面走去,绕过了破旧的冰箱、破烂的家具,走进一
间尿味扑鼻的房间,这里有两个小床,床上躺了两个婴儿,嘴里叼
着橡皮奶嘴,瞪着眼睛看着他。M想道,你们千万不要哭,哭起来
我真不知怎么办好。这间房子里点了一盏昏黄的灯。那个女人在厨
房里说:你会做饭吗?M说,不会。她又问:会不会鼓捣电器?他
想到自己过去学过物理,就说:会一点。于是她说:那还好,不是
白吃饭。

    在被重新安置(也就是说,被取消了旧身分,换上新身分)之前,
我上过两星期的学习班。如前所述,参加学习班原本就是我生活的
一部分,但这回和以往不同:除了让你检讨错误,还讲一些注意事
项。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要回到原来住的地方,也不要和过去认识
的人取得联系,假如这样做了的话,"重新安置"就算无效,我们
过去犯的错误也就不能一笔勾销了。我们当然明白,这是暗示我们
将住监狱。重新安置了以后,我们既没有妻子(或者丈夫),也没有
儿女。假如原先有,公司也会替我们处理,或者离婚,或者替我们
抚养。要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挺有钱的,现在一切都归他们了。我
记得讲到这里时,会场上一片不满的嘘声。公司的代表不得不提高
嗓音说:这就够好的了,要知道在上个世纪,你们这些人不是去北
大荒,就是去大戈壁,而现在你们都安置在北京城里!作为一个史
学家,我不用他提醒我这个。我只关心重新安置了以后,活不下去
怎么办。公司的代表回答说,假如大家都活不下去,就会产生新的
治安问题。他们不会让我们活不下去的。我们会有新的家庭,新的
妻子或者丈夫,这些公司会安排。我认为,我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样
的,最好现在就形容一下。但公司的代表认为,这不是我该、或者
我配关心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这些人可不可以互相联系,以便彼此有个
照应?公司的人说:绝对不可以。我们之间不能横向串连,也许公
司会安排我们彼此认识,除此之外,一切联系都不可以有。这些问
题都明确了以后,我就开始想像,在公司给我安排的新家里有什
么。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半老不老的婆子,还有一对双胞胎。
还有这么辛辣的骚味。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四处张望,看到这座旧
砖楼满是裂缝,还有一只大到不得了的蟑螂爬在房顶上。我必须吃
我不爱吃的羊肉萝卜汤,还要在这间骚哄哄的屋子里和那个小个子
女人做爱——这是那种一间半一套的房子,除了这个大房间,还有
一间小得像块豆腐干。那个小个子女人脸上满是皱纹,额头正上方
有一络白头发——这些事情我都不喜欢,很不幸的是,它们没有发
生。后来那个女人看了我拿的那张窄行打印纸,发现我该去407,
而这里是408,就把我撵到隔壁去了。那间房子敞着门,满地尘土
和碎纸片。我不必吃不喜欢的羊肉炖萝卜了,这是个好消息。坏消
息是什么可吃的都没有,连晚饭都没有了。

                                    2

    M重新安置后的第一个夜晚在407室度过。这套房子的玻璃破
了不少,其中一些用三合板、厚纸板堵上了,还有不少是敞开的,
张着碎玻璃的大嘴。这房子和408是一样的,在那个大房间的地上
放了一个旧床垫,还有一个旧冰箱,有一盏电灯挂在空中,但是不
亮。奇怪的是,打开冰箱的门,里面的灯却是亮的。他借着冰箱里
的灯光检查了这间房子,看到了满地的碎玻璃。当然,冰箱里除了
霉斑、一个烂得像泡屎的苹果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后来他就在那
个床垫上睡了一夜,感觉到了床垫里的每一根弹簧。凌晨时分他爬
了起来,就着晨光在暖气片上找到了一盒火柴,一连吸了三支烟,
还看到一只老鼠从房子中间跑过去了。后来他就出门去,想到附近
拣点垃圾——另一个说法是别人废弃的东西——来装点这间房
子。但是在这片破旧、快被拆除的楼房附近,想拣点什么还真不容
易——除了烂纸、塑料袋子,偶而也能见到木制品,但是木头已经
糟朽掉了。
    我扛着一把白色的破椅子回家时,又想起我那辆火鸟牌赛车
来。那辆车是我从公司的拍卖场买来的,买的时候崭新,而且便宜
的叫人难以置信。后来我又把它开回公司的拍卖场,这叫我对因果
报应之说很感兴趣了,因为我知道,这辆崭新的车还会以便宜到令
人难以置信的价格卖掉。假如一个人死了,他生前穿的衣服也只能
很便宜地卖掉,尤其是他断气时穿的那一件。所以到公司的拍卖场
去买东西,不仅是贪小便宜,而且性格里还要有些邪恶的品性。我
在车里留了一盘录音,告诉在我之后那个贪小便宜的家伙这些事,
并且预言他也会被重新安置。这是因为敢贪这种小便宜的人胆子都
大,而胆子大的人早晚都要被安置。没了这辆车,到哪里都要走路,
实在不习惯,除此之外,我还穿了不合脚的皮鞋,这更加重了我的
痛苦。扒了半天的垃圾,我身上的白衬衣也变成灰色的了。
    我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扛着椅子走回家来,发现那张破床垫上坐
了一个女人,梳着时髦的短头发,大约二十四五岁,长得也很时
髦——也就是说,虽然细胳膊细腿,但是小腿上肌肉很发达,看来
是练过——但是穿得乱糟糟。上身是件碎玻璃式的府绸衬衫,下身
是条满是油渍的呢裙子,脚下是一双皮带的厚底鞋,四边都磨起了
毛。她看到我回来,就拿出一张窄行打印纸来,问这里是不是
407。我把椅子放下来,坐在上面说:把这破纸条扔了吧,现在没
有用了。而且我还对她:你原该穿件旧衣服的,现在天凉啊。
 
    我说过,在被重新安置之前,有一阵子我总得到公司里去。那
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开了一辆红色的火鸟牌赛车,但我那阵子总穿
一套黑色西服,好像家里死了人,这可和往常不一样。最后一点是
公司要求的,他们还要求我们在胸前佩戴个大大的红D字。这一点
叫人想起了霍桑的<<红字>>,公司的人也知道,所以笑着解释说:
诸位,这纯属偶合。他们提供做好的红字,底下还有不干胶,一粘
就能粘上。我还发现这种胶留下的污渍用手一搓就掉,不污衣服,
当时以为公司在为我们着想,后来发现不是的。在重新安置那一
天,坐上送人的车之前,送我的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说道:把衣
服脱下来。他看我目瞪口呆,就进一步解释说:你跟公司定的合同
里有一条,重新安置以后,你原有的一切财产归公司所有——还记
得吧?我这才恍然大悟道:衣服也算?他说:废话!这么好的衣服,
怎么能不算?按照他的原定方针,就要把我扒得只剩一条短裤。说
了好半天,才把长裤和衬衣保住了,至于我现在穿的这双厚底皮
鞋,是用一双鳄鱼皮的轻便鞋和送人的家伙换的。那些家伙都是从
贫困地区雇来的农民工,财迷得要命。他们还说:你今天就该穿几
件旧衣服——现在天凉啊。这件事可以说明公司为什么要提供不污
损衣服的不干胶:为了剥我们。它也能说明该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时,为何衣冠不整。我听说公司也雇了一些女农民工,而且女人往
往比男的更财迷。我以为拿这个开玩笑很有幽默感,但是那个女人
很没幽默感地说道:你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后来她还一本正经地
从床垫上站了起来,把手伸给我,做了自我介绍,我也一本正经地
吻了她的手,告诉她,我是何许人也。这样我们就在落难时表现了
君子和淑女的风度,但是不知表现给谁看。她说她是画家,搞现代
艺术搞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是史学家、哲学家,写了一本<<我的舅
舅>>,把我自己送到这里来了。她说她听说过我;我说真抱歉,我
没听说过她,所以我就不能说久仰的话了。

    后来在那间破房子里,我们生造了很多新词,比方说,安置
后——重新安置以后,安置前——重新安置以前,错误——安置的
原因;以此来便利交谈。晚上睡觉时有两个选择:睡床还是睡板。
睡床就是睡在破床垫上,睡板则是睡在搭在砖头上的木板上。我总
是坚持睡板,表面上是对女士有所照顾,其实我发现板比床舒服。
这位女士告诉我说,她的错误是搞了现代艺术,我对这一点不大相
信。众所周知,男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思想"错误,女人被安
置的原因大多是"自由"错误。所谓自由,是指性自由。当然,我
也没指望一位女士犯了这种错误会和男人说实话。
    有关这个女人的事,我可以预先说明几句:她先告诉我说,她
是画家,后来又说自己是个"鸡",也就是高级妓女。后来她又说
自己是心理学家。我也不知该信哪个好了。我对她的态度是:你乐
意当什么,就当什么好了;而且不管你说自己是什么,我都不信。
我开头告诉她,我是史学家,后来说我是哲学家,最后又说自己是
作家,说的都是实话,但也没指望她会信,因为太像信口开河了。
我们俩如此的互不信任,不能怪我们缺少诚意,只能怪真的太像是
假的,假的又太像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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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问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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