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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fifi (飞飞) on board 'reading'
题  目: 王小波《2015》 之 6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Thu Jul 24 20:27:12 1997
出  处: fifi.bbs@bbs.net.tsinghua.edu.cn

发信人: pingp (小神经), 信区: Reader
标  题: 王小波《2015》 之 6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Wed Jul 23 20:00:51 1997)

                        6

    那一回和小舅、小舅妈在碱摊上晒太阳,直到天色向晚。天
色向晚时,小舅妈站起身来,往四下看看。夕阳照在她的身体上,
红白两色,她好像一个女神。如果详加描写,应该说到,她的肩
头像镜子一样反光,胸前留下了乳房的阴影。在平坦的小腹上,
有一蓬毛,像个松鼠尾巴——我怀疑身为外甥这样描写舅妈是不
对的——然后她躬下身来穿裤子,我也该回学校了。这是我唯一
一次看到小舅妈的裸体,以后再也没机会。早知如此,当初真该
好好看看。
    说过了小舅妈,就该说到小舅。小舅的案子后来平了反,法
院宣布他无罪,习艺所宣布他是个好学员。油画协会恢复他的会
员资格,重新发给他执照,还想选他当美协的理事。谁知小舅不
去领执照,也不想入油协。于是有关部门决定以给脸不要脸的罪
名开除小舅,吊销他的画家执照。但是小舅妈不同意他们这样
干,要和他们打官司,理由是小舅既然没有重入美协,也没有去
领执照,如何谈得上开除和吊销。但是小舅妈败诉了。法院判决
说,油画协会作为美术界的权力机关,可以开除一切人的会员资
格,也可以吊销一切人的画家执照,不管他是不是会员,是不是
画家。判决以后,美协开会,郑重开除了小舅妈。从此之后,她
写字还可以,画画就犯法了。现在小舅没有执照,小舅妈也没有
照。但是小舅继续作画,卖给那个日本人。但是价钱比以前低了
不少。日本人说,现在世界经济不够景气,画不好脱手。其实这
是一句假话。真话是小舅名声不如以前——他有点过气了。
    说过了我舅舅以后,也就该说到我舅舅画的日本人——此人
老了很多,长了一嘴白胡子茬——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他会大模
大样地从人行横道上走过来,拉开车门说:王样,画!就把画取
走了。顺便说一句,我大舅叫王大,我小舅叫王二。我妈那么厉
害,我自己想不姓王也不行。这些画是我舅舅放在我这里的。假
如红灯时间长,他还要和我聊几句,他说他想念我舅舅,很想见
到他。我骗他说,我舅舅出家当了尼姑,要守清规,不能出来,
你不要想他了;他纠正我说:和尚,你是说,和尚!然后替我关
上车门,朝我鞠上一躬,就走了。其实他也知道我在撒谎。假如
他和我舅舅没有联系,能找到我吗?反过来说,我也知道那个日
本人在说谎。我们大家都在说谎,谁都不信任谁。
    有人说,这个日本人其实是个巴西人,巴西那地方日裔很
多。他有个黑人老婆,像墨一样黑,有一次带到中国来,穿着绿
旗袍和他在街上遛弯,就在这时发生了误会,人家把她当小舅逮
去了。在派出所里,他们拿毛巾蘸了水、汽油、丙酮,使劲地擦,
没有擦下黑油彩,倒把血擦出来了。等到巴西使馆的人闻讯赶来
时,派出所换了一个牌子,改成了保育站,所有的警察都穿上了
白大褂,假装在给黑女人洗脸。那女人身高1米98,像根电线
杆,说是走失的小孩子勉强了一点。那日本人又有个白人情妇,
像雪一样白。有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又发生了误会。人家把她逮
进去,第一句话就问:好啊,王二,装得倒像!用多少漂白粉漂
的?然后就去捏她的鼻子,看是不是石膏贴的,捏得人家泪下如
雨;并且乱拔她的头发,怀疑这是个头套,一头金发很快就像马
蜂窝一样了。等到使馆的人赶来,那派出所又换了一块牌子,"
美容院"。但把鼻子捏得像酒渣鼻、把头发揪成水雷来美容,也
有点怪。后来所有的外国女人和这日本人一起上街前,都在身上
挂个牌子,上书"我不是王二"。
    还有一天他们逮住了我,一把揪住我的领带,把我拽得离了
地,兴高彩烈地说:好啊王二!你居然连装都不装了!我很沉着
地说道:大叔啊,你搞错了。我不是王二。我是王二的外甥。他
愣住,把我放下地来,先是啐了一口,啐在我的皮鞋上;想了一
会儿,又给我整整领带,擦擦皮鞋,朝我敬了一个礼,然后假装
走开了。其实他没有走开,而是偷偷地跟着我,每隔十几分钟就
猛冲到我面前,号我的脉搏,看我慌不慌。我始终不慌,他也没
敢再揪我。幸亏他没把我揪到派出所,假如揪了去,我们单位的
人来找时,他们又得换块牌子:柔道馆。之所以发生这些事,是
因为他们知道我舅舅还在偷偷卖画,很想把他逮住,但总也逮不
到他。这一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揪我时,我感到很兴奋,甚
至勃起了。这说明我有小舅的特征。我是有艺术家的天赋,这大
概是没有疑问的了。
    现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小时候我的志向是要
当艺术家,等到看过小舅的遭遇之后,我就变了主意,开始尝试
别的选择,其中包括看守公厕。我看守的的那座公厕是个墨绿色
的建筑,看上去是琉璃砖砌的,实际上是水泥铸造的,表面上贴
了一层不干胶的贴面纸,来混充琉璃。下一场大雨它就会片片剥
落,像一只得了皮肤病的乌龟。房子里面有很多窄长的镜子,朝
镜子里看时,感觉好像是在笼子里。房间里有一股苦杏仁味,那
是一种消毒水。我在门口分发手纸,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消防水
龙冲洗一次里面,把坐在马桶上的人冲得像落汤鸡。还有一件事
我总不会忘记,就是索要小费,如果顾客忘了给,我就揪住他衣
服不放,连他的衣兜都扯掉。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人敢再不
给小费。因为工作过于积极,我很快就被开除掉。
    还有一段时间,我在火车站门前摆摊,修手表、打火机。像
所有的修表摊一样,我的那个摊子是座玻璃匣子,可以推着走,
因为温室效应,坐在里面很热,汗出得很多,然后就想喝水。经
我修过的手表就不能看时间,只能用来点烟;我修过的打火机倒
有报时的功能,但又打不着火了,顾客对我不大满意。还有一段
时间我戴着黑眼镜,假装是瞎子,在街上卖唱。但很少有人施舍。
作为一个瞎子,我的衣服还不够脏。他们还说我唱得太难听,可
以催小孩子的尿。后来我又当过看小孩子的保姆,唱歌给小孩子
听,他们听了反而尿不出;见到雇主回家,就说:妈妈,叔叔唱!
然后放声大哭。我做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拖延了很多时间,来逃
避我的命运。
    我终于长大了,在写作部里工作;我舅舅也从碱场出来了,
和小舅妈结了婚。他还当他的画家。小舅妈倒是改了行,在一家
大公司里当公关秘书。这说明我舅舅除了画画,我除了会信口胡
编,都别无所长,小舅妈倒是多才多艺。有时候她深更半夜给我
打电话,说我舅舅的坏话。说他就知道神秘兮兮捣鬼,江郎才尽,
再也画不出令人头晕的画了;还说他身体的那一部分功能还是老
样子,她每天要给它发号令,还要假装很喜欢的样子,真是烦死
了。这些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她嫁给小舅嫁亏了。但是每次通话
结束时,她总要加上一句,这些话不准告诉你舅舅。只要你敢透
半句口风,我就杀掉你!至于我,每天都在写小说。说句实在话,
我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一天我从碱
场回来,心情烦闷,就去捣鼓电脑,想从交互网上找个游戏来玩。
找来找去,没找到游戏,倒找到一份电子杂志,<<今日物理>>。
我虽是物理系的学生,但绝不看物理方面的文献——教科书例
外。那天又找到了一个例外,就是那本杂志。它的通栏标题是:
谁是达利以后最伟大的画家——W2还是486?W2是我舅舅的
化名,486是上世纪末一种个人电脑,已经完全过时,一块钱能
买五六台。那篇文章还有张插图,上面有台486微机,屏幕上显
示着我舅舅那幅让人犯疝气的画。当然,它已是画中画,看上去
就不犯疝气,只使人有点想屙屎。等你把这篇文章看完,连屎都
不想屙。它提到上个世纪末开始,有人开始研究从无序到有序的
物理过程,这种东西又叫作"混沌",用计算机模拟出来,显示
在屏幕上很好看。其中最有名的是曼德勃罗集,放大了像海马尾
巴,我想大家都是知道的。顺便说一句,曼德勃罗集不会使人头
晕,和小舅的画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是该文作者发明了一种名
为依呀阿拉的算法,用老掉牙的486作图,让人看了以后晕得更
加厉害。简单地说,用一行公式加上比一盒火柴还便宜的破烂电
脑,就能作出小舅的画。任何人知道了这件事,看小舅的画就不
会头晕,也不会犯疝气。很显然,小舅妈知道了这件事后再看小
舅的画,也不会性欲勃发。这篇文章使我对小舅、小舅妈、艺术、
爱情,还有整个世界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叫"掰开屁眼放屁,
没了劲了"。假如我不到交互网上找游戏,一切就会是老样子,
小舅照样是那么叵测,小舅妈还对他着迷。我也老大不小的啦,
怎么还玩游戏呢?

    我看了这篇文章以后,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它
打印了一百份,附上一封要求给小舅平反的信,寄往一切有关部
门——不管怎么说,我舅舅在受苦,我不能不救他呀。有关部门
马上作出了反应:小舅不是居心叵测,他画的是依呀啊拉集嘛,
关他干嘛——放出来吧。有了这句话,我就驰往碱场,把一切都
告诉小舅和小舅妈。小舅妈听了长叹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对不起,王犯,让你吃了不少苦。回所给你要点补助吧。你也不
用犟着说你爱我了。小舅听了我的话,变得像个死人,瘫软在地
上。听到小舅妈最后一句话,他倒来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来说:
报告管教!我真的爱你!我从来没想利用你!等等。小舅妈听了,
眼睛变成金黄色,对我狞笑着说:你听到了吧?咱俩快把这个死
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揍上一顿!但还没等动手,她又变了主意,
长叹一声道:算了。别打了。看来他是真的爱上我了。这似乎是
说,假如小舅继续叵测,他就不可能真正爱上小舅妈,为此要狠
狠地揍他,但和他做爱也非常的过瘾;假如他不再叵测,就可以
爱上小舅妈,此后就不能打他,但和他做爱也是很烦人的了。小
舅妈和小舅从碱场出去,结婚、过日子,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了。
    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个作家。我还在思考艺术的真谛。
它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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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问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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