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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王小波《2015》之 4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Thu Jul 24 20:23:35 1997
出  处: fifi.bbs@bbs.net.tsinghua.edu.cn

发信人: pingp (小神经), 信区: Reader
标  题: 王小波《2015》之 4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Wed Jul 23 19:54:16 1997)



                                    4

    上个世纪渤海边上有个大碱厂,生产红三角牌纯碱,因而赫
赫有名。现在经过芦台一带,还能看到海边有一大片灰蒙蒙的厂
房。因为氨碱法耗电太多,电力又不足,碱厂已经停了工,所需
的碱现在要从盐碱地上刨来。这项工作十分艰苦,好在还有一些
犯了错误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让他们去干。除此之外,还需
要有些没犯错误的人押送他们,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前因。我舅舅
现在还活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还很难说。总而言之,我舅舅在
盐碱地上刨碱,小舅妈押着他。刨碱的地方离芦台不很远。每次
我路过芦台,都能看到碱厂青白的空壳子厂房。无数海鸟从门窗
留下的大洞里飞进飞出,遮天盖地。废了的碱厂成了个大鸟窝,
还有些剃秃瓢拴脚镣的人在窝里出入,带着铲子和手推车。这说
明艰苦的工作不仅是刨碱,还有铲鸟粪。听说鸟粪除了做肥料,
还能做食品的添加剂。当然,要经过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每次我到碱场去,都乘那辆蓝壳子交通车。"厂"和"场"
只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个地方。交通车开起来咚咚地响,还有
个细长的铁烟囱,驶在荒废的铁道上,一路崩崩地冒着黑烟。假
如路上抛了锚,就要下来推;乘客在下面推车走,司机在车上修
机器。运气不好时,要一直推到目的地。这一路上经过了很多荒
废的车站,很多荒废了的道岔,所有的铁轨都生了锈。生了锈的
铁很难看。那些车站的墙上写满了标语:"保护铁路一切设
施"、"严厉打击盗窃铁路财产的行为",等等,但是所有的门
窗都被偷光,只剩下房屋的壳子,像些骷髅头。空房子里住着蝙
蝠、野兔子,还有刺猬。刺猬灰溜溜的,长了两双罗圈腿。我对
刺猬的生活很羡慕:它很闲散,在觅食,同时又在晒太阳,但不
要遇上它的天敌黄鼠狼。去过一回碱场,袜子都会被铁锈染红,
真不知铁锈是怎么进去的。
    我到碱场去看小舅时,心里总有点别扭。小舅妈和小舅是一
对,不管我去看谁,都有点不正经。假如两个一齐看,就显得我
很贱。假如两个都不看,那我去看谁?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
我舅舅都是艺术家。艺术家外甥看艺术家舅舅,总可以罢。但这
种说法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我既不知什么是艺术,也不知
什么是艺术家。在这种情况下,认定了我们舅甥二人全是艺术
家,未免有点不能服人。
    碱场里有一条铁路,一直通到帐蓬中间。在那些帐蓬外面围
着铁丝网,还有两座木头搭的了望塔。帐蓬之间有一片土场子,
除了黄土,还有些石块,让人想起了冰川漂砾。正午时分,那些
石头上闪着光。交通车一直开到场中。场子中央有个木头台子,
乍看起来不知派什么用场。我舅舅一到了那里,人家就请他到台
子前面躺下来,把腿伸到台子上,取出一副大脚镣,往他腿上钉。
等到钉好以后,你就知道台子是派什么用场的了。脚镣的主要部
分是一根好几十公斤重、好几米长的铁链子。我舅舅躺在地上,
看着那条大铁链子,觉得有点小题大作,还觉得铁链子冰人,就
说:报告管教!这又何必呢?我不就是画了两幅画吗?小舅妈
说,你别急,我去打听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万分遗憾,
王犯。没有再小的镣子了——你说自己只画了两幅画,这儿还有
只写了一首诗的呢。听了这样的话,我舅舅再无话可说。后来人
家又把我舅舅极为珍视的长发剃掉,刮了一个亮闪闪的头。有关
这头长发,需要补充说,前面虽然秃了,后面还很茂盛,使我舅
舅像个前清的遗老,看上去别有风韵;等到剃光了,他变得朴实
无华。我舅舅在绝望中呼救道:管教!管教!他们在刮我!小舅
妈答道:安静一点,王犯!不刮你,难道来刮我吗?我舅舅只好
不言语了。以我舅舅的智慧,到了此时应该明白事情很不对劲。
但到了这个地步,小舅也只有一件事可做:一口咬定他爱小舅
妈。换了我也要这样,打死也不能改口。

    我舅舅在碱场劳改时,每天都要去砸碱。据他后来说,当时
的情形是这样的:他穿了一件蓝大衣,里面填了再生毛,拖着那
副大脚镣,肩上扛了十字镐,在白花花的碱滩上走。那地方的风
很是厉害,太阳光也很厉害,假如不戴个墨镜,就会得雪盲——
碱层和雪一样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没有墨镜,就闭着眼睛走。
小舅妈跟在后面,身穿呢子制服,足蹬高统皮靴,腰束武装带,
显得很是英勇。她把大檐帽的带子放下来,扣在下巴上。走了一
阵子,她说:站住,王犯!这儿没人了,把脚镣开了罢。我舅舅
蹲下去拧脚镣,并且说:报告管教,拧不动,螺丝锈住了!小舅
妈说:笨蛋!我舅舅说:这能怪我吗?又是盐又是碱的——他的
意思是说,又是盐又是碱,铁器很快就会锈。小舅妈说:往上撒
尿,湿了好拧。我舅舅说他没有尿。其实他是有洁癖,不想拧尿
湿的罗丝。小舅妈犹豫了一阵说:其实我倒有尿——算了,往前
走。我舅舅站起身来,扛住十字镐,接着走。在雪白的碱滩上,
除了稀疏的枯黄芦苇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小舅妈又叫我舅舅站
住,她解下武装带挂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丛芦苇,在那里蹲
下来尿尿。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此时我舅舅不但扛着镐头,
脖子上还有一条武装带、一支手枪、一根警棍,走起路来东歪西
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样。后来,我舅舅找到了一片碱厚的地方,
把蓝大衣脱掉铺在地上,把武装带放在旁边,就走开,挥动十字
镐砸碱。小舅妈绕着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里掂着那根警
棍。然后她站住,从左边衣袋里掏出一条红丝巾,束在脖子上,
从右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走到蓝大衣旁边,脱掉所有的衣
服,躺在蓝大衣上面,摊开白晰的身体,开始日光浴。过了不久,
那个白晰的身体就变得红扑扑的了。与此同时,我舅舅迎着冷
风,流着清水鼻涕,挥着十字镐,在砸碱。有时小舅妈懒洋洋地
喊一声:王犯!他就扔下十字镐,希里哗啦地奔过去说:报告管
教,犯人到。但小舅妈又没什么正经事,只是要他看看她。我舅
舅就弓下腰去,流着清水鼻涕,在冷风里眯着眼,看了老半天。
然后小舅妈问他怎么样,我舅舅拿袖子擦着鼻涕,用低沉的嗓音
含混不清地说:好看,好看!小舅妈很是满意,就说:好啦,看
够了吧?去干活吧。我舅舅又希里哗啦地走了回去,心里嘀咕
道:什么叫"看够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这么奔来跑去,还
不如带个望远镜哪。
    说到用望远镜看女人,我舅舅是有传统的。他家里有各种望
远镜——蔡司牌的、奥林巴司的,还有一架从前苏联买回来的炮
队镜。他经常伏在镜前,一看就是半小时,那架式就像苏军元帅
朱可夫。有人说,被人盯着看就会心惊胆战,六神无主。他家附
近的女孩子经常走着走着犯起迷糊,一下撞上了电线杆;后来她
们出门总打着阳伞,这样我舅舅从楼上就看不到了。现在小舅妈
躺在那里让他看,又没打伞,他还不想看,真叫作身在福中不知
福。
    我舅舅在碱场时垂头丧气,小舅妈却不是这样。她晒够了太
阳,就穿上靴子站了起来,走进冷风,来到我舅舅身边说:王犯,
你也去晒晒太阳,我来砸一会,说完就抢过十字镐抡了起来,而
我舅舅则走到蓝大衣上躺下。这时假如有拉碱的拖拉机从远处驶
过,上面的人就会对小舅妈发出叫喊,乱打唿哨。这是因为小舅
妈除了脖子上系的红丝巾鼻梁上的墨镜和鸡皮疙瘩,浑身上下一
无所有。碱场有好几台拖拉机,冒着黑烟在荒原上跑来跑去,就
像十九世纪的火轮船。那个地方天蓝得发紫,风冷得像水,碱又
白又亮,空气干燥得使皮肤发涩。我舅舅闭上了眼睛,想要在太
阳底下做个梦。失意的人总是喜欢做梦。他在碱场时三十八岁,
四肢摊开地躺在碱地上睡着了。
    后来,小舅妈踢了他一脚说:起来,王犯!你这不叫晒太阳,
叫作捂痱子。这是指我舅舅穿着衣服在太阳底下睡觉而言。考虑
到当时是在户外,气温在零下,这种说法有不尽不实之处。小舅
妈俯下身去,把他的裤子从腿上拽了下来,一直拽到脚镣上。假
如说我舅舅有过身长八米的时刻,就指那一回。然后她又俯下身
去,用暴烈的动作解开他破棉袄上的四个扣子,把衣襟敞开。我
舅舅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女人骑在他身上,颈上的红丝
巾和头发就如野马的鬃毛一样飞扬。他又把眼睛闭上。这些动作
虽有性的意味,但也可以看作管教对犯人的关心——要知道农场
伙食不好,晒他一晒,可以补充维生素D,防止缺钙。做完了这
件事,小舅妈离开了我舅舅的身体,在他身边坐下,从自己的制
服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又拿出一个防风打
火机,正要给自己点火,又改变了主意。她用手掌和打火机在我
舅舅胸前一拍,说道:起来,王犯!一点规矩都不懂吗?我舅舅
应声而起,偎依在她身边,给她点燃了香烟。以后小舅妈每次叼
上烟,我舅舅伸手来要打火机,并且说:报告管教!我懂规矩啦!
    后来,我舅舅在碱滩上躺成一个大字,风把刨碎的碱屑吹过
来,落在皮肤上,就如火花一样的烫。白色的碱末在他身体上消
失了,变成一个个小红点。小舅妈把吸剩的半支烟插进他嘴里,
他就接着吸起来。然后,她就爬到他身上和他做爱,头发和红丝
巾一起飘动。而我小舅舅一吸一呼,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烟来。后
来他抬起头来往下面看去,并且说:报告管教!要不要戴套?小
舅妈则说:你躺好了,少操这份心!他就躺下来,看天上一些零
零散散的云。后来小舅妈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他又转回头来看小
舅妈,并且说道:报告管教!你拍我干什么?
    我舅舅原来是个轻浮的人,经过碱场的生活之后就稳重了。
这和故事发生的地点有一定的关系。那地方是一片大碱滩,碱滩
的中间有个黑糊糊的凹地,用蛇形铁丝网围着,里面有几十个帐
蓬,帐蓬中间有一条水沟,水沟的尽头是一排水管子。日暮时分,
我舅舅和一群人混在一起刷饭盒。水管里流出的水带有碱性,所
以饭盒也很好刷。在此之前,我舅舅和舅妈在帐蓬里吃饭。那个
帐蓬是厚帆布做的,中间挂了一个电灯泡。小舅妈岔开双腿,雄
踞在铺盖卷上抬头吃着饭,她的饭盒里是白米饭、白菜心,还有
几片香肠。小舅双腿并拢,坐在一个马扎上低头吃饭,他的饭盒
里是陈仓黄米、白菜帮子,没有香肠。小舅妈哼了一声:"哞",
我舅舅把碗递了过去。小舅妈把香肠给了他。我舅又把饭盒拿了
回去,接着吃。此时小舅妈对他怒目而视,并且赶紧把自己嘴里
的饭咽了下去,说道:王犯!连个谢谢也不说吗?我舅舅应声答
道:是!谢谢!小舅妈又说:谢谢什么?我舅舅犹豫了一下,答
道:谢谢大姐!小舅妈就沉吟起来,沉吟的原故是我舅舅比她大
十五岁。等到饭都吃完,她才敲了一下饭盒说:王犯!我觉得你
还是叫我管教比较好。我舅舅答应了一声,就拿了饭盒出去刷。
小舅妈又沉吟了一阵,感觉非常之好,就开始捧腹大笑。她觉得
我舅舅很逗,自己也很逗,这种生活非常之好。我舅舅觉得自己
一点也不逗,小舅妈也不逗。这种生活非常的不好。尽管如此,
他还是爱小舅妈,因为他别无选择啦。
    我舅舅的故事是这么结束的:他到水沟边刷好了碗回来,这
时天已经黑了,并且起了风。我舅舅把两个饭盒都装在碗套里,
挂在墙上,然后把门拴上。所谓的门,不过是个帆布帘子,边上
有很多带子,可以系在帆布上。我舅舅把每个带子都系好,转过
身来。他看到小舅妈的制服零七乱八地扔在地下,就把它们收起
来,一一叠好,放在角落里的一块木板上,然后在帐蓬中间立正
站好。此时小舅妈已经钻进了被窝,面朝里,就着一盏小台灯看
书。过了一会儿,帐蓬中间的电灯闪了几下灭了,可小舅妈那盏
灯还亮着,那盏灯是用电池的。小舅妈说:王犯,准备就寝。我
舅舅把衣服都脱掉,包括脚镣。那东西白天锈住了,但我舅舅找
到了一把小扳手——就是为卸脚镣用的。然后他精赤条条的立正
站着,冷得发抖,整个帐蓬在风里东摇西晃。等到他鼻子里开始
流鼻涕,才忍不住报告说:管教!我准备好了。小舅妈头也不回
地说:准备好了就进来,废什么话!我舅舅蹑手蹑脚钻到被里去,
钻到小舅妈身后——那帐蓬里只有一副铺盖。因为小舅妈什么都
没穿,所以我舅舅一触到她,她就从牙缝里吸气。这使我舅舅尽
量想离她远一点。但她说:贴紧点,笨蛋!最后,小舅妈终于看
完了一段,折好了书页,关上灯,转过身来,把乳房小腹阴毛等
等一齐对准我舅舅,说道:王犯,抱住我。你有什么要说的?我
舅舅想,黑灯瞎火的,就乱说吧,免得她再把我铐进厕所,就说:
管教,我爱你。她说:很好。还有呢?我舅舅就吻她。两个身体
在黑暗里纠缠不休。小舅妈说起这些事来很是开心,但我听起来
心事重重:在小舅妈的控制下,我舅舅还能不能出来,几时出来,
等等,我都在操心。假如最终能出来,我舅舅学点规矩也不坏。
但是小舅妈说:"不把他爱我这件事说清楚,他永辈子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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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问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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