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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11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Aug 29 12:22:14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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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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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11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Fri Jul 25 20:25:47 1997)

        5

     如前所述,有一个叫作M的男人和一个叫作F的女人,在某
年四月底遭到安置,来到一间拆迁区的房子里。鉴于M就是我本
人,用不着多做介绍。F的样子我也说过一些,她身材细高、四肢
纤长、眉清目秀,后来我还看到她乳房不大,脐窝浅陷。除此之外,
她在家里的举动也很有风度,这就使我想起一位学友的话:所有的
F都是演员,或者雇来的模特。
    F对我说,你要警惕"重新安置综合征"。我说:你不嫌绕嘴
吗?她说:那就叫它"安置综合征",我还是嫌它太长。最后约定
叫做"综合",我才满意了。所谓综合,是指安置以后的一种心理
疾病,表现为万念俱灰,情绪悲观,什么都懒得干。各种症状中最
有趣的一条是厌倦话语,喜欢用简称。在公司受训时,听到过各种
例子:有人把"精神文明建设"简化到了精神,又简化到了精,最
后简化成"米";把"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简化成公,最后
又简化成了"八";把自己从"重新安置后人员"简称为员,后来
又简称为"贝"。所以公司招我们这种人去训话,(这句话未经简化
的原始形态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向重新安置人员布置精
神文明建设工作")就成了"八贝米";由拆字简化,造成了一种极
可怕的黑话。我现在正犯这种毛病。这种毛病的可怕之处在于会导
致性行为的变化,先是性欲减退,然后异性恋男人会变成被动的同
性恋者,简称"屁",最后简称"比"。我对F说:怕我比?我还
不至于。她居然能听懂,答道:你不比,我在这里还有意义。你比,
我就爱莫能助了。

    我承认自己有点综合,比了没有,自己都不清楚。心情沮丧是
不争的事实,但我也很累。成天浇沥清、搬洋灰袋子——第一次把
一袋洋灰扛到房顶上时,我自己都有点诧异:原来我还这么有劲
哪——下了班老想往床上躺。说实在的,过去我干的力气活都在床
上,现在已经在床外出了力,回到它上面自然只想休息。这时F露
出肌肉坚实的小腿,从它旁边走过去。有时我也想在她腿上捏一
把,但同时又觉得胳臂太疼了,不能伸出去。她就这样走进了卫生
间,坐在马桶上。我已经说过,卫生间没有门,她在门上挂了一块
帘子,故而她坐在马桶上,我还能看到她的脚,还能看到她把马桶
刷得极白。这时候她对我说:什么时候把门给咱安上呀。这件事没
有她想像的那么容易,我得找木匠借刨子,把那个破门刨刨,还得
买料吊、买螺丝,甚至应该把它用白漆刷刷;这样一想,还不必去
干,心里就很烦的了。但我没有这样详细地回答她,只是简约地答
道:哎。然后她站了起来,提起了裙子,然后水箱轰鸣,她走了出
来。尽管是从这样一个地方、伴随着这样一些声响走出来,F依然
风姿绰约。看到她,我就觉得自己不该比。但是我有心无力。
    作为一个史学家,我想到这样一些事:在古代汉语里,把一个
不比的男人和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放在一起时他想干的事叫作"人
道",简称"人"。这说明祖先也有一点综合。晚上睡在板上,对
自己能不能人的问题感到格外关切。F从板边上走过去,坐在床垫
上,我看到她裙子上的油渍没有了,上衣也变得很平整。她告诉我
说:我从408借了熨斗,然后使劲看了我一眼(仿佛要提醒我的注
意),把裙子脱了下来,里面是光洁修长的两条腿,还有一条白色的
丝内裤,里面隐隐含着黑色。当她伸手到胸前解扣子时,我翻了一
个身,面朝墙壁说道:你说过,要买几件衣服?她说:是呀。我说:
买吧。要我陪你去?她说:不用。我说那就好。在她熄灯以前,我
始终向墙壁。在我身后,F脱衣就寝,很自然地露出了美好的身体。
我有权利看到这个身体,但我不想看。

                                  6

    安置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公司去听训,这是合同规定的。那天
早上我对F说:今天回公司,你不去吗?她说:我们要晚半周。因
为她比我来得晚,这种解释合情合理。我走到公司的栅栏门外,对
传达室说了我的合同号,里面递出一件马甲来,并且说:记着,还
回来。那件马甲是黑色的,胸前有个红色的D字。我穿上它走到地
下车库里,看到大家三五成群散在整个车库里,都在说这个月里发
生的事。我想找那位怀疑主义的学兄,但到处都找不到。后来听说
他已经死掉了。人家把他安置在屠宰厂,让他往传动带上赶猪,他
却自己进去了。对于这件事有三种可能的解释:其一,不小心掉进
去的;其二,自己跳进去的;最后,被猪赶进去的。因为屠宰厂里
面是全自动化的,所以他就被宰掉了,但是他的骨骼和猪还是很不
一样,支解起来的方法也不同,所以终于难倒了一个智能机器人,
导致了停工,但这时他已经不大完整——手脚都被卸掉,混到猪蹄
子里了。经大力寻找,找到了一只手两只脚,还有一只手没找到。
市府已经提醒市民注意:在超级市场买猪蹄时,务必要仔细看货。
还有一个家伙打熬不住,跑去找前妻借钱。前妻报了警,他已经被
收押了,听说要重判。除了他们两位,大家都平安。到处都在讨论
什么工作好,比方说,在妇女俱乐部的桑那浴室里卖冷饮,每天可
以得不少小费,或者看守收费厕所,可以贪污门票钱;什么工作坏,
比方说,在火车站当计件的装卸工。我的工作是最坏的一类,所以
我对这种谈话没有了兴趣,从人群里走出来,打量时而走过的F们。
她们也穿着黑马甲,但是都相当合身,而且马甲下面的白衬衣都那
样一尘不染。有时候我站在她要走的路上,她就嫣然一笑,从旁边
绕过去——姿仪万方。我虽然不是怀疑主义哲学家,但也有点相信
那位死在屠场里的老兄了。后来散会以后,公司留些人个别谈话,
谢天谢地,其中没有我。

    我从U·K·使馆偷了一本书,它是我自己写的,书名叫作
<<我的舅舅>>;扉页上写着XX兄惠存,底下署着我自己的名字。
很显然,它是我那天晚上题写的几十本书之一,书主把它放在餐桌
或者沙发上,我就把它偷走了。按我现在的经济能力,的确买不起
什么书,不管它是不是我自己写的、有没有六折优待。我回家时,
F正平躺在床垫上,手里拿着那本书。她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片刻,
说道:你回来了。我没有回答,坐在椅子上脱掉皮鞋,心里想着,
无论如何要弄双轻便鞋。后来她说:这书很好看。过了片刻又说:
很逗。出于某种积习,我顺嘴答道:谢谢。她就坐了起来,看看那
书的封面,说道:这书原来是你写的——真对不起,我看书从来不
看书名。这种做法真是气派万千——把世界上所有的书当一本看,
而且把所有的作者一笔抹煞。我觉得演员或者时装模特儿不可能有
这么大的派,对她的疑心也减少了。那天下午上工之前,我就把卫
生间的门装上了。
    以上故事又可以简述如下,F和M被安置在一起,因为她始终
保持了风度,还因为M有一位怀疑主义的学兄,所以他对她疑虑重
重。后来怀疑主义的学兄死掉了,还因为别的原因,M决定把这些
疑虑暂时放到一旁,和她搭伙干些必要的事。不知道你是否记得,
我小时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搭过帐蓬,在里面鼓捣半导体。这种事
实说明我在工艺方面有些天赋,除此之外,我这个人从来就不太老
实。所以后来我就从建筑队里偷了油漆、木料、还有建筑材料,把
那间房子弄得像了点样子,还做了一张双人床。这个故事和<<鲁滨
孙飘流记>>的某些部分有点雷同,除了那张双人床。

    那张床的事是这样的:有一天上班我给那位糟蛋师傅上烟时,
把整整一盒烟塞到他口袋里,而且说:我要给自己做张床。他说他
不管,但是他看到工地上有一捆木檩条。这捆檩条我早就看到了。
然后我给了木匠师傅一盒烟,说了我要做床的事,他说他也不管,
就去找别人聊大天。然后我打开一盒烟,散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就
把那捆檩条拖出来,依次使用电锯、电刨子、开笋机,把檩条做成
床的部件,然后打成捆,塞到角落里。我干这件事时,大伙都视而
不见。直到干完,才有人对我说:你好像干过木匠活。我告诉他小
时候干过,他就说:下回我打家俱找你帮忙。天黑以后,我叫F和
我一道来工地把那一捆木头拿了回去,当夜就组装成床架。我不记
得鲁滨孙干过这种事。在此之前,我已经把床垫拆开修好了,F还
把破的地方补了补丁。我们把床垫从地上抬起来,放在床板上,就
完成了整个造床过程。它是一件很像样的家俱,但很难说清它是我
自己造的,还是偷来的。初次睡在上面时,我心花怒放。当你很穷
时,用上了偷来的东西,实在是很开心的事。临睡时,我甚至一时
兴起,给F解开了脖子下面的两个扣子。F依旧很矜持,但是脸也
有点红。后来她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躺在我身旁,身上有一副乳罩和
一条内裤,都是粉色的。我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窄窄的溜肩,还有
别的地方。F目不邪视,但我看出她在等待我伸手去解开她的内
衣。说实在的,我已经伸手准备这样干了,但是我又觉得这粉红色
的内衣有点陌生,就顺嘴问了一句。她说是她买的。我问什么时候
买的,她说前天。忽然间,我情绪一落千丈,就缩回手去。又过了
一会儿,我说:睡吧,就闭上了眼睛。再过了一回,F关上了电灯。
我们俩都在黑暗中了。

    怀疑主义的学兄说,公司怕我们对合同反悔,就雇了一大批漂
亮小姐,假装待安置人员,用她们来鼓舞我们的士气。假如此说是
成立的,那么她们的工作就该只是穿上佩有红色D字的衣服在公司
里走走,不会有一个F来到我家里。现在既然有一个F睡在我身边,
我应该狐疑尽释,茅塞顿开,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头——她和我好像
根本不是一类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想再听听那位学兄的高
见,可惜他死掉了。我和F睡在一个床上时,就在想这些问题。后
来她说:喂。我说:什么?她说:你该不是舍不得钱给我买衣服吧。
我说:不是。她说:那我就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她都睡着了,我
又把她叫醒,告诉她说:我当然不反对你去买衣服,不过,你那些
衣服假如不是买的,而是偷来的,那就更好了。我怎么会说出这些
话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就着窗外的路灯光,
我看到F大睁着眼睛在想。忽然她嘿嘿一笑,说道:我明白了。她
明白了些什么,我也是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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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问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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